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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梦影
来源: | 作者:张大威  时间: 2010-02-15

  一位浪迹他乡的游子,在月光的夜里,迎着西风义无反顾地向远方走去。故乡的狗叫鸡鸣,青苔黄叶,亲人的泪眼,开在路边的野菊,挂在天边的弯月,都裏在了他的行囊里。天边的弯月很寒很瘦,路边的野菊很寒很瘦,游子的行囊很寒很瘦,游子的心很寒很瘦。远行的双脚浴在他乡月光的丝丝明媚里,挥一挥衣袂,抖去了故乡片片白云的缠绵。不敢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嘱托,不敢看自家茅屋旁那眼古井里芳香的微波,母亲的心很软很宽很暖,她现在正倚在篱笆门前,一边用因一生的辛劳而变形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自己酸痛的膝盖,一边默默无语地弯腰摭拾起她那奔往他乡的儿子洒在井旁的串串泪珠。
  带上一点钱,一点少得可怜的钱――却是全家的所有积蓄,带上了一双鞋,一双鞋底的针脚纳得实心密密实实,密密实实不透半丝寒风,鞋帮裱得厚厚墩墩,厚厚墩墩钻不进半滴雨水的黑色布鞋,是母亲的双手在几个夜晚里的劳作凝成。带上一瓶水――装水的是那种细腰的豆绿色瓷水瓶,还带上几个饼和一小包咸菜――咸菜是用母亲在伏天里播种,秋天里长成的白萝卜淹成的。于是行囊里便裏着一个家的心,一个村庄的记忆。
  游子的脚步浓浓淡淡,游子的思绪浓浓淡淡,秋天的风浓浓淡淡,秋天的野菊浓浓淡淡,挂在天边的弯月浓浓淡淡,那脚步、思绪、秋风、野菊、弯月是一首浓浓淡淡的诗,淡出风景后,成了游子一生驮在双肩的梦。站在篱笆门前的母亲的眸子与你的眸子有着同样的颜色,但她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乡明月到底有多少浮艳的姿影,冰玉的流光,使故乡的明月黯然失色,它有什么样的娇媚是如此地召唤人,引诱人,盅惑人?让人非要抛弃熟悉而寻找陌生呢?为什么人的心不能作为一颗永不移动的种子,播种在故乡的土地上原地不动呢?实实在在的根须永生永世抓牢这块土地,永生永世散发着一无所求气息呢。这样真的不好吗?
  远行总是会令天下所有的母亲愁肠百结困惑不安。她的一生从此都会被儿子远行的背影所覆盖。“从今夜起,儿子不再属于我,他属于一种情愫――思念,但他时时站在我心中。”
  远方是玫瑰色的梦,无数枝玫瑰爬上苍穹在白色的月光下盛开。迁徙、寻找、流浪,一定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记忆基因,你在此地,你的灵魂也许还在彼地漂流,那是在迁徙的时光中,你祖先所走过的道路上,遗落下的魂魄,它时时都在想与今天的你重合。它无脚的身躯常常会飘入你的梦中,唤醒你的沉睡和遗忘。它在你的耳边,悄悄细语:“以记忆的名义,早些上路吧!”“是的,上路吧。”“可我到哪里去呢?”“去远方。”“远方在哪里?”“远方就是陌生,新奇与不一样。”“这就对了,远方肯定是不一样的,有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不一样的语言。”
  生活在别处。“生命是他物,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于是你午夜风回,眼前便有了他乡的苍烟嘉树,月下的江河,摇橹的娇娃穿着一袭浮艳的红裙,在川波上翩然。星星映在河中似流韵的彩珠了。何处飞来的琴声呢?清清泠泠,都是无名兰指的弹拨……他乡的美景河水一般洇湿了整个梦境。你知道了长期涌动在你心中的憋闷和抑郁全是此地――一座村庄、一座小城、一个国家给你的。它禁锢了你,它平庸了你,你的理想是飞翔,而这儿是多么缺少能够托起你飞翔的气流与风。你厌倦了,你厌倦你在此地所熟悉的一切。旧,太旧了。亘古以来就存在的旧,绵绵延延已经沉滞在你的血管里,如果你不上路,你也会像这儿一样的旧,这些房子,这些日子,这些人脸,这些墙下的阴影以及些人的命运一样的旧。该走了,得走了。心,首先飞走了,离去了。远方已经是个有血有肉的精灵,远方梦影呼唤:“上路吧!走吧!”
  原地不动的脚会生锈,原地不动的脑袋会生锈,原地不动的月光会生锈。原地不动的井会生锈。
  一个生锈的故乡!一口生锈的井,一些生锈的亲人!
  当你在秋风中急急忙忙赶往他乡,你母亲却在故乡的土地上欣赏谷穗的光芒。谷穗不弃不离地簇拥在你母亲的身旁,谷子一心一意地扎根在你故乡的土地上长成单纯,长成美,长成伟大。谷子让人吃饱饭,这事儿比什么都美,比什么都伟大。可你一点儿也不能弄懂,有时原地不动也是一种美,一种伟大。
  游子急于寻找他乡,逃离故乡,逃离原地不动。
  你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留存在故乡泥土上的脚印被季节的风吹散了,抹平了,被连绵不断的青草遮住了,有雨水的日子,青草长得多么旺盛,它们是什么都能遮住的。还有那些无所不在的虫子,它们会吃掉你的脚印。从此,故乡没了你,故乡的生活也没了你。但故乡的人还在“吞咽这世界的空气和阳光”,故乡的人依旧按照故乡的韵律活着,说他们旧,他们也没旧到哪里去。说他们生锈,也没生锈到腐朽。而最让你母亲惊奇不已的是某年秋天,她在大地里收割谷子的时候,一个背着很寒很瘦行囊的人,从远方风尘仆仆走进你母亲的视线,他的脚步发出寻寻觅觅的鸣响。远远瞧去,你母亲以为那个人就是你。那个人的行囊里同样有一双黑布鞋,同样有很少很少的钱,同样有几张饼,同样有一小包白萝卜腌成的咸菜。只是这个游子的水瓶干了,那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水接受游子口唇的爱抚。你母亲赶忙放下手中的镰刀与丰满的谷穗,领这个游子回家,用结实古老的木桶从你家茅屋旁那口古老的井里,给他打上新鲜芳香的水,让游子喝饱,并将那细腰的豆绿色瓷水瓶注满。游子对你故乡的水赞不绝口,说这水甘、甜、冽,喝了使人幸福。游子说自己从闭塞古旧的故乡逃出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寻找他乡,他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在这遥远遥远的北方,在这雄浑的苍灰色辽河滚动的大地上,在这谷穗闪耀着云色光芒的地方,他要歇息一阵子了,他要用心来确认一下,这里是不是他生命值得托付与栖息的地方。
  游子告别了你母亲和你家茅屋旁那口芳香的井,告别了你曾不屑一顾的大地上谷穗的光芒,向你的故乡的小城走去。他说在这样的小城里,他一定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和他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因为这里毕竟是他乡。
  一粒火星在你母亲的眼前倏的飞过,它把什么都照亮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就背着那个很寒很瘦的行囊,风尘仆仆地奔走在刚刚离开你家篱笆门旁的那个游子家乡的路上,她听见了你脚步寻寻觅觅的鸣响,她看见了你手中豆绿色细腰瓷瓶中的水业已涓滴不剩,一位母亲正在从自家茅屋旁一口芳香古老的井里给你打水,你对这口井里的水赞不绝口,说它甘、甜、冽,喝了使人幸福。而你所要落脚的小城就是被刚才那个游子抛弃了的郁闷狭小的城市!
  他者的故乡是你的他乡,你的故乡恰是他者的他乡。
  两个游子分别在对方的小城中栖息下来,娶妻生子,成了扎根在对方土地上一株不能到处游走的树。是树总得扎根,到处游走的树则无法成活。他们一生的姿影和梦幻都投射到这里了。岁月不居,已是落叶的年龄了,落叶的年龄似乎只有一件事好做:回忆。回忆什么呢?当远方的迷雾被时间的风渐渐廓清,当生活的真相悄悄爬上生命之树的梢头,早年被他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故乡风光却在心中梦影依稀,回忆的圆心只绕着故乡画。露白蟾明之夜,云淡淡,风浓浓,浓浓淡淡中,脚下便开满了故乡寒寒瘦瘦的野菊,而故乡大地上谷穗那永不熄灭的光芒也会在自己的泪水中悄然绽开。回忆很寒很瘦,很醇很长,是那种月夜里长长的惆怅,长长的寂寞……然而也仅仅是回忆,是心的日暮徘徊。往昔浮云流水,生命的小船在思绪中飘飘荡荡,小船早已启航,早已驶向远方,离别了生你养你的源头,即便是你有了“青山万里一孤舟”的感觉,驶向远方的小船也不会沿着原来的河流重新回到它的源头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已是故乡的一粒流尘。
  某年秋天,两个早已年华老去的游子分别坐在自己院子里的一株树下,树下芳草萋萋,连绵到故乡的小路,他们同时打开了弗罗斯特的诗集,同时读到了那首诗――《一条未走的路》:

  深黄的林子里有两条岔开的路,
  很遗憾,我,一个过路人,
  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
  伫立好久,我向一条路远远望去,
  直到它打弯,视线被灌木丛挡住。

  于是我选择了另一条,不比那条差
  也许我说不出更好的理由。
  ……

  隔了多少岁月,流逝了多少时光,
  我将叹一口气,提起当年的旧事:
  林子里有两条路,朝着两个方向,
  而我――我走上一条更少人迹的路,
  于是带来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两个游子同时在秋风中流下了泪水。人生只有一条路好走,谁也不能同时在故乡又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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