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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东山
来源:2020年6期《满族文学》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21-05-17

​走东山

  1

  回故乡,走东山。地头上有硕石凸出,遂坐其上。

  不远处是当年修的水渠,已破败,冰凌下仍水流健旺。涵洞旁有几只赤麻鸭,彼此召唤着:“休洗红,洗多红色淡”。无名氏的诗句。

  这是我上中学时常走的山路。多年后归去,特意从镇上下车,重走此路。当年没鞋穿,总是赤脚,最怕蒺藜。现在不怕了,却又有些怀念,怀念蒺藜,怀念乌米,怀念土名叫“老鸹瓢”的芄兰,外号叫“黑眼睛”的龙葵——形似极小的野葡萄,又黑又甜,找到一蓬,就喜出望外,坐在那儿一粒一粒,会品出家乡的味道,刻骨铭心。

  “黑眼睛”这名字也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上山时碰见个牧羊人。赶着十几只羊,从水渠南边拐出来。我递过一支烟,问他家里的日子。挺好啊”,牧羊人吸了口烟,不吐也快的样子。他说家里有承包地,这些羊也都是个人的。十几只,够多了,不能和生产队时比。说着,他还用破鞭杆,把心事往腰里掖了掖。

  正是四月天,风很大。辽西的风就这样,说刮就刮起来。每年清明节前,据说都要派人上山防火。但今天例外,除了牧羊人,一路上再没见到人影。

  忽然,记忆看见我,并在风中向我跑来。

  2

  那年我十一二岁,就在这东山顶上,曾陪着海华姐,来和她对象约会。家乡风俗,搞对象先要有媒人介绍,然后两人要到东山上走一走,约个会。不过这约会还要有人陪着,一般是带个小孩,弟弟妹妹都行。

  男方先到山上,女方后到。那也是一个四月,地里的苗刚冒出来,绿参参的。海华姐是我的堂姐,但从小就带着我,所以我和姐很亲。我看到姐的对象站在山顶上,梳着分头,身边放着自行车。那次姐穿得也特别整齐,紫上衣,青裤子,都是灯芯绒的,走起路来窸窣有声。不知什么时候她丢下我,运动员似地向山顶跑去。跑到小分头跟前,两个人都红头涨脸,隔着自行车说话。后来不知是谁主动,似乎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

  我觉得自己的手也汗津津的,赶忙低头,装出四处找“黑眼睛”的样子。其实那个季节,山上是没有“黑眼睛”的。

  “哎,挺不要脸啊”,一个女孩的声音,尖锐而突兀地传来。我抬起头,发现从姐的对象身后,闪出两根羊角辫儿,然后是一身花衣裳,那女孩个头不高,很像一只花喜鹊。我看到姐的对象很尴尬,赶紧推她。姐也向我点头示意,意思是让我找地方去和她玩。

  我向“花喜鹊”招手。看我招手,她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嘴一撇,还有点不屑的样子。我领她走到远处,眼睛狠狠盯着她:“你刚才,说谁不要脸?”——“说你姐呗,你姐不要脸”!——“瞎说,你哥不要脸”!——“你姐,你姐跑我哥跟前的”!——“你哥,你哥碰我姐手的!”——“你姐!”——“你哥!”——“你姐!”......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姐夫姨家的女孩,家在科尔沁那边,属于内蒙地界。那次是到姐夫家来串门的。海华姐结婚那天很热闹,但我没看见这个女孩。说是正上学不让来,已经小学二年级了。

  3

  东山之东,是敖包山。敖包是蒙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也是青年男女相会的地方。就像那首老歌唱的,每当月亮升起,就会有小伙子走上敖包,弹起马头琴,等待心上人。这种浪漫的传统,美好的风情,毫无疑问,也影响了当地的汉族。故乡属辽西边地,自古蒙汉杂居,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汉族青年男女相会,就选择了东山。东山与敖包山相对,逐渐地,就成了故乡人心照不宣的去处。

  说起《敖包相会》这首老歌,其实也和我们大有渊源。不说别的,歌词作者玛拉沁夫先生,就是在我们镇上长大的,他在这里读书,直到16岁,参加革命队伍后才离开。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唱起这首老歌。我的乡愁就会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升起来。尤其歌中的最后一句:“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跑过来,是的,北京人不会这样,上海人不会这样,大概所有地方的人都不会这样,只有在我的故乡,在魂牵梦绕的敖包山和东山上,与恋人约会见面的姑娘才会跑过来。

  现在,记忆就这样向我跑过来。

  跑过来是一种勤劳,一种勇敢,也是一种掩饰和羞怯,是怕被外人笑话的意思,是怕家里人发现的意思。跑过来不是不要脸,正如古人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也不是不要脸一样。跑过来是一种动人的质朴,是辽西边地特有的美感。我想,不管走到哪里,天涯海角,美雨欧风,仅凭姑娘们这样一个姿态,我就能认出自己的故乡。

  4

  后来我就到镇上去念中学,那时候叫公社。

  上学放学,总喜欢走这条东山的小路。不仅是为了能找到“黑眼睛”的龙葵,也是为了能碰见黑眼睛的你。那时候东山坡上还都是梯田,半山腰,有石头砌成的五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有一次我在水渠边看见你,你正挽起裤腿,赤着脚在水中跳跃。

  其实我和你只有一半同路,顺着水渠,你就回家了。你的家绿树掩映,在水渠边上的另一个村子。而我还要继续往山上走,直到翻过山梁,才能看见家里的炊烟。

  但你是这条小路的指引者,没有你,我不会接着走下去。我的脚步一直拖拽着你的目光。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有一句很合我意,恰如其分:“走在家乡古老的小山上,身边就是美丽文雅的神”。

  有一年夏天,一连几个星期都没碰见你。放学后不知不觉,就顺着水渠走进你的村子,转来转去。忽然看见你坐在房顶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的落日。

  还有一次,你站在水渠旁的树丛中,静静地一动不动,那是一排杨树,好像你也是其中的一员,亭亭玉立,头发也像杨树叶一样沙沙作响。

  下雨了,我在乌云翻滚中逃回家。

  5

  这个女孩叫思耘,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就像龙葵,英文叫作“夜影”(nightshades)。

  最是东山行不足,绿杨阴里有思耘。

  她很瘦,眼睛又大又黑。她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我喜欢看她打拍子。别人打拍子都是红卫兵的样子,横扫一切,睥睨万物,但她不同,她打拍子的手势特别柔和,娇弱无力。那种姿态让人怀念和感动,想起轻盈的羽毛球或飞过远山的小鸟。

  我期待思耘能像海华姐那样,有一天会向我跑过来。

  那时候我虽然经常没鞋穿,却总喜欢戴一顶帽子,而且帽檐拉得很低,小小少年,旧帽遮颜,这是当年的时尚吧,很多男孩子都这样,而我尤甚,帽檐紧压在眉头上,既像是腼腆,也像是傲慢。我就这样在东山上走来走去,暗暗地把自己想象成《烈火金刚》里的侦查员肖飞。

  走到山顶的时候,我往往会停下来,同时把帽檐拉得更低,沉迷于幻想。山坳那边,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地唱着,我怀疑每次都是同一只麻雀,仿佛它见多识广,并对我的想法颇知内情。

  风是无形的女孩,女孩是有形的风。在风中,我把自己幻想成中学老师、公社干部、工人阶级之类,仿佛这些身份有特殊的力量,会召唤思耘不可抗拒地向我跑来。

  她跑过来的样子应该比海华姐更美。辽西的风,与其说是把她的辫子吹起来,毋宁说是在追随着她的辫子。思耘越跑越近,在我的视野中,她胸脯的起伏近乎无耻,然后突然站定,与我对视。而我开始感觉不到自己了,像是变成了隐形人,从高处鸟瞰她,能看到她那突突颤动的优雅脖颈,也能看到她肩胛上好看的美人涡,以及那精美的凹处散发出的猝不及防的蓝光。

  思耘让我变成了一个幻想家。关于她的幻想一直延续到我参军之后。当兵三年,特别是站岗的时候,总恍若还是站在老家的东山顶上,一身军装,谈不上笔挺,但很熨帖,而且军帽戴得十分端正,一改当年的自卑颓废与玩世不恭,只是帽檐下仍会逸出乌黑的一抹发梢,以示对少年时代的怀念和流连。我持枪站在哨位上,会看到那个女孩以更加主动的姿态向我跑来,而且也穿着一身军装,看上去比那些女兵还漂亮。

流星雨

  6

  1976年,吉林地区降下一场很大的陨石雨,也就是流星雨。本来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它恰好发生在春天。也正是在那个春天,我从部队复员了。

  我在部队没提干也没入党,服役期满,就很单纯地回到了家乡。这让家里人很失望,而失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为此很着急,他开始忧虑,担心像我这种情况,要找个对象恐怕不太容易。是啊,1976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但我家里的头等大事,却是一个复员兵的对象问题。

  那个牧羊人,可能是看我一个人坐在山上很奇怪,又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接过我递出的烟,吸亮了,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他说从生产队时起,他放了三十多年羊。他家就在水渠南边的村子。我忽然想起,那是思耘的村子。我问他是否知道那个女孩。

  牧羊人表现得很淡漠,说人家早回城了,她爸是下放干部。而思耘回城更早。他们家三个孩子,她是最小的,起名“思耘”,就是也想到乡下种地的意思,她爸当年是这样说的。结果人家也没种地。思耘中学毕业不久,就回城当了工人,在哪个纺织厂,后来就入党了,还当上了车间主任。

  这些情况我知道。刚复员那年,我曾骑着自行车,多次去过那个村子。其实也没什么太多想法,只想送给她一件军衣,小号的,是复员之前特意为她换的。当然了,这是可笑而徒劳的,就像卡夫卡写的《邻村》,不到百字的小说,其中只有一句话,一个老人说,他不能理解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决定骑车去邻村,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一生的好时光加起来,也不足以进行这样一次旅行。

  牧羊人说你坐的这块石头,就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

  他说那时候谈对象,都到东山来,不像现在。现在的年轻人,谈对象不知都去哪儿,呼啦一下子,说没有就没有了,东山没有了,别处也都没有了。

  是啊,真的没有了,没有谈对象的年轻人,也没有独自发呆的少年,就像当年的我那样,一个人在这山上沉迷于幻想。没有了,就连跳来跳去的麻雀,似乎也没有了。

  牧羊人站起身,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向远处的羊群掷去。

  我觉得自己也该走了,翻过山梁,就是那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我想去看望多年不见的海华姐。

  7

  家里托人给我介绍了许多女孩。本村的,邻村的,外村的。但每次总是停滞不前,当人家知道了我只是个复员兵,连党员都不是,暂时在公社中学代课,连正式教师都不是的情况后,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到东山和我见面,更不用说向我跑过来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尴尬、最窘迫的一段时光,我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没有领章帽徽,老气横秋地在家乡走来走去。就连给学生们上课,也无精打采。

  这样过了大半年时间,秋天,海华姐和姐夫去了一趟科尔沁。临走前,姐说要借我那套小号的军衣穿。我说姐喜欢,就送给姐吧。姐一笑,就穿上走了。他们连来带去十来天,回来后姐到我家,大声宣布,说这回咱弟弟可有对象了。谁呢?就是你姐夫姨家的表妹,你小时候见过的,人家叫燕子,大号叫朵朵。去年中学刚毕业,杨柳细腰,能干活,还会骑马呢!

  我费了半天劲才想起来,燕子就是当年的“花喜鹊”。一只喜鹊变成了燕子,而且还是会骑马的燕子,这在我当时的联想中,无疑是非常奇异的。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道:辽西的在这个季节是忙碌的,人们已开始备耕种地,“就连春归的燕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燕子是骑着小白马飞回来的”。发在刊物上,许多人看了都说好,是神来之笔。其实我知道,这句话的源头,仅仅是出自我对那个科尔沁女孩的感念和感激之情。

  海华姐是穿着她的旧衣裳回来的,说那套小号军装她已替我送给了燕子。作为回报,燕子让她给我捎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戴袖标的,一张是骑马的。燕子真的会骑马,而且是一匹白马。

  秋天的东山五彩缤纷,庄稼熟了,山枣红了,龙葵或“黑眼睛”也随处可见。燕子跟海华姐说,她从小就羡慕当过兵的——当过兵的,不一定是正在当兵的,这样的表态,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啊!姐说弟弟你放心,过了年燕子就过来和你见面。我站在山顶,视线一路向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白云朵朵的科尔沁草原,而家乡的土地,也似乎重新充满了爱和勇气。

  “挺不要脸啊”,我听到多年前那个女孩的声音说。是啊,我在看她的照片,看了又看,这的确有点不要脸。

  照片中的燕子已经亭亭玉立,且长发及腰,她那条特意摆在胸前的辫子,我估计会让思耘及所有中学时代的女孩相形见绌。还有她脸颊上的酒涡,那种朴素的羞涩感,就像又酸又甜的山枣,也像“黑眼睛”,又酸又美。——啊,酸美!这是我发明的词,世界上有一种美叫甜美,那就还应该有一种美叫酸美!

  8

  真的,如果说思耘是甜美的,那么燕子就是酸美的。至少,我对她的感念和感激是酸美的。1976年,当整个中国、整个民族经历着先是沉痛慷慨,继而欢腾雀跃的转折,正是这个科尔沁女孩,让我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我变得目光远大,心胸宽阔,我开始在学校认真教课,回家后勤奋读书。那年冬天,我还求人打了个小书架,放在我住的西屋里,书架很满,上面放好燕子的照片。

  燕子骑马的那张照片最令我心动。晚上睡不着,就翻来覆去地设想和燕子在东山见面的情形。燕子会骑着马来吗?我在东山顶站着,骏马萧萧鞭声飞,她来了。那她会提前翻身下马,让马在一边悠闲地吃草,然后自己张开双臂,向我跑过来吗?或者她由于某种高傲和任性,就直接骑马而至,到我眼前再勒住缰绳,让那马前蹄悬空,一声长嘶,骤然停住?而不论是哪种情形,我都要努力表现出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应有的气度,落落大方,神闲气定,见多识广,波澜不惊。

  我还设想过燕子在马上笑起来的样子——羞怯的、顽皮的、嘲讽的、莞尔的、把脸上的酒涡笑飞了的,总之,各种笑。

  也想过她的不笑。那种不笑,就像俄罗斯十九世纪画家勃留洛夫那幅《女骑手》(Rider)油画中的贵族小姐,衣袂飘飘骑在马上,面沉如水,无惊无喜。这幅画是我多年后在一本画册中看到的。我想应该这样理解,画中的女骑手其实是穿越而来,到了家门口,小时候的她奔跳着迎将出来,然而她却视而不见。也许,我更喜欢她的童年,那个从房子里跑出来迎接的小女孩,像个“花喜鹊”,一脸天真的样子。

  燕子一直也没过来见面。从秋天到冬天,从腊月到正月,再从春天到夏天,都没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海华姐为此很难为情,她主要的解释就是燕子太忙。我相信姐,父亲母亲也相信。他们甚至已开始遥远地规划我的新房和婚礼。

  1977年秋天,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决定住在学校,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在这段时间,燕子那边来信了,提出了退亲。但看我正紧张复习,姐就和姐夫商量,对此事严格保密,守口如瓶。行事果断、大智大勇的海华姐,其实我最应该感激的是你,那时我每次回家取书或拿衣服,都没看出任何迹象。姐为了鼓励我,谈起远方的燕子时总要意味深长地笑笑,口气也变得神秘而轻松,说燕子之所以不过来,不是不想过来,人家是怕影响你。好好复习吧!

  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1977年冬天,我参加了高考。1978年春天,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9

  我的大学在吉林省的长春市。

  临行之前的晚上,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开始语重心长,嘱咐我不论将来干什么,当不当官,入不入党,都要讲良心,咋着也不能对不起人家燕子。说燕子太忙来不了,等你放假,就去科尔沁看看人家,记住了吗?

  海华姐见此情形,只好叹了口气,这才把那边退亲的事以及缘由讲了出来。海华姐讲着,姐夫补充着,父亲在一边抽烟,母亲在另一边为我叠衣服。而我有点发懵,既无辜,又惭愧,又震惊,大脑里一片星光灿烂。

  海华姐说,燕子这孩子没福气。

  燕子的事情这样的,两年前的春天,也就是我从部队刚复员的时候,有天半夜她出门到院子里,觉得天特别黑,突然看到东北方向有一颗流星飞过,然后一颗接着一颗,亮极了,而且轰轰作响。燕子害怕了,赶紧回屋。她听见整个村子里的狗都一起叫着,而她家的小狗却不知跑到了哪里。从那以后,燕子就得了惊吓,经常出虚汗,有时还有点恍惚。就因为这种状况,燕子一直没过来和我见面。

  燕子看到的流星雨,就是两年前落在吉林的那场惊天动地的陨石雨吗?对此我至今不敢确定。根据资料,1976年吉林的陨石雨是发生在三月,但具体时间是下午时分,不是天黑的时候,除非恰好在天文台,一般人是很难看到的。

  但不管怎么说,燕子看到的流星雨也非比寻常,不仅让她受到了惊吓,还直接导致了后来的退亲。去年秋天,海华姐说,他们村子来了个算命的,算命的说燕子是犯了星煞,要赶紧定亲。说那星煞是东北方的,对象就得朝东北方找。燕子妈听了这话,回家就让燕子写信退亲,说辽西那地方不行,方位不对,在科尔沁西南啊。海华姐说,为这事,燕子哭了好几天呢。

  母亲撩起衣襟抹眼泪,父亲也半天无语。然后他磕了磕烟袋,问我,你们那个大学,说在长春,那是个啥方位呢?我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东北方啊。海华姐看一眼姐夫,接着问我,那从科尔沁看,也是东北方吗?我说,这得查查地图。

  10

  事情已过去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回到故乡,不是坐在东山上,我不知道是否会想起这些。记忆是有故乡的,正如生命与爱情。

  可我所记起的这些,能够称得上爱情吗?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发生在我幻想中的故事。在幻想中,我严守着故乡的风习,坚持让女孩跑来,让爱情发生,让自己激动和振奋,并在多年之后变成怀念和感伤。

  自从我上大学,海华姐从来没跟我提起过燕子,我也一直没有问。我甚至从来也没想起查一查地图。直到2014年冬,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活动,晚上聚餐时,有位教授谈起他上大学之前的女友,说不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怎样了,也许早就死了。然后他站在璀璨的灯光和酒杯之间,背诵起一首诗——

在黑暗和沉寂的涟漪上安寝着群星,

  皎洁的欧菲利亚像一朵大百合在飘动

  ……

  一千年,她就这样在甜蜜的疯狂里,

  低吟着童年的儿歌,面对傍晚的微风

  ……

  这是法国诗人兰波的《欧菲莉亚》,一首很长的诗。教授说因为那个女孩,他把整首诗记在了心里。他的背诵是那样流畅,每个字都栩栩如生。特别是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在遥远的英格兰、法兰西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之间流连不已。我想起了辽西故乡,也想起了科尔沁的燕子——

颤抖的杨柳在她的肩头上啜泣,

  芦苇在她宽阔、梦幻的额头鞠躬。

  ……

  一个鸟巢里传出翅膀的窸窣,

  神秘的歌声降自金色的星群。

  ……

  这首诗撼动了我。回来后我不仅查到了这首诗的法文、英文和汉译本,而且还找来一张地图,查到了科尔沁。科尔沁位于内蒙古东部,西拉木伦河西岸,著名的科尔沁草原,西接锡林郭勒草原,北邻呼伦贝尔草原,地域辽阔,资源丰富。但这片草原现已大部分变为沙地,又称科尔沁沙地。尤其重要的是,我平生第一次确认:长春,那个接纳我读了大学和研究生的美丽城市,从科尔沁的角度看,其位置也是在东北方。

  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海华姐,却又觉得不应该说,说了没有意义,也没有趣味。毕竟,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

  回故乡,走东山。当翻过山梁的时候,我才终于打定了主意,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问问海华姐,燕子过得怎么样。当然燕子是不会死的,她应该活得很好。毕竟是春天了,故乡已经开始备耕种地,一只只骑着小白马的燕子,正在传出它们“翅膀的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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