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喜欢你的喑哑——在看到太多的血、铁和糖之后。我喜欢你的缄默,有辉光,不会太过明亮;有价值,但可靠、安妥。你压低嗓音,在角落里沉积着岁月的光斑、生命的舍利,直到本身已充满,无须再增多。
2.
导热。导电。你知冷知热,细若游丝的牵系,绵长,不绝。你是媒介、浮桥,天堑、鸿沟,都在你的静默中,悄悄弥平、轻巧覆盖……
你不是耀眼的白,是默默挪移的光影,是青草蒙上的一层雾……你等同于清霜、凉透的席子、月下的荷塘、平和的心境……你稳住阵脚,像个中庸的人,不在疾雨中奔跑,不在烈日下急行,不在呼天抢地中歌哭。你清泠泠的目光温柔适中,软硬适度,让粗糙、简陋、羞耻显而易见。
3.
你是我的地理学、心理学,是兵荒马乱的中年之后安稳的居所。迎迓。接纳。祭祀。传承。我双手托举着,你透明的身体、不熄的灵魂,如一条动荡的河——如果你是水,请洗濯我陈年的晦涩和阴霾;如果你是酒,请打开沉睡的山洞和净瓶……
4.
心软!在暗处,你也能反光。
你的心肠和诚恳,和胃,养人——像水,像粥,像温良的夜,像没有油珠儿的朴素菜蔬。你是日常中的低眉敛目,是天鹅绒,是一种准备好的规整……在坠落的中途,我们相遇。
“你是我一直要等的那个人!”在你面前,纯洁的时空旋转着拓延,我几何倍数地缩小,微弱,轻浅,如即将融化的盈盈露珠,颤抖着——也不敢说出爱恋!
我清空多年的芜杂,迎接清洁的爱人——要经过多少颠沛与流转,要经过怎样的淘洗与打磨,才配得上你的苦难?
5.
我回来了!
——在不老不少的中年,我湿重的翅膀准确地落在你的领地——不冷,不热;不浓稠,不稀薄;不古板,不新潮;不流俗,不艰涩。
我不要名贵、奢华的金,不要坚硬、固执的铁,甚至不要过分漂亮的铂,不需要撞击地球的代价,成就陨石沉落的命运……早就默认了,高高的神龛之上,你是我精神的稻谷和粮仓,虚荣与耻辱之词,无处躲藏。
6.
你无限、无疆,如悠悠的钟声,四面八方传诵……平衡着夜与昼,来世与今生……
金碧辉煌的教堂居于云端,纯银的圣母如棉,怀抱圣婴,微合双目,而嘴唇、脸庞、发丝,分明是人间的神色。宏廓的天堂中,浓得化不开的金黄被这并不刺眼的银,轻轻地衬了过来——像庞大交响中的间奏,顿了一下,化解与分担。仿若季节的沉吟,仿若通幽的曲径。野雏菊淡苦的香,荡起微澜。
7.
你是一头小毛驴,在希梅内斯的西班牙乡村,你叫“小银”,像一个小男孩的昵称。我迷恋那些傍晚的小酒馆、教堂的穹顶、自由起落的鸽子和赞美诗,迷恋庄重、秩序的人们,迷恋女人繁复的衣裙、遮阳帽和清澈的眼波,迷恋那些花花草草和不顶饭吃的东西……你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含着明净、隐忍的光。你们不说话,却足以给我安慰——在辽阔的自然面前,没有欺骗、占有、贪婪、不义……而彼此平等,彼此关爱,互为兄弟、亲人——小银,这一切,不就是银的品质吗?
8.
“一匹种马,白而闪亮,滑动,/像泼出去的水银,穿过/月光的广袤无垠”。沃伦说马像水银,使另一种“银”动起来!话音未落,银——奔跑起来,如星月夜之下流动的白亮的河——假如失音,你便是动荡的金箔、蝴蝶、丝绸;假如啸叫,你便是飞瀑流泉,是大地上陡然竖起的辚辚战车。然而,你逆向变身为一匹马——折叠的闪电,利剑,无声地劈开大地!
9.
……她死于难产!银在皓腕上,和着新生儿的血迹,成全她18岁的绝唱、忽然而至的葬礼……银丝还未爬上她的发际,而终场的哨音响起——如寒冬之夜檐间悬垂的冰棱、碎成齑粉的盐,切齿的寒凉,一生都无法将儿子心头的冰雪融化。
后来,腕上的银和她缺席的生活,被锻打成连心锁,戴在婴孩的颈项上,离心脏最近的勋章——以表彰生命。再后来,便尘封在昏黄的族谱和淡远的传说中……银呵,多么残忍、可贵的剥夺,沉着、冲淡、旷远,使你幸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