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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碑
 作者:董 斌  时间: 2021-04-16

  老赵头住在村口第一家,人好找,房好认。与村里其它住户连成一片儿小楼相比,他家那略显低调的小平房,孤零零的,像是给村里站岗放哨的哨卡。

  村里老辈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已经很少有人关心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来之前又是干什么的。只知道,除了干农活,他还为一位志愿军女兵守灵。

  关于他的来历,有很多神秘的传说。有人说他也当过兵,女兵曾是她的恋人,壮烈牺牲后,他便来到山沟里与她终身相守。但这些都是村里人胡咧咧、瞎猜,唯一能够支持的证据就是,老赵头从20几岁的小伙子到现在,终生未娶。

  大伙儿还知道,自从他来到村里,村里每月就多了八元钱的墓地守灵费,这笔钱本来是指名道姓地给他的,但,钱从八元涨到几十元几百元甚至到了上千元,他分文未取,都进了村里的财务。别小瞧这钱,困难时期,村里可以用它可以资助贫困孩子求学,慰问军属和五保户,村长的腰杆都硬实。

  但他从来不和别人提起,和大伙一样在田里劳作、挣工分。大伙看得出他是把干农活的好手。别人干一垅地,他能干两垅,别人挖一条渠他能挖两条,别人扛一袋面他硬是要扛两袋,大伙认为:除了有大把的力气,还因为,他是党员,事事儿都得走到前头。还有就是,他好像一直在干两个人的活儿……

  他干活时,就算是大热天也要带着手套。一次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鲜血直流,村里的“赤脚医生”为他清洗好沾满纸块的手掌,却看到手心里只是薄薄的一层膜,根本没有皮!

  更奇怪的是,夏日里,他也是穿着白布褂子,从没人见过他光膀子。

  有一年,日头毒得能晒死蚂蚁,泼出去的水洒到地上,“滋啦”一声就干了。村里放了半天假,大家都躲在屋子里避暑,没人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晌午头的时候,几个孩子在山上躲风凉,听到瓜地那边有动静,以为有偷瓜贼。悄悄地凑近一看,是他在塘子洗澡。这一看不打紧,那哪里是后背啊,鲜红鲜红的,就像刚刚劈开、还往外渗着血的猪爿子。胆小的孩子吓得“哇”地哭出声来,连忙有小伙伴捂住了他的嘴。

  他离开后,小伙伴儿才松开了那孩子的嘴,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被那个“胆小鬼”咬破了。据说这孩子回家以后发起了高烧,做了好多个恶梦……

  对于老赵头的来历,能够说清楚一点只有当年接收他的老村长。据说,当年村长好奇,还去县里调了他的档案。可档案里只有一条他在1948年参军的记录,“政治面貌”一栏上写着“中共党员”,其它便再无详细。

  老村长在七十年代末,率领大伙开山修渠时,不慎跌落悬崖,唯一的儿子也在八十年代的一场战争中长眠于南疆。一大家子只剩下李婆、儿媳和孙女。后来,儿媳妇外出打工,最后落脚到一个叫凭祥的地方,而那里埋着他的丈夫。

  起初儿媳妇很久都没消息,但汇款单从不缺席,只是,人,始终没回来过。随着汇款单的间隔越来越短,数额越来越大,李婆知道:最起码在外面混得还不错。九十年代初,儿媳妇花钱给家里购置了电话、电视,老太太安下心来伺候小孙女。一次孙女想妈妈了,在电话里说:“妈妈,你怎么不回来看我和奶奶啊,奶奶都老了,头发全白了……”说完,就哭了,电话那边也哭了。

  儿媳妇在给家里建起了小楼以后,和一个商人结婚了,那人曾经是儿子的战友。战友也很仗义,打电话告诉李婆:战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你们同意,我马上把孩子接走!

  李婆犯难了。还是小孙女懂事,说自己舍不得奶奶,说要凭自己的本事考出大山。好在孩子争气,大学毕业,她只是去看望了一次母亲,就回到家乡,应聘到了省电视台工作。她说,她是奶奶养大的,不能忘本,丢下奶奶。

  老村长在弥留之际,曾把村里的事儿托付给老赵头。他预感到这个世界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而他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了。后来,他向组织推荐村里的年轻党员阿虎,自己像以前一样,默默地支持村支部工作。

  其后几年,阿虎通过招商引资,在村里办起了各种山货加工厂,开发山区旅游,组织大家开“农家乐”、推广山里的蜡染刺绣,村子里建设得有声有色,很多出去打工的娃娃都开始往家跑。

  老赵头年龄大了,他把自己的地儿包给了农科所当试验田,乐得当起了甩手掌柜。每次遇到有人夸他“越老活得越滋润”,他总要说:“党的政策好啊!国家富足了,老百姓好日子长着呢!”说时还有些激动,手都颤颤着,眼里金灿灿的。

  他去墓地的时候更多了。扫扫地面上的浮土,拔拔蒿草,擦擦墓碑,端上几碟子贡品,在地上洒些白酒,点三炷香。然后,把老年手机打开,放着革命歌曲,那些曲调,声音高亢着,一下子震撼了天空。这些都做完了,他拿出阿虎送给他的大号保温茶杯,卸下盖子,先是闻闻,味道不错;再抿一小口,温度合适;猛地喝下一大口,满足地“哦”了一声,那声音颤颤巍巍地由小变大,由弱到强,好像他喝下的不是茶水,都是幸福。

  “老喽!”他捶捶老腰,自嘲了一声,坐下,又端起茶杯向空中举了举,说:“你们啊,谁成想日子能够成现在这样啊,拼死拼活,把好日子都留给下一辈喽。一想到你们没这个福气,我就想哭……”

  又说,阿虎这孩子好,不忘本,还想着给你修缮了茔地,打造了新墓碑,从山下到茔地都铺上了条石,也算是让你晚年能享享清福喽……

  他看了眼那坟茔,没有人答应他,只有风柔柔地吹着,而他常坐在暖暖的风里,打起瞌睡。

  有时,村长的孙女也来帮忙除草,那时候她还小,却乐意跟着老赵头,听他讲英雄故事。但她那时年龄还太小,时间的久远,世事变迁,孩子再也无法理解那时候英雄的举动——“枪眼真能堵住吗?”“身边就有池塘,干嘛不灭掉火?”“一百多人都冻成了冰棍,太死心眼了!”老赵头听了这些童心无忌话,“腾”地火了,但,举起的手却又在孩子一边跳一边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曲里,无奈地落了下来。如今,很多成年人都未必理解烈士们精忠报国的勇敢与担当,更何况小孩子呢。望着小女孩欢快的背影,他又想,从前的那些牺牲还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快乐,目的都达到了,何苦非要孩子们记下呢。想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声,换了个笑脸,和墓地里的那位道别,领着小女孩下山了……

  阿虎急匆匆地赶来,告诉老赵头“出大事儿了!”老赵头听完也急了,操起铁锨就要随阿虎往外走。可他突然又停下了。告诉阿虎“带几个人先拖住他们,我马上就到。”等到老赵头再次出现在阿虎眼前的时候,出现的却是胸前挂满军功章、站在烈士墓前,把铁锨当长枪紧握在手中的“铁将军!”

  “将军”大声地说:“六十多年前,党把这个阵地交给我,我就立下军令状,有我在,墓,谁也不许动!”他笔直地站在墓前,威武刚毅,简直就是一幅雕像。

  “老人家,误会了,是我工作操之过急,给您赔礼道歉。”带队的领导上前握住老赵头的手,急忙忙地说,一头大汗。

  原来,省里开展“打通最后一公里”扶贫活动,邻近的贫困村公路要开通,必须开山修路。而烈士墓地正好就在这条路的规划设计上。王副县长刚来,对情况不熟悉,但任务推进却迫在眉睫,当他了解到这个节点有“钉子户”,就果断带着人员设备上山,希望做通村民思想工作,修路工程立即开工,根本没想到这里竟是烈士墓地。

  山沟沟里出了大英雄的消息不胫而走。连村子里的人都没想到,老赵头,居然是荣立过两次大功的战斗英雄。县里因势利导,迅速改变了道路设计规划,还特别决定:把这里建设成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弘扬烈士精神,传播传承革命传统。

  老赵头成了名人,现在大家才知道他的大名叫赵军。省委组织部门力请他作接受采访,他起先不答应。但,当他认出,请他“出山”的一位退休老干部,居然是失散多年的战友、当他听说,采访报道是为了让年轻一代了解历史,不忘过去,更加热爱党和人民,牢记人民军队在抗击外来侵略中所立下的丰功伟绩时,他,想起了当年和小女孩的对话,便使劲地点点头同意了。

  采访直播在他和战友的对话里自然展开。只见他挥动起双手,回忆便潮水般袭来:那是个冬夜,我部刚刚入朝,连冬装都没得换,便接到了阻击任务——把敌人围歼在阵地上。零下三十度,两千人的部队冻死冻伤,有战斗力的只剩下一千出头。团长高声地动员:“我们就是抱、缠、咬,也要把敌人困在阵地上,祖国人民看着我们呢,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不受外国人欺负,共产党员,跟我冲啊!”刹那间,全团干部战士都成了共产党员,一股风地冲了上去!我是团里为数不多的机枪手,边打边冲。没子弹换弹匣,手脱离枪,皮被冻得直接粘在了机枪上。那时候根本顾不得疼,也不知道疼,擦了一把雪,接着向前冲。再换弹夹,“刺啦”又撕掉一块肉,血往外冒,用刺刀撕下一块袖子,包上手接着打,根本就不想要命了,人都打疯了……

  战友接着他说,那一仗,是出国第一仗,此前从没和美国人交过手,也不知道美国人的武器那么先进。人,一排排地倒下,又有人一排排的冲上去,太惨烈了。后来,有个参加过这场战斗的外国军人如此描述过当时的场景:他们穿着黄色的单衣,很多人手里拿着的只是普通的长枪,很少有自动火器。他们初看起来像是黄色的木桩,一排排地向前进攻。后来这些黄色的木桩突然变成了滚动的人桩,一片一片地向阵地冲锋。我们使用了轻重机枪,火焰喷射器,甚至是炮弹也没法阻止他们的冲锋。我的枪管都打红了,可他们依然无畏地向前冲着,他们似乎根本不怕死,也不在乎死。可是我害怕了,我打红了眼,我的眼里也全部都是血。后来,我被这城墙一样的血,扑面而来的血,震慑住了,震撼住了。我大喊:妈的,你们怎么还不死啊!我哭了,扔掉机枪撒腿就跑,不是不能打了,而是面对一群群死都不怕的人,你自己吓怕了……

  老赵头又说起已是连长的他领人在敌人前线设伏,摸清、绘制出了敌人火力图,为大部队投入反击立下大功。也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他的后背被敌军燃烧弹击中,战友们帮他灭火后,他继续率队冲锋。战斗结束后,他因后背大面积烧伤,被转送到野战医院治疗。

  为他处置伤口的年轻护士叫白鸽,因为她闲暇时,为战友们唱歌治疗心理的伤痛,战友们又亲切地叫她“百灵”。

  面对大面积烧伤的他,“百灵”也显得有些不灵了。她小心翼翼地揭去烧伤的死皮,每揭一处,白鸽都一阵儿钻心的刺痛;而年轻时的老赵,成人后,头一次身体赤裸在女人面前,既害羞又坚强——决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人。他的手狠狠地拽住了床单,他的牙紧紧地咬住枕头,脸死死地埋进枕头里,一声不吭。每一处创口的揭开,他都疼出满头大汗,他也敏感地感受到了白鸽的手在颤抖,甚至她落下的每一颗汗珠泪珠……

  白鸽看着他把枕头都咬烂了,枕头上满是血,呜咽地对他说:“你要疼就喊出来吧,喊出来会好受些,就当我是你的妹子,不丢人……”他听完,“啊!”地大喊了一声,就晕死过去。

  后来,白鸽经常来看他,伤员中一位团长看出了端倪,就有意把他俩往一块儿“拉扯”,可他俩谁都没好意思说出口。他病愈出院,白鸽赶来相送,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埋在心底的话。白鸽没有回答,而是把一条绣着白鸽的蓝毛巾递给了他,他却紧紧地抓住了白鸽的手。

  幸福来得突然,以至于白鸽把他扑到身下,他都没反应过来。轰炸的敌机飞走了,也带走了他刚刚获得的爱情。他指天咒骂,嚎啕大哭……

  在采访现场,人们看到了那条浅蓝色的毛巾,崭新如昨,像是一只和平鸽在蓝天里自由地飞翔。老赵头喃喃地对观众们说:“和平不易啊,都是血啊,是鲜血换来的啊!”声音随低,竟振聋发聩。说完,泣不成声……

  早已难掩激动的主持人,用高亢激昂的声音对观众们说:“哪里有什么天下太平,只不过有人正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长城,为我们阻挡枪林弹雨!”

  战争结束,赵军转业回地方工作。他向组织提出要求,不要工资待遇,去埋葬白鸽的地方,为她守灵。后来,组织打听到白鸽“荣归”故土,只不过老家早已没有亲人,只有“她”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大山之中。赵军说:“她救了我的命,我去陪陪她。”这就是老赵头落户到这里的原由。

  老村长的儿媳妇回来了,祖孙三代人见面一阵唏嘘。她现在是一个贸易公司的老板,除了回家乡投资,还出钱赞助修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老赵头曾想劝她把长眠南疆的人“迎回来”,想想又没说出口。青山处处埋忠骨,留在那里对于她也是个念想。

  这一天,老赵头带着城里来的孩子上山祭扫烈士墓。后来,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休息,望着眼前盛开的一朵小花发呆。

  “爷爷,这是什么花啊?”一个清脆的声音问他。

  “勿忘我。”

  “这花怎么这么小啊?”

  “因为没人照顾。”

  “爷爷,这是什么花啊?”又一个清脆的声音问他。

  “勿忘我。”

  ……

  后来,一个小女孩匆匆忙忙地跑到老师跟前说:“老师,那个爷爷可能是睡着了。”

  老师回头望去,只见老人端坐在墓前,他的头顶,是那座新建成的高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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