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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酒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0-11-15

  每当我喝多的时候,就会谈起我的父亲。就像他在酒后喜欢和别人谈起我。
  有关他的醉酒,是泥沙俱下的记忆。一种可能,比较遥远。他拎起母亲的头发摔向任何一个站立的平面,对于幼年的我和小我五岁的弟弟,是惊心动魄的时刻。突然掀翻桌子也是有的,母亲就会徒劳迅捷地逃跑。我想那时刻,他们都没有时间考虑我和弟弟的安危。事实上,他们,尤其是父亲,对安危的理解,与我和弟弟显然不同。此刻,写下这几行字,心脏又本能地开始打鼓,现在我可以找到一种鼓点的气氛形容它,就似《卧虎藏龙》中俞秀莲和玉蛟龙在王府院墙上的对打。我不知道弟弟用什么来形容这隐秘的感受,相处30多年,我们从未交流过此事。我不敢肯定我们之间有意回避这种交流,但是他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个相反的父亲,甚至与弟妹吵架之后,低三下四去丈母娘家赔不是。走到这一步,我又偷偷地在心里欣赏父亲,然后又长久地愧疚于母亲,仿佛一个残忍的叛徒,就像她在我用幼小的肩膀挺身而出捍卫她之后又背叛我一样,鼻青脸肿地在夜里与父亲做爱,并幸福。最近一次回家,翻看老照片,一张全家四口的中秋合影中,背景竟然挂着一张年历,仔细看,1985年。母亲36岁,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凭什么要求她更多?当然这是此刻的想法,我在想,如果我是她……这理解或许也仅存于此刻,我稍一勤快,它从我的指尖飞到电脑屏幕的一张白纸上,似乎白纸黑字,但很快就会被我遗忘。当我跨过这个年纪,我会想起下一年的母亲,如此,像流水,我们都不停歇,总是来不及表达。只要我不告诉她这个秘密,它就没有机会停歇,哪怕一刹那。虽然,我知道,这一刹那,如果从我的心里破壳,端到她面前,她会多么欣慰!但也许,她早就对此了如指掌,从她的母亲那里,这个世代相传的秘密,她,还有他,我的父亲,此刻,只需看看我和弟弟的神色以及我们幼小的孩子,就已经明了我们的欲言又止,说出来反而尴尬,以他们的年纪所经验的亲情。另一种可能,醉酒让父亲突破了尴尬。他会唤我东北的父亲对女儿最亲昵的称呼:老姑娘。老姑娘,给爸沏杯茶水;老姑娘,给爸捶捶背;老姑娘,给爸背首诗……直到我上大学。叫得我暗喜,又不大自在。我不好用肉麻这个词,父亲是鄙视这种词的,坚决不肯黏在身上。我就是在那些偶尔的晚上,靠着这三个字,来确认父亲的爱,其他时刻,踪迹全无。
  父亲喝了一辈子白酒,即使一个人的晚餐也要烫上一壶的那种。只有过一个月,他滴酒未沾。当然这些陈述很主观,也许他也有过其他滴酒未沾的时期,只是我不知道。这说明在我的心里,一度只有我自己,尤其是在15岁的年纪。起因是一条狗,他养过的一条纯种的德国狼青,野性未消。我当时一定很自大,父母亲和弟弟都去乡下参加叔叔的婚礼,我就是一家之主。午饭是母亲事先煮好的饺子,我未及吃就去喂它。从孩子到成人都享受喂动物的时刻,它偏偏不吃,很高傲地蔑视我。15岁,女孩子,对于一只聪明的刚刚成年的狗来说是敏感的,正是彼此较量的时刻,再小些,它懂得欺负你。它也善于观察你在家里的地位。所以,当我自大地踢了它之后,它毫不犹豫地下口了。幸好拴着,我得以在家休养一个月,才微跛着去上学。这是后话。我不清楚父亲回来之后为什么没有像母亲那般大惊失色,哪怕没那么夸张也好,有一句安慰也好。现在想来只有一种可能阻止了他的言语,就是我抢在他前面劈头盖脸地埋怨,依我当时的脾性是很容易干出这事来的。于是我再拒绝和他讲话,一个月。我无法得知他当时的心情,因为这件事是独一无二的,凭空出现,在时间的计划之外。即使我到了他的年纪,也没有参照。结果是他无声地妥协了。一个月之后,他从单位叫来三个力壮的小伙子,打狗,或曰杀狗。用棒子杀死他39岁之前养过的最珍爱的一条狗。我隔着窗子,无声地、漠然地看着。它悲哀的叫声引来很多邻居,趴在院墙或者远远地站在自家房顶看热闹。我不为所动,它必死,不因为它自己,因为父亲。中途停过一阵子,可能小伙子需要歇歇手,也可能父亲想看看我的态度。我没有态度,我甚至推开门,走到狗的近前看了它一眼,这一眼,与它的目光碰上,我迎着的,是那么虚弱的一条生命,几乎是在哀求我。我转过身,平静地对几位叔叔说,还没死。多么可怕的年纪!此后很多年,我仍然不肯原谅父亲,那是全家都不敢触碰的话题。母亲只在我结婚之前,小心问过我身上的伤疤。现在想父亲一定是偷偷哭过的,那些滴酒未沾的日子,但也可能不是为了我。因为现在的我也这么想,在我和儿子之间发生的不愉快,终将会过去,因为同我的爱相比,或者,同我们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相比,那些都不过是树叶,不是森林,自信的父亲更会这样坚定地认为。我只对少数亲密的朋友讲过这件事情,无论男女,讲到后来,我总会说,女人天生比男人残忍,只有做了母亲,才会发现身上的纯善。当然,这是我作了母亲之后的想法。我也是作了母亲之后,才在自己的心里看见了父亲,并且发现了打败他的秘密。
  离开老家以后,我开始喜欢在酒后和朋友谈论父亲的酒量,以及他在酒后呼朋引伴、牵着狗去打猎,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尤其是雪天,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场景,他瘦小的身躯健步如飞,在林间自如地穿行,空旷的树林有他呼唤狗的声音在回响,那声音里,有鼓励和纵容,也有享受和炫耀。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那是他现在和朋友一起喝酒,讲述我时的全部神情和内容,他以我为荣,只是从不肯告诉我。我没有亲历过那些场景,有关打猎的片段,都是他事后的讲述,而他更加热衷于讲述他的猎狗。我承认,我美化了那些场景,也或许,那些场景,比我美化了之后还要美,对于吉林的冬天,我总是很有信心,而我的父亲最合适站在东北的雪野里。
  今晚,也是在酒后,我终于写下了有关父亲的一些片断。它们曾经那么混乱,让我无从提起。在他拎起母亲头发的一刻,我曾经发誓要恨他一辈子。在那一个月的对峙当中,我希望他能恨我一辈子。我后来渐渐感到,其实无法通过酒来判断父亲的喜怒,但是,我还是在被“酒”、“父亲”这两个总是在我的意识里联在一起的词汇反复纠缠多年之后,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他需要通过酒来感觉重重包裹中的真实的自己,而他理想中的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早已经消失在“上山下乡”的历史洪流之中了。这一发现,甚至让我理解了他们酗酒的一代人。我从此不再劝父亲戒酒,无论出门到任何地方,我都会买一瓶酒送给他。
  最近酒店流行给就餐的客人合影留念,在离开之前呈现一张一尺见方的镜框,客人付钱就可拥有。一般这张照片会被大家送给比较尊贵的客人。我有幸得到过一张,拿到手里的刹那,我惊呆了!酒后,我微红的面容,看起来分明就和父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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