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夜莺湖
来源:2020年1期《收获》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0-09-26

​  吴小艺想约我见面,但不直说,发了两天信息,第一天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一般化。她半天没回,估计是想等我问,你过得如何,但我就是不说。分手一年半,少扯犊子为妙。第二天晚上,她发过来一段视频,熊猫给饲养员开门,四肢蜷在把手上,缩作一团,轻松后仰,铁门顺势而转,我看了好几遍,想回点什么,但也不知说啥。后来半宿没睡着,始终在分析这段视频,琢磨出来两层意思:第一,你的心门,我来打开。并非自我感觉良好,主要是从某个角度看去,吴小艺长得的确有点像熊猫,上下一般粗,加上最近的种种反常举动,让人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第二,运用潜意识,向我推销。吴小艺在防盗门公司上班,干销售,其企业形象就是一只熊猫,1990年亚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盼盼,手持金牌,眼神飘忽,向前冲刺,仿佛即将跌倒,很令人担忧。所以我觉得,她发这个视频,也有可能想让我买一樘门,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仍记得她曾无数次纠正,卖门论“樘”,而不是“扇”,一樘门可以有两扇,三扇,四扇。量词使用要严谨。针对这两种可能,我也想了一下相应策略,若是前者,那就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跟前任搞,不是不行,而是没有必要。但若是想卖门,那就支持一下,这个条件还是有的,盼盼到家,安居乐业,口号喊了多少年了,我也信得过。想清楚这两点,我心里就比较有底,睡到中午十二点,冲了个澡,把车开到卫工街,顺着路边停好,后挡风玻璃贴上“收车”二字,便去旁边饭店喝羊汤,一碗见底,又再填满,直至后背湿透,冒一身汗。买卖二手车这生意,我干了好几年,数今年行情最差,价格透明,普通轿车每台能赚一千五就不错,SUV也就两千来块,而且一个月出不了两台,好几辆破车都压在手里,小半年了,来摸的人都少,说不急那是瞎话。

  我吃完饭,回到车里,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准备过去看她。结果她没在家,出门旅游了,报的夕阳红团,华东五市,加上扬州、镇江、宁波、绍兴、普陀山、乌镇双卧十日游,一路高歌猛进,全程自助早餐。不用问,肯定跟相好的一起去的。事先也没通知,可见我在她心里的位置。我妈这人,性情比较活泛,擅长分析事儿,总乱出主意,但就有人愿意信。一来二去,跟活动室认识的杨师傅走得就比较近。杨师傅以前是工程师,长得挺有派,常年披着风衣,退休金丰厚,一个人也花不完,我妈就帮着一起想办法。我挺支持他们的,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但俩人也没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游山玩水,畅享自然风光,然后各回各家,不知道图啥。

  其实我也不是想去看望我妈,主要是我家有个传统,每逢周五,必包饺子,夏天吃黄瓜馅儿的,冬天是羊肉,春天的韭菜嫩,就包三鲜的,里面还有虾仁,雷打不动。当年我跟吴小艺在一起时,我都怀疑她是奔着这个跟我好的。吴小艺特别爱吃我家的饺子,吃过一次,就上了瘾,个个礼拜都要来,不用筷子,煮好拎起来就往嘴里送,塞满三只,同时咀嚼。即便是我们吵架期间,赶上周五,她也一声不响地提着肚子来吃饭,饺子进了肚儿,关系就缓和一些。所以我俩处对象时,没大矛盾。我妈挺得意她,觉得会来事儿,说话好听。吴小艺有这个本领,跟谁都能唠到一起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但我后来就有点烦她这点,觉得里外不分,没个亲疏远近,我说过几次,她也没太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大大咧咧。分手之后,经人介绍,我又处一个对象,叫苏丽,小我几岁,在超市的调味品区负责理货,跟吴小艺的性格正好相反,内向,不爱说话,问啥答啥,多余的一句不讲。苏丽又瘦又矮,眼睛大,往外鼓着,像条小金鱼,性格温驯,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俩头一次见面,约在超市里,她的头发焗成黄色,扎在后面,一摆一摆的,戴着永远洗不干净的棉线手套,拉一辆平板车,也不抬脑袋,怄气似的,车上摆着好几箱油盐酱醋,花里胡哨。我跟她打过招呼,不知说点啥好,就陪着整理货品,苏丽走路带风,干活细致,不仅讲究品牌摆位,还会注意不同的区域配色,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是门学问。下班之后,我问苏丽,工作几年了。苏丽说,三年多。我说,累不。苏丽说,还行。我说,头发颜色挺时髦。苏丽说,白的多,挡一挡。我说,下班去哪。苏丽说,回家啊。我说,吃点饭去不,麻辣排骨串。苏丽说,也行。我们之间的交往差不多就是这样,任何要求她都没有拒绝过。有时好像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想了想,也没说出口。我性子急,遇到这种情况,就愿意多问几句,但这样一来,她反而更不讲了。

  电台里播着情感栏目,一位女性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经历,语调悲切凄惨,一言蔽之,再婚家庭矛盾多,想方设法来耍我,好心当作驴肝肺,前妻招手就去睡。我听了都跟着上火,但还是没扛住困意,在车里眯了一觉,没几分钟,便被铃声吵醒,吴小艺的号码。我揉揉眼睛,接起电话,假装不知道对面是谁,客气地说,喂,您好。吴小艺说,像个人似的。我继续说,请问您是哪位。吴小艺说,猜。我说,抱歉,猜不到。吴小艺说,你爹。我说,我是你爹,操你妈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来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一次,我也没接,把收车的牌子取下来,调了个头,速度七十公里,开车去了浑河西峡谷。这半年来,不忙的时候,我经常去那边,一坐一下午,比较肃静,景儿也好,放眼望开,一片浩荡,河水平缓漫延,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岸边总有人放风筝,各式各样,有燕子、老鹰,还有长虫、恐龙和猪,被地上的人们遥相牵引,风将其吹得鼓胀,烈日穿过,更显苍白,近乎于透明,整片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园,各守其位。还有民间乐团演奏,成员都是老年人,满脸斑点,表情僵硬,肢体动作丰富,摇头尾巴晃,压着嗓子唱苏联歌曲,三句一停,气力不足,但歌儿还是好,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我坐在台阶上,点了棵烟,想象着走在结冰的浑河上,浓云蔽日,老马只剩一把骨头,鬃毛覆雪,确实也有几分忧愁。中场休息时,乐团成员也坐过来抽烟,捧着保温杯,自说自话,边喝茶边吐碎沫。有一次,其中一位跟我借了个火,对我说,家近吧,见你常来。我说,也不近,愿意过来歇会儿。他说,好听吗?我说,好听。他说,老了,年轻时可比这强。我说,专业搞音乐的。他说,不算,厂里文艺队的,我们这批总共九位,走了一位,还有两个在海南,一个在北京,带孙子呢,还剩我们四个。我说,难得,还能聚在一起,但数目不对,差一位。他说,心思挺细。我说,做买卖的,对数字敏感。他说,确实还有一个,女的,以前主要负责演唱,没联系了,她那嗓子是一绝,长得也好,九四年,单位解散,我们跟工会恳求半天,在文化宫办了最后一场,十首歌,都带着家属过来听,她唱的压轴,俄语一遍,汉语一遍,麦克风不好使,基本是清唱,全场鸦雀无声,不敢喘大气,生怕错过一个音儿,演出结束了,还缓不过来,没人敢拍巴掌,我往下一看,底下无数个发亮的脑门,往外渗着汗水,什么原理。我说,不知道,人多,热。他说,兴许是,当天唱的是苏丽珂,格鲁吉亚民歌,第一句,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第二句,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问谁呢啊,没答案。电视上演过的,半导体里放过的,古今中外全算,没有一个唱得比她好,了不得,就因为这个,把自己名儿都改了,就叫苏丽珂。我说,本来叫啥。他说,苏丽,加了一个字儿。我说,我对象也叫这名儿。他说,不加还行,加上之后,越活越坎坷。我说,这我相信。他说,出了点意外,昏迷半个月,去北京做的手术,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再一出声,动静完全不一样了,精神有点受不住,就与世隔绝了。我敷衍着回了一句。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我抬头向上望去,一只黑色的蝴蝶风筝飞过,正好将太阳挡住,光在减弱,周围泛起一层虚影。他继续说,但现在过得也行,安度晚年,不唱苏联的了,改唱耶稣,我前几天见过一次,就在十三路教堂,请我去拉琴,一天五十块钱,台上人唱一句,她学一句,都唱完了,她也不走,摇着轮椅过去,拦住领唱,问人家,我该往哪儿走,可笑不,大门朝西,你说往哪走,不回家还能干啥,耶稣也不供饭,但人家不这么回答,他说,你本来四十天就能走出去,由于常有怨言、不断犯错,神就罚你在旷野,来回逛荡,一直走了四十年,她点了点头,我听不下去,净扯犊子,没打招呼,收拾东西走了。出门后我就琢磨,四十年啊,神咋不整死我呢。我没回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不知道谁最爱听这首歌?我说,不知道。他说,斯大林,他有四句话,说得比神还好,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慢慢品去吧。

  ……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