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秋天的菜事
来源: | 作者:李厘  时间: 2010-11-15

                      买秋菜

  白天还是单件布衣,燥热的南风吹得身上汗津津的。傍晚风向突然改变,狂泻而下的暴雨把木框的玻璃窗打得摇晃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阴冷的气息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急忙推开纱窗,拿掉外层玻璃窗上的挂钩,支撑了一个夏天的挂钩已经锈在了小铁环儿里。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听起来十分悦耳。这声音持续了一个晚上,到了后半夜,搭在腿上的薄棉被把整个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雨滴的声音依然还在,只是节奏不再急促猛烈。那“滴—嗒”“滴-嗒”的声音是雨水滴在混凝土窗台上发出来的,虽然舒缓柔韧,节奏里依旧带着力量,只是那力量不再来自天上,是从房檐上落下来的。这场秋雨的威力堪称强大,一夜之间,温度降下来十几度,苍蝇蚊子从这个晚上消声匿迹。树上的叶子也变黄了,随着风的方向一片连着一片落下来。
  这大概在十月的下半月,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即使再反常的年景,也差不过十天。买秋菜的日子就在这十来天里。
  买的是秋天大地里出产的蔬菜,实际上是为冰冻大地的冬天储备菜篮子,说成冬菜也不能说不恰当。上班的人家都是晚上买秋菜。天短了,吃过晚饭已经黑天。马路上都是一家一伙儿的行人,都是一副做着大事的兴奋表情。像这样兴师动众去买菜的人家,都得有三五个孩子。吃得多,买得也多。三五百斤白菜,二三百斤土豆,二三百斤的青萝卜白萝卜胡萝卜。总得有这个量。这是要吃上一个冬天的蔬菜,最好在第二年地里长出青菜之前,在那段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饭桌上还能见到土豆和大白菜。
  这是菜场一年里最风光最热闹的时候。平时都是在店里卖菜,在柜台上过秤付货。这会儿店里空无一人,上百米的电线从房顶拉过来,绕过马路边上的几棵老杨树,将200瓦的灯泡依次挂在叶色斑驳的枝头上,把菜场照得一片通明。菜农赶着马车直接停在店门口,菜也不用卸了,车下就立着一台磅秤。店里的售货员夹着装钱的木盒子慢腾腾地走过来,对着排好的长队扬起嗓门儿报出菜价。
  成队的马车不断地走进来,棕色的、黄色的、黒色的高头大马从百里之外的菜地赶来。店员指挥马夫在嘈杂的人群和菜堆之间穿行,马夫忽儿“吁”忽儿“喔”忽儿“驾”地紧随其后。各色的马随着主人的口令准确无误地或走或停、或进或退,风度好比训练有素的马术表演家。终于见缝插针,找到停脚的地方。马夫跳下车来,解开五花大绑的麻绳,拿掉苫布,是白菜是萝卜这才真真切切地显露出来。
  这些早上还长在地里的秋菜,都师出有名。那儿那儿的葱,那儿那儿的蒜,那儿那儿的土豆,那儿那儿的白菜。这段时间,市民们念叨着菜经,穿梭在各个秋菜供应点打探行情。
  菜场的阵营不小,排出了十几支队伍,紧张忙碌劲儿跟体育比赛的架势差不多,只是秩序两者没法比——排的是卖萝卜的队,还差几个人就排到的时候,开始看好的那车红萝卜卖光了,售货员把最后一个空筐扔进板车。车主人两手插在袖管里,前臂夹着马鞭从什么地方挤过来。他甩动着竹竿粗的麻绳,把菜筐捆得牢牢实实。灯光下,屁股上沾着的一圈黄土面儿随着他的移动扬起一股白烟。末了,他侧身跳上车前板,这时鞭子已经握在他手里。他用鞭子杆儿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捅,正耷拉眼皮的黄马立刻扬起头,运足力气,朝来的方向奔去。紧随其后跟进来的是一匹毛发光亮的枣红马,它车上驮来的是摞得整整齐齐见方见角的麻袋包。不用报菜名,从凸起的形状就知道,里面装的是胡萝卜。
  家庭成员齐整的肯定是在大家长父亲的指挥下行动。要是父亲不在场,比如有三个男孩的人家,此时便跟在母亲后面,穿梭在队伍之间。老大和母亲在菜色和价钱之间挑选着,指挥两个弟弟分头作战。一人排一个队,排上两轮,该买的就都买齐了。老大手里拿着钱,可以自己决定买与不买,不用像弟弟们那样,要家长做主。他和大弟用缸口大的竹筐做搬运工具,一趟能搬走三十棵白菜,或是满满一筐的土豆萝卜。虽然一趟趟的使的是力气,心里却美得不行——眼下自己已经当上半个家,不再是小孩儿了。
  菜堆儿的体积不断扩大,到最后,要两趟车才能拉回去。不敢相信,一家人一个冬天能吃下这么多菜!老大去路边寻找推着“倒骑驴”(板车)满载而归的邻居,或是同学。过去搭把手,和他们一起回去,一起把车上的菜卸干净,然后成为“倒骑驴”的新主人。
  一百棵白菜装好车,看菜堆儿的小弟嚷嚷着跟车回去。老大把小弟扶到车座上,跟他说“倒骑驴”比自行车好骑,因为“倒骑驴”有三个轱辘,再骑不好也摔不倒。小弟欢天喜地,坐在车座上。无奈腿短够不到地方。本来力气就小,又使不上劲儿,“倒骑驴”像被钉住了,原地不动。老大老二上前帮忙,一人一边抓起扶手,“倒骑驴”变成了手推车。小弟不时蹬上一脚空轮,品味着做骑手的乐趣。
  鸣锣收兵的时候,放在板车前头的,是装在麻袋里的土豆。搁在筐里的萝卜地瓜敦实,压在车尾。两个小的像得胜将军,一个车头,一个车尾,坐在土豆和萝卜上。车轮在老大脚下飞快地转动着。
  回家的路正好是风口,吹的是北风,穿在身上的小夹袄不觉得热了。月亮升在半空,抬头时正好看见迎着他们的月亮。

                      挖菜窖

  住在楼房的人家,没有自家小院,没有搭偏厦草棚的地方。“倒骑驴”拉回来的白菜萝卜也不能抬上楼,抬进厨房里。厨房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不说,温度也不合适。虽说冬天里人在厨房得穿棉袄,但温度总还有十五六度,要是在厨房搁上十天二十天,等于是盼着萝卜变糠土豆长芽白菜出黑心。
  敢买回这么多秋菜,自然有储放它们的地方。自家楼下的墙脚,最好是从自家窗户能看到的位置通常是冬菜的昝存地。白菜靠墙码成垛,土豆萝卜带着原包装搁在一边。苫上干芦苇编的草袋,再压上几块砖头,防备夜里起风或者下雨。买秋菜的日子,几乎很少下雨。白天把白菜就地晾开,一棵挨一棵,一趟挨一趟,整整齐齐摆成四边形。晾衣服的铁丝上,这时节挂的是切成条状或螺旋状的青萝卜。
  晾大白菜称得上一道奇景。抬眼望去,各家的白菜一片一片畦田似的铺满空场。它们出自一个菜站一样的价钱,个头大小,颜色深浅,都一模一样。晚上收菜的时候,没有谁会找不到自家的那片“菜田”。这样晾上十天左右,最外层的菜帮儿干得跟纸一样薄脆时,就该把它们放到菜窖里了。
  晾菜的时候就是挖菜窖的时候。大白菜可以随处晾,不挑地点,不挑环境,柏油地石头地都成,反正就是几天的事儿,人可以绕着白菜走。菜窖就不行了。从秋到春大半年的时间,不能再擅自占用行人走路大人活动小孩玩闹的场地。再者说,把菜窖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整天见人从里面钻进钻出,演地道战似的,制造紧张空气不说,把自家秘密暴露在众人眼皮底下,谁看着谁都不自在。
  菜窖的土质一定要松软,不能连镐头都用上。城里人一般自备铁锹,不备镐头。镐头劲狠,破坏力大,跟城里人柔弱的体格不大相称。那就不是挖菜窖,是刨菜窖了。单为这个刨字,也能让一些人空有想法不敢行动。
  菜窖的地点多在背阴处,树林子里。需要菜窖的人家人口自然不会少,至少有三个男丁,才有挖菜窖的需要和能力。菜窖一般两米来长一米来宽,一人多高。两三个壮劳力加上几个帮手,一天就可大功告成。所以挖菜窖的日子都在礼拜天。这一天,树林子里热火朝天,各家各户同时开工。虽说是挖菜窖,难度却不在挖。挖是纯粹的体力活。壮劳力轮番上阵,两轮下来,方方正正的坑体就齐腰深了。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秋衣脱掉了,连贴身的背心也湿透了。收尾工作一般由长子或四十岁上下的父辈做,负责把坑体表面打磨平整。他先用铁锹尖小心地抢掉凸起部位,用锹背使劲拍打磨蹭一番,最后把残土高高扬到坑外。这时,上面的人架好梯子,下面的人爬上地面,第一阶段工程宣告结束。各家收工回府,填肚子去也。
  接下来的工程是封顶,这是需要经验和技术的活儿,也是挖菜窖的难度所在。在此之前的秋季菜事都是集体行动,虽说各家管各家的菜单,但都是一起在太阳底下忙活。也许大家清楚,菜窖挖好之后,热闹的菜事就结束了。封顶作为这场菜事的闭幕式,他们不想各家单独行动单独结束,好像点着的火把悄无声息地一个一个灭掉。于是,一家封顶,大家伙儿都围拢过来,在一旁观战,封顶变成了一次热情高涨的集体活动。有经验的,没经验的,动嘴的,动手的,好像在参与一场竞技比赛。这时候,地上铺着厚厚的黄树叶,树上的枝条变得干枯。有人举着长长的铁钩子,在树上寻找可以下手的干树枝。铁钩子是刚刚做好的,用细铁丝绑在木头手柄上。手柄一米多长,不用爬树,即可满足所需。一阵枝条断裂的响动过后,小船一样的树枝拖到窖坑边上。这时,椽子已经齐整地搭在土坑上面,十来双手从枝干上折下枝条,密实地铺在椽子上,再抓起地上的黄树叶均匀地撒在上面。十来把铁锹把上午挖出来的黄土扬在上面,堆成长方形的土包。土包比坑体的面积大出许多,那些椽子树叶树枝被结结实实地埋在里面,没见过挖菜窖的人恐怕不会想到它们的存在。
  俗语说,编筐编篓,全在收口。挖菜窖也是如此。搭椽子的时候要留出一个方口,用四方的框子卡住,做菜窖的出入口。木框的上沿和堆起的土包正好平齐。两车冬菜往菜窖搁的时候,需要极大的耐心,因为窖口大小刚够一个人进出。一个人先踩梯子下去,守在窖口的人把菜递给他。确切地说,菜是用篮子吊下去的。藤编的篮子上系着粗麻绳,窖里的人一篮一篮地接过去,像从菜站回来时那样,白菜码成垛,土豆萝卜上搭一块芦苇编的草袋子。
  这些秋菜能否安然度过寒冬,菜窖的盖子很重要。盖子比出口大一圈,模样尺寸跟豆腐板差不多。为了把更多的寒气阻挡在外面,各家在窖口上面还严严实实地压上一条花花朵朵的棉被。
  随着天气渐寒,窖口和棉被上积起厚厚的白霜,好像终日都在下雪。菜窖里的温度则保持在三至六度之间,壁面结了薄薄一层亮晶晶的白霜。也许冻土本身还有坚固的作用,菜窖里面看不见土渣菜屑,随便触摸一个地方,都硬帮帮的,好像钢筋水泥筑成的。
  天气变暖之后,菜窖里的冬菜也所剩无几。土质慢慢变得松软,这时候最怕的是下雨,各家会赶在下雨前把菜窖里的存货清理出来。一经雨水,菜窖便开始下沉,最终在一场大雨中彻底塌落。天晴时,总见有人拿着铁锹填埋一片狼藉的菜窖,好像在为这个逝去的帮手做祭奠仪式。五月初的某一天,你会发现,冬日里连绵成片的菜窖不见了,各样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野菜野草,从坑坑洼洼的地上长出来,已经是厚厚一层绿色。绿色之上的那片杨树林,枝条上的新叶比起头几天又茂密了许多。

 

 

 

 


 

上一篇:辽西深处

下一篇:上海之美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