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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烟笸箩
来源: | 作者:郭宏文  时间: 2016-05-15
  父亲从生产队会计做起,到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下来,工作了整整四十年,可以称得上做了一辈子“村官”。在我们家里,父亲最亲密的伙伴,不是我的母亲,而是那个不大不小的烟笸箩,所以,我一直把它称为父亲的烟笸箩。
  父亲的烟笸箩,是用硬纸壳、旧报纸和香烟盒,使卤水打的浆糊糊成的,四四方方的,一直精致在我的心里。使卤水打的浆糊,糊啥都不生虫子。我家糊窗户、糊墙用的浆糊,都是使卤水打的。
  父亲的烟笸箩,几乎是父亲一个人把持着,不会让别人轻易乱动。不但我和妹妹们很少直接接触到它,就连我的母亲,也是偶尔当一当搬运工而已。也不知为啥,父亲总是不让我和妹妹们把弄他的烟笸箩,“小孩子家家的,离烟笸箩远点。”那烟笸箩里,通常必有三样东西:适量的旱烟、一沓卷烟纸和一盒火柴。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但唱主角的,还是旱烟。
  烟笸箩里的旱烟,不是买来的,而是父亲自己栽种的。每年的春天,父亲都会在我家的菜园子里,栽几垄旱烟,并一直精心地莳弄着,让烟棵长得更健壮,让烟叶长得更肥大。
  到了秋天,父亲会用一把磨得锋快的镰刀,从一棵烟的顶叶开始,由上而下地割下烟叶。每一片烟叶上,都留着一个一拃长的烟杆。烟叶几乎一个形状,烟杆几乎一样长,堆放在一起,就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父亲把这些带着烟杆的烟叶用麻绳绑成串,晾在我家的院子里。父亲对晾烟的事很上心,生怕晾晒着的烟叶被雨水淋着。父亲说,被雨水淋着的烟叶,就会失去纯正的旱烟味道。在父亲的精心照看下,晾晒着的烟叶就渐渐变得黄里透红。这种色彩,让父亲的脸上在溢满笑容时,还会自言自语一些什么。
  父亲把晾晒好的烟叶,用马莲绑成五片一把,然后用牛皮纸包裹起来。这包裹起来的烟叶,一旦被父亲装在他的烟笸箩里,就成为父亲接待上级领导、尤其是接待山屯父老乡亲的最好物品。在我的眼里,它也是父亲做村干部工作的秘密武器。
  父亲常说,我是经过旱烟经久考验的老党员,也是经过旱烟经久考验的村干部,我最拿手的,就是用旱烟来做群众的思想工作,用旱烟来做自己的思想工作。父亲的话,像是玩笑,又不像是玩笑。
  父亲19岁当生产队会计时,就提出了入党申请。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和社会关系的问题,父亲被党组织考验了长达15年之久。有时,父亲会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写入党申请书。对此,母亲不知说了多少次“你真是一个心眼儿的人”。
  1971年7月,身为生产大队会计的父亲,终于被公社党委批准,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成为一名党员。大队老支书在全体党员会议上,说我父亲15年来,一共写了九十多份入党申请书,是全大队入党时写申请书最多的新党员。那一天,父亲以一名新党员的身份,用从自己的烟笸箩里装来的旱烟,恭恭敬敬地给十几名老党员,都卷了一支旱烟卷。
  父亲入党后,家里的事就几乎都由我的母亲接管了,父亲只管照看他的那个烟笸箩。由于我家住在公路边,交通方便,老支书和其他大队干部,经常到我家里来,与我的父亲商量工作上的事。每一次,父亲与老支书以及其他大队干部说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来,先卷上”。父亲会把已经放上适量旱烟的卷烟纸,递到老支书或其他大队干部手中。烟点着了,屋子里的气氛就很快融洽起来,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1975年春天,县林业局要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叫大石洞的地方,建一个小型国有林场。大石洞地处三个公社的交界处,生长着树种比较贵重的原始次生林。县林业局的领导在物色林场场长的过程中,看中了我的父亲,认定父亲是林场场长最为合适的人选。县林业局的领导说,如果父亲能够担任场长这一职务,就有机会转正挣工资,吃“皇粮”。父亲知道,这么一个职务,很有可能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对此,父亲自然很高兴,很快就做好了到林场就职的各种准备。
  当县林业局的领导经过深思熟虑后,向公社党委书记提出要人时,公社书记一下子坐不住了。他马上骑着自己的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跑了二十多华里,赶到我家,还叫来了大队的老支书。
  那天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公社书记像我家的亲戚一样,坐在炕头上,让父亲把烟笸箩端上来,给他卷了一支旱烟卷。公社书记抽了一口旱烟,连连夸奖“好烟、好烟,味道真是纯正”。
  公社书记已经不止一次来我家了。每一次来,他都会抽上一支父亲亲手给卷的旱烟卷,每一次都会夸奖“好烟、好烟,味道真是纯正”。这位公社书记,或许是父亲用他的烟笸箩所接待的最大的领导。
  抽完了一支旱烟卷,公社书记无奈地说了许许多多富有人情味、但也很是无奈的话。他说,一个大队,能有你这样一位曾经写了九十多份入党申请书的好党员、好同志,是很不容易的。他还说,我知道你非常适合担任林场场长一职,但你们大队更需要你,今天我是来挽留你的,真诚希望你留在大队继续工作。
  公社书记又让父亲给他连续卷了两支旱烟卷,每点着一支都会说那句“好烟、好烟,味道就是纯正”,同时,还以乞求的眼光,让大队老支书帮他做父亲的工作。看着公社书记很是无奈的表情,父亲终于答应继续留在大队。父亲后来说,是自己的烟笸箩,是自己亲手卷的那三支旱烟卷,帮了公社书记的忙,让他继续留在了大队。
  唠完了嗑,公社书记干脆不走了,和大队老支书一起,在我家乐乐呵呵地过了一个端午节,一起吃我母亲包的大黄米粽子。吃完了饭,公社书记跟我们一大家子人说:“这个节过得好,这个节过得好!”说着说着,公社书记像是要从衣兜里掏什么,让大队老支书给死死地按住了。我猜想,大队老支书一定知道公社书记要掏啥,或许就是钱和粮票之类的东西。
  后来,公社书记回城担任县粮食局的局长了。他离开公社之前,又一次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又让父亲端上烟笸箩,给他卷了最后一支旱烟,他也最后一次说了那一句“好烟、好烟,味道就是纯正”。再后来,在我担任一个街道的党委书记时,那位公社书记的女儿,恰恰在这个街道的一个社区公益岗位工作,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公社书记在我家过端午节后没多久,父亲就被公社党委任命为大队长,成为仅次于大队老支书的二号人物。于是,父亲的烟笸箩所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了。除了大队干部和各个生产队干部经常来我家外,父老乡亲们有点啥事时,更是经常来我家。不管谁来我家,父亲都会端上他的烟笸箩,说一句“来,先卷上”。父亲的烟笸箩,总会在接待的环节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调和作用。
  为了让烟笸箩里的旱烟永远不会变味,父亲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老习惯:亲手莳弄几垄旱烟,亲手割旱烟,亲手晾晒旱烟,亲手把旱烟绑成把。山屯里的父老乡亲不管谁来到我家,父亲还往往亲手卷上一支旱烟卷递过去。后来,父亲担任了村支书,依然用着自己糊的烟笸箩,烟笸箩里装的,依然是自己莳弄的旱烟,对来家里的所有人,依然说那句“来,先卷上”。父亲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依旧是农民的身份,也必将永远是农民的身份。我曾劝说父亲,如果实在不想戒烟,就少抽一点带过滤嘴的烟卷。父亲说,抽旱烟习惯了,屯中的不少老少爷们,也都抽习惯了,若一旦换了烟卷,大家就会感到生分的。自己莳弄的烟,绿色,抽着,心里踏实。父亲的理论,是对还是错,也许我还不具备评价的资格。
  父亲离不开他的烟笸箩,是因为他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离不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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