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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曙光  时间: 2021-04-16

(一)

  入夏,雨水增多,河水开始暴涨。河里的漩涡打着旋,一个挨一个从上游列队似的涌来。河中央的漩涡最大,仿佛里面藏着无数条游动的大鱼,摆动的大尾巴掀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浪花。

  其实,这是一条河水浑浊,泥沙俱下的河流,奉天人管它叫“浑河”。那么河里到底有没有大鱼呢?谁也没见过。或许这只是老人们嘴里的传说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河水浑浊是浑浊,但里面还是有小鱼小虾的。

  王小可从小就生长在浑河岸边一个村子里,他就没少来这条河里抓鱼摸虾,还喜欢憋口气往河里扎猛子,一个猛子下去,几分钟也不见他的踪影。所以,他的表妹--小英子,管他叫大鱼。

  为这,他父亲--王大可没少骂他,小兔崽子,你想喂大鱼吗?

  王大可三十多岁,村里有名的车把式。家里养了一挂大马车,日子过得很殷实。

  他喜欢叼个烟带锅,眯缝着眼,蹲在马槽旁,边抽烟边欣赏他的两匹一白一红的大马吃草料。半夜还不忘提着马灯给马添料,两匹马养得滚瓜溜圆,自己却瘦得像个刀楞。

  这天,十二岁的王小可又坐在一个马车轮的内胎上用渔网打鱼。小他四岁的表妹小英子,坐在岸上的一棵大柳树树荫下,摆弄水篓里的几条小鱼玩。阳光像碎银一样洒落在河面上,闪着耀眼的白光。

  这时,王小可当着小英子的面,又开始故伎重演他的小把戏。他脱掉自己的小褂,阳光下露出黧黑的圆嘟嘟的小膀子,然后,他冲岸上的小英子喊了一嗓子,小英子,快看我。话音未落,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大呼小叫地冲迟迟不上来的王小可喊救命。这样王小可的恶作剧也就没法再演下去。他知趣地从河里钻出来。

  这会儿,小英子随意地手搭遮棚,看了看热辣辣的太阳,冲王小可喊道,小可哥,快晌午了,该回去吃午饭了,吃完饭,你还得送我回家呢。

  小英子家就在奉天城里的中街。父亲李天鹏是中街一家叫“祥云成衣铺”的旗袍店的掌柜。外号“李剪子”。

  顾客来了,只要他打眼一看,也不用尺子量,无论什么身材的人,他一剪子下去,保准让你穿上既合身又合体的衣服或旗袍。所以,人送外号“李剪子”。

  “祥云成衣铺”沿街的橱窗里,挂着几件五颜六色的旗袍,令人眼花缭乱——有白地荷花的,有红色镶金凤凰的......那红的娇艳,紫的优雅,粉的温婉,白的靓丽,甚是清雅迷人。

  李天鹏只有小英子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妻子病逝后,他没再续弦,怕小英子将来受气。

  李天鹏一直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小英子,只可惜小英子对裁缝一点也不感兴趣。或许童年丧母的缘故,她想将来学医,挽救病人的生命。没办法,李天鹏又把主意打在外甥小可的身上。

  王小可的父亲不止一次对这位大舅哥说,你看小可是那块料吗?他整天没个老实劲,他那双手,只适合赶马车干点体力活,再说,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早晚晚我得把马车交给他。

(二)

  白驹过隙,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五年。

  小英子已出落成一个娉婷少女。已上学读书了。

  王小可也正式接过父亲的马车,成了名副其实的车把式。

  这天,王小可来城里给舅舅送鸡蛋。他一进屋,见舅舅不在家,只有小英子一个人趴在床上哭,而且哭得要死要活的。

  王小可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忙问小英子。结果,王小可问得越急,小英子的哭声就越高。急得王小可在屋里团团转。

  大概小英子哭累了,气也喘匀了。这才说出被人欺负的事。

  原来,舅舅家的胡同口,住着两个游手好闲的胡氏双胞胎兄弟。这哥俩二十来岁,天天无所事事,不是逛窑子,就是去大烟馆。两人依仗着父亲是伪满铁路的一个什么头目,狗仗人势,经常欺负胡同里的小孩,看谁家的姑娘长得好看,就想调戏人家。

  就在刚才,小英子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正好被胡氏二兄弟遇见。老大瞪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看,这小妹妹,长得真俊,赔我们哥俩玩玩呀。

  小英子一脸不屑,斜楞他一眼,想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老二抢先一步堵住她的路,说,怎么瞧不起我们。说着就用手去摸她的脸蛋。

  小英子气得随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这下大哥不让了,怎么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打人。上去就连拉带拽撕扯小英子。

  把小英子的衣服撕破了不说,还用他的臭嘴亲她......

  小姑娘哪受过这气,连哭带嚎地跑回家。

  王小可一听就火了,气得血直往脑门子涌。

  他二话不说,到院子里就找到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操起来直奔胡同口。别看王小可只有十七岁,可人长得壮实,满身的肌肉疙瘩。

  当王小可提着木棍来到胡同口,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油头粉面的家伙,正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吹牛逼。

  王小可一看,心里便有了数。他径直走到老大面前,还没等这伙人回过神,他一棒子就把这小子给打趴下。

  老二见他的哥哥被一个气势汹汹的人打倒,不远处站着气哄哄的小英子。他这才回过神,所以,撒腿就跑。

  王小可岂能饶过他,操起棍子就追。

  老二也许胆小心虚,没跑多远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王小可一个箭步冲上去,木棍像雨点般落在老二身上······

  起初,老二杀猪般的嚎叫,叫着,叫着,就没动静了。直到小英子声嘶力竭地大喊,表哥别打了,会出人命的。王小可这才住手。

  事后,胡氏二兄弟,老大颅骨骨折,老二折了几根肋骨,哥俩在医院趴了很长时间。

  王小可遭到警察的通缉。为了躲避警察的抓捕,李天鹏把他偷偷送到哈尔滨的一个远方亲戚家。等风声过了,王小可这才回到家。

(三)

  时间又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年。

  小英子已去天津北洋女医学堂上学一年有余。王小可也长成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整天赶着马车,去奉天城里拉货送货。

  偌大的奉天城,此时,满大街的日本关东军就像溜达鸡到处溜达。

  这天,李天鹏的成衣铺,突然来了一对特殊的客人。一个胖墩墩的日本翻译官和一个留小胡子的日本军官模样的人。

  日本翻译官趾高气扬地说明来意:过些日子,为了庆祝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准备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与会的日本太太们一律穿旗袍,以此树立亲民形象。所以,想订做几件旗袍。

  李天鹏是镶上蓝旗的满人,也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的硬汉子。他一听就火了,这不是污辱、埋汰我们中国人嘛!他立马跟那个日本翻译讲,我们旗人穿的旗袍怎么能穿在日本女人的身上,岂有此理,你告诉他,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他做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有一股博大的力量。

  日本翻译官跟那个日本军官呜哩哇啦说了几句鸟语,日本军官气得脸都红了,他恼羞成怒地狠狠瞪了李天鹏一眼,然后,悻悻地离去。

  第二天,李天鹏就被日本人抓进了大牢。

  一周后,有人来送信,让家里人去收尸。

  李天鹏莫名其妙地被日本人折磨而死,尸体被拉回来时,人瘦的都脱了相。

  小英子从天津赶回来时,见到爸爸的尸体,她竟然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她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然而,她的双眼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寒光熠熠。末了,她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看来,大鱼要吃人了。把大家弄得一头雾水。

  王小可的妈妈,心里思忖,我这可怜的侄女呀,也许悲伤过度,大脑受刺激了,这会儿傻了吧!想到这,她又是一阵恸哭,老天爷呀,这可咋办呀。

  没过几天,小英子好端端的学也不念了。令所有人匪夷所思和震惊的是,她居然去了北市场一家最有名的妓院——“百乐堂”。

  这个小疯丫头,真疯了,疯了,中邪了,从此,我们没有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侄女。小英子的两个姑姑一边气哼哼地数落小英子,一边气得直跺脚。

  王小可更是满心疑惑,忧心如焚。

  那天,小英子身穿一件最漂亮的镶有金色凤凰的红色旗袍进的“百乐堂”。

  小英子真可谓多才多艺,她不仅会说日语,还会吹拉弹唱,很快就成了这里的头牌。

  来这里的日本人不仅喜欢她弹唱日本曲调,还喜欢她那俊模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来这家青楼的日本人渐渐多了起来,每次她都笑脸相迎。

  她这副做派就连青楼里的几个姐妹都看不惯,背地里骂她猪狗不如,父亲被日本人杀害,自己还认日本人为父。她们冲着她的后脊梁吐唾沫。鸨母却高兴得不得了,管她呢,给老娘挣钱就行。小英子成了她的摇钱树。

  从此,不只是青楼里的女人嘲笑她,就连那些宠爱她的男人也敬而远之。

(四)

  九月的一天中午。王小可家突然来了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此人面相忠厚,小眼睛透着精明。

  他对王小可说,你表妹让我捎口信,让你务必去一趟北市场,有要事相告,千万千万!这辈子她只相信你这个表哥了。

  王小可一听,就犹豫了,说老实话,当初为她的这一举动,王小可早已恨之入骨。所以,他压根就不想去,可看见来者在那里踱来踱去,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王小可终于动了念想,心想,一年多没见表妹,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借机可以探个虚实。所以,他索性就答应了那个人。

  那人把他领到“百乐堂”对面的一个茶楼,说表妹正在里面等他,并叫王小可把马车栓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他给照看着,让他尽管放心去。

  说话间,王小可就进了那家茶楼。

  不一会儿,小英子穿着那件红旗袍,就从里面迎了出来。

  一年多没见,她面色疲惫,脸上涂满烟粉有些刺鼻。他们目光相遇,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许的喜悦,还有令人难以觉察的淡淡忧伤。她用红嘴唇呶了一下嘴,王小可便鬼使神差地跟她进了一间僻静的包房。

  小英子先倒了一杯茶,送到王小可面前,然后说,谢谢表哥来见我,我就知道你能来。

  小英子满脸矜持的微笑,说,我知道表哥是个仗义的人,小时候,你就总护着我。还记得,那次胡同口的胡家哥俩欺负我吗?是你替我出气,拿木棍把哥俩打趴下的。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她呵呵地笑着,有你这样的哥哥真好。

  小英子呷了一口茶,一一向王小可打听亲人们的近况是否安好。然后,这才进入正题。她把自己为什么能顶着亲人的误解和压力,来青楼的惊天秘密和盘向王小可托出后,王小可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弱小女子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同时,他也为亲人们对她的误解和怨恨,感到羞愧。此时,王小可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到了要分手时,小英子泪眼婆娑地交给王小可一个鼓鼓囊囊的手绢包,说,表哥,这些金银首饰留给你以后娶媳妇和孝敬我大姑、二姑用吧,我留着也没啥用啦。小英子的一番话,让王小可滚烫的泪水像涌泉一样夺眶而出。他知道,小英子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后,他们一同约定好,后半夜二、三点钟,在“百乐堂”后门碰头,不见不散。

(五)

  王小可不知道是怎么赶着那挂马车回来的。他的耳畔始终萦绕着小英子的那句话,我要报杀父之仇······

  那是一个风清月高的晚上,天上的星星亮得耀眼。

  王小可赶着马车直奔北市场。约摸后半夜两点来钟的样子,他终于来到那家挂着一串红灯笼的“百乐堂”后门。

  当时,王小可的心里像揣个兔子,七上八下的,身子不争气地颤抖、哆嗦。周遭一片宁静,偶尔传来婴儿的夜哭声。

  王小可焦急地盯着那扇门。不到半个时辰,那扇门终于开了。只见小英子双手吃力地拖着一个麻袋,向他招手示意。

  王小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跑去。然后,他们一同把麻袋装上马车。

  小英子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王小可赶紧走。王小可也来不及跟她告别,头也不回地赶着马车飞快地向城外跑去。

  清冷的月光照耀着马路,耳旁是嗖嗖的凉风,它使劲地撕扯着王小可的衣角。

  不知为什么,马车从城里到浑河这段路竟如此漫长,怎么马车干跑跑不到头呀。王小可一边焦急地用鞭子抽打马,一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直往他嗓子眼涌,好像心都提到嗓子眼。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浑河岸边。王小可这时向四周看了看,寂静无人。他把那个麻袋使劲地投入河里,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同时,王小可也有一种替表妹完成一项重大任务的一丝快慰感。

  从那一天起,他们隔三差五就如法炮制,这种既令人兴奋又令人胆战心惊的复仇行动。

  要说,日本关东军也不是吃素的。随着日本人接二连三的失踪。他们似乎嗅出了北市场这家青楼的血腥味。

  直到那天晚上,当小英子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割断那个日本军官少佐的喉管时,突然闯进来一群关东军士兵······

  小英子牺牲的时候,还是穿着她那件深爱的红色旗袍。

  那天,浑河的河水一直流淌着。秋天已经快走到尽头,岸边的柳树开始泛黄,天空仍如从前一样明净,可天空下的田野却显得有些凄凉。

  王小可赶着马车去接小英子回家的路上,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一点一点噬啮着他。他似乎能感觉到心在滴答滴答地流血······

  到了地方,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王小可眼前一闪。

  他揉了揉泪水模糊的双眼,原来,是当初那个替小英子给王小可捎信的人。两人目光相遇,就像多年相识的老朋友,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又小心翼翼地把小英子的尸体抬上马车。

  再后来,王小可经那人引荐,加入了共产党,也成了中共沈阳地下党的一名交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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