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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时间
来源: | 作者:李河  时间: 2010-11-15

                       一

  当我站在故乡老宅的院子里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正午的阳光明亮柔媚,蓬乱的杂草在风中轻摇曼舞,几只蝴蝶,几只蜜蜂,在草间飞得自由自在,仿佛已经超脱了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我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很从容,从容得不着任何痕迹。很坚定,坚定得没有丝毫犹疑。它寂静无声,却似乎在沧桑而沉重地呐喊。它温顺轻柔,却又彰显着无情和桀骜。它连绵不绝,却又零散而毫无规则。她像微风在灵动地轻拂。像雪花在袅娜地飘落。像一枝利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声,从一个神秘的所在飞来,飞向了神秘莫测的遥远。像闪耀着万丈光芒的惊雷从长空劈下,带给一切的,是无法自制的悚栗与震颤……
  时间就这样流动在我身边,流动在老宅的每一个角落。它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却又把一切都包容在了胸怀里。
  我站在老宅的院子中间,背靠着一截枯干的树桩。那是一棵桃树的干,二十多年前,它曾经枝繁叶茂,每到春天都会开出一树美丽的花,然后在阳光的映照下,在清风的吹拂下,在雨露的滋润下慢慢生长,夏秋之交,会毫不吝啬地把数不清的果实献到我面前。然而现在,它却仅仅剩下一截丑陋的树桩了,已经像石头一样了无生机。它的美丽,它的慷慨,它的诗一般的秀雅,已经像风一样飘到一个神秘的空间,再也无法寻觅。
  我前面不到五米远,是那口曾经养育了我十多年的老井。老井深三丈,用石头砌成圆筒形,直径一米多。我的记忆里老井一直是有水的,我十几岁时,每到夏天雨季,离老宅不远的河套里会有一个多月不断的长流水,这时老井的水位能涨到离井口不到一米,往外打水已经用不着辘轳,只要弯下腰,用水桶就能把水提出来。然而几年前,老井却干了,然后是井壁坍塌,井口处形成一个很大的坑,井台上一块很大的石头也陷到了泥土里。
  老宅的房子和院落更是给了我一种物非人也非的无限的隔离感。那是一幢四间的瓦房,西边一间是仓库,东面三间是住人的,属于典型的东北农村的居住格局。住人的三间两边屋里靠南各有一铺火炕,靠北都有大地柜,中间的屋里两边都有灶台。现在,房子的墙皮已经脱落,斑斑驳驳的像是长了疮。房顶上的瓦缝里生了很多杂草,葳蕤繁茂犹如草地。老宅的院墙是用石头垒的,二十多年前墙上曾有土帽,土帽上种了花,每到夏季,会垂下很多细细的蔓,开出许许多多颜色鲜艳姿态动人的小喇叭。可是现在,那院墙已倒了好几处,倒下来的石头成了石堆,缝隙里,细细的草顽强地长出来,在风中自由自在地摇曳,像是在对某种神秘的力量进行着强烈而又没有任何意义的抗议……
  墙外有一大片树林,有杨树,榆树,柳树……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一起栽种的,当年细草样的小树苗,现在已经长成高达十几米二十几米的大树,在风中婆娑着,在蓝天白云下低语着,在我面前傲岸着……
  二十多年前,我和我的家人就生活在这个老宅里。那时的生活艰辛贫困而平淡,但却并不缺少欢乐。后来,哥哥姐姐陆续结婚离开了,接下来我考上了设在县城里的重点高中,成了外出求学的学子。再接下来,妹妹也出嫁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先后离开后,父母就不知不觉地老了,他们失去了劳动能力,不得不也离开老宅,住到了哥哥家。十几年前哥哥全家迁进城里,父母也随着进了城,那之后,老宅就没有人住了。
  之所以费了这么多笔墨写老宅,是因为就是站在这个曾经安宁温馨现在却破败不堪的院子里,我真正开始了对时间的思索。我觉得,老宅,其实是一段时间的象征体,构成它的一切,时间的印迹都特别明显。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觉得我就实实在在地被流光抛了,尤其是被老宅所记载的那段时间,无情地抛弃了。时间把我过去的一切抛向虚无,同时在不知不觉间,把我抛到了中年,继而,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它正在毫不留情地把我抛向衰老。
  二十多年前,我就是从这个小小的院子出发,走向了迷蒙和遥远。我从一段时间走出,又向另外一段时间走进。现在,当我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审视所有的一切时,枯干的桃树桩,塌陷的老井,剥落的屋墙,杂乱的野草,似乎都在向我陈述着时间的神秘无情。

                       二

  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时间背后隐藏的多种神秘因素,同样亘古如常。
  什么是时间?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可以看到这样的解释——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由现在过去将来构成的连绵不断的系统,是物质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
  我对这样的解释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它根本没能说出时间的真正涵义。至少这样的说明缺乏让人便于理解的形象性。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也根本没办法诠释出时间的真正涵义。我们现在衡量时间有好几把尺子,比如年、月、日、时等,这些尺子包含了人类对宇宙空间的一些认知,但细细想来,却会发现这种认知非常肤浅。因为,所谓的年,只不过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了一圈儿,而日,则是地球自己转了一圈。这样的年和日的界定,在地球上有意义,拿到地球之外,就没有丝毫意义可言了。比如,如果土星上有和我们一样的人类,那么,他们的年和日,肯定会跟我们的年和日截然不同。
  这样看来,我们对时间进行分析,应该仅仅是站在我们的小小的地球上。我们的时间尺度拿到宇宙空间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对于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走出地球说时间,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所认知的时间的偶然性以至于局限性,是那样显而易见。宇宙是无比博大的,她的神秘,她的丰富,她的繁杂,她的深邃,她的变幻莫测,使我们人类简单的思维能力根本没办法接近于她的本质,我们只能像一个无知的看客,对着她不停地发出可怜的叹息。事实上宇宙本身的产生都带有极强的偶然性,我们所认识到的那次大爆炸,便是一个偶然,那么,后来,银河系的产生,太阳系的产生,就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了。
  我们知道金星土星木星等行星绕太阳转一圈儿是多少个地球年,知道太阳系绕限河系中心旋转一周是多少个地球年,这只不过是我们拿我们自己的尺度,对另外一个系统进行衡量,我们也只能拿这样的尺度,因为这是一个与我们人类的思维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尺度,这个尺度只对我们有意义。宇宙中还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智能生命还未可知,如果有,他们会用另一个尺度来衡量这一切,同样,他们的尺度对我们来说,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可是事实上,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尺度,衡量出来的结果有怎样的不同,时间都是毫无疑问地存在着的。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说,物体的运动速度快了,时间就会变短,但这个变化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很明显的实际意义,因为他说的速度是极快的速度,是接近于光速的,而我们人类,在一般的科技局限内,根本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速度。爱因斯坦说相对于静止的尺子来说,运动着的尺子会变短,是对这一理论的形象性说明,这一说法,也适用于我们衡量时间的尺子。但是,我们所能实现的运动,却根本不足以使尺子发生能让我们较清楚地觉察到的变化。
  如果我们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时间,我们所能体会出来的,是人类的极端渺小。试想,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我们直到现在还无法走出去的太阳系已然小得像茫茫大洋中的一颗水滴,那么,连太阳系总质量的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地球,就更微不足道了。我们的存在与消失,对整个宇宙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影响。我们满怀悲戚地面对星空,却不会有任何一个天体受到任何形式的感染。我们从蛮荒走向文明,创造了让我们自己骄傲得热泪盈眶的奇迹,而这一切,对宇宙来说,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如果真有一个上帝站在宇宙中的某一个地方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们,那么,他肯定会对我们所确定出来的时间的尺度不屑一顾,肯定会对我们对时间的认识报以轻蔑的讥笑。
  然而,如果抛开科学的界定,我们却完全可以对时间进行诗意化的诠释。事实上,我们虽然渺小,虽然对整个宇宙的运行不能产生什么影响,但我却觉得,正是由于我们人类的存在,使得茫茫宇宙多了一种生机。在沉沉的暗夜,当我们人类的眼光投向一颗颗闪烁的星辰时,那些星辰便有了与我们人类的喁喁沟通,同时那颗宇宙深处我们还根本没办法认清的星辰便有了一些生命色彩。这时,其实我们已经冲破了时间的局限,把我们的性灵与宇宙融在了一起。如果说从科学的角度看时间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客体,那么,从诗意的角度看时间,则宇宙变成了我们的认识客体,我们站在了宇宙的中心,我们可以用我们所确立的尺子去衡量一切,我们自己才是宇宙中最最伟大的存在。

                       三

  古人面对流水,叹息逝者如斯,时间一去而不再复返。这种叹息中震动古今的有无穷无尽的哀伤,同时也有一种超然。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在时间面前则显得特别无奈,因为谁也没有办法留住时间的脚步,世间的一切,只要过去了,也就变成了虚无。人一旦降生,立刻便被时间套上枷锁,一步一步地被牵向死亡。但是人类在哀叹之后,并没有完全听凭宿命的摆布,而是奋起抗争。尽管这种抗争严格地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然而从精神角度看,这种抗争却又实实在在地充满了诗意。这种抗争包括试图破解时间的奥秘,试图留住时间的脚步。人类正是在这样的探索和抗争中,一步一步地成长起来的。
  在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认识到了事物发展的一个既浅显又深刻的规律,那就是盛极而衰。包括生命在内,一切事物,都会在时间里走过一个无比清晰的过程,那就是发生、发展、高潮、灭亡。然而人类是热爱生命的,人类恐惧死亡,不甘心死亡,于是人类与时间的抗争,便体现在运用一切聪明才智,以摆脱规避死亡。
  人类早期出现的灵魂崇拜,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与时间抗争的内涵。人们希望自己的祖先永远跟自己在一起,但是,他们的身体已经在时间中消失,于是,人们便把希望寄托于他们的灵魂。从这个角度看,灵魂崇拜,其实就是生命崇拜,或者说,就是时间崇拜。接下来的早期神话,也几乎都是与时间的抗争。比如在神话故事中,所有的神仙都是不死的,只要不死,时间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时间也就不存在了。而高悬于各个部落头上的图腾,本质上也是象征了生命的永恒。
  与时间的抗争,我们还可以从道教文化中寻找到更为丰富的内容。道教是生命的宗教,道教的最高宗旨便是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不论是炼丹术还是吐纳术,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求生命像时间一样永恒。道教传说中,在海上有很多仙岛,在我们华夏大地上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在这些仙岛上洞天间福地内,所有的神仙都是长生不死的。道教中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在我们世俗世界之上,有一个天上世界,那里同样是一个长生的世界。道教中还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形象性地体现了人们试图超越时间,那就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事实上这是一种对时间的逃避性的超越,在世俗世界中,人们是无法摆脱时间的控制的,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生老病死,于是便设计出一个特别的去处,让时间的脚步在那里慢下来。时间的脚步慢了,“我”便占有了更多的时间,“我”就可以从一个一切都接近于永恒的角度,去看世间纷繁复杂的一切。事实上在道教的传说中,所有的仙境,时间都是永恒的。
  然而宗教和神话毕竟是虚幻的,一般的世俗之人,根本就达不到神仙那样的境界,于是,世俗之人与时间的抗争,便有了另外的方式。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思考,可以说,我们能够从很多方面找到时间留下来的脚步。
  今天,当我们掘开尘封了数百年数千年的古墓时,毫无疑问,我们所处的时间与已经逝去的某一段时间衔接在了一起。当我们面对一方方石碑时,毫无疑问,我们看到的是时间在一块块顽石上的凝聚。沉沉暗夜,当我们打开先辈们留下来的典籍,我们会有冥冥之中得到了古人教诲的感觉,那么,我们和古人的距离便拉近了,一段虚无缥渺的时间,已经在我们的感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始皇尽管雄才大略,建立了千古不朽的奇勋,但他毕竟是凡夫俗子,在无情地流逝的时间面前,也表现出了与普通人一样的恐惧,于是,他调动他的聪明才智中的很大一部分,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长生不死,也就是试图留住时间的脚步。他到处求仙问道,到处寻找不死之药,虽然他可以使用任何他能想出来的办法,结果却仍然是一场空,时间最后还是把他抛给了衰老和死亡。事实上在他这样做的过程中,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的追求无非是镜花水月,于是他不得不想出另外一种办法,就是为自己建一个规模宏大的陵墓,以便以另一种方式对时间进行占有,让时间在自己身上延续。可以说,始皇帝的愿望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在他那个充斥着神奇与灵性的陵墓里,他重新拥有了他的帝国,重新拥有了他的叱咤风云的军队和无穷无尽的财富。当我们面对阵容宏大的兵马俑时,能感觉到两千多年前的秦帝国就栩栩如生地存在于我们面前,而始皇帝,则正杀气腾腾地指挥着他的大军,在中原大地上搅起铺天盖地的烟尘,而且,我们似乎能听到雷霆万钧的杀声。这时,时间已经发生畸变,两千多年前的岁月与现实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了一起。
  冲破时间的制约以摆脱死亡,可以说是很多帝王的一个心结,秦始皇后的很多帝王,都进行过这方面的努力。
  可以这样说,人类在同时间的较量中虽然是悲壮的失败者,但这种较量却不是没有丝毫意义。

                       四

  跟秦始皇等帝王不同,很多凡夫俗子对人与时间的关系的认识却要超脱得多。
  中华文化中对时间的丰富多彩的感悟,比较有代表性的,便是刹那永恒。
  我们无法真正留住时间,但我们却可以留住刹那,时间如流水一般虚无缥渺地前行,但刹那却是不动的,因而,我们可以把刹那视作永恒。既然刹那就是永恒,那么与刹那相对应的当下,也就成了全部。这就如我们摄影,镜头开合之际,当下已经被保留下来,时间在那一点永恒地凝固了,以后我们翻开相册,看到那张照片时,便能很清晰地找回那段时间。这样的当下已经不再属于那个由过去现在和将来所组成的绵绵不绝的系统,它已经把时间截断,已经不再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窗口。
  这是一种诗意的妙悟,这样的妙悟存在于我们祖先那纯朴而自然的眼神里,存在于他们对世界的朴素的认知之中,进而,也存在于我们民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内心深处。它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心中所参。这样的感悟很难用概念性的语言进行定义,却可以用形象性的话语进行描述。
  刹那永恒的境界,就是抛开自我,任由时间自由流动,任由世界自在兴现。既然无我,那世界的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刹那也就变成了永恒。不过,我们相信,与此同时,抛开自我者又是能找回自我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完全没有了自我,也就没有了刹那,永恒就更谈不上了。这样的体验并不是脱离了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是即世界即妙悟,悟后,看到的是一个自在彰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水自流,花自飘,时间恒亘向前,我却自由自在,不受时间所左右。世界并不是空的,认为世界是空的,只能是一种逃避,绝不是一种积极的感悟。这里说的空,是指念头是空的。我们总是以我们的思维去面对时间,去过滤世界,时间和世界带给我们的便只能是迷茫和痛苦。而在刹那即永恒的感悟之下,是以空念去映照时间和世界。有了这样的体验,时间的纠缠便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而我,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直面活泼的感相,进而对自我进行诗意的、超越性的确立。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看飞鸟环空,听万籁鸣唱,嗅野花清香,赏飞流溅落,以自然之眼见,以自然之耳听。在这样的前提下,时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它流动好了,消失好了,它可以把一切都带走,却无法带走我的心,它可以让一切扑面而来,我却不随之发生任何变化。我已经把时间截断,我已经超出时间之外。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的这首小诗,可以说是对刹那即永恒的最为形象深刻的写照。深深的竹林里,时间已经被截断,俗世已经被抛开,不论是弹琴还是长啸,都是诗人发自性灵深处的呼喊,是与时间和空间在一个完全对等的层面上的对话。竹林里的刹那,便是诗人灵魂中的永恒。沈周有两句题画诗,“荣枯过眼无根蒂,戏写庭前一树蕉”,也是对刹那永恒的真挚图解,“荣枯过眼”,自然便是时间的残酷运行,然而在画家眼里,时间流逝而过,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画家面前实实在在的,是“庭前一树蕉”。画家与庭前一树蕉面对面的刹那,实实在在地达到了永恒之境。
  并不是只有王维们和沈周们才能对刹那永恒有真切的感知,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能达到,或者说都曾经达到过那样的境界。比如我们立于一盆花草前,静静凝视之际,时间其实已经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而花前的你,则已经从世俗和时间中超脱出去,进入了一种永恒的状态。再比如一个农民,辛勤劳动之余坐于田埂,点上一支劣质卷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迷离了眼睛,无意地看远山,看田野,看脚下的一朵小花,那一刻,也达到了刹那永恒的境界。
  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的两句话,对刹那永恒的解释更容易理解,那就是“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我认为,这里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便是刹那永恒之境。时间是不会停下它的脚步的,于是沧海桑田,荣枯历历,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人则一代一代地老去,一代一代地新生……这是从变的角度而观之,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那便是山川无尽,天地永恒,春来草自青,秋至叶自红,“物与我皆无尽也”。
  要想达到刹那永恒之境,就要抛开外在的流动,关心恒常的内在事实。对永恒的追求是中国艺术的一大特色,也是中国哲学的一大特色。永恒感是自然节律背后的声音,这声音,只有心灵之耳才能听到。

                       五

  在中华文化的追求中,宁静一直是一种很重要的境界,而宁静与时间,无疑有着深层次的联系。
  宋代唐庚有这样的诗句:“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苏东坡大学士有一首诗是这样的:“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唐庚和苏东坡的诗,写的都是静与时间的关系,人在静中,时间的流动就慢了。当然这种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慢,而是人的感觉上的慢。不过,这也并不是虚幻,因为,人是完全可以以我为主体去面对世界的。
  我认为,时间事实上就是一种感觉。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阳春季节,太阳暧融融的,花在开,溪在淌,这时我们独坐溪边,会感到时间的流淌慢了下来。还有,在面积不大,墙上挂了淡雅的山水画,装饰朴素而雅致的书房里,靠椅静坐,把班德瑞乐队演奏的乐曲放到若有若无,也能感受到时间的脚步变得犹豫而迟缓了。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的平和心境中,似乎一切都静寂了,一日是两日,甚至片刻成了千年。我觉得,神话中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便是因为在“洞中”的宁静中,感觉时间的脚步慢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不知年”,既然“不知年”,那便也没了“年”。
  这种山静日长的体验,可以说是对刹那永恒的进了一步的形象化的思考。这种思考在很多艺术家的作品里都有所体现。倪云林有一幅画叫《容膝斋图》,在这方面是非常典型的。这幅画是一河两岸式构图,画面起手处是几块顽石,旁边有老树枯槎数株,中部是一湾瘦水,对岸则以粗笔勾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是要滤尽人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宁静情致。观这幅画时,我觉得一切都静止了,水不流了,云不动了,风不兴了,水中没了渔舟,路上行人也绝迹了……画面中还有一亭,兀然静对沉默的远山和停滞的秋水,面对环绕在四周的幽渺的古木。在这样的绝于尘氛的静中,时间自然而然地便被悬隔了。
  我们不妨引述一段画坛佳话,来阐说艺术家们对静的追求。传说唐末五代时的大画家荆浩长时间隐居在太行山的洪谷,学佛作画,在禅理上有很深的心会。当时邺都有一座青莲寺,寺里的高僧大愚和尚慕荆浩之名,写信向荆浩求画,信中附诗一首,诗曰:“六幅固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磐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了一大幅水墨山水,也附了一首诗:“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花一展,兼称空苦情。”作为修行之人,大愚要的是宁静,而荆浩画的正是寂静神秘的山水。我想大愚之所以向荆浩求画,在于荆浩是隐者且通禅理,求的是对宁静的图解,他的目的,应该是从荆浩的画中体悟宁静与时光的神秘关系。据说这幅画中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尽得深山古寺幽岑冷寂之妙趣。
  情思内敛的中国艺术和中国哲学认为喧嚣是浅俗的,宁静才是艺术和生活的真谛。这一点和其它所有的文化精髓一样,已经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性灵深处。我们应该也愿意当然也善于于动中追求静,来赋予生命以在时间面前的从容。我们可以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在这样的境界中,时间凝固了,心灵也由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无冲突的状态中,我们自己便能自由地得以显现。还有,一切撕心裂腑的爱和恨,一切痛彻心肺的情与思,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虚无。在心灵无迁无往,不沾不滞的境界中,时间的因素便茫然隐去,于是当下的执着便烟飞云散了。这样一来,我们甚至能达到这样一种境界,那就是此时此在,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还需要提一下文征明的两句题画诗:“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征明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而是一个具有很深哲学思想的艺术家,他自号民间求静者,画自然偏于静。为什么他要追求宁静?因为在宁静中才有“日月长”的感觉。他需要这样的感觉。宁静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也可以对世间事淡泊无染,保持灵魂的本真。宁静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时间,便能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了。
  很多哲学艺术作品都在引导我们谛听永恒的宁静之音,引导我们进入荒天邃古之境。如果说现实的纷扰难以摆脱,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我们民族的哲学和艺术作品的引领下,远去尘寰,把喧嚣荡尽,去求得心灵世界的一片寂静神秘的天地呢?

                       六

  中国哲学和艺术中还有一种普遍的好古气息,也是对时间的一种深刻的领悟。比如在绘画的题跋中,经常使用带有古字的词,来对作品进行评价。这样的词有很多,如古雅、苍古、浑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等。在中国画中,林木必求苍古,山石必求奇顽,山体必求幽深古润……寺观必古,要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要有苍苔点点……中国画中特别多见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从而达到古意盎然之境。中国园林也是独一无二的艺术作品,它的理论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相,便无生意。在这里,古相和生意,成了相辅相成的一对概念。愈古愈生,愈生愈古。我参观过几处苏州园林,发现所有的园林中,都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苍苔碧藓,斑驳陆离,又有老树、古梅、虬松盘绕和古藤依偎……还比如,在书法这种艺术形式中,也以追求高古之趣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的最高境界。
  当然,这里说的古不是古代的古,而是一种对时间的特殊感悟,体现的是当下与过去的一种难以说得清的微妙关系。这里所说的尚古,当然也就不是复古,而是无古无今,是通过当下和往古的转换而超越时间。
  这样的古,当然还更深刻地体现了对永恒感的思考。尚古,是通过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自然时间和表象世界的超越。是通过对古的崇尚,让人达到思想由俗世转向宇宙,超越事物发展阶段的境界。达到这样的境界,人的心灵便能从残缺的遗憾转向大道的圆融,从在在皆住的思维中超脱出去。达到这样的境界,人们就能把茂古苍浑和韶秀鲜活相照应,打破时间的秩序,使亘古的永恒在当下的鲜活中呈现。
  中国艺术家在古上做了一篇大文章,“古”,成了永恒的代名词。
  《二十四诗品》中有“高古”一品,对高古的诗境进行了这样的阐释:“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这段文字写的是与自然同化的“畸人”的精神境界,用以说明“高古”的特色。所谓畸人,《庄子•大宗师》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侔于天”,同乎自然也。侔于天之人,也就是所谓的“真人”。《庄子•徐无鬼》说:“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庄子•大宗师》篇又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倏然而往,倏然而来。”乘真,即乘天地自然的真气而上升天界,也就是李白所说的“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与很多古代杰作一样,这段文字想用现代汉语翻译过来是特别难的,但我们却可以领悟其中的真意,也就是“畸人”的精神境界,那就是“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是一种超越的境界,高指的是超越空间,古指的是超越时间。高与卑对,不是与下对,古与俗对,不是与今对。崇尚高古的真正含义,是超越生活中的卑俗和时间中的当下。
  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见的,或者说,它根本就是我们中华民族所独有的,它与我们民族重情轻理,重形象轻概念的哲学思维相辅相成,彰显的也是一种对时间的独特感悟。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创作,却将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达到的目标。在当下的把玩中,心意却能遥至于莽莽苍古,于是今和古之间就产生了让人回味无尽的回旋与接近。中国艺术家所运用的道具是独特的,比如苍苔,诉说着遥远的世界,比如顽石,透露出宇宙初开的气象,比如铁一般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的意韵,而很多山水画中不可或缺的古藤,则诉说着那个难以把握的永恒的世界。这些特殊的对象,把人的心灵由当下拉到了莽莽远古。当下是现实的,而远古是渺茫迷幻的,当下是可视的,而遥远的时世是迷茫难测的,俗世的时间是可以感觉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却难以把握。独特的艺术创造将人的心灵置于这样的流连之间,徘徊于有无,斟酌于虚实,展玩于古今的变换,进而却忘却了古今。艺术家以这样的方式将亘古拉到自己眼前,将永恒揉进了当下的把玩之中。
  与古和当下相对应的,是衰朽和新生,中国艺术家把这两者残酷地放在一起,让它们相映相衬,相得益彰。这样的做法除了显示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战胜外,更重要的是传达了一种永恒的哲思,那就是打破时间的秩序,使亘古的永恒就在当下的鲜活中呈现。艺术家做的是与时间有关的游戏,古是古拙苍莽,秀是鲜嫩秀丽,古记述的是衰朽,秀记述的是新生,古是无限绵长的过去,秀是当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苍,似苍而嫩,将短暂的瞬间糅入绵长的过去,即此刻即过去,也即无此刻无过去。同时在苍古中寓以秀丽,秀现一点,苍莽漫山,一点精灵引领,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时而引入非时,由我眼而引入法眼……

                       七

  所谓法眼,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简单而通俗的解释,应该是具有大智慧的佛所拥有的能看破一切的慧眼。佛有法眼,那么,对时间的超越,在佛教中也就体现得更为明显而深刻。一方面,佛教中的深山古寺,与前面所说的中国哲学和艺术中的求静、尚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另外,佛教的教义,更是对超脱时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佛教著名经典《金刚经》中,有被佛门中人奉为无上真言的四句偈,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里的“法”,也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佛经中的解释是“凡有所为者皆是也”,与色、声、香、味、触合在一起,称为六尘,或六意,与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中的“意”相对应。世俗的理解,应该是人的思想或感觉。佛门弟子讲究无为,也就是抛开尘世的一切,不作任何作为,那么“有为法”,按佛经的意思,是“有相而动”,通俗地解释,便是与佛教所追求的无为之境相背离的有目的性的各种欲念,各种想法,各种行动,以至于各种现象。古人甚至解释说,上自天地造化,下至人之所为,都是有为法。在这四句偈中,用六种事物来比喻有为法,即“梦”、“幻”、“泡”、“影”、“露”、“电”。很明显,这四种事物都与时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从中我们可以体悟到,佛家对人生和世界的认识,也是从时间这个角度切入的。
  所谓如梦,意思是当时认为有,觉悟之后则发现是无;如幻,意思是非真实,比如草木化为车马,土石化成金银;如泡,意思是外在的形象虽然有,其实却没有任何实在内容;如影,很明显了,光射之则有,光减之则无;如露,谓不牢也,日出即晞;如电,谓不久也,闪过即逝。事实上这六种比喻,所阐释的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不真实,既然一切“有为法”皆不真实,那么生命之虚幻也就不难理解了。佛家认为既然一切都是虚幻,那便应该超脱,而超脱,自然是超脱生命,超脱时间。
  佛教最终追求的便是这种超脱。应该是为了使世俗之人对这种超脱易于理解,佛教教义把所要超脱的各种束缚具体化了,包括超脱俗世,超脱意识,超脱恐惧,超脱颠倒梦想,超脱生死……而这一切,归根结蒂,我认为,无非是超脱时间,因为一旦把这一切都超脱了,便能达到永存,就能由此岸到彼岸,而彼岸,通俗地讲,便是西方极乐世界,便能得大智慧,便能达到永生之境。
  在讲究顿悟的禅宗看来,对于超脱者,时间是不动的,未超脱者心动了,才会有时间流动的感觉。时间不动,“我”自然能永存,时间流动了,“我”也就会随时间的动而消失。心中感到时间流动,就是为时间所使,人也就成了时间的奴隶。禅宗还追求显现真性,而真性的显现,则在于“不逐四时凋”,也就是不随外界事物的变化而变化以至于衰朽。这与前面所写的中国哲学中的宁静之境界意义基本相同。
  在佛教看来,人生是短暂的,短暂得转瞬即逝,便如白驹过隙,飞鸟过目。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得如同风中的烛光,倏忽即灭,如同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无,如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微尘,转眼不见。那么不言而喻,人最需要的,便是从造成这一切的时间的束缚中超脱出去,而超脱的方式,则是修行。佛门弟子不仅修本生,还要修来世,修“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通俗地说,便是修无穷无尽的时间。
  在佛教看来,人一出生,便已经开始走向毁灭,世界留给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无限的沉寂,人生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结。人与那个把自我生命推向终级的力量——时间——奋力回旋,因为力量悬殊,这种角逐总是以人的失败而告终。人的悲壮的企慕,总是会化为碎片在西风中萧瑟。那么,与其痛苦而无望地挣扎,便不如忘却营营,寻求超脱了。所以,在禅宗哲学里,消解时间的压迫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便成了主旋律。
  这里不妨引述一段陶渊明的话,这位能够“幽然见南山”的伟大的超脱者说,人寓形百年,也是瞬息便尽,最终,人总是会被时间无情地掷去。宇宙是那么广阔,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可是留给人的却是如此的短暂。作为时间的弃儿,人生百年无疑于一场梦幻。事实上,陶渊明的话虽然说得悲伤无奈,可是正因为他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能够达到超越之境,能够“幽然”地见到性灵之“南山”,他的物质上非常贫穷的人生才无比精彩。

                       八

  现在,还是回到我故乡老宅的院子里吧,因为,我的这些感悟,是站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初步得到的。
  我又想起了倪云林的画。在他的作品中多有小亭,那么,小亭是什么?一个草亭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到底要表现什么?以我粗浅的认识,他是要把人以及人狭小的时间和空间的宿命,放在旷朗的宇宙——绵延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进行审视。他要表现的思想应该是这样的,人所占的空间并不小,人自己觉得小,才小,人所占的时间并不短,人自己以为短,才短。跳出人的狭隘的生命的洞穴式思维,一个草亭其实就是一副乾坤,心小,人便小,心广大了,又有谁能认为你小?小亭很小,仅能容身,但它存在于茫茫世界,却能容得下大比宇宙的心。倪云林就是把高渺的宇宙和狭小的草亭放在一起,表现了他的生命追求。他的亭子总是空的,是不言而言,无理之理,充满了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宇宙情调。高莽的宇宙和短暂的人生,绵延的天和人狭小的宿命,就这样相得益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其中即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又有一种沐发向阳的从容,还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格调。
  时间的存在是一种情理的存在,在时间的帷幕上,映现的是人具体活动的场景,承载的是说不尽的爱恨情仇。时间意味着秩序,目的,欲望,知识等等,时间意味着无限的一地鸡毛。时间也意味着说不完的占有和缺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两千多年前的诗,说的不是现在的我吗?当年我离开这座老宅院时,她是那样的,现在我回来了,她已经是这样。还有,庾信在《枯树赋》中放悲而唱:“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面对时间的悠悠变化,树也因哀愁而枯而荣,何况我那脆弱的生命情思?我的说不尽的遗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都是由时间带给我的,同时也被时间以一种特殊方式记载着,于是,我陷入了时间的陷阱。可是,我们难道不能把时间的画皮撕开,把时间的外衣脱掉,走到时间的背后吗?倪云林经由他的小亭子走过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摆脱时间性存在所带来的性灵痛苦,去寻找自我性灵的永恒安慰?
  这当然是可行的。我们确实都有一颗听时心,但中国哲学和艺术却对时间产生了怀疑,进而引领着我们进行了有效的挣脱。我们不能再习惯于过去现在未来一维延伸的秩序,不能只是简单地感受冬去春来的四季流变,更不能徜徉于日月相替的生命过程,我们不应该被时间所驱使所碾压,进而成为时间的奴隶。我们应该用非时间的眼去认识世界,那样,世界的真实意义才会在我们的心灵中展现。
  在中国哲学和艺术中,这样的启示比比皆是。超越时间,是克服人类存在的脆弱性的重要途径。超越时间,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庄子看来,人是在转徙之途中挣扎的群类,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这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然而人只要随其天,也就是解除人的物质性,解除时空的限制,就能够保持性灵的平衡。
  我又想到了明代大画家陈洪绶。在他那些独具性灵的画作中,时间的节奏往往会被搅乱。他长于人物和花卉,他的画多是对人的生命的感喟。他的朋友说他不是一个画家,而是大觉金仙。大觉金仙,就是光辉灿烂的觉者。他觉悟了别人所不能觉者或未觉者。他的画具有很强的装饰味,装饰的目的却不在于和谐,不在于美,而在于深心中的体验。他把戏剧化的人生放大着看,夸张着看,把短暂而脆弱的人生超越着看,通透着看。他把一些不相干的对象撮合到一起,把平常的存在完全扭曲。他最喜欢的是揉破时间的节序,将不同的时间中出现的物象置于一体,表现他独特的思考。在画中反复出现的花瓶里,总少不了梅花和红叶,红叶时在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他不在乎它们不符合时间的节序,只在乎它们所表现的内涵。梅花象征高洁,红叶象征岁月飘零,时光是这样轻易地将人抛弃,人却执着地留恋着生命的最后灿烂。他是在对我们进行着启迪吧,他用他的画告诉我们,不要让心被时间刻度化,不要被时间关在它的大门内,不要对时间过于沉迷,而是要冲破那道虽然看不见,但却残酷地遮挡了我们的生命之光的屏障,走向更为广阔的空间,去探寻生命的真正价值。
  从那段枯干的树桩上,从塌陷的老井上,从石墙倒后的乱石堆上,我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了遥远,我的思绪于是飞向了远古再远古。科学家把地球生物的演进过程分成了几个代,即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依据的是生物从无到有,从低级到高级的各个阶段的变化吧。我们人类,无疑是新生代的产物,讫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化石,也只有几百万年。几百万年时间长吗?对我们每一个个体来说,自然是长的,但对于整个人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区区的演进过程,对于漫长的生命史,就更是短短的一瞬了。再过几百万年,地球上很可能会出现与我们人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智能生命,那时,他们会找到我们的化石对我们进行研究,就像我们现在研究恐龙化石一样。事实上我们没必要在乎这些,我们只需要凝视我们自己就够了,我们其实一直都是时间的主宰,我们每一个个体确实总会被时间所抛弃,但是,我们通过顽强的生息繁衍,却不容置疑地拥有了无限的时间。因为,我们继承了我们祖先的一切,而我们的一切,也会为我们的后代所继承。
  从老宅院里走出后,我登上了村子旁边的一座山。这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捅破了两个世界之间的一层纸,由小世界跃入了大宇宙。我觉得我以前的思维如同陷到了井中,四面湿壁,中间黑暗,思维之局促自然不可避免。此际有了对时间的积极的诗意的感悟,登高一望,便如从暗室中伸出头,顿觉天地无比宽广。这时,我进一步理解了古人登高诗中对现存世界的否定是多么的合理,那就是,天涯之路在眼前延伸,时间的画面在心中腾挪,生命的维度也向前延展。千古风流,百年际遇,一起涌上心头。而登高者的眼光,则透过时间和历史的网,射向生命的最深层。既然如此,那么,当然便能摆脱小的宿命,超越狭隘的思维,实现心灵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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