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对驯鹤的访问

一对芦荡侦察兵
一家三口从观鹤台侧飞过
双鹤冰上漫步 地处渤海辽东湾辽河入海口的盘锦,有世界最大的芦苇荡,是鹤类等水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自古便被视为鹤的故乡,丁令威化鹤成仙仍眷恋故土的神话就源发于此。作为一名鹤乡人,我始终魂牵梦绕着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今春惊蛰刚过,我便赶回家乡去拍鹤。
与夏季浓郁葱茏得青纱帐般的苇海不同,春寒料峭时节芦苇收割之后的苇塘是铺天盖地的浑黄;一大幅以绿色晕染的水彩画,被季节之笔幻变为一笺笺连篇素描。然而,这正是大自然的拙朴本色。层层叠叠黄苇叶覆盖下的黑土地,是湿地母亲的博大胸怀:她那120万亩之阔的身躯下,横卧之根根苇管上的新芽已然萌生;200多里之长的海岸线如她伸展开来的双臂,正在迎接近300种水禽的回归。
保护区滩海管理站的小赵开车送我至苇塘深处的丹顶鹤繁育中心驯鹤网笼区。从学校一毕业就扎进芦苇荡里搞科研,如今小赵已是知名的鹤类养护专家,去年他还婉拒了北京一家园艺公司的高薪聘请。一连串长方形鹤笼里,100来只人工繁育、饲养、驯化的成代次丹顶鹤溜光水滑,高大健硕,有的挺起长长脖颈,竟高出中等身材的我半个头。见有人来,它们展翅,鸣叫,跳跃,甚而舞蹈,欢欣无比。是欢迎小赵,还是欢迎我?估计是前者,按照铭记理论,鸟雏会把出生第一眼见到的动物视为至亲去依赖,况且小赵每天的悉心养护照料,让他们彼此相熟。
小赵在笼前空场上撒了一些玉米粒,说,这附近有二十几只去冬留在保护区越冬的野鹤,天寒地冻后我们每天都撒粮给以接济,每次待人走后它们便飞过来吃食。你隐蔽好,与它们最近距离接触,定能拍出好照片。
为配合我,小赵开车离去,我躲到空场旁一处低矮苇丛里。足足等了一刻钟,不见动静,我不禁站起身来,下到鹤笼北坡瞭望。原来那些鹤在远处的苇塘中一字排开而立,根本没有飞来的意思。白鸟鹤鹤,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这种大型水禽十分醒目;海风很凉,吹动黄色的苇叶,吹动白色的鹤羽,也吹动了我的黑发。我拍下了这一列“鹤立”之阵。忽然,仿佛听到了指令,鹤们依次走进右侧的一簇苇丛里,而最右侧的两只鹤却原地不动,仍步调一致昂首延颈地张望,我忙拍下这亭亭玉立之“鹤望”图。结果刚拍两张,它俩也隐身到苇丛里去了。从“鹤警”成语中,我知道鹤类是极度机警的,连秋夜露水滴到草叶上的微弱声响都会令它们高鸣相警,即刻飞走徙地另宿。也许,比人类在地球上早出现6000多万年的鹤类在繁殖率低、目标大易遭伤害等诸多不利条件下,尚能繁衍至今生生不息,就是依靠在与人类等动物斗智斗勇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这些经验吧!
我重回苇丛屈身而坐,并用浅色围巾包裹起头部。很快,有两只鹤,估计还是那对今日值班鹤,在苇塘高空绕飞了一大圈,然后从鹤笼上翩然而过,再到空场之上盘旋,在笼中驯鹤“号呜、号呜”的竞相鸣叫声中掉头飞去。
这回我耐心等待,但过了许久仍不见鹤来,却等来了小赵。他判断野鹤不会来了,因为那两只鹤是侦察兵,已经发现你了,并已通知鹤群暂忍饥饿先不急着去吃那玉米粒。无奈,小赵将我转移到鹤笼旁值班室的板房中,打开面向空场的一扇窗,还放芦苇枝叶到窗框上做掩饰,随即他再次离去。
此时,对面的鹤笼里十分安静,有几只鹤还伸出脖颈怔怔地盯着我,我面带微笑为它们拍了照,但气氛丝毫未见缓解。这让我认定它们最初的鸣叫等行为,真就不是欢迎我的。
只过片刻,那两只侦查鹤又飞来了,直接飞到了空场上空,在笼中鹤此起彼伏声闻于天的鸣叫中,从鹤笼与板房之间低缓飞过,其目光犀利,长长尖喙险些啄碰到我伸出窗外的镜头。
鹤笼里复归平静,但闻窗外风声阵阵,那几只鹤仍盯着窗口不放。我又心生期待,却直等到端着相机的手臂发麻和小赵的再次到来。他十分肯定地说,那群鹤是彻底不能来啦!是我又一次被侦察兵发现了吗?我问。他说这回是笼子里的鹤通风报信的;驯鹤提醒野鹤,要注意呀!那板房里有个陌生人。我笑问小赵你能听懂鹤语呀?小赵说我大体能揣摩出它们的意思。
我佩服鹤被艰难生境逼出来的智慧,更信服摸透了鹤性情的小赵,也理解鹤们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所持警惕。
小赵边安慰我,边带我回到距大门不远的观鹤台,说附近有十余只刚刚从南方回迁的丹顶鹤,只不过拍照距离有点远。登上亭台,接天连地的大苇塘尽收眼底,格外的平阔与疏朗。这块保护区直属、实行全封闭管理的湿地有7000亩之多,南滨渤海,北连辽河平原,所蕴存下来的动植物都是传承古老基因的原始种类,所呈现出的生物多样性极为珍贵。我动作更轻地隐藏到台柱间:先拍西南面稍近的两只鹤,只拍了三两下,它们便飞走了;转过头来拍东北面三只一组两个家庭,只拍了三两下,它们也相继飞走了。这次,真不知为什么。是相机的“咔嚓”声,还是黑色镜头有所显露?难道风声与日光也在帮它们的忙。我正莫名其妙着,只见一个家庭正从台侧飞过,我抢拍下了它们的矫捷身姿。而另一个家庭却飞向不远处的繁育中心种鹤网笼区,落在了紧靠鹤笼的苇草间。小赵他们发现驯鹤大笼那里哪对雌雄鹤相好,便移到这里住单个笼间,让它俩自然交配,下蛋,自行孵化,这样,雏鹤体质会健壮些,长成后即可放飞野外。这是辽河口保护区之独创,比人工孵化技术更为先进。刚刚登上台子的小赵告诉我,这两只大鹤是保护区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几年前救治、愈后放飞的。之后,每年迁回它们都会到此处徘徊数日,与笼中鹤喋喋不休,就像老朋友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从台子上下来,小赵怕我不尽兴,带我来到一个冰湖旁。两只丹顶鹤一前一后正在湖边苇茬草根里啄食,见人来抬眼相望却不走。原来这两只鹤是保护区最早人工孵化繁育出的,已经有30来岁了。比照鹤均四五十年寿命来算,它们已进入暮年。当初屡次放飞它们,就是“赖”着不肯走,在芦荡上空盘旋一圈又落回来,自动走进鹤笼;后来管理站干脆放手不管它们,它俩就成了保护区有户口的一对“游民”。芦苇丛中的吃食多得很,但到了寒冬每天都得给它们喂食。老鹤也知恩图报,来客时,循着哨音,令鸣则鸣,令舞则舞,令翔则翔。此刻,两只鹤好像明白了主人的意图,马上停止啄食,转身向冰面走去。玉色冰面,雪色鹤羽,冰清玉洁,晶莹互映。冰面很滑,它们走起来趔趔趄趄,我忙不迭地拍下这难得的双鹤冰上漫步图。冰上行走实在艰难,它们不得已扇动起翅膀,飞掠冰面,落到邻近的苇洲上去了。
其实,此行我已相当满足,看到这么多智慧、健美、可爱的丹顶鹤,它们对家乡故土的执着之爱令我感动,而眼见小赵所代表的保护区人为鹤们所做的一切,更是令我钦佩不已。
我抽身重返观鹤台,登上三层最高处,俯身拍下云气浮空苍茫无涯的大苇塘全景,那是湿地母亲的迷人风采。她养育的苇,她荫庇的鹤,与她一起,永远是我心中至美的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