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苍原浪漫——谨以此记亚洲最大的苇荡 盘锦的芦苇
来源: | 作者:霍彦珊  时间: 2020-04-01
  第一次记住你的模样,是忙忙碌碌的高中那几年,坐着三十路的公交车,头倚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入冬的冰雪堆积,混合着来往行人脚底的泥巴,色调单一,除却黑与白色,就是永远模糊不定的灰,那一年,我们被梦想和未来压得喘不过气。
  勇气,追逐,奋斗,都是格外好看的字眼,老师们喜欢,家长们喜欢,仿佛是成年世界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词,仿佛因此我们就应该背负。分班前的同学偶尔在校园里碰面,抱怨过彼此的境遇之后,末了以一个“加油”收场,握拳,微笑,装作踌躇满志的模样,这是我们激情燃烧的岁月,每个人的脚步都忙忙碌碌,生怕辜负成为一种罪名。
  一个大雪飘飞的周末,行道树被人们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覆盖着,松树被绿化的工人精心的包裹着,行色匆匆里带着步履仓皇,不免让人想念起活泼的气象。终于,在通往郊区的路上,一片荒芜的黑土中,我被你惊艳,被你感动,从辽河口吹来的大风压低了你的身段,从春节前积压的残雪羁绊了你的腿脚,可是你依旧,如此鹅黄,如此繁茂,如此富饶,如此,漫无边际,你叫芦苇。
  桃李杏春风一家在三月占尽了风头,夏天有高贵的梧桐树送来斑驳的荫,甚至秋也有银杏,红枫装点着人们的视觉,所以,只有在寒冬肃杀的时候,娇贵的现代人觉得眼里缺了点什么颜色的时候,你才不缓不慢的走出来,显露出自己的庐山面目。
  其实在绚丽的季节里芦苇并不算美丽,单调的颜色,满眼的灰黄,摇摆着细瘦的茎叶,没有花的柔媚,没有树的果香,甚至也没有草的温情,尤其是见到一支芦苇在水塘独自飘零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为它感到一阵无助的凄惶。
  岁岁年年,被人们漠视,被人们遗忘,可依旧铺天盖地的生长,如果不是偶然的瞥见,在公交车里昏昏欲睡的城市人或许依旧不了解芦苇的存在,不知它的名姓,这该是何其悲哀和卑微的处境?可是在轮回的等待里,我见不到这种倔强植物在磨难里该有的半点沧桑。
  后来我渐渐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破茧都可以带来一只蹁跹的蝶,也不是所有的急雨过后都能见到七色的虹,蝴蝶和彩虹本就是宇宙万象中难得的美丽事物,我们的生命里,更多的是平凡,当抛开琉璃的眼睛,走进最朴素的世界,虹与蝶与芦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东西。《菜根谭》中讲“莺花茂而山谷浓艳,总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见天地之真吾。”如此想来,富丽的季节便有些锦上添花的虚无,草木衰落的时令,当我看到大地的本色,便想到了芦苇那略带清苦味的品格,不为了蜕变而蜕变,从未被世俗束缚,也就无所谓解脱,这该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高考,那一年,不管多努力,总有人要悲伤,我记得网易云曾经有一句热评“命运最好的不是如愿以偿,而是阴差阳错。”原来我们迎难而上,并不为了改变世界,也不是为了一张好看的毕业证书,而是为了我们本身,风和雨和漠视造就了芦苇的坚韧,给予了我们冲破藩篱的毅力,回归到最真实朴素的本我,这样的生命才符合生命的律动。这是我十八岁那年,看芦苇的样子,很平凡,很执着,与我梦想的影子擦肩而过。
  在我高中时代最后的三个月,公交车每每经过这片土地,我懂得,这里的芦苇不再是一群简单的水草,她们交杂着生命的寥落和苦味,是血汗,是梦境,是惊心动魄和平凡岁月的结合体,是一群,年年如斯,岁岁依旧的魂灵。
  浪漫,romance,这个词的另一个解释,是在我上了大学后读《三个火枪手》原著时,偶然间发现的,“浪漫”竟是冒险和传奇的意思,更多的时候都并非是爱情。原来,在爱人的世界当中,浪漫的本意,是经历风雨之后的沉静,没有波折没有坎坷,再美好也算不得这两个字的。大概因为古往今来关于爱情曲折的事情经历的多了,才逐渐演变为后者,浪漫不是幸福而已,是一种冒险,一股激情,一次勇往直前,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但凭心意,莫问前程。
  我们都曾借一腔热情慷慨的奔赴,去奋斗,就如同芦苇去拼尽全力的生长,她本是小小的枝叶,小小的嫩芽,化作灰黄的芦花,辗转天涯,写就浑厚的一笔,交相辉映梦里的黄沙。不问水土的贫瘠与否,不问地域的寥落几何,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浪迹地角天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欣赏芦苇的美,她不雕琢,不藻饰,却恢弘自由,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很多人原都在俗世里奔波,从青春到成熟,朴素的苇花活成了我们想要活成的样子。她不华丽丽,只是知己坚韧,心怀天下,便不问贫瘠。这种成活率极高的植物,正在以它的繁殖力像我们人类演绎着一种别样的浪漫情怀。
  我的心绪稍稍的解开,看着那微微浮动的青海,倏然起敬。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我不了解在他的家乡,法国中南部的多姆山省,有着怎样的苇荡,又孕育和生存着一群怎样的生命,在我生长的小城盘锦,有着这样一顷望不到尽头的地界,给花草全部回归大地的秋冬季节,带来源源不断的生命的活力。
  茶里月里酒色里,水去云去花落去。这是南方的写意画儿,常听人说,梅花傲雪迎霜的姿态,儿时未曾在家乡见过,大概以为是梅花不喜欢这里的风水,后来才知在南方水乡的雪竟是不落地的,相比于东北料峭的早春天气,不知要温暖上多少倍。原来那可称为堪堪君子的腊梅,也经不起东北的春寒。
  芦苇品格,从不畏惧,亦不妒忌。一方沙土,一抔净水,不知何时的秋风裹挟而来苇絮的种子,来年又是一批片朴茂的生命之林。低调的处事,优雅的生存,傍水而长,浩浩荡荡,平心静气,等待那一派彻骨的寒凉。不知道瞥见身边被游人赞颂的菡萏红荷,它作何感想?
  岁月劳碌增加了我们人生的无常感,前人教我们看庭前花开后落,然而花鸟又何尝不易摧折,芦苇赋予了盘锦某种精神,给予了我们一种磅礴的生命力,或是一颗激情的进取心,让自然的子民学会盛世里的安宁,和平凡岁月里的知足常乐。
  世间繁花草木万种,芦苇的秉性,最接近于这座钢铁之城。
  风声吹过苇荡,几只海鸟飞过,划出优美而又矫健的弧线,芦花飘舞,苇香浮动。但是芦苇的美,在我看来,远不只于那蔓延滋生的绿意和接天连地的辉煌。
  我曾见过天下奇观红海滩,那是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碱蓬,传说中七仙女遗落的鲛帕,夕阳下的淑影恍动,我摸索着栈道里面系的红色丝带,暗暗纳罕该是让多少男女来此许愿······我也曾见过风起波澜,望不见尽头的大海,被那一脉的水汽所震撼,时而翻滚时而呐喊,在平静的微澜下面,望不见的汪洋该是包含着多少生命的轮回······然而,东北的芦苇与他们绝然不同。
  红海滩的美,究竟在于色彩,当她依附在大地的脚下,再妩媚也不过是一片美丽的地衣而已,大海纵然涵养着生命,怎敌得苇海就是生命本身,当受尽赞颂的前者匍匐于大地,唯有那片芦苇啊,将自己的生命向天伸展,像穹顶蔓延,摇曳肆意,将一份傲骨与低眉共存。让我想起黛玉《葬花吟》中“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图景,这不是在向天祈雨露灿阳,也不是殷勤的做蓝天白云的侍者,芦苇,她仰头问天,看似纤弱,却不曾摧折,那些富丽的百合牡丹,那些娇贵的玫瑰,怎么懂得,傲骨犹存,横眉冷对的背后,她的的脚下有多少砂砾紧缚。
  “芦花白,芦花美,花谢满天飞,吹过山,吹过水,大雁成行人双对,相思花为媒”,这是盘锦市歌《芦花》中描绘的芦苇,她美丽,多情,是守护人类伊甸园的彼岸花。在年龄渐长的路上,我看芦花,不再只是被她的漫天掩地所感动,更被她的处事哲学惊骇,不讨好不谄媚,亦不莽撞,进退得宜,这四个字的来多么不容易。
  我才想着,这样一群浩瀚的存在,该怀着一种怎样的信仰去凝视。那一天,我怀着巨大的好奇和敬畏去看你,坐着一个很老旧的小客车去寻找全亚洲最大的芦苇荡里你的模样,想去瞻仰你的久违了的盛名,阴差阳错坐错了一班车,一时路上又没有旁的车可以回去,没有办法可想,只好跟着公交摇摇晃晃去一个颇为偏僻的村镇,接连的雨水把道路淹的不堪入目,我把头倚在窗户上发呆,突然,一抹强烈的色彩映入了我的双眼,在狭窄的泥泞的乡间道路旁,是望不见尽头的苇田。
  远处映衬着黛色的山影,我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地界,该有着怎样的名字,又被怎样的族徽牢锁,只是看着她与蓝天交相辉映的剪影,我才领悟,美丽,原是最简单亦最艰难的东西。今年的七月,格外的多雨,水草赋予了东北异样的妩媚,那是不同于南方水乡的款款柔情,袅袅婷婷,北方的水,尤其是辽河的的水啊,总是有一股英丽在里面,磅礴浩瀚,唱诵着钢铁之城激情岁月的笙歌,永不消歇······直到车轮的哼哼声,人群的嘈杂声,都归于沉寂,都被同一种鲜活的生动姿态震撼,那些继承了硬挺的身姿和气度的,不知何处芦花的后代,浩浩汤汤,挥挥洒洒聚居在北纬30度的版图,一枚小小种子,从淤泥里长出她母亲的样子,连缀而成另一片家园,任是谁都不免被她感动。
  所以,不懂东北,不懂辽河水的人,大概也不懂这里的芦苇。
  抚摸着芦苇细小白色绒毛的叶脉,格外的亲切。那一年,用你织席,用你入药,何等风光,何等肆意?伴随着我父辈的老去,新城的建设,那一脉儿时的记忆,也擅自模糊起来,三十年的时间线上面,像是被谁在上打了个璎珞。怎样都好看,怎样都华美,就是记不起那些让你劳碌的种种。
  也许当现实交给我的,我全部奉还于纸上的时候我才明白,随遇而安,许就是她的信仰和处境。大概吧,不争不抢,随迁流逐方位,兜兜转转,都是芦苇眼中的世界。我们的热火朝天,不过是她世界里的过眼云烟。那一朵孕育着生命的芦花啊,许是明明知道自己的宿命,静悄悄地远离喧嚣,远离了车马,远离了人群,风光过,肆意过,最后归于一抹宁静的荒凉,绝艳后的朴素。疑是人间好恶,不晓天地清明,苇海苍原,是上古的浪漫,是水天相接的幻想之地,是梦回留守的绿意萦回,不曾见过朔风砂石和大雪封地的人们,自然不解你的风情。
  这一世,我登上幽州台歌,不为颂德祈福,只为了寻找你当年的风骨,寻回在记忆中模糊了的模样,被立交桥和高楼大厦掩盖的过去,我小心翼翼,生怕亵渎你的圣洁。
  我们都会迷惘,都会抱怨,都会脆弱,直到望见那一抹万顷的苇塘,犹疑,焦灼,彷徨,倏忽间安静,芦苇似乎是我所在世界里最安贫乐道的生命,不必有人关心,更遑论有人照料,就那样不骄不躁,不争不抢的生长着,年复一年,岁岁苍荣,点缀着繁华都市外的灯红酒绿,脚踩宇宙万顷,横贯世界千年,从丝竹笙歌到霓虹闪亮,朝朝代代的穿梭变换间,她不忘初心,一如始终。
  我越来越喜欢坐车看着窗外,尤其是通往乡间的小客车,带着稻田气味的风,牵引着我的童年,大片大片的水草·····孩童时的记忆窸窣窣响动。这是盘锦,小城,琐事,儿时记忆里就有的一支苇草,在拿着雪糕冰棍奔跑在水稻田两旁的窄路上,凌晨三点撕扯开天幕的蛐蛐嘶鸣中······东北的儿女,梦里总还有你摇曳的影子。
  这些年,不论去哪里,每每经过你的怀抱,与我而言,都是一种慰藉,旭日蒸腾间,残阳血色里,苍茫的天地乾坤中,感恩你的救赎,合上十指默祷,愿不负你的恩泽。
  君不见,一呼百诺松如柏,无人问津寂寞林。
  君不知,沙尘风雪寒蚀骨,浩渺凭信守方民。
  君不闻,千顷塞外冰封地,万丈绡素远红尘。
  君不复,少年长成彼父辈,谁记昔年织席人?
  君子之德,君子之美,愿与君,君子之交淡如水。
  余秋雨在《千年一叹》中说沙漠,“这一切都与人类的文明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无可质疑的壮美,而且万古不息。我们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一个适合自己居住的小环境而已。”十年,百年······万古的文明倏忽泯灭,永不消歇,绝不迁就,一如苍原苇海的风声浪声,嘲笑着穴居人类的眉眼,解说着黄沙大漠的长歌。
  黄沙大漠或许早已忽略人类的存在,因为执着与坚韧,都是一种亘古的品性,所幸,芦苇待我们亲昵。她的浪漫,轰轰烈烈,风风火火,从浑浊的天地开辟之时到现代人的骄矜之态,人类啊,自然的子孙,万万不可僭越。我因此仰止敬畏,伏地谦卑,祖国七十周年献礼之际,我将这片赋予我大美认知的苇荡,落笔为文,记述成句,献给我的中国母亲。

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