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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
来源: | 作者:韩春荣  时间: 2016-09-15
  我八岁才上学。父亲怕胖弟弟被人欺负,让我等等小两岁的弟弟。可到学校一看,比我大一两岁的同学多得是,我和弟弟也没分到一个班。我从来没去过弟弟的班罩着他,我没被欺负已经不错,我那时绝对没有三十斤。三年级时体检,我站到通常用来称粮食的大台秤上,老师摘掉增坨,把游坨左右扒拉了一通说,三十八斤。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重量,我出生时,没人想称称我有多重,总之是个瘦丫头。
  一个瘦小的丫头怎会生出要保护胖弟弟的想法,胖弟弟也不是被人欺负才不去上学的。冬天来时,弟弟在冷风里缩着脖子缩着手,慢腾腾挪到学校去,当他走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就尖锐地叫起来,吓得他一直眼一哆嗦。教室里也冷,我的手都冻流脓了,我挤挤脓,扯一块练习本的纸把脓水刮掉,继续写字。弟弟的脚冻了几块紫疙瘩,夜里在被窝里蹭,跟母亲喊,痒痒啊痒痒。他手倒没冻,可一天早上,他说啥也不肯钻出被窝。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刚刚学完《列宁》那课,我们把书立在课桌上,嘴边萦绕着灰白的哈气,齐声读,十二,列宁。列宁小时候,有一天跟着爸爸、姐姐到姑姑家里做客……
  我上学后第一次在校会上发言,是在村南的杨树林里。那时我刚入学没几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向已上初中的大姐请教。大姐给我写了二十八个字,七绝。大姐是把她曾经的发言稿改编了给我的,多年后我才想起,她改成那样也早已赶不上形势了。“少先队员志气大,四害流毒踩脚下,枪口对准四人帮”,最后一句不记得了,我的童年已经有些模糊。根据前三句推测最后一句,肯定是掷地有声的,瞧,每一句都要把嘴巴张大,那表情肯定很带派。我不理解我说的是什么,反正就二十八个字,我太可以喊得高亢洪亮,尽管在偌大的杨树林里,尽管我是那么瘦小,可从班主任的眼神中,从校长的掌声里,从他们连连颔首的表情里,我找到了自信。
  简短的仪式后,我们在树林里寻宝。老师们早已把写着铅笔或田字格本的字条藏在石块下,草窝里,树杈上,惹得学生们喳喳喳一惊一乍地叫唤。我一张条子也没找到,或许我被蚂蚱、蘑菇、野花吸引了去,活动结束后,我的手里总该握着一束野花吧。无论如何,我总是喜欢在杨树林里开会的,树叶刷拉拉,柳叶儿(小鸟)在树叶间啾啾叫。喜鹊在树梢上一上一下慢慢飞,他们的衣着是永远时髦的黑白搭,像英国的绅士,我在小人书里看到的英国人就穿成那样子,我知道那叫燕尾服,可我有时把喜鹊叫英国绅士,我没见过英国人,否则,我也许会叫他们喜鹊。
  我的启蒙老师教了我一年多,她只读过高小,至多教到三年级,可并不影响学生对她的敬重。她每次上课都挺直身子,两手紧紧扣住裤线,高声喊,上课。她的汉语拼音教得挺好,字写得也工整,那时我甚至觉得很漂亮。她脸庞黑眼珠黑,麻子粒颗颗都大,这些都增加了她的威严。我那么瘦小的孩子能找到自信,跟她有关。她讲课很有气势,无形中对我产生了影响,一扫我生活中的轻声细语,尽管走路还擦墙根,但已不是胆怯,而是一种另类的高傲了。二年级的一天,她对我说,这书里的你都会了,不用再坐在这儿啦,你去那个班吧。我就拎着书包到隔壁教室去,那是三年级。那时可能没有学籍这一说儿,可以随意跳级。
  我离开启蒙老师后,在村路上遇见她,就不叫她老师了,叫她姑奶。母亲让我这样叫。我跟她不同姓,不知从哪里论来的,既然我没有亲姑奶,这样叫好像弥补了一种亲情。我叫她姑奶时,她就笑出一口白牙来,连连点头。我工作后,在城里遇到她,她的神情里已没有我小时崇敬的尊严了,相反有些卑下怯懦。那时她已退休,可退休并不是她委顿的唯一原因,她命途多舛,年近四十才结婚,不孕,领养个女孩,孩子还没上学,不太着调的丈夫就病倒,故去。我叫了她姑奶,她笑着,我真想叫她老师,叫回她青葱的时代,叫回她飒爽的英姿,叫回她师道的尊严。
  三年级的老师,我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有些讨厌。我们那些孩子不知为何那么敏感,看了他的黄胡子和叽里咕噜乱转的黄眼珠,就觉得他不正宗。我到了那个班级就觉得气氛异样,有学生敢接他的话茬儿,我同桌竟不那么小心地叫他大号,而且将中间的字改成“狗”字。X狗X,大家都那么叫了,我也跟着叫。有一次我在祖母面前叫,祖母说,哪像个学生,不许那样叫。我叫得少了,当然不在祖母面前叫。
  可他教的学生成绩倒不坏。我在期末差一分没得双百,作文写错了一个字,被扣了一分。放了学,我没立即走,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我坐到书桌上,晃悠着腿。恰巧他走进教室,我抖着试卷拉着长声,我多么笨呢,怎么把“闷”写成“闻”了,闻啥呀,又不是狗鼻子。那几个同学哈哈大笑。他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走出去。我有点失望失落,难道我希望他骂我一顿吗?我的叛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人都有叛逆期,通常也没啥缘由。可学生的坏,会不会影响到老师呢?那个老师一直没有好名声,当然,老师的名声是学生传播的。我们幼稚时,不懂,不懂的太多,做错的也太多,像流水窅然流去,终归不可溯流而上。
  四五年级的老师是我大姨夫。据说他学历“很高”,初中毕业,是学校里最好的老师。我自然收敛起来,当然我上课从不故意捣乱。那次大姨夫讲一道较难的应用题,我半道插话,老师,你讲错了。他瞪了我一眼。我说,真讲错了。我说了做法,一点没含糊。他瞪了我一会儿,把黑板擦掉。他没有不了了之,晚饭后,他来我家,指着我额头说,你傻呀,以后不许在课堂接话。我笑笑,我错了你会说吧,你错了,怎就不能说?
  还好,他以后没错过。升初中时,据说六年级学苗不够,五年级学生参加了考试,全乡从五年级里选拔了几十学生,我班选上了五个,是全乡各班中最多的。然而大姨夫带完这个毕业班,要求当了体育老师。我从小学校外经过时,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红色塑料哨子,挺着胸脯,甩着被黑板磨破了的灰中山装衣袖,在操场上笔直地踏着正步,原本就挺黑的脸庞更黑了。
  大姨夫退休后不久病逝,一向很抠的他并没给大姨留下多少财产。我一向对他的抠不满,我只在他家吃过一次饭,还是帮他家干活。他叫了我和几个学生在燥热的秋阳下给他家拔花生,满头细汗,手勒得通红,一碰一激灵,胶鞋里灌满了沙土,才吃到他家一顿饭,高粱米干饭,酱油泡黄豆,一点儿新意都没有。他在退休前几年才转正,转正几年就撒手人寰,可怜我那瘦小的大姨。
  别人的童年止步在小学,我的童年长得多,算到初中也不止。我的懵懂幼稚,让童年拖得很长,如窅然曲折的小河,慢慢地细细地流淌。
  我初中的第一个班主任是个体育老师。开学第一天下午,他端着一张纸,第一个叫到我的名字,我站起来,他上下看了我两眼,显然很生气,大声说,太小了,坐下。我不知犯了啥错误,但我以犯了错误的心情轻轻坐下。点到第二个名字,一个大个子女生站起来,他满意地点了下头,好,你当班长吧。班干部安排完了,看起来都是大个儿懂事的样子。那个大个儿班长第二天就发现了我的小脚,她拎着我的裤腿,大声喊,大家快来看呐,看这小脚。我就笑呵呵地伸出三十二号小脚配合着。
  期中考完试,班主任端着成绩单,伸出食指,指向我说,你,当学委吧。那时我五十八斤,考了学校第一,班主任不再嫌我小。当学委并不好玩儿,原来的学委被委任成文委,很不开心,她总骂我,骂得我昏头涨脑泪水涟涟,毫无招架之力。一个侠义的女生看不惯,拔刀相助,鼓动了很多同学向文委开炮,大骂不止,直到文委不骂也不瞪我,甚至有时还冲我笑。可惜那个侠女只念了初一,便去行走江湖了。她姓母,却自称龙老爷,喊我班一个漂亮女生为三姨太,大家每天都只顾开心,心无旁骛。
  据说学校有两个中师毕业的夫妇,他们是我校学历最高的。可学生特别喜欢逗那个老头儿,他教政治,却无法树立起政治的威严。学生叫他老三炎,关节炎气管炎中耳炎。学生总能不断地找到接话的茬口,笑嘻嘻一路跑偏。我从不逗老三炎,可我经常笑出声来。老三炎弹压不住别人,就用课本点指我,小丫头,总笑啥!他无需我回答,如果能从我这儿缓解一下尴尬,我没意见,我仍笑着。其实老三炎蛮可爱的,如果不招人喜欢,学生也不会逗他。把他逗出气来,更能激发学生的乐趣。学生的调皮,往往由无知开始,从善良处下手,亲手毁坏美好的东西而更快意。
  初二的几何老师是无趣的,学生从来不逗她,只是静静地看她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受着煎熬。是的,煎熬,这词没用错。她踮起脚画完一个长方形或三角形,连了几条线,停住喘几口气,往下瞄我们一眼,举起右手指着图形某一处,“因为呀”,她放下胳膊或垂下胳膊叹气,再抬起胳膊踮着脚指着某处,“所以呀”,她耗费了几分钟只让我们听到“因为呀,所以呀”六个字,和喘气声,叹气声,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无声。不知道其他同学的想法,我可怜她。当老师不那么容易,非要说明白因为啥所以啥。生活中很多时候都不需要知道因为啥所以啥。即使我们当年明白了因为啥所以啥,大部分的人后来都用不到因为啥所以啥。
  有一次几何老师叫我证明一道题,我用刚学的定理,几步证完。她说,你换个证法,拐个弯儿证。我说,用这定理很简单,为啥要拐弯儿?她叹了口气,没说出为啥,也没说出怎样拐弯儿。我宁愿相信那是她对我的宽容,可这是后话,当年我并不会拐弯儿,在很大范围内,我至今也不会拐弯儿。
  后来一个老师说,她精神不好了,不能再教课了。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她终于不用站在讲台上受煎熬了,可不知她又受着怎样的煎熬。她是个善良而软弱的人,从她无声的忧伤的目光中,我读不懂她的世界。
  初二班主任教动物。我认为他教得挺好,草履虫画得挺像,他爱画草履虫,多次在黑板上画下草鞋的形状。在他教我的那一年,我基本老实消停,即使班里来了几个降级生,也没能动摇我第一的位置。教动物的班主任一年后当了校长,接手的班主任教几何,据说是学校数学老师中的佼佼者。
  据说的事情常常靠不住,初三班主任是个邋遢鬼。灰中山装,一肩斜着,后背弓着,前襟长后襟短,口袋当郎着,裤子上常沾些泥点或可疑的污迹,烟油子味儿很重,嘴唇乌紫。他邋遢也就罢了,他对世事太宽容,对学生的打闹完全视而不见,他的课堂跟集市一样热闹。我不喜欢热闹,我就玩儿逃课。我的课桌在第一排,我把它挪离墙面一尺,在老师转过身面向黑板时,我吱溜一下从教室里钻出去。我没问过班主任看见我座位空着时什么反应,可能没什么反应,没人告诉我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和那个班主任零交流。
  我逃出课堂,在校园外的树林里小溪边玩耍,采野花,捉小鱼秧子,把小鱼秧子放到溪边挖好的小坑里。野花不知何时扔掉了,第二天接着采,草甸上仍星星点点地开着无忧的花。水坑里的鱼秧子第二天基本上都不见了,估计他们能从细砂里钻回小溪去,继续摆动柔软的尾鳍。日复一日,我反复玩着这游戏,任流水在我脚踝处淌过。
  我逃课没几次就让前班主任现任校长发现了,他找到树林里来,喊着我的名字。第一次没防备,被他抓回了课堂。以后我就倍加小心,等他从校门里出来,我就躺到树坑里,看着他在树林外朝里面探头探脑,然后颓丧地离去,我开心坏了。
  后来校长盯得很紧,上几何时,他老在教室外晃悠。他把我叫到校长室,说,学校就指望你啦,你要是不好好学,学校就该五连秃了,女排才四连冠。也就是说,我们学校已经连续四年没人考上省重点高中了。可校长越是盯得紧,我越是不好好学。我出不去教室,就趴在课桌上装睡。
  有一天,我正趴在课桌上,同桌捅捅我,看我抬起头,噗嗤笑出来。原来班主任的鞋底终于命悬一线啦。我们已关注多日,从鞋底张开一寸半长开始,就笃定地等待它脱落的那一刻。班主任已经意识到鞋底的严重危机,他站在那里不动,朝向黑板写字时也不动窝儿,极力扭着身子。我和同桌已经忍俊不禁。他终于在讲完一道题后说,你们先自习,我鞋底掉了,回办公室想想办法。同学们哄堂大笑,班主任红着脸咧出黄牙,高抬着腿,再轻轻落下去,把鞋底从后往前安顿好,再迈开另一步。同学们站起来用笑声掌声欢送他。
  由于我的顽劣,我校终于没逃脱五连秃的厄运。考数学那场,同桌说,咱比比,看谁第一个出考场。我跟她一击掌,行。两道大题没答,我就交上试卷,跳出监考老师惊愕的视线。跑出考场,拿眼一扫,果不出所料,我是整个考点第一个交卷的。
  我坐在一个教室的外窗台上,晃悠着双腿,看着空旷的操场,心里特敞亮。可慢慢地,我觉得校园里太安静了,太空旷了,时间在那一段,对于我而言,是一大段的空白,是再也无法涂抹上颜色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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