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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辽宁文艺季度述评——中篇小说 (春之卷)
来源: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 | 作者:胡海迪  时间: 2020-06-19

​  2020年的冬春之交,令人难忘——新冠病毒像野蛮的疯牛,闯进人们平静生活的瓷器店。恐惧、慌乱、孤独、悲伤……其后,人们渐渐懂得珍惜,学会坚强,努力把打破的生活重新修补起来,像拼镶名贵古玩的碎片。在这场全民的抗疫之战中,医生护士、军人警察、社区工作人员这些第一线的冲锋将士,赢得了应得的荣耀。而另一种人,默默笔耕的作家和普普通通的文学编辑,在后方恪尽职守,一如既往地用文学的清泉浇灌一颗颗焦渴的心,也是一种不平凡,也应当赢得人们充满敬意的目光。

  2020年第一季度辽宁的中篇小说,材如采铜于山,丰富多样;手法似姚黄魏紫,各尽其妍。

  回望青春与梦返故乡

  女真的《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发表于《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转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在充满怀旧的气氛中散发出淡淡的感伤。谨小慎微的退休女工张珊珊随团游览莫斯科,不小心遭遇小偷,原因是“自由活动”时在地下人行道,她听到一个街头艺人用手风琴演奏她熟悉的《卡秋莎》。她入神了,也走神了——她想起她的初恋,想起曾经的男朋友,一个有俄罗斯血统、做事不拘常规、喜欢冒险的小伙子。当然,后来,“她变成了妈妈期望的稳稳当当的好姑娘。青春岁月的好奇、冲动,好像跟他这个人一样一起消失了。”小说在张珊珊东西被偷之后,又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女工推到“引人注目”的尴尬位置上——她的几次无心之失,让同团旅游的人对她有了一种无声的注意。在这些小小波澜中,与这位普通女工同房而居、年近八旬的老阿姨——王姨闪闪烁烁地进入读者的视野。小说结尾,在离开俄罗斯的前夜,这位退休多年的大学物理老师,用俄语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这是唱给远在家乡的俄语老师——一位已经九十多岁、行动不便、与之来往需要躲过儿女眼睛的老人。她“唱得非常用心、动情,像在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女真笔触细腻,心理刻画贴切自然,让本不曲折的叙事小径上开满暗香浮动的小小野花。小说中张珊珊和王姨经历的两段爱情,前者是明叙,后者凭暗猜,前者是心理活动展开,后者是外在行为表现,前者是别离再无消息的“无尾”,后者是情缘不知所起的“无头”,但又恰好形成一种巧妙的闭合和互释,烘托出“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的悠悠情韵。

  如果说《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吟唱时间带走的美好,那么老藤的《梦里香椿》(发表于《芙蓉》2020年第2期,转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则是回望岁月难以冲刷的心灵伤痛。从不做梦的退役海军军官冯慎九,在他的老乡及战友老开的“暗示”下,一连做了五个梦。每个梦里都有他家乡云上村老屋门外的香椿树,在这棵树旁,梦境把他带向了自己的过往。在梦中的迷乱与梦外的回忆中,冯慎九对家乡给他带来的早年坎坷耿耿于怀——他一厢情愿的初恋折戟沉沙;他被推荐上大学,却被人顶替下来;他的母亲教课很受欢迎,却不知怎么就失去了教师的工作……小说在现实与梦境中闪回。现实中理智的思考不能回答的问题,梦给了解答——死去多年的老支书告诉他,为了让一位年轻的女知青不上船“被山狼海贼给霍霍”,他让她顶替慎九母亲教书;而可能死去多年的这位女知青对他表达迟到四十五年的谢意——她当年被一个病态严重的花痴盯上,如果没有他“让”出名额上大学,她必死无疑……主人公的心结一点点呈现,一点点打开,最后,他鼓起勇气,踏上回乡的路。然而,梦中飘散着椿香气的家乡,已经变成一座大学的校园,不复存在。这篇小说创作的动机,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的那样——“回乡,要趁早。回去拍一张合影,饮一瓢井水,见一下乡亲,向青草摇动的祖茔献上一束萱草花,这样做过,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便会少一些遗憾,多一份心安。”小说完成了作者意欲表达的主旨。值得注意的是,作品采用的艺术手法,是相当别致的。首先是写实与虚幻相杂——由残酷的往昔而产生的伤痛和心结,是真实存在的,而在梦中的解答,比如老支书的回忆、女知青的告白,其理由是不是真实的?这是主人公心灵的自我解脱,还是确有其事?其次,理智与疯癫为伴。主人公的解梦人老开,不是正常状态的人,而是一个患帕金森综合症、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病人。主人公有时能从他那里得到很智慧的解答,有时又不得要领(这要随老开的神智清醒程度而定)。而总体上,老开就是引导他与往昔和解的领航员。这两个特点,前者有似“庄周梦蝶”,后者略近“象罔得珠”,真与假、智与愚,没有分明的界限,没有清晰的判断,而这恰恰构成了一种张力,让小说在表层充满生活的质感,又在深层蕴藏耐人寻味的哲

  市井痛与理想

  有别于女真的张珊珊和老藤的冯慎九,张鲁镭的《黄金搭档》(发表于《中国作家》2020年第2期,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展现了另一种退休生活。小说充满烟火气,讲述一对老年舞者的琐碎日常——或许,他们是普通的,与很多广场舞大妈大爷一样,热爱舞蹈,喜欢出风头;或许,他们又是不普通的。女舞者金凤是脑血栓后遗症患者,离异,自幼练武,如今和舞伴一会展翅高飞一会举头望月,有暴力倾向,对前夫和舞伴能动手就不说话,梦见亡夫就去海边烧纸;男舞者老奚退休前是个装卸工,退休后是保安,身体强壮,常挨女舞伴殴打,有狐臭,曾不小心让自己的孩子失踪在大海里,有一个什么也不做却对饮食无限挑剔的老婆……这些混乱的因素混杂在他们身上,构成他们混沌的生活。这对老年舞者排练一个《军港之夜》的节目,是小说贯穿始终的线索。其实,排练《军港之夜》,不过是串糖葫芦的竹棍,因为它不具备特别的戏剧性,也没有什么不凡的象征意义。对人们有用的,是竹棍上的山楂。读者可以在《军港之夜》的排演过程中品尝许多裹着冰糖的果肉——金凤在艰难的生活中用一双巧手和慧心裁制演出服,应付生活中的贫穷衰老病痛,在舞蹈中寻找自己的生命价值;老奚来往于自的家庭和舞伴的家庭,不断撒谎、无限操劳,无事可做时无家可归,挨金凤的妹妹挤兑嘲讽,在小舞厅里寻找陪舞的老娘们儿,想干一点可怜的坏事。他们在生活的夹缝中顽强生存,希望活出个人样儿,活出一点精彩。作者的果肉有甜有酸——略带喜感的叙述方式,着意絮叨的语言节奏,而不动声色中却隐藏着深深的痛:老奚把金凤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努力忘掉失去的亲儿子;老奚的老婆彩云“也曾有过好看的光景,清秀还单薄,怀里抱着奚宝,就像抱着个大活娃娃,他一兴奋就把两个人举过头顶,彩云管这叫串糖葫芦,后来那串糖葫芦没了,仅剩下眼前这个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咯咯没完的陌生女人,有一阵子俩人基本无话……他们的生活异常宁静,没有争吵没有哭诉,宁静的地上掉根针都让人胆颤。”小说紧贴当代生活,在庸常琐屑中寻找光彩、寻找乐趣、寻找希望——哪怕只能找到一点点。《黄金搭档》中的《军港之夜》没有排成,两个舞伴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但在狮子搏兔般的寻找中,他们展现的,是人活着就应有的尊严。

  《黄金搭档》中的痛苦仿佛隐藏在平凡生活表面下的暗疾,而鬼金的《地平线》(《满族文学》2020年第2期)则是在理想主义撕扯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一个有作家理想的年轻人,在一所大学的“作家班”中遇到一对同学情侣。男同学是他的同室好友,后来因为打架而逃亡他乡,不知所踪。女同学是他在内心中倾慕的对象——他对她既有贾宝玉式的精神怜惜,又不能克制薛蟠式的肉体欲望。小说的基本情节不复杂不曲折,似乎难以支撑一部中篇小说的体量,但鬼金的这篇小说并不带给读者一个故事,也无意让读者体会某种意蕴,他更倾向把读者拉进一种情绪、一种氛围。他用粗砺的语言风格,大量描绘各种内心活动。外部世界按部就班、平凡乏味,而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却充满风暴,挣扎飘摇在自卑与狂傲、生存与理想、现实与梦境、失落与追寻之间。小说叙述时而采用“写作者”这样的第三人称,时而采用“你”这种较少见的第二人称,展现的场景时而是现实生活,时而进入阅读或写作状态(在小说里读小说、写小说),时而又进入冥想、梦境。支撑小说情节发展的另一主角——那位名叫汤丽的女同学,有时是用写实的方法塑造的人物,有时又是主人公疯狂想象力制造的虚幻映象。鬼金用各种方法展现那种青春的骚动与痛苦——骚动和痛苦的原因,在饱经世故或饱阅小说的人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不过是大多数人都会遇到的青春烦恼。但是,这就是文学的优长——它不会把任何一种卑微的情感视为无用无聊,在社会学、经济学、生理学等等用理性支撑的学科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心灵迷惘和精神痛苦,在文学中,自有其价值,自有其尊严,即使不令人愉悦,情调灰颓,也能赢得收容甚至拥抱,因为它也许能让人向自己早已忘却的过往或内心中一个不太坚强的角落,投去忧伤的一瞥。

  田园牧歌与工厂遗事

  曾剑的《竹林湾往事》(《黄河》2020年第2期)也在回望往昔,回望故乡,但没有难解的纠结,没有难忘的痛苦。或许,这篇作品能够散发一种田园诗的情韵,重要的原因是主人公(很可能就是作者本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个年龄的人,眼里的世界,往往是纯净鲜亮、充满色彩的。但主人公寄身的世界——竹林湾,其实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这个鄂东北山区的小村落,20世纪80年代初期还很贫困、闭塞,这里通电还是件大事,这里有许多娶不到老婆的“寡汉条子”,这里有苦涩酸楚的爱情风波,这里有许多人由于生存条件恶劣默默死去。但曾剑把这里淳朴的风俗人情融入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仿佛苦酽酽的浓茶留下的难忘清甜回味。他着意选取富于吸引力的有趣细节——劳动号子俏皮生动又富于文采吃掉餐桌上的红烧鲤鱼需要暗语瘸腿父亲被电线杆子砸中膝盖竟神奇地康复……这篇小说笃信民间神秘主义的最后一代人——他们那些似乎愚昧幼稚的观念在解决人生无解难题的当口,又荒谬又神奇地显现出强大的韧性和力量。作者用深情的笔触描绘出聋二和吴大这两个“寡汉条子”的形象。前者是疼爱他的“干爷”(相当于北方人所称的干爹、干爸),后者是一个自己打光棍却为弟弟们找老婆耗心费力的大好人。二者的境遇都不好,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相互扶持,用仁义厚道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平静地接受生命中不期而遇的厄运。作者善于营造意境,整个小说仿佛一帧帧流动的风俗画面。笔调从容沉稳,不疾不缓,语言节奏协调吻合当时农耕生活的缓慢悠长。“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曾剑的这篇小说,素朴、平和、温润,给陶渊明的诗句作一个小小的注解。

  与曾剑的农村生活形成对照的,是李铁和肖世庆的工业题材小说。李铁的《钛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2期)对一个工厂从破产走向重生进行较为生动的记录,用形形色色人物命运表现老工业基地在改革中遭遇的艰难、阵痛。肖世庆的《车钳铆锻焊》(《满族文学》2020年第2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篇小说,而是五个短篇小说的合辑。这五个短篇,按车钳铆锻焊工种的顺序分别写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故事。其中“形而下”的有一位工人死后又活了几天的“诈尸”奇谭,有工人们用锻件余温烹调午饭的趣事,形而上的有老车工对自己手艺充满矛盾的态度,有年届中年的女焊工由于技术高超重获人生尊严的曲折经历。其中最为精彩的一篇名叫《净土》,发生在文革后期工厂中深挖“生活问题”的背景下。一位拿男女之事不当回事的风流女工与八位男工人有染,前七位都已坦白,这位女工对此毫不在乎。第八位是一个“技术一流、长得有模有样、魁梧健壮”的机修班长,但两个谁也不承认彼此有什么瓜葛。女工甚至说,“徐师傅是谁,我是谁?我也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但最终,在厂领导的“富有智慧”的“强大攻势”下,机修班长招了。“一见材料,女工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她屋子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树林里吊着一个女人”。女工对爱情信仰的倒塌,和后来徐师傅一生悔恨,构成震撼人心的悲剧。小说没有一个字涉及女工的心理,但不动声色,计白当黑,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展现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斗争。这是一篇颇见功力的作。

  本季度辽宁的中篇小说,还有张艳荣的《不在场》(《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3期)、范志军的《暖冬》(《鸭绿江》2020年第2期)、周雨墨的《万山红遍》(《海燕》2020年第1期)等。《不在场》讲述一起扑朔迷离的失踪案的侦破过程,其中涉及男女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具有传奇色彩。其不足之处在于将某些二十一世纪才流行的风尚和语汇植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些失真。《暖冬》是关于农村脱贫致富的作品,情节一波三折,人物形象鲜明饱满,既有对官场规则较为真实的反映,也有对人物心理较为细致的描写。《万山红遍》是一篇以大学生村官为主题的作品,敢于直面当下农村的现实问题,对于农村中很多人物,尤其是某些有缺点的人物,有鲜活的摹写,难能可贵。但作品中略有概念化的倾向,也有不近情理的细节处理。比如大学生村官坚持原则把村主任送进监狱,后来娶了村主任的女儿——这在现实生活中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合情理的是,村主任的女儿对此没有一句反对和抱怨。即使作品一定要让女孩理解男朋友把父亲送进牢房的正义性,也不可能让她如此无动于衷、如此平静如水。而作者在此将笔墨轻轻带过,在谈婚论嫁的阶段也没有写出一句女孩的心理斗争,更没有狱中老爸提出什么不同意见——这明显不合生活逻辑。小说本是虚构,但这种虚构一定要曲尽人情、深明物理,把“谎”说圆,经得起读者的质询、细究和反诘。

  2020年前三个月,跨越己亥和庚子,度过冬日一个个漫漫寒夜,迎来了春天一个个看似柔弱、实则顽强的晨光曦微。文学,跟东北大地的种子一起,随着太阳一天天和煦,雨露一天天充沛,缓慢而执著地发芽、长叶、开花。我们期待着夏季的到来——这会是一个枝繁叶茂、满眼浓绿、生机勃勃的季节,相信文学,也一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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