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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撷取和馈赠
——高海涛和他的《北方船》
来源:2021年2期《百家评论》 | 作者:刘恩波  时间: 2021-04-18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的一切充满诗意的理解,是童年

  给予我们的伟大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漫长而严肃的岁月中,

  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作家和诗人。

  ——巴乌斯托夫斯基


  创作无疑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表达,思虑和探求,是生命本身的赐予。即便是翻译文学,同样离不开精神的深度介入与爱。

  “关于为什么要翻译诗,我是这样想的,我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全面的文学爱好者。我不写小说,但我评论小说,以评论向小说致敬;我不写诗歌,但我翻译诗,以翻译向诗歌致敬,至于散文和随笔,我没有别的致敬方式,就自己写了一些。”

  这就是高海涛先生踏入诗歌翻译领域的真情告白,抱着虔诚谦卑的“致敬”心态,并且具有多方面的文学熏陶和素养,使得他的诗歌翻译,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不一般的精神高地,用诗人和翻译家王家新的说法,他的翻译“凝聚了他对自身命运的深切体验”(《一个翻译者和他的“北方船”》)。

  高海涛从《北方船》一路进发,博采众长,撷取英语诗歌的一片片湖光山色,锦绣云霓,营造编织着可让自己诗意栖居的精神田园。

  对于我来说,首先是《北方船》的撞击,这本译诗集,在年深日久的翻阅中,就像是不经意地在桦树林里找到了几颗精美的鸟蛋,让人沉迷颠倒。作者把他偏爱的英文诗用典雅流丽深情脱俗的汉字,转换成了心灵立体的冰雕,值得读者久久凝视、咂摸和欣赏。这《北方船》某种程度上是翻过了岁月栅栏和藩篱的承载着我们精神舞步的叶片,凝聚着诗意的脉络和纹理,萃取着大地的灵性与生息。你读它,你就接通了来自异域他乡那些优质心灵的电流的震荡,仿佛亲临到一种感知高贵和美丽气质的阅读现场。

  海德格尔在《尼采》一书中引用费尔巴哈的话,人是什么,就看他“吃什么”。

  好的诗歌,也是吃的艺术,译者端上来美食,那是值得我们吃的。然后我们放心吃了。

  我先是找到了雷蒙德·卡佛的诗,从前看过于晓丹译的《你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心为之迷,觉得这个常常醉酒的美国佬写起东西来,却是那么清醒、睿智,饶有风趣。既然小说写得剔透入骨,那诗会怎么样呢,人的好奇,就是身不由己的痴迷、沉浸和被什么裹挟。我触摸到了卡佛的酒意,嚯,在诗里藏着呢,或则唱着呢。《最后的希望》头几句话,“她把车子和二百美元都给了我/说再见了,亲爱的,保重/听见了吗?二十年的因缘/就值这么多。”这是劈头盖脸的打法,打脸呀,这样的话读起来质朴,顿挫,属于有力道的诗行。离异的妻子希望自己的丈夫完蛋,以此取得心理上的完胜。但这诗随着一层层推进,在结尾部分实现了生命故事的大逆转,“当我有一天再次/在那座房子前出现,几个月/或几年之后,开着另一辆车/她在门口看着我,她哭了。”女人眼里的男人不再酗酒,穿着干净的衬衫,长裤和靴子。有点像是电影镜头转换的场景,男人的光辉在女人的泪水里终于得到默认。可诗人却竟然一反常态,抑或是正话反说,觉得那一刻的光鲜换来的正是女人最原始的绝望,——女人这种造物常常心口不一,本身就是个谜。卡佛的诗,写出了人生颠簸行程里的变易,哀婉和沧桑。淡淡的诗味儿,沉淀在酒糟一样的状态里,挥发着发酵的醉感。

  译者译诗,许多时候都体现了老辣、凌厉、果决之态。兰斯顿·休斯的《严父》,在他手中,就涌动着阳刚跳脱的不凡气魄。那位父亲看上去有点像《旧约全书》里的耶和华的样子,严酷,正大,甚至过于冰冷,绝不会为了什么而心慈面软。儿子伏在他肩头哭泣,肯定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可这老东西却“转身背对我,他说这种女人的哭泣,从来不让他动心。”而儿子的反击也在残酷的击打中酝酿,恰恰是从这情感风暴的盘旋里野性地滋生蔓延,“我真想生出翅膀,像雄鹰飞在天空。然后去扑向父亲,把他的双眼抓掉。”在这里我们果真遇到了尼采式的的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生命碰撞的对面是人性的成长。就像毁灭的边际是新生的摇篮和新一轮希望的肇始与发端。

  高海涛先生,长期浸润中西文化的研读,比照和阐释,兼工于散文随笔创作,且曾负笈大洋彼岸,以此资历和感受,意趣和悟性,游走于英汉之间,并乐此不疲,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含英咀华”,可谓会心传神,一往情深。

  我读《北方船》,感觉那是步入了诗歌灵性的殿堂,探测着每一处边边角角,游弋于错落有致的正堂内室,为他那种“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的深美追求和风韵,唤起经久而绵延的阅读冲动。

  英文原文我不知也无从查找,自己的外语水平也就够捧着词典读读小品文的程度,在那书中我只是约略领受汉字传递过来的人类心灵共有共通的矫健,朴实,堂奥,绚丽,奇妙和悠远而已。

  用两个字概括,就是喜欢。

  喜欢诗里的人格,艺术的美感,风骨和精神,体式与旋律。

  菲利普·拉金,开一代诗风的《荒原》作者T·S·艾略特之后又一英语诗歌执牛耳者。海涛先生首当其冲把他“拿下了”。

  我看过许多译者译拉金,感觉高译诗味儿最足。几首译诗不仅做到了信达雅,而且翻出了人生气象和气质的真神与真义。

  就以《丑姐姐》为例——

  我需要攀上三十层阶梯,

  才能进入我的房间,然后

  躺在床上,没有音乐,

  提琴,短号以及鼓点,

  都不能流进我的心田

  我的青春从没经历诱惑,

  也从没有人教过我爱恋,

  因此我愿听白杨的喧响,

  或垂柳的沉静,任风穿行其间。

  诗歌是有节奏感的艺术,绘声绘色的情态,宛如动人的乐曲,穿过读者心弦。在这诗中,我们听到了拉金式的运动感,生命意识,以及低声吟诵的小调。

  拉金,很古怪的英伦才子,隐士,仇视女人和婚姻,否认永生或者死后再生,大量喝酒,迷恋爵士乐,然后又讨厌了,据说得了忧郁症,有朋友劝他去听荣格心理学讲座,说不定能帮助治疗治疗,此公到现场坐了五分钟左右,溜之乎也。愤世嫉俗是他的天性,他嫉恨晚生的年轻人比他拥有更多的自由,还跟父母亲严重不合,写诗挖苦他们。可是,可但是,他写起诗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首《丑姐姐》,像是情诗,又像是挽歌,带着个人的悲悯,意气,还有恩怨,带着生命的节奏和音乐的动感,引动着我们敏感柔软的神经,介入到故事与情境的交织与融汇里。个体生活失败了,但诗歌精神胜利了,这是我对拉金的基本认知。他的诗,经由海涛先生之手,在汉字里焕发了勃勃生机。那首《北方船》当然译得更加精美、曼妙,回肠荡气,意境幽远,就像是奥德修斯的那次历史性的归航,负载着对苍茫大海的特殊眷恋和迷惘,而抵达亲人有如梦幻的故乡。

  而查尔斯·布可夫斯基的诗同样以另外一种韵味击中了我。神经兮兮的布可夫斯基,在女人和酒,精神和感性之间找到了艺术灵性微妙的平衡。

  《父亲与手稿》犹如辛辣的老酒,就着往事的涟漪,沁人心脾的细节,为我们带来了父与子最动情的生命故事。

  小说家写诗,总有一股别致意外的格调,那是训练有素的情节张力和讲故事的本领融合起来形成的口吻,技巧和内涵发酵成的品质。

  “在大萧条的岁月/我十六岁,总是/喝醉酒回家,把衣物/随意抛掷——短裤/内衣、皮箱、袜子/还有我的一些短篇/小说手稿,被扔在/草坪上,或者路边/纸叶飘零,到处翻飞”,一种亲切有味的感觉扑面而来,透射着冷凝踏实的意韵和光彩。叛逆顽劣的男孩,遇到自己的时代,在生活的大潮里颠簸,如动荡的船。气势汹汹的父亲,则多半不会缺失和冷场,跟儿子在身体和心灵两个层面角逐较劲儿,可是母亲会护着自己的孩子,总是藏在一棵树后面等我,“孩子,别进屋,孩子……/他会弄死你的,他/看过你写的故事……”母亲给儿子一点儿钱,让他去了别处。这是一个转折,悬念跟着来了。父亲怕他高中不能毕业,就一次次把他找回来。接着安排了一个动人的细节,有天晚上父亲拿着稿纸,走进儿子房间,说“这是伟大的/短篇小说,很了不起。”人生的戏剧上演了父子和解的一幕,转而叙述故事里的故事,儿子写了一个富人跟老婆吵架,到夜店里去消遣,然后回家先去马厩看他的马,却想不到意外给马踢死了。继而再从小说时空回返到现实光景,儿子让父亲留着那篇手稿,于是父亲拿着走了,“关上了门,轻轻地。”但儿子的语气仍是淡淡的,说那“可能是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亲密。”

  布可夫斯基的小说写得很冷峻峭拔奇崛坚硬,酒气熏熏的,再来看他这首温和温情意味十足的诗,那对比和反差确实够大的,就像在品尝了烈度酒之后来一点淡茶。

  译者译诗,最怕找不到原诗本身带来的感觉,或者以自己的意志强作解人。

  布可夫斯基小说里的生活流和质感表达,让我相信这位大师在粗粝之中所隐含的柔情的力道。那再来读海涛先生会心相约相遇的诗行,我知道那个味道只可能是布可夫斯基的。“对美好事物的隐秘悼念”,构成了他的奇异而卓绝的风格。

  人与诗的邂逅,来自内心世界的光亮的照耀和辐射,来自美与梦的融汇与交碰,以及个体精神存在赐予的形式和节律上的和谐均衡。

  在海涛的译诗中,我们会与时间、经验、幻象、历史、人性、思想等等诸多的事物所引发出来的精神奥妙相伴而行。

  读朗费罗的《青春祭》,一下子将我们带向十九世纪美国浪漫传统的热血、热情和热爱之中,那是一个醒来的大陆的宣言和号角般的灵性吹奏,“少年的意志是风的意志,年轻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全诗节律激荡,顿挫抑扬,宛如天风舒卷,海浪拍岸,元气淋漓大气磅礴之际而气象万千。海涛译文仿佛把一连串的珍珠穿在一起折射出大海的颜色,将亮晶晶的岁月链条打磨成清新别致美妙无比勾魂摄魄的乐章。朗费罗式的昂扬着个性特点的抒情基调,显然不同于卡佛、拉金、布可夫斯基的那种叙事和诉说,它的歌唱的、回旋的进行曲式的调子,与后者那种内敛抑制沉稳的室内乐曲式判然而别。这是两个时代的鸿沟,两个时代的审美距离,两个时代的精神趋向不同而形成的诗歌本体的差异。久违了朗费罗,久违了那原始歌谣般的梦幻,天真、纯净的寄托,哀婉和苍凉!

  精致优美浑厚的诗句是装载人性体量的最好器皿和容器,其容积跟作者的气度、才情、感受力,思辨力等等因素直接相关和印证。当你走进W·H·奥登的《怀念叶芝》,会迈向历史深处个体激情跟文明制约系统的龃龉错位而形成的生命迷雾里,寻觅着诗人之死的内在意义、旨趣、分量和价值。

  叶芝是一位值得人们为之着迷,感叹和琢磨许久的诗歌巨擘,艾略特在《论叶芝》中对他做过中肯而精到的评价,其中说,“我认为他不同于许多作家,他更关心的是诗歌而不是名气或他作为诗人的形象。艺术比艺术家伟大,他以这种思想感情与人交流……”

  奥登的悼诗有一种智性而深沉的美,海涛的译文充满了气韵悠长的咏叹调般的节律,把“将诅咒变成葡萄园”的叶芝的鲜活的个性形象,点染得栩栩如生,气势沛然。“爱尔兰疯了,把你伤害成诗”,“诗不能让任何事改变:它活在语言的幽谷”,“他要在别样的林中寻找快乐,也将受惩于异乡的法典和良知”……

  叶芝活在语言里,以及那背后覆盖,激荡和隐藏的精神湍流。

  读海涛译诗,感觉他将自己的活力、呼吸、情感、状态都深沉浇筑进每一页萦绕着岁月折痕的诗行中,无论大师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他都给予同等的精神关注和价值认同,并融入了诗歌血脉的承接、传递和贯通。

  《北方船》行走在英语诗歌经典和优秀作品的航线上,并且刷新了我们对诗歌精神本体和内涵,形式和意味的认知与感受。

  就我自己而言,从前看过许多名家的译诗,像李野光译的埃利蒂斯,楚图南译的瓦尔特·惠特曼,江枫译的狄金森,张枣译的史蒂文斯,赵萝蕤译的艾略特,西川译的博尔赫斯……都给予我莫大的欣赏上的愉悦和享受。而将海涛的《北方船》里负载着的许许多多的优美的英语诗歌作品放在其间,我觉得同样能领略到一种同等的灵性和艺术魅力的奇异感召与神秘吸引。

  在译者手里,汉字本身好像被异国情调,情趣,信仰和精神力量赐予了另一种存在样态和可能。这是两种语言互相取悦对方的努力与尝试。海涛先生是架桥者,一个完成语言文字成功转换的魔术师。这体现在他对笔下每个字句、段落还有整体感的反复斟酌,淬炼,打磨和再造上。读他的译文,你会觉察到他仿佛在用全部心意馈赠给我们一件件做工精良款式美妙的礼物。

  譬如,“有只老灰兔,还有老猎犬/还有老房子,透着古雅的/清寒。大雾与鸽群,关在/笼子里,让人看着,就感到温暖”——《母亲说过的英格兰》,阿尔伯特·雷奥斯的作品,起首几句就投射出灵魂的暖暖的温度和柔情,海涛把这首诗处理成谣曲一样的风格,音调铿锵悦耳,节奏自在跳跃,令人耳目一新。

  再如,面对安妮·卡尔森的《小镇生活》,我们能体味到诗歌以闪动迷离断断续续的节奏,将诸多不同气息和风格的小镇拼贴到精神万花筒般的旋转格局和程式里,幻化出意象纷呈、结构错杂的人文诗意画卷。

  《北方船》收入了形形色色的作品,既有波澜壮阔的美,也有小桥流水的美;就时代历史范畴和艺术流派而言,意象主义,象征主义,先锋探索,后现代实验,写实叙事,浪漫抒情,荟萃在一起,融汇为一炉。更让人不胜向往的还在于,该书附录中收集了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年代经典创作,从阿赫玛托娃到帕斯捷尔纳克到曼德尔斯塔姆,另有布罗茨基和纳博科夫的诗,更是增加了该书的包容性,系统性和创新性。就此等文本容量,精神厚度还有生命价值传承的爆发力而言,恐怕将其称之为大手笔的精彩转译想来也不为过。

  对诗艺探索的不断追求,让海涛的译诗充满了仪式感,爱,还有个性尊严。他翻译出的不少诗歌,接通了人类的高贵、朴实、大气、包容等优秀品质,从而让那些作品仿佛是“以个人的方式代替整个人类说话”(艾略特语)。当我翻阅到艾德温·马克海姆的诗《第三奇观》,内在的心,被深深地彻底地震撼了,——“有两件事,康德说,会撼动我们的灵魂/一是天上的星空,二是大地的良心/而我知道还有件事,虽然不够明显/但更感人至深,那就是一无所有的穷人/却年复一年,怀着巨大的沉默与坚忍。”

  读到这样的诗行,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唯有带着虔诚感静静领悟那神奇的撼动。

  语言就是传统,诉说就是传承。《第三奇观》在高度凝练浓缩的表达中,找到了诗歌母体上的泉眼。

  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勃莱曾说,所有的诗篇都是旅程。它们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最好的诗篇经历漫长的旅程。

  如此说来,《北方船》对于我们来说,也将是漫长的旅程,每一次阅读,都将是一次全新的开始。全新的期盼,希望和祝福。

  当然,学无止境,翻译事业是一项不积硅步无以致千里的深耕细作的活儿。海涛在《北方船》出版之后,继续在他钟情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取得了一系列新的收获和成果。

  譬如,他翻译佛兰妮·林德塞的《母去来辞》悱恻缠绵,字字落地有声,声声贯通人的心脉。“忆母亲,一湾无愁河水/滚滚鱼群如银子般闪亮/忆母亲,一株无花果树/质朴的怀抱从不会寒凉/双手皴裂,拿不起编花针/一对星眼,却从不会闭上……”读着这一唱三叹的歌谣般的诗,我们仿佛步入了巴赫音乐的神圣回响中,倾听那亲切酣然阔达深切的圣咏。“也许从未想过要被人记住,她/悄然走远,如同在黑暗中徜徉/只留下一路燃灯的意象,似有意/也平常,我递出的鲜花,在她的/指间放光”。林德塞是美国女诗人兼古典钢琴演奏家。其诗意通过海涛的妙手传递得浑然入心,一派天成。

  根据《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1章记载,人类曾经联合起来希望能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变乱人的口音,让他们彼此不通,计划因此失败。

  就此来说,翻译,就等于为我们又建造了一个不同民族共同欣赏和接受人类精神价值的巴别塔。译者,接通高塔信息通灵之信使也。

  作为信使,海涛把眼界放得很开,晚近译罗伯特·哈斯就是明证。哈斯是美国桂冠诗人,影响如日中天。海涛翻译的《晚春》代表了哈斯的风格取向,在娓娓道来的叙事节奏中接通个体心灵的秘密诗意。这是小说的笔法,不过压上了诗的韵致。更加含蓄内敛节制,于无声处听见了人的惊心。

  《晚春》里面有场景,有人物,铺排,渲染,张力十足的讲述,在生活细节的展开里,透视着灵性和睿智,“许多事都在改变。没有必要听梦中呓语。改变,这节奏让我一直醒着。”

  我想说,海涛也一直在变化着,通过翻译不同的诗人作品,打通了他心意的各式各样的通道,当然,热爱总是有的,痴迷不改初衷,譬如对纳博科夫。

  他晚近的一项工程就是把纳博科夫的长诗《剑桥诗稿》翻译成中文,即便不是破天荒的,也称得上空谷足音,人迹罕至。

  我知道海涛是纳博科夫的知音和资深的欣赏者,他撰写的论文《传诗之作:〈洛丽塔〉与〈红楼梦〉之比较》和长篇随笔《红楼中人洛丽塔》,从价值精神的传承和建构角度,非常深入剀切地探讨了两部经典作品深层次的心灵激荡和文化碰撞。在他看来,象征性,神秘感和形而上意味,让两者拥有了值得阐发的艺术共相。尽管一个是前现代的古典精神集大成之作,另一个隐含着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拼贴戏仿游戏,但作为传诗之作,它们又都拥有共通的青春视角,春天意象,梦境思维,还有彻底的幻灭感,甚或出世的气息。艺术到了极限都难免有通往彼岸世界的眺望。

  而当我们走进《剑桥诗稿》,不能不注意到这种藕断丝连或是互为精神深处濡染的文本间关联,你很难拒绝把那诗中塑造的英国女孩瓦尔蕾和美国土生土长的洛丽塔,还有我们大观园中的林黛玉,放在一处进行如影随形恰到好处的比照。都是青春的诗,鲜活的生命成长史,最后归于灵性的彻底失踪,背叛和幻灭,这一切关乎人生沧桑,历史浮沉,岁月转换的深刻命题,而那女孩,在此之中,就充当了艺术终极的媒介和载体。

  阅读《剑桥诗稿》,会在字里行间见证和印证纳博科夫式的乡愁,记忆,女性,时间,流亡等等人性主题的精到传神的写照。该诗在篇幅和韵律上仿效普希金的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共有63首十四行诗构成。原诗创作于1926年,用俄文写成,后来由他儿子译成英文,被誉为“光芒四射的诗体小说”。

  在海涛的笔调里,纳博科夫诗歌的柔情,美丽忧伤的神韵,流散的诗意的细节勾勒,微讽的辛辣,节制的戏谑……都变成了人性的微雕,立体的画卷,还有岁月和历史的还魂写真。

  《剑桥诗稿》的翻译,显示了海涛的雄心和魄力,自信和果决。这样的作品确实考验一个人的水准与功力。

  大师以小说笔法和抒情诗的格调,交汇而成的《剑桥诗稿》,无疑也将译者的精神架设工程带到了新的高度。我们不难看到,海涛在优雅谐趣之间,在书卷气和街头俚语之际,在充满想象力的别致语句和带着倦怠奚落感的口吻边缘,将纳博科夫式的灵性之真艺术之美,传递转接得活灵活现水到渠成。

  随便翻阅到诗意饱满的一行一段之中,你都会与译者信手拈来的美妙词句迎头相碰,会心接洽。“这个羞怯的男人,就像/亚当的苹果,觑着褐色/眼珠,看上去如同斜眼/讲话时而停下,一阵哮喘”,或者“请原谅我这缺乏浪漫的/岁月吧,对我来说,诗人济慈的/大理石玫瑰,要比所有那些/搔首弄姿的情感风暴,都更迷人”,再有像下面的话,“矮小的老太婆,要在午夜/准时送我离去。我跪在/提箱上,把它扣上锁紧/又带着爱抚,将网球拍/放进盒子。我让灵魂漫游过所有的/角落和墙壁,久久凝视/是的,一切都打点好了……”

  就这样,海涛的诗歌翻译,是把生命的气味,情感的花纹,理智的剃刀,灵性的笔法,镶嵌在一起而形成的五光十色蔚为斑斓的精神彩锦。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经直言不讳,说“放翁之不如诚斋,正以太工巧耳”。海涛翻译诗歌,精雕细琢,却不失之于工巧,而是在混沌中成就天然质朴,朗朗气象。

  他本来是以翻译拉金,毕晓普,还有纳博科夫为其特色和擅长。不过这个喜欢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译者,翻译起别的大师,同样当仁不让。我注意到他译的米沃什的《书还在》,果真是老米的口吻和腔调,从前翻阅绿原,沈睿等人的译诗,已经有了一定的约定成俗的鉴赏习惯,但海涛又注入了自己新鲜的活力。原来米沃什的气象可以这么庄严,浩瀚,盛大,通天际,接地壤,越人伦,达四方——

  书还在,在书架上,这些独立的生命,

  曾是那样清新,饱满

  像秋天树上,闪光的栗子

  被触摸,被抚爱,并从此

  活了下来。任凭

  风摧城堡,火漫天边,

  部族迁徙,星移斗转。

  我们还在——书

  这样宣告,尽管

  有些书页被撕裂,

  文字被火舌吞卷。

  我们是脆弱的,生命的

  激情,会随着记忆冷却,

  逐渐泯灭,终至消散。

  但这些书,却显然

  比我们更历久弥坚。

  假如我不再活着,我想

  这世界不会失去什么,

  也没有任何震颤。可能

  稍显陌生,却依旧美丽壮观。

  丁香依旧坠满露珠,

  女人依旧花枝招展,

  歌声从幽谷传来,

  唱着动人的诗篇。

  而书还会在,在书架上,

  它们是高贵的生命,

  来自人民,也来自

  镶着金边儿的云端。

  这就是米沃什的魅力,人书合一,情理兼备,神智交融。海涛的传译,可谓音韵铿锵,节奏悠扬,通篇散发着大气磅礴,深沉浑厚的质感和美感。有如此诗,才有如此译。有如此译,才有如此诗。

  总之,翻译是思想和诗意的撷取,也是思想和诗意的馈赠,是文化交流赋予人世间最好的一份礼物。关于米沃什,海涛还曾重译过他那首深受赞誉、优雅澄澈的名篇,以表达自己的精神家园之思。那首诗题为《礼物》,但从头到尾,却没有“礼物”的意象。对此海涛是这样理解的,他借用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话:“不能变成礼物的过去是不值得记忆的”,认为这就是米沃什所要表达的主题,并进而发挥说:不值得记忆的过去也同样是不值得书写的,当然也是不值得翻译的。而所有优秀诗人和诗歌译者的工作,就是要把自己的生活和艺术体验变成真正的“礼物”,让它可以寄到远方,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和喜爱。

  是的,“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每当想起米沃什的这首《礼物》,我就想起海涛先生,他可能每天都是幸福的。他彷佛站在英文诗歌的花园里,一边采撷,一边分发,像是在不计酬劳、自得其乐地干活。偶尔直起腰来,会看到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个满怀文化自信的人,我相信他会馈赠给我们更多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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