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认知中,只有大人物或者达官显贵才立有家训。想不到,父亲在2020年竟然也立下了家训。
诸君请莫急,个中原委,且听我慢慢道来。
大柏山连绵起伏,大凌河逶迤北去。这个依山傍水的所在,就是父亲的出生地——朝阳县十二台乡十二台村。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然而,在旧社会,这山这水非但没给父亲带来好运,相反,留给父亲的是童年的苦涩与艰辛、惶恐与灰暗。
父亲生于1938年。那时候兵荒马乱,大柏山成了土匪出没之地,村民在刀头枪口下苟且偷生。大凌河呢,经常洪水泛滥、损毁农田、吞噬人畜。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共用山脚下的一口水井。由于山路崎岖陡峭,一挑子水到家,往往只剩下半桶。日子虽然凄苦,但父亲念书很好,是老师夸奖的对象,学生们学习的榜样。父亲放学后要帮助家里干活,晚上经常在小油灯下看书学习。然而,读书这弥足珍贵的一点乐趣也不能长久。因为家庭困难,愁吃愁穿,爷爷又患病在身,父亲只念了三年学堂,便被迫辍学。
雄鸡一唱天下白。解放后,我们家的命运有了真正的转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奔头儿。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经济出现了根本性转变。那时,我家十多亩地都种上了棉花。侍弄棉花辛苦,但收入高。第一年,我家就还清了饥荒,还有了盈余。全家人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党的改革开放政策进一步深入推广落实,多种经济形式在农村遍地开花,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80年代,我们家养猪养羊,还开办了一个粮油贸易商店。90年代,我们家罩了一栋蔬菜大棚。全家人都没少搭辛苦,但收入与日俱增,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父亲浑身是劲,高兴得忘记了疲劳。父亲经常感慨地说,中国历朝历代都是种田纳税,只有到了共产党执政,不但免税,还给补贴,真正是共产党好啊!国家好啊!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父亲,耳不聋眼不花,除了腿脚不太灵便外,没有什么毛病。他喜欢看报、看央视新闻联播。整天乐呵呵的,精神头挺足。每当有人夸赞羡慕他身体状况时,父亲总是习惯性地说:“我是三好老头儿。生活好,身体好、心情好”。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几十年过去,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的动力,除了来源于生活日益改善之外,还源于精神上的慰藉,以及可以期许的未来。父亲从小喜欢读书,希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可惜这都化为了泡影,其痛苦非个中人难以理解。失去的,才知道最为可贵。因而,父亲成家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的孩子都能读上书,读好书,靠读书成就人才。好在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天遂人愿,兄弟四人都先后考上了大学,继而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着光和热。父亲幼年的梦想,终于在儿子们的身上得以实现。这令他无比欣慰和自豪,更确信唯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唯读书才是人间正道。所以,父亲始终竭尽全力供子女读书。他生活简朴,衣服总是补了又补,舍不得换新的,但在我们学习上从来没有吝啬过。说实话,我们哥几个能有今天,离不开父亲的巨大付出、坚定的支持和长期的鼓励。
说到这儿,我不由想起了父亲的那只老木箱。多年以来,我们搬了几次家,很多物品都被淘汰掉。但这只老木箱一直被父亲留在身边。起初,家里人不知道箱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因为父亲平时总是锁着。一次,家里来了几位亲戚。大伙一起拉家常,话题谈到了孩子读书上。亲戚们都夸我们哥几个有出息。父亲当然欢喜,说攒金子,攒银子,不如攒个读好书的孩子。过去想读书读不成,现在共产党领导,社会好了,政策好了,千万不能耽误孩子们上学读书啊。说着说着,父亲更来了兴致,于是打开了那只老木箱,向大家展示他的“珍宝”。原来箱子里是厚厚的一叠叠奖状。这些奖状是我们哥四个从小学到高中期间所获得。父亲按人把它们分成四摞,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箱子中。我记得,这些奖状原来都被父亲贴在老房子的墙上。后来,由于数次搬迁,这些奖状也随之被家人遗忘了。没想到它们竟被父亲如此精心收藏着。时至今日,父亲非但仍能说出我们四兄弟每人获得的奖状数量,而且能准确记得我们具体获奖的时间。我为父亲的行为感动不已的同时,更深切的体会到读书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孩子们学业的进步就是他最大的精神寄托。他幼年的缺失与遗憾,终于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得到了补偿与回报。
父亲支持儿子们读书不遗余力,对孙辈的学业也给予极大的关心和关注。父亲共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祖孙们每次见面,父亲都首先询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孙辈们的每一点进步,父亲都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并成为他一个阶段的话题。记得我们哥几个小时候,每当开学发新书,父亲就为我们包书皮。到了孙辈们上学时,父亲就把这个习惯又延续到了他们身上。让人高兴的是,孙辈们同样没有辜负父亲,没有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最终都考上了国家一流大学。
父亲少年不幸,中年操劳,老来得福。柏山脚下的那个小山村,早已成为了“古迹”。就连2005年,落实国家整体移民政策而入住的平房也荡然无存,被我们家新建的二层小楼所取代。这一切都令父亲心情无比舒畅。尤其是党中央脱贫攻坚战略实施后,全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路灯亮了,自来水通了,文化广场的秧歌儿舞起来了。大柏山清翠似屏,大凌河温婉如练。人居环境发生了质的飞跃,村民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父亲常说,真没想到现在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真得感恩国家,感恩共产党啊!
家国一脉牵,命运紧相连。无论对于国家、民族,还是我们每个小家、每个人,2020年都是一个极不平凡、极富特殊意义的年份。这一年,伟大的党带领人民如期完成了脱贫攻坚任务,中华民族从此告别了绝对贫困,向着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更迈近了一步,其功绩足以彪炳人类史册。而我们家,欣逢盛世,双喜临门。父亲的大孙子和大孙女大学毕业后,一个留在北航科研所工作,一个入职于清华大学。父亲喜不自禁,借国庆放假良机,举办了一场家宴。已多年不喝酒的父亲破例开杯,眉宇间洋溢着喜悦与激动。席间,父亲不免又叙说家史,回忆往事,这本在我料想之中。让我颇感意外的是,父亲郑重其事地对大孙子大孙女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全家的今天,更没有你们的现在。所以你们要好好工作,要感恩党,感恩国家,感恩社会!”。说真的,我没想到父亲竟然有这种高度,能说出这种“讲政治”的话。真是“熟知非真知”。看来,我还是小瞧父亲了。
且慢,让我意外的事还在后头。就在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之际,但见父亲突然从座上站起来,大声说道:“都肃静一下,我宣布一件事。咱们家从今天起立个家训,并要代代遵守,代代相传。家训很简单,八个字两句话:世代读书,永感党恩!”。
现场大约静了两秒钟。突然,父亲的孙子孙女们鼓起掌来,于是大家一起鼓掌。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更能体味甜蜜的滋味,才更会懂得幸福的真正含义而倍加珍惜。此刻,我们都理解父亲的心情。深知这则家训,是他沧桑人生的经验总结,是他真情实感的热切表达!父亲是从内心深处感恩共产党、感恩社会啊!大哥激动之余来了兴致,说负责书写家训。我也来了劲头儿,说大哥书写,我负责找人装裱。父亲非常高兴,哈哈大笑,说家训装裱后就挂在客厅的正墙上。
清晨,旭日从大柏山头升起。阳光透过窗玻,正好射到家训上,把“世代读书,永感党恩”八个大字镀上了一层金。看上去,每个字都那么新颖鲜活,都在熠熠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