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乌兰与额登大娘
 作者:郑继超  时间: 2021-04-20

​  

  解放战争时期,乌兰曾住阜新旧贝营子额登大娘家。

  有一次,乌兰见一个农家车上摇滚的小男孩,逗笑着笑着眼神发直,片刻无语。细心的额登大娘见此景叹了一声,欲言又止。到了晚上,大娘低语柔声问乌兰:“昂盖(孩子)你有女婿、孩子吗?

  “有啊!”在那紧张、艰苦的年月,乌兰压抑、深埋自己对家庭的怀念之情,很少外露。此时此刻她向大娘谈起了家事、爱人和孩子。

  乌兰乳名包力格,1922915日出生在辽宁省朝阳凤凰山下大凌河畔的嘎岔村。她出生两个多月就由姑父、姑妈抚养,母亲急去北京看望被衰世凯部下逮捕出狱的丈夫。姑夫宝音扎布是个医道很高的蒙医大夫,骑着大青马跑在草原上,给牧民们治病。姑妈海棠骑着小黄马跟在丈夫的后面。小黄马驮着一副柳条篓子,右边篓子里是小包力格,左边篓子里是衣服等物。姑妈没有奶喂小包力格,丈夫给谁家看病谁家的母羊就成了她的“奶娘”。姑父宝音扎布拉马头琴,姑妈海棠讲蒙古族故事,唱蒙古民歌,小包力格在美妙的故事和忧郁的歌声中睡着了。包力格在马背上,一年又一年的在草原上转游,渐渐地长大了......

  19459月,乌兰在开赴热辽前线之前,她将两岁的孩子留在延安保育院,与爱人克力更一起参加中央组织的东蒙工作团出关到塞外。12月工作团到达承德,爱人奉命继续东行,开往乌兰浩特。乌兰则奉命留在热辽前沿阵地。夫妇从此各西东。两年多的光景相逢只是偶然之间。

  乌兰的孩子阿斯林(蒙语意为狮子),和那农家小男儿一样可爱,虎头虎脑。正当乌兰在阜新旧贝营子之时,传来了国民党胡宗南部进攻延安,我军撤退的消息。“阿斯林,你在哪儿啊?保育院的阿姨们会带着孩子们安全转移到后方的。

  在进军海州时,乌兰因趟冰河腿受风寒发病住进卫戍医院,在那里巧遇延安第二保育院的一位女科长,听她说,有个蒙古小孩叫“阿斯林”,年纪小、身体弱,消化不良,阿姨对他特别照顾。胡宗南进攻延安,保育院随军转移,组成骡队,用箩筐驮运孩子,夜爬高山、抢渡黄河,平安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随党中央到达平定县。谁能想到,母亲儿时马背上柳条篓子里的生活,竟然重新演绎在儿子阿斯林身上。乌兰听了非常激动,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平定,去拥抱她朝思暮想的儿子。

  1947年的10月,乌兰夫妇在冀热辽分局召开的土地工作会议上相见了。暂短的相聚之后,在那暮秋的清晨,两匹并行的马走在村头的小道上。乌兰的大青马一个劲儿地甩鬃嘶鸣。克力更笑着说:“它是舍不得枣骝马呢!”乌兰拍了拍马头,“你的战友要去立新功,你可不能拽后腿啊!”走出数里,两人挥手告别。当克力更回头再望的时候,只见马背上的乌兰裹在朝霞中,似一朵火焰花。

  额登大娘听了乌兰的家事,心疼乌兰,生活上给予母亲般的温暖。乌兰怀孕反应大,喜欢吃酸的,额登大娘就给她做酸菜汤饭。

  额登大娘听见院外雪青马一阵嘶鸣出来,果然见乌兰,兴冲冲地进了院儿。

  “你可回来了!”

  “真痛快,又打个大胜仗。”

  “一个女人家拖着双身子,还上阵打仗?”

  “大娘,我这不挺好吗?我要不去打仗,国民党和老梁队来了,咱们就都不得安宁了。”

  乌兰一进屋香气扑鼻,不由得说:“这么香!”

  额登大娘笑着:“馋猫,我弄了点猪肠子和酸菜炖上了,你看这是啥?”乌兰打开用手巾包着的一把酸楂、没熟的酸梨。

  小女儿见了就伸手要。

  大娘说到:“去,这东西只行她吃,没你们的份儿。”

  乌兰给了大娘小女儿几个,便咬酸梨。

  大娘往灶里添着柴。

  乌兰着急了,来到厨房:“大娘,好了吗?”

  “看把你急的。”额登也着急,便用嘴吹柴火,柴火湿也不好烧,冒出的浓烟把额登呛得直流眼泪。

  额登把热腾腾的酸菜盛到一个小盆里和几张馅饼都端进乌兰的房里,反身出去把门紧紧的关上。

  小女儿着急:“我也要吃。”说着就往里屋走。

  “回来!不许进去。”

  苏英嘎进来找乌兰,被额登挡住。

  “大娘,这是从王爷庙捎来给红司令的。”

  乌兰一下开了门,急问:“苏英嘎,谁从王爷庙来了?”

  “这是从王爷庙给你捎来的东西。”苏英嘎把一个包裹递过来。

  乌兰急忙打开包裹,见到的是一件花布上衣和糖果。乌兰兴奋而爽朗地说:“这是我们那位捎来的,说着就穿着花衣服照镜子,又放声大笑:“我穿上这件花衣服是去打仗呢还是去扭秧歌?”说着便扭起了秧歌,一边说乌兰一边唱:“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唱……”

  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额登大娘笑出了眼泪儿。

  “淑芳你穿上试试。”乌兰拉过大娘的大女儿。

  淑芳不好意思,乌兰就替他穿上,“嗯,挺漂亮,只是稍稍肥大一点儿,你还得长呢,这件花衣服就给你了。”

  乌兰又抓了一把糖给大娘的小女儿,并剥了一块糖放到大娘嘴里:“大娘甜吗?”

  大娘笑着:“甜,甜甜的。”

  乌兰把剩下的糖又交给苏英嘎:“请你把糖分给同志们吧。”

  苏英嘎走后,乌兰沉静下来仍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窗外,他突然掏出笔记本,拿出钢笔写起来:

  暮秋别君去,阵地渡寒冬。

  春令东风舞,带来鸿雁声。

  夜幕降临,大娘点燃油灯又在灯管中添上油,对乌兰说:“别写了,也别看了,累了一天早点睡,做个好梦。”

  当时,敌情频繁,旧贝营子有军政粮仓,乌兰夜夜枪压枕下,合衣而睡。

  乌兰脱靴上炕仍然合衣而卧,将一只手枪放在枕下,一只手握着一只小手枪。

  “整天穿着衣服睡觉也不脱不解乏。”大娘叨咕着。

  “大娘,咱村有军政粮仓,万一有事先穿衣服就来不及了。”

  额登大娘又掏出靴中棉垫儿:“啧啧,湿漉漉的,女人家还不得病。”大娘又在灶前的灰火上烤着。

  乌兰发现,下了炕,踮着脚跟来到大娘跟前儿:“大娘,我来考。”

  “睡去,我烤,你还能多睡会儿。”

  乌兰返身又上炕躺下。

  屋内静极了,小油灯在摇曳着,墙上的灯影也随着不安的晃动着。

  突然院子里有响动,乌兰睁开眼凭息静听着动静。

  大娘也听到了响动站起来。

  门插棍被搏动的声音。

  “谁?什么人?”额登大娘问。

  乌兰早从枕下抽出另一只手枪登靴下地要往外冲。

  大娘一把拉住,自己冲了出去。

  乌兰又一把将大娘拽回来,掩在身后。

  “昂盖(孩子),你不能出去。”老人边压低嗓音,夺路抢在前面。

  外面门叉棍儿被拨开,闪进一个黑影。

  额登大娘用身体堵住门口喊:“你是什么人,你要是坏蛋,我老婆子就跟你拼了!”

  不速之客20多岁,穿翻羊皮,脚穿蒙古靴,他见乌兰手握双枪,便把举着的枪放下了。

  乌兰又说了一遍:“大娘让他进来我们谈谈。”

  来人迟疑地进了内室。

  乌兰突然厉声问:“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你知道吗?这里四周全是我的人,你闯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来人又下意识的要举抢,手在抖着。

  乌兰:“我就是国民党、沁王爷要悬赏捉拿的乌兰!开枪吧!”

  “手别抖,朝这打!”乌兰说着把双枪插回腰间:“你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你的枪口在对着谁?我们蒙古民族若能获得光明和幸福,我乌兰死千次万次也心甘情愿!”乌兰双手叉腰又向前走了几步,明亮的双眼像利剑一样逼视着对方。

  不速之客的枪终于从发抖的双手中滑落,他随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事后乌兰问额登:“大娘您没枪争着往外跑,不危险吗?

  “我死了不要紧,留着你有用啊!

  “阿妈!”乌兰向女儿似地扑向额登老人的怀里。

  

  几十年间,乌兰与额登大娘常有往来。“文革”乌兰夫妇被监禁,额登老人派儿子马玉去呼和浩特冒风险探望乌兰,带乌兰的二儿子安吉斯到旧贝营子避风险。1983年的5月,额登大娘路经北京,知道乌兰得了难治之症,便拉乌兰到雍和宫。年逾八十的额登大娘,一遍一遍地磕头,祈求大慈大悲的佛爷保佑乌兰,说阎王爷那儿她去顶替!

  1986年夏的一天,北京协和医院来了一位普通农妇,手里拎着饭盒,饭盒里装的是她刚刚烙好的蒙古真馅饼。蒙古真馅饼是明朝末年,蒙古族郭勒津部落定居阜新地区后所创制,它以面稀、皮薄、馅细为特点,烙制后形如铜锣,外焦里嫩,饼面上油珠闪亮,这饼皮薄得透明,透过饼皮可见里面肉似玛瑙,菜如翡翠,红绿相间,煞是好看。九月大嫂沿圆形饭盒边缘,摆了一颗颗新鲜碧绿的豌豆,好似给这精致的蒙古真馅饼,镶上了一圈绿松石项链。

  这位农妇是阜新距旧贝营子不远的佛寺村大讲经殿后边那条街上的九月大嫂,她进京探亲,来看望在雍和宫学经当喇嘛的儿子。闲唠间听闻当年“红司令”乌兰患了不治之症住进协和医院。九月嫂的心情暗淡下来。其实,九月嫂过去与乌兰没有一次个别接触,乌兰也不认识她,只是听额登大娘讲过。然而,她在她心中。九月嫂心里难受,说什么也要看看去。

  进了病房,九月嫂叫了一声:“红司令,我…”遂垂下头去屈膝请安。当她仰头站起,竟是满面泪水。乌兰微笑着从病床上伸开两臂,把九月大嫂拉近身边,四只手相握相亲,久久缠绕在一起。九月大嫂泪眼望着乌兰,喃喃地说:“我们想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以后,回蒙古真看看吧!

  乌兰连连抿嘴,显然在用力克制自己。她还是微笑着对九月大嫂说:“我也想你们,早就想回蒙古真、吐默特、喀喇沁看望乡亲们…….

  九月大嫂用筷子破开饼皮,热气升腾,香味扑鼻。乌兰吃了,不住地赞叹。

  临别,九月大嫂又依恋地叫了一声:“红司令哦,乌兰米尼!”遂倒退移向门边。

  她走了,泣声久久留在乌兰耳边。她闭目回味着,回味着,每每会见卓东当年的乡亲和战友,每每激动不已。

  

  198745日,乌兰病故于北京协和医院,英灵与众忠魂为伍飘然而去。纷纷泪雨追随她后边,从京城到青城,从大凌河到鄂尔多斯高原,绵绵千万里。415日,党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以《“双枪红司令”乌兰病逝》为题报道了乌兰逝世的消息。

  乌兰是蒙古族的女儿,延安的火花,按照她生前的嘱咐,安放仪式上不奏哀乐,而播放了《延安颂》和马头琴曲《诺恩吉雅》。

  527日,遵乌兰的遗愿,由当年蒙民十二支队队长李海涛、乌兰当年的警卫员伊赫,当年身边小女兵沙蒂、斯热歌和乌兰的长子成索斯、次子安吉斯、女儿陶歌斯、侄儿章宝生等将部分骨灰护送到热辽,从28日至30日,在阜新市、阜新蒙古族自治县、朝阳市、北票分别安放、撒播骨灰,座谈悼念英灵。

  连日来,马头琴曲《诺恩吉雅》丝丝声声,如诉如泣,亲吻战地、故土,撩动情怀。

  在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七家子乡开的悼念会上,当年旧贝营子的纠察队队长,跟着乌兰保卫土改果实,沙场追匪的铁宝,唱起了乌兰亲自教唱他们的歌:

  “天上乌云开,八路军开过来…”

  歌声一时把蒙古真带进了战斗的往日。当年十一支队的战士,钢铁大汉乌素,坐在会场一隅,欲言又止,默默地擦着泪。

  儿女们一直隐瞒着噩耗,额登老人久久蒙在鼓里。529日这天下午,分别多年的乌兰当年的警卫员、两个小女兵,还有乌兰的儿女,突然出现在面前,老人惊愕、惶惑,喃喃说着“你们都一齐来了,看来事情是真的了!”当确知乌兰已去世时,她似爆炸开——焚心断肠——抚鹰痛哭,浑身颤抖着,她抱怨阎王爷、抱怨老佛爷。

  酷似乌兰的陶歌斯,穿着妈妈的紫红色蒙古袍,边播撒母亲的骨灰边向母亲的英魂呼唤着:

  “妈妈,您听:这是故乡的情,如此真挚;是母亲对远征荣归女儿的深情呼唤,在故乡坦荡的胸怀里,您会得到永久的安息。

  您想家乡的山山水水,念故土的父老乡亲。您的骨灰将随着永流不息的河水,渗入每一寸土地,以您对人民群众无限的爱孕育新的生机;您的英灵会化作春雨永远滋润这片美丽的土地。

  妈妈您回到家了,安息吧!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