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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之味(节选)
来源:2020年3期《花城》 | 作者:刘建东  时间: 2020-09-26

  我大抵记得十二岁那年的事,我们家突然门庭若市。

  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之中,就有我的小姨父秦大贵。他们像是从一列叫作忧伤的火车上一起下来的一样,均哭丧着脸,说话的声音要么高亢激昂,要么低沉沙哑。他们是我们家乡下的亲戚和一些不相干的老乡,来城里投奔我父亲,做绝育手术。

  我父亲董耀先并不是一个医生。他只是在交运局职工医院里工作,是医院药房的副主任。但他是我们村第一个在大城市的医院里工作的人,所以,他们都确信不疑,我父亲董耀先是一个了不得的医生。那年秋天,我父亲说破了嘴皮,也无法阻止他们前来求医的热情。我记得那一阵子,几乎每天我们家都会有陌生人出现,父母让我和弟弟喊他们大爷大娘叔叔婶子,甚至爷爷奶奶。我看着他们的年龄不比我父亲母亲大多少,有的还更年轻一些,所以喊起来就含糊其词,在喊“爷爷”“奶奶”时就像嘴里含着一个鸡蛋。

  小姨父是由小姨陪着来的。我觉得小姨的心情和小姨父不一样,正好相反,一个兴高采烈,一个垂头丧气。过去的几年,小姨一口气给秦家生了三个姑娘,她早就厌倦了这种无止境的生育机器的身份。她和我母亲说话时,不时传来阵阵的笑声。而小姨父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他坐在我们家床边,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唉声叹气。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着。他对我父亲恶声恶语:“我不信乡里、县里的医院,他们也不信。我只信你。”

  父亲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个主刀的医生,但是小姨父浓重的乡音,和这份来自亲人的信任,还是让他骄傲万分,油然而生一份满足感。他挺直了腰杆,提高声量说:“放心吧大贵,我给你找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一点也不疼,也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他有个外号,叫蒋一刀,在全市都鼎鼎大名。这一段时间他成了我们医院最难请的人,来找他做绝育手术的人络绎不绝。你把心结结实实地放到肚子里,该吃吃,该喝喝,明天就给你动手术。”

  听到父亲提到手术一词,那年33岁的小姨父却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似的,放声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痛哭,觉得非常好玩,我和弟弟挤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上涕泪纵横。我们俩相视一笑,互相推搡着对方。父亲把我们俩拨拉到一边,安慰小姨父:“没什么好怕的,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就跟被小小的蜜蜂蜇了一下似的。”

  这个叫秦大贵的小姨父,丝毫也没有被我父亲的言语所安抚,反而变本加厉,哭声震天,仿佛都要把我们家的屋顶捅破似的,引得我们那栋筒子楼上的邻居都来观看。我母亲对他们说,别看了别看了,以后没法生儿子了,伤心的。而我小姨则满脸羞愧地说,丢死人了丢死人了,这么大的男人哭得像小娃娃。邻居们不像我和弟弟那样纯粹地看热闹,他们抱有仁厚的同情心,每人对小姨父说了一句不疼不痒的宽心话,就回去了。背过脸去的他们都有着一张快乐的笑脸。

  小姨父秦大贵的哭声,似乎持续了整整一夜。只是那哭声渐渐由大变小,由重变轻,慢慢地变成了一股泉水似的,在夜晚里细细地流进了我们的梦里。

  第二天的早晨醒来吃饭时,已经听不到他的哭声。他端坐在窗前,脸色纸白,凝视着外面开始喧闹起来的街道,忧伤地说:“我儿子没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悲伤。他看看大早晨都在忙碌的每个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有不甘,他央求我父亲:“我害怕疼,有啥能让人不害怕?”

  父亲为难地摇摇头,然后看着墙角的那堆草药,说:“要不你嘴里吃点什么,可能能转移你的恐惧。”父亲从草药堆里拿了一把树根样的草药,放到小姨父手里。

  小姨父问:“这是啥?”

  “甘草,甜的。”父亲说。

  他接过来,摊开看了看,尝试着把一小片甘草放进了嘴里,使劲吸吮着,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我和弟弟没有时间看他像小孩子般无比贪婪的样子,我们甚至有些鄙视他夸张的表情,一片甘草哪有那么陶醉,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过。我们匆匆吸溜两口玉米面粥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中午放学回来,他仍然坐在窗前,仍然吸吮着甘草,像是清晨时光的再现。一个刚刚做完绝育手术的男人,此时已经没有了恐惧。他有种万念俱灰的悲壮和凄凉。他把窗子打开,让秋天的冷风吹在他僵硬的脸上。我母亲非常担心他,害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从我们三楼的窗户跳下去。小姨大声说:“放心吧姐,他没那个胆儿。”还是我小姨最了解小姨父,知道他没有勇气去做气吞山河的举动。他就那么一直坐着,狠狠地吸吮着甘草,也不再哭泣,只是枯坐着。我顺着他迷离的目光向窗外张望,大街上除了偶尔经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和自行车,其他什么也没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天晚上,小姨父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他像是死过一回又复活一样,一口气吃了三碗炸酱面。吃饱了饭的小姨父摸着我的头问我:“仙生啊,你长大了想干啥?”

  其实我挺喜欢小姨父的,初中毕业的他喜欢高谈阔论,我每次回老家见到他,他都拽着我,和我聊天,天南地北,时事政治,好像他去过很多地方似的。有的我能懂,但大部分都不太懂。我挠挠头,无知地说:“不知道呀。”

  他就严肃地说:“这可不行,你看你们,啊,条件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你得想想,别光贪玩,到我这么大了心就慌了。得想想长大了要干点啥,要成为一个啥样的人物。”

  那天晚上,他和我父亲一本正经地谈论起理想。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出人头地,让老婆孩子过上插入视频好日子。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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