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洛川 在通向延安高速路的中途 一座蓝色路标上的箭头向右 洛川——在一个 巨大秘密的缝隙处 我们的车子一闪而过 从服务区开始 到0公里外的第99棵白杨 它们已人到中年,仍没悔悟 本能地,认真而拙笨地 度着时光。这是秘密的解码 洛川——在这个世纪初的秋天 有什么已坦然绽放? 又有什么仍秘而不宣? 在第一百棵白杨之上 愤怒的云朵一次次抱起高原 她要费力地擦净那些 她胸口上增殖的污点 她那失贞的岁月 从秘密的手势里夺过磁铁 消解着活人那微弱 又强悍的证词 这是你必须开口 又必欲被骟除的口舌 在那光荣正确的图章下 一个旷世的谎言就要破茧 洛川——你如何熄灭 那火焰一样的风沙和灰烬? 你如何取消 那大地波涌? 此时此地 雨水从窝棚棚顶滴落至地 它那声“叮咚”点燃了 世界腑脏里的炊烟 谁的笔在半空中速写出 一幅幅飞天?一个老年 母亲的脊背朝着地平线 无限弯下的夹角 再从一匹马 黝黑的骨架中抬高 一枚硬币从一只松开 且远去的手心坠下—— 兰花的那面:1角 2006版。不辞而别的人呵! 正值此时。正在此地 把手伸进土豆边 细细的热灰里 雾霭深了,更深了 直到深成夜色 高原用深沉的胸腔 吞吐云霞。而盆地呵! 你却用凹陷的脐部呼吸 隐约的鼓点敲打出节奏 那些从沉寂中脱身而出的 却犹如更深的沉寂 说出那更早的 比长途汽车穿过西部隧道的 那一刻要早。早过那片 油菜花弥漫的花粉 它对着你的往昔 它向遗忘抗拒 比跑过横街往邮筒里丢下那封 写有“爱”字的信还早些 早过沉默不语的内心 早过在新竣工的高铁候车室 挺直腰背坐着,像一个 学校里的好学生 “ 大声朗读课文P18。三遍。 签字”或“背诵默写P18课文 一遍。”或“P18、19 在书上补全对话” 早过你的出生。早过世界 对我们开始的蹂躏 早过因我们无视 而萎缩的泪腺 早过命运因孤凄 而生的谴责 早过那一阵突如其来的背痛 早过胃肠里那座偶尔发臭 或经常发臭的化工厂 比它的醒来还早。早过 生活加给你的 所有的污迹和羞辱 比那些在记忆中悬停的饥饿要早 比那些精神深切的迫害要早 比之普及的检举和 革命的意义 比之膜拜 比之疯狂要早 比你在世的时光更早 唐诗从她的永恒里拨出了两分钟 这是比掠夺还早的馈赠 我长久地走在大地上 早过空无所有 早过那怀抱着你的 最大的乡愁 台地小镇 还在奔波,还在赶路 在风雨的夏末傍晚 我们行驶在公路的胶片上 车灯前纷飞的虫子,那自动 撒向黑暗的草体字幕 “2000年。6月。午夜时分” 我们和剧情一起轰隆隆 冲向银幕里 世界已不忍相看,且叹息怜悯 远处是油墨似的黝黑,是 麻木迟钝的老年。近处 则是青春燃烧的过度的灰白 唉!——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 才演到这儿。长白山东麓 那某个峡谷,那北纬36度以南 小镇第一个街口的红灯 用懊恼和愤怒的节拍闪烁着 雨在我们抵达之前就停了 如此夜深人静的小镇 如此之错,我经历了多少? 它仍不是最后一个 清醒的迷乱,疯狂的镇静 被笼罩住的一无所知的自信 比痛失更为迫切 比邂逅更为遥远 唉!——如今你可记得 那浪漫又贫穷的情人 曾为一个踅脚的短暂的角色 将输掉一生而沾沾自喜 毫不知悔,且心满意足 有如初见 九月点燃了我肩上的枫树 而我把长沙的雨纷披到资兴…… 有谁曾携着那青山远去? 又有谁曾挟着那细雨归来? 一个南方之国在光辉里渐次打开 他不羁的甜美,他怒放的隐喻 山河之上的云朵放飞一匹匹意象的马 它们只要一个天赐的韵律 就会让自己安顿。哎!陌生人! 我来的太晚,已无法掩饰惊喜 那马儿的鼓点与我的心跳合辙 从峡谷那棋盘的田畴中 从更隐秘的洞口进入神话 在资兴的细雨里,我站成一个句子 拨开雨帘,像形的,象征的 有如初见,有如稼穑,有如耕耘 但那些句号将落在哪儿?我只知 我缈小虚空,因而可以容纳更多 高原鸟 晨曦中,我见到一天中 第一只鸟,它那食腐类的翅膀里 有一颗心脏,或一只马达 使之喘息,使之扇动 世界也在微微颤抖 而那些爪子的血腥 何时能被风沙洗白 被酷热榨干? 沙漠向远处铺开一整张黄裱纸 丘陵向自己的阴影抖落 它棉质的印花 太阳用光线的油墨 打印出大地的日历 一个历史急需修改 急需重建 是什么使天空弯曲后又垂直? 是什么使时间重又吹塑成型? 那些云被燃烧成颗粒 山河在热浪中模仿虚构 多么无足轻重的词语! 诗人呵!你在荒唐的韵脚中 向遗忘宣战,却早已 被真理把自身遗忘 重回玛根丹 那个在少年时离开你的人啊 走在苍穹下。两手空空 她那暖温带养育的灰黑眸子深处 藏了一把园子里的土 等待着在未来的某天 一部分将被思乡的泪水 冲泡成泥淖 另一部分提炼出种子或箴言 那发育自大陆的身体幼滑 那天然硫磺气息里提炼的品格 比怀念更尽责、更胜任 那颗玻璃做的心 还是完整的,还没在 尘世里碎成光线 那个胸脯和季风里 苜蓿翻滚的波浪 一起颤动又睡去的女人 还没吻过。还未成熟。还没醒来 她那结实的双腿还无法预测 哪一步是干旱,哪一步是雨水 如今她脚掌的油松已长进颅骨 手心的柞树在心脏里搭桥 写时迟,那时快哦—— 投桃报李者已走进这首诗的入口 我听凭她那架单人滑翔机 引擎如礼炮 那落回到身体里的庆典 我愿意以万分之一的幸运 飞到命运弯道的尽头 再以千分之一的坡度 坠落到生活的底色① 而那最高海拔山峰上的三块石头 也是狭隘的② 它们只吝啬的说着三件事 ——哦那爱 那无尽的生活和死亡 爱炊烟 多年来,我仍把祖国的地理曲解为 有红松林和没有红松林的地方 有一季稻田和两季稻田的地方 有能直饮的河水 和没有水源的地方 有白云干净得像一张张手帕 每天能擦亮天空的玻璃 或淡黄阴暗,肮脏 如一张马粪纸的地方 直到中年,我的舌尖仍储存着 一座大食堂,掠过的风尘 和美景越多,越固执到 只坚持一已之见 那短媒介后的深深回忆 那玉米和大豆的菜谱 放在我生命的后厨里 是数度治愈了怀乡病的药方 和经书。在大学写作课上 或在诗人们谈起各自长大的乡村 我一次次提问:请形容一下 你故乡炊烟的颜色和味道 我看见他们全都面露羞色 绊倒在一道关于炊烟的答案 在世界上一处丘陵的凹处 我的人民至今还用木柴烧火煮饭 那上好的炊烟是淡蓝色 带着松香,是高贵的油松根的精灵 那清苦又灰白的是柞树侧枝 那微黄和有一丝丝蜜甜的是荆条 我还没说到淤泥烘干后 那荒凉和遗忘的气息 那牲畜油脂焚烧时的辛辣 那桦树皮发酵又焙灰时的迷醉 就有人恸哭而去 那与我同行的人啊,你是否忠贞? 在家乡篝火旁欢声笑语 一旦离开就默默无言 甚至终生沉寂? 我还是短视的、愚蠢的 尽管青春曾飞超了地球半径 但每走在人生黑夜里,还是 只相信手里一根火把所照之处 并准备将余生 就这样狭窄的走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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