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翠芬正抱着小苏三喂奶,云莲急慌慌地跑进来。
云莲是翠芬的干姐妹,二人脚前脚后嫁到沟里。翠芬在苏家,云莲嫁到沟东头的宗家。今天翠芬女儿苏三正满月,云莲就冷天寒地地跨个装满鸡蛋的筐,嘴里哈着白气给翠芬妹妹下奶来了。
云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
翠芬张嘴没等问,云莲就哭着声跟翠芬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云莲给翠芬下奶,走到老榆树下,见井沿旁趴着个人,怀里还搂着个孩子。云莲迟疑一下,想迈过去,可一条腿却被牢牢地薅住了。一女人巴巴地望着她。嘴里费力地说,大姐,救救孩子......
小男孩的脸上挂着白霜,一点声息也没有。翠芬迟疑一下,对云莲说,该不会没了吧?云莲摇头,心口窝有动静。
正说着,房门咣当被推开了,是翠芬的丈夫苏老大。冲着屋里喊道,不好啦,鬼子进村啦!说是三山上的抗联头刘麻子的老婆带着个孩子猫到咱这嘎达了。
云莲一听,抱起男孩就往外走。
翠芬忙喊,云莲姐,你这时候带孩子出去,不等于把羊往狼嘴里送。
那咋办?云莲带着哭腔。
翠芬放下苏三,起身抢过那男孩,往身后的炕上一摁,然后将苏三的小被、小褥子还有洗没洗,换没换的褯子,尿布一股脑都蒙在了身上。怕不严实,又一把将被垛子扒拉倒。云莲问,闷不死?翠芬把身子靠在被垛上,听天由命吧,总比给鬼子掏去好!
保长带着人进院了。
保长和两个二鬼子用枪一挑棉帘子,顺着骚尿味就奔小苏三来了。翠芬将苏三抱起来,两腿一分,嘴里“嘘嘘”着把尿。
保长两只灯泡似的眼睛立时就给浇灭了。嘴上不干不净地就骂上了,他妈的,骚丫头片子。
一个二鬼子用刺刀指了指云莲,她是干什么的?翠芬说,我姐,今个我丫头满月,下奶来啦。
正说着,门“咣当”开了,进来一个挎短枪的。冲保长喊,什么情况?保长忙说,队长,刚搜过,没我们要找的人。
那队长对保长说,匪婆子找到啦,妈的,跳井了。赶快找辆车,拉到县里,领赏!
保长问,那孩子不找啦?队长瞅瞅外面,天不早了,再他妈磨叽,碰到麻子头,还不得冲你我讨老婆孩?
二鬼子刚出门,翠芬撂下小苏三就翻被垛子,三划拉,两划拉把小男孩划拉出来,那孩子一声没响躺在那儿,一团尿垫子严严乎乎地蒙在脸上。翠芬一伸手扯下尿垫子,用手去拍孩子的脸。云莲这时也缓过神来,三步两抢地奔过来。翠芬一咬牙,大拇指用上劲照着孩子的人中就按过去。
小男孩的父亲是三山上有名的土匪刘麻子。自打鬼子侵占了东北,刘麻子就放下劫大户的活儿,在道上干起了砸军火、劫粮车的勾当,专打小鬼子铁路、公路交通线的主意。起初小鬼子以为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封个官,收买过来为我所用。可没成想,这个麻子头还挺硬,说,土匪不假,但不出卖祖宗。不但没收敛,反而折腾的更欢。
鬼子见软的不好使,便来硬的,集中兵力对刘麻子进行清剿。一个夜晚,刘麻子的队伍突然和鬼子相遇。刘麻子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儿子突围时跟队伍跑散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枪,跌跌撞撞跑到跳石沟口,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老榆树下。
云莲救下小男孩躲过一劫,但孩子的母亲却为保护孩子跳了井。为这,云莲还好一阵懊恼,说当初该把娘俩都救下。翠芬说,都救下就是都救不下,还说云莲姐你也别太自责,每个做母亲的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这样。
日子撵着苏老大的车轮子转,一晃,10多年过去了。
小鬼子好像挺吃紧,一车车的鬼子兵从铁道线往北边拽,说是大北边的苏联人要出兵;与此同时,三山附近的抗联加紧了对铁道线的袭扰。昨天夜里,车站方向时紧时密地响了好一阵子枪。
这天傍晚,苏三娘正忙乎做晚饭,院门“哐当”一声响,苏老大赶着马车回来了。
小苏三燕似的扑过去。要搁以往,不管多饿多累,老大也会冲着宝贝闺女眉开眼笑。可今天不知咋,老大看到水葱似的闺女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
早起出车揽活,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的汉子出大价让他拉趟活儿。刀疤脸让苏老大把车赶到一处僻静地儿的秫秸垛旁,从秫秸垛里抠出一个浑身是血的麻脸放在车上。老大害怕,想反悔。刀疤脸一把薅住他,刀疤脸掏出枪,老大两条腿就直哆嗦。
刀疤努力做出个笑脸,我们是三山儿打鬼子的,昨天和鬼子干了一场,我这兄弟受了伤,天寒地冻的没处去,就托你给照顾几天。
刀疤脸让苏老大把车赶到秫秸垛后面,等天擦黑了,才让老大赶着马车回家,那刀疤脸在苏老大的院门口做了记号,拎着枪消失在夜色之中......
老大把院门关严实,哆了哆嗦地掀开车上的草帘子,扶起一个蓬头垢面、满脸麻点的人。
小苏三蹭到老大怀里,爹,有什么好怕的。不就在家养几天伤嘛,再说了,人家打鬼子受的伤,咱能帮帮也是应该的。
苏老大用满是老茧的手抹拭老闺女的小脸蛋,傻丫头,理是这个理,可眼下小鬼子眼睛都红了,谁家要是藏着一个反满抗日分子,抓住还不得满门抄斩!
正说着,那个蓬头垢面的麻子醒了。他费力地朝老大招了招手,老哥,别犯难,麻烦你给我弄点吃的,我缓过这口气,就走!
小苏三说,叔,你别过意,我爹胆小,但心不坏。别说你受了伤,就是好人一个,外面这么冷的天,还不得冻个半死!这样吧,妈,你烧点水,给这位叔叔从头到脚拾掇拾掇;爹,你去请小半仙......还是李大爷吧,小半仙嘴有点松。
等苏三娘将那伤员收拾干净了,苏老大带着老李头进了院门。小苏三跑到李大爷跟前,把小嘴凑近李大爷的耳根子,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了什么。李大爷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走到那伤员跟前,查看得非常仔细。末了,李大爷一边洗手,一边对小苏三和她爹娘说,你这表叔大毛病没有,但有两宗,一是他那腿上的伤已经有点发炎,必须想办法;二是他两只手冻得挺厉害,也得赶紧治!
小苏三着急,大爷,您看咋治?
李大爷说,手上的冻伤用茄秧杆儿熬水泡;这腿上的......李大爷皱皱眉,有点不好办。你们也知道,日本人对红伤药管得紧,咱中国人开的药房都不许卖,只有日本人自己开的才允许,但日本人规定,凡要这种药必须本人到场,还得拿良民证。
连泡了几天茄秧水,苏家的茄秧没有了。这天晚上,小苏三去外面踅摸茄秧子。她顺着沟口的院墙走,看到一家院墙外的园子里有几哇还没拔的茄秧,小苏三乐坏了,一扭身就蹦过半墙高的篱笆杖子。不好!脚着地时踩在了一块石头上,身子一歪,摔倒在冰冷的菜地里。
一个毛茸茸的黑家伙悄没声地突然扑到小苏三的腋下,吓得苏三妈呀一声!那黑家伙张开大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小苏三的手,小苏三不禁喊出,大黑!大黑狗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回答,接着又和小苏三亲昵起来。
这时,院门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苏三的眼前,你是谁,怎么在这里?苏三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是跌到云莲姨家的园子里,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云莲姨的儿子宗宝哥。
苏三说,我是西头的苏三,我的脚崴了,快拉我起来!
宗宝倒退几步,猫下腰,干呕起来。
苏三忘记了脚疼,咯咯地笑。
宗宝呕透了,深吸一口气,责备道,你这毛丫头,有门不用,非得跳墙。
苏三看着比自个高半头的宗宝哥,快把这茄秧杆子拔下来,捆成捆,帮我送家去!
月亮挂在老榆树尖上,小北风吹在秫秸杖子上发出“呜呜”的回声,大黑在两个年轻人身前背后蹦来跳去。宗宝一手托着小苏三,一手夹着茄秧杆;小苏三瘸着脚,将头靠在宗宝哥的肩上。辨梢随着脚步摇曳,触碰到宗宝的脖颈,痒到心里。
皎洁的月光将小苏三的脸镀上了一抹毛茸茸的银辉,她仰起头,为什么一见我,就吐?
宗宝眨眨眼,很认真地回答,条件反射,一见到你,就闻到了小时候蒙在我脑袋上的小骚尿垫子味......
苏三用小拳头狠揍宗宝,叫你说,叫你说!
宗宝一闪身,小苏三哎呦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宗宝哥赶忙一把扶住小苏三。身上又挨了几拳,这次,宗宝哥老老实实没敢动窝。
经过一家人尽心地侍候,伤员的身体恢复的挺快,手上的冻伤基本痊愈了,可腿上的枪伤不见好。中间老李大爷又偷摸地来过一次,连皱眉带摇头,说,要是没有鬼子的西药,这腿恐怕......
那一天苏三跟妈妈学编席子,编着编着小苏三就走了神。突然她一咬牙,拿起刮糜子刀照着左手的虎口就是一下子!
苏三娘着急火燎地招呼老大套车带姑娘去镇上的医院,小苏三捂着小手带着哭腔还没忘了提醒娘,别忘了带良民证!
小苏三崴了脚又割坏了手,可让云莲姨心痛的不行。听到信儿就往沟西头跑,宗宝哥也跟过来了。
小苏三手脚都带伤不仅没打蔫,还没心没肺地盘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操籽玩。云莲姨嘴里啧啧地,一个劲地埋怨傻丫头太粗心咋不把整个手拉掉了,叫你成个秃爪子嫁不出去!
小苏三满不在乎地说,嫁不出去好,嫁不出我就给你当老姑娘,还拿杏眼瞟宗宝哥。
宗宝来到苏三跟前,小声说,有点不对劲。
苏三张大眼睛,咋不对劲?
我看了,你爹到你妈还有你谁的手脚也没冻坏,弄那么多的茄秧,又不是当柴烧!
这......
还有,你这手拉得也有点蹊跷。
这.......
告诉我,咋回事?
我告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连云莲姨也不许!
小苏三将小嘴堵到宗宝哥的耳朵上,小声蛐蛐着。
宗宝的脸随着苏三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凝重,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苏三妹的小手,满眼都是敬佩之情。
小苏三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嘟起小嘴,可惜那日本老大夫太抠,给我拿那么点药,看来我这手算白拉了!
宗宝哥说,不白拉。
三天后,有人敲门。小苏三一拐一拐去开门,是宗宝哥。宗宝脸色苍白,脑袋瓜剃了秃瓢,还缠着一圈白纱布。
小苏三指着宗宝哥的头?
宗宝得意地说,你上次不是说那老鬼子抠吗,这次我就整个大的。我事先把良民证揣好,然后把我爷半瓶老白干灌进肚,借着迷糊劲,半块板砖就抡脑袋上了。
小苏三眼泪哗地流下来。
宗宝哥慌了神,你怎么哭了?说心里话,下手前,我也犯嘀咕。可一想你,一个姑娘家,平时蚊子叮一下都要找翠芬姨哝唧半天,可为救治伤员都能把自己那么娇嫩的小手献出来,我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脑袋开回瓢也不算啥,能吃能喝,离心远着呢!
苏三破涕为笑,都这样了,还贫。看你这秃和尚样,一辈子也找不着媳妇!
宗宝哥想说什么,没张开口,倒是小苏三脸红了。
半月后,一个风黑夜半时。一个叫墩子的抗联潜进了苏家。
麻脸的伤员问,刀疤脸咋没来?
一听到刀疤脸三个字,墩子眼泪就下来了。
那一天,三山的抗联摆脱鬼子的追击猫进三山的鸽子洞里,大家又累又饿,就让小墩子去外面找点吃的。墩子在老乡家要了点东西就急着往回赶,没注意背后已经被鬼子跟上了。鬼子悄没声地缀着他。
刀疤脸在洞里不放心,就出去接墩子,一眼看到了跟在后面的鬼子。刀疤脸一枪就撂倒了最前面的,还喊着,一小队在左,二小队在右,围紧了再打!小鬼子以为进了包围圈,趴在地上不敢动窝。刀疤脸赶紧叫墩子去报信,临了又嘱咐他,突出去后替我去跳石沟苏大把式家把麻子队长接出来。
等鬼子明白了刀疤脸的虚张声势,一窝蜂涌上来,刀疤脸哈哈大笑,嘴里骂着小鬼子祖宗八代,抱着一个鬼子官就滚了石砬子!
麻子队长拉着墩子站在苏老大夫妇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眼里噙着泪,大恩不言谢,等兄弟打完了鬼子一定登门拜谢救命之恩!还有一事,务请大哥大嫂给留意一下。14年前,也是冬天,我老婆带小儿被鬼子追捕逃到这里,后来听说我媳妇跳了井,小儿却一直下落不明......
麻子队长自打走出苏家院门就一去无影。
那一日云莲来家里串门,见屋子里哑么悄静地只有翠芬坐在炕沿上发直。云莲就诧异,人都哪去了?翠芬说,老大被抓伕,几天没见影了。用嘴努努炕中间壁板那头,小苏三来月信了,身子不舒坦早早就躺下了。云莲一吐舌头,感叹道,这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翠芬就问,宗宝呢?好长时间没看见他影了。云莲叹口气,这不怕鬼子抓,让他去绥中大伯那了。
他那脑袋长好了吗?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没成想到关键时还挺有骨头!随他土匪老子的血性。
云莲急忙用嘴嘘,探头瞧壁板那头。翠芬说,没事,早睡北国去了。
云莲说,别老土匪土匪的,人那是抗联,打鬼子的。接着又叹气,脸上愁歪歪的。
翠芬开导她,你也别愁,我看得出,刘队长仗义,那宝儿是个仁义孩子,当年你舍着命从井台边将孩子救回来,这十三四年的娘不会白当。
云莲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一想到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要离开自己,心里还是不好受。说着,用手抹起了眼泪。
翠芬说,将心比心吧,人家麻子队长为抗战当年媳妇跳井,儿子丢了,要搁我们还不得疯了?可人家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照样打鬼子。就凭这,咱也不能昧着良心把着人家的儿子不还呐。
云莲点头。带着哭腔说,我就为难这话可咋告诉宝儿呢?
壁板那头的小苏三眼睛瞪的多大,心里象揣着个小兔蹦个不停。
一个漆黑的夜晚,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光,三山脚下的跳石沟东沟口的老榆树下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略显粗壮一些的身影跪下,朝树下的老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面向东,向沟口的院落磕了三个头。
风吹老榆树的干枝劈啪作响,少年的声音,我走后,我妈就交给你了。
那细弱些的身影点头。
如果我一时半刻回不来,记得忌日时给我井下的娘烧点纸。
那细弱些的身影点头。
那跪着的身影站起身,朝三山的方向走。
那身影回过头,朝身后那伫立的细小而单薄的身影喊,等--着--我!
老榆树下,那细弱的身影双肩抽搐,把头点的象小鹿一样。
此时的三山,黑郁郁的轮廓巍峨而险峻,那山顶的天际有一小片鱼肚白已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