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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味道
来源: | 作者:李广智  时间: 2016-06-15
  父亲断断续续做了几十年的木匠,熟悉他接触过的每一种树的味道,正应了“熟能生巧”这句话。
  我在屯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熟识屯子里大大小小的各种树。我没能用我的手抚摸屯子里的每一棵树,父亲也没有。那些树一直生活在我的生活里,院里院外,屯子里的每一块土地,都能看见它们。父亲肯定也能这样看见它们,它们也生活在父亲的生活里。我和父亲不能用手抚摸每一棵树,可我们能用眼睛看遍每一棵树。屯子实在不大,一头懒驴撒个欢儿就把屯子转个遍了,那要是骡子或马撒泼尿的功夫就从屯东跑到屯西了,何况起早贪黑劳作的屯人了。只是屯人的手被农具占了,腾不出功夫亲近每一棵树,只好便宜了眼睛,让眼睛饱了福。
  屯子里具体有多少棵树,没人统计过,就算镇林业站的人来看,也只是数数大树,交差了事。有很多小树、半大树进入不了他们的视线。屯子里去掉荒草、庄稼、灌木和虫子,最多的就算树木了。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撞到一棵树上。“守株待人”用在屯人身上,肯定能等到。不是树碍着人的事了,也许人碍着树的事了。父亲的锯也会撞到一棵树上。撞上,父亲就嘎吱嘎吱地把树锯倒,顺便闻闻树的味道。做木匠的父亲甚至不用刻意做这件事。
  父亲是个和树打过几十年交道的木匠,树具体是啥味道,父亲一准知道。父亲打一件家具,用掉半棵到一棵树,几十年的光景,他大概打过几百件家具,那该用过上百棵的大树、小树;盖一栋房子平均用掉十五棵树,每年盖一到三栋房子,那他在房子上也会用掉几百棵树。这些树加在一起的数量怕是要比父亲搭炕脱坯的数量还要多。父亲搭一次连二大炕大概用一百八十块大坯和小坯,最迟三年,父亲要重新搭一次大炕,这也是个不小的数量。
  知道一棵树的味道,可以用嘴尝,也可以用鼻子闻。父亲很多时候,把树加工成一块木板或木方,然后不自觉地抬起一边,放在眼睛下方,看一块木头被锯或刨得直不直,顺便闻一闻树的味道,这是父亲做木匠的一个经常性动作。我无数次地围绕着父亲做活计的现场,父亲刨板或锯木头时,木头的香气最重,当锯或刨子将木头加工时,那些锯末或刨花会让满屋,甚至是院落弥漫着树木的味道,那味道是香香的,是一棵树巨大的香气。
  树大概把香气聚在了一起,当父亲把树锯倒,加工成板块时,香气一下散了开来。每当父亲叮叮当当开始将一棵树变成木头,进而加工成家具时,父亲便在树木巨大的香气笼罩下,熟悉了一棵树的香气。每一种树都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味道,这是一棵树的身份证。当一棵树的味道开始慢慢侵占一块空间,慢慢浸入鼻子时,它像一盘香熟的美味引诱着我们。父亲肯定对这种引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喜欢这种引诱下的劳作,一干几十年,乐此不疲。
  父亲是否喜欢闻树木的味道,我一直没能求证。父亲的话比我更少,我有些担心他会对我保持沉默,那样我就问不出个结果来。但我确定父亲肯定喜欢树的味道。父亲喜欢在树的近前闲转,亦或上前用手拍拍树干,像小时候轻轻拍打我们一样。有时口中啧啧有声,仿佛是对每一棵树都寄予了希望。他粗糙的手在拍打的同时,会顺便用手丈量下树干的粗细,这是父亲的职业习惯。父亲把头靠近树干,用力吸一下气,我想他一定吸到了树木的味道。我曾无数次地学着父亲,在一棵树的树身旁用力吸上一口气,我吸到了树的气味,那和父亲加工树木时的味道一样。树的味道更鲜亮,我和父亲锯倒一棵树时,我曾试着把鼻子靠近锯断的地方,树的味道新鲜而潮湿,父亲加工树木时的味道有些干爽,没有刚锯断时的好闻。
  当一场雨洗刷屯子之后,树以及草的味道开始在屯子里弥漫,让屯子里充满了生命的味道。我喜欢一场雨后,空气中到处充满树的味道,我在城市里闻不到,那里到处充满汽车尾气的味道。树大概也不喜欢在城市里生存。
  一次雷雨过后,我进入一片杨树林,树林里满是杨树的味道。我活了三十年,头一次看见有那么多杨树在风中折断。从前,屯子里最多也只是一两棵杨树的枝杈被风折断。现在,几十棵十来年的大树从中间折断,那得是多大的损失啊。后来,我向林业方面的专业人士询问,原来是树的品种问题。人们为了树能够更快地生长,创造更大效益,培育出了这个新品种。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某个矿井下,因为竖井施工的撑木折断,站在上面施工的人因此丢了性命的报道,不知道那根木头是不是这种杨树做的,若是真的,那才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情。
  我在杨树林中穿行着,看见树木折断处露出巨大的白茬,断茬处树的味道更浓,像大地为我熬制的一盘菜,引诱着我在断树间走动。我肯定尝足了树的味道。可在我认清杨树的味道时,一股血腥的味道,暗自向我袭来,那在空中举起的白色断茬,让我感到恐惧。在一片杨树的味道里,我尝到了另一种苦涩,那是树的,也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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