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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的筵席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0-03-15

                      千小姐

  和千小姐总是在酒局上相遇。每一次,她都似乎不快乐。而她的先生——开肉食制品加工厂的明哥,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中年男人,却一如既往地对她宠爱有加。我们围坐在圆桌旁,讲一些见闻、市里最近流传的小道消息,或者女人们关心的衣装饰品。那时候,我们还不谈房子、汽车,我们都没有汽车,居住面积狭小。那是10多年前的事了。就在那些时候,明哥的目光在老婆的身上流连,偶尔代她发言,或者讲一些他们夫妻恩爱的事。他是有点骄傲的,因为千那时候大概只有二十一二岁,并已经给他生了儿子。
  千只是笑笑,很少深入到我们的谈话。直觉告诉我,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对这些没兴趣。她的表现与她的模样很一致。她的模样,我就觉得很像电影《龙蛇争霸》里面的邝美云,头发和眼神都有些迷乱,烟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消失。脸被覆盖得很苍白,睫毛膏打得厚而且长。千喜欢着黑衣。她原本就瘦弱,于是就更娇小。和电影里的邝美云一样,我和其他几位太太私下里都认为,明哥把她娶到家里是像画一样用来看的,不能使劲用,怕用坏了。自然更是不能干活的。
  断断续续地,千似乎一直在做着生意。有一次我和先生逛商场,与千迎面而遇。她在这里有个档口,卖绢花。被邀请进去看了看,很漂亮,都是较高大的那种,插在瓶子里铺展开来。我的房间太小,是不敢用的。她神情淡淡地,要送我几枝,我谢绝了。后来就听先生说,千赔了二十几万。明哥不想让她干了,但是她不肯,说要干点别的。先生和明哥不带老婆的酒局多些。偶尔回家讲起明哥,总是提到千,提到千似乎就会说到她做生意赔了钱,明哥很无奈,但又总是由着她去。一副掌上明珠的稀罕架势。
  忽有一天,先生回来说,千离家出走了,留了张字条,说是日子过得没意思。我惊得张大了嘴巴。随即想到每次见面,她那副心不在焉,似又忧心忡忡的样子,出这种事好像也就不稀奇了。
  不久,明哥张罗饭局,千赫然在座,珠光宝气的,与她小小的年纪很不相称。估计是祝贺千回心转意吧。饭局上没人提出走的事。那一次,千的脸上有了微小的笑意。
  千是明哥的第二个妻子。先生说,明哥家附近有一个发廊,他经常去理发。一日,见到新来的理发师千,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彼时千年满17岁。年近40的明哥突然有了恋爱的感觉,一日不见如三秋。千的老板娘很快看出了端倪,对涉世未深的千加以点拨,千未置可否。明哥是个胆子大的生意人,对如此动心的女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他当然知道有多难,一个成年男人追求少女,抛开年龄差距导致的行为和思维模式不同,单就追求需要的那份耐心就够折磨人的。明哥这次是真的爱上了。为了表明决心,不久就跟原配离了婚,铁了心要娶的架势。千的母亲先动心了。毕竟明哥是个事业小有成就的老板。对千又那么百依百顺的。18岁,千嫁给了明哥。19岁生下了儿子。这是明哥的第二个儿子,两个相差10多岁。
  然而千不快乐,虽然没人逼着她选择这份生活。在我的印象中,千不善言谈,每次聚会总是听多说少,也不怎么吃东西。她似乎还保有少女的羞涩,不会挡酒,实在不知怎么办了,就望向明哥。有时候脸喝得红红的,笑意就漾上来。
  终于有一天,先生回来宣布,千和明哥离婚了。我算了算,千那年29岁,她一定下了多年的决心,这个年纪可能是某种底线。我问原因,自然了无新意,千有了外遇。这外遇也许很久了吧?我回想着酒局上她食不甘味的游离表情,想来守口如瓶的忍耐一定痛苦异常。先生未作评论,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却莫名地替千感到释然,也许她从此会感到快乐一些吧?
  我再没遇到过千,她从此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倒是在小区的门口遇到明哥两次,他不久前做了我的邻居。两次相遇开着不同的车,副驾驶上坐着不同的女人,面目我都记不住了,但是有一点一目了然,她们都不会超过22岁。

                      李太太

  最近一次见李太太是在时装店。我们各自拖着女友逛街。我们出去,她们进来的当口,遇到了。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裤子是花朵图案,相当艳丽。头发束成一个马尾,高高地吊着。我是从下往上注意到她的,直至看到浓妆的脸,认出她来,方觉这副20多岁的打扮落在快40岁的她身上,一点不奇怪。
  还是有一点惊异。她依然很年轻,这身装束虽有点装嫩,也不是就说不过去。
  这次相逢,距她丈夫李先生入狱应该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前,或者更早些,十多年前,我们经常在饭局中相遇。李先生在区财政局上班,是个中层领导,刚提拔不久,意气风发。她是个小学老师。谈不上有多漂亮,但非常爱打扮。记忆中她不太喜欢穿裙子,尤爱长裤配高跟鞋。显得双腿无比修长。她个子高,并且挺拔,刻意维持体重。身材应该是好的。我如此不肯定地叙述,是因为拿捏不准男人对她的评价。我的先生不认为她是个美人,而在李先生也就是她丈夫的眼里,流泻出的总是欣赏的目光。她的衣服都很贵。他们夫妇都舍得买。我因而判断,李先生很爱她。
  后来,财政局成立了一个证券交易中心,李先生谋得了总经理的职位。这年冬天,李太太穿了一件咖啡色的貂皮大衣,长款,一看就价格不菲。在酒店门口,各自散去的时候,她就默默地挺立着,迎着寒风,脸上挂着细微的笑。下一个冬天,她又换了一款银灰色的。
  李太太出生于教师之家,上面有个哥哥,夭折了。她承受了父母全部的宠爱。那时候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之类的,她都没干过。直至结婚后,孩子也是母亲带。她因而性情平和,从来不大声说话,总是微笑的样子。有时候和我们谈论些社会上的事情,一知半解地参与评论,常常让人笑成一片。她是个单纯的人。这时候,李先生也笑,但是与别人的笑含义不同。他的目光,满含爱意。
  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在改变。先是开了个酒店,是家全国连锁的西餐厅。开业那天,我们去道贺。李太太兴奋得脸颊绯红。那时刻,她应该算个美人了。不久,又买房,买车。车是红色的,李太太开。
  日子令人羡慕地过着……直到有一天,先生接到个电话,说李先生因挪用公款4000多万,被抓起来了。
  我首先想到了她。而她,也迅速地找到了我们。两件事,一是要卖车,一是要我们帮忙请律师。她在哭,说手里真的没钱。房子是贷款买的。她不知道那些钱他都挪到哪里去了。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如何帮他。我几乎不敢相信。
  待她走后,先生终于说,其实,李先生一直有个情人,在外地做生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他可能还将钱借给了别人,比如,一些做生意的朋友。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开皮草行的顾先生。
  酒局上,再也见不到他们夫妇了。
  流水一样的筵席,流水一样的人,对于我来说,来来去去的,如烟一般,过去了,就消散了。有了孩子之后,我也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视线,成为流水。但是先生却有些怀念李先生。他们没有金钱来往,却很投缘,在一起时,总能说说心里话。那时年轻,总有些清纯在里面。他常常感叹,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实在想不明白。我有一次问,李太太怎么样了?先生说在酒店遇到过一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哦!我说,李先生判了20年,她不会提出离婚吧?先生一直在吸烟,眼睛望着电视,过了半天才说,那谁知道,她也得活着呀!
  李太太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至少在时装店门口。还年轻,热爱打扮。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她带着六七岁的女儿来赴宴。那次李先生单位有事,很晚才来。初春时节,她穿一件皮风衣,赭黄色,皮质细腻。肩上斜披着一条黑白条纹的大丝巾。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她的女儿,我几乎看不出来那是她的女儿,穿着一件臃肿的旧棉服,灰突突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刻意打扮的痕迹。两人携手进来,她是都市的时髦女郎,那个女孩,则像个农村小丫头。我有些诧异。那时候,我还没有孩子,但是隐隐在心中期待,若生个女孩,一定得打扮得像个公主,就像打扮洋娃娃。倒是有了孩子之后有点理解她了,小孩子每天都在长,是不适宜穿太好太贵的衣服的。但是她们母女形象的巨大反差,还是强烈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最近,李先生突然从狱中捎来口信,请求我先生去看看他在寄宿学校读书的女儿,顺便帮忙交点学杂费。那孩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那天,先生离家去学校之前,我终于忍不住问,李太太也不管?先生说,别问了,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求我的。


                      小雨

  最近三年,大刚QQ上的签名一直都是:和小雨相爱真好!
  他们相识于网络。小雨是个化妆师,大刚当时结束了一家电子公司,正准备投资干点别的。一次酒局,大刚突然说要开一家影楼。我很惊奇:怎么可能?
大刚与我同龄,是90年代初毕业的学理的大学生。毕业后没上几天班,就和几个同学下海开了公司。起起落落的,也算维持住了生计。我和先生结识他时,他已经娶妻生子,年过30。他的妻子看起来贤淑美丽,儿子也可爱。我们两家在一起吃饭时,他总是笑嘻嘻玩笑不断,我看不出他的人生轨迹还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但是他宣布开一家影楼。此前他从未接触过摄影,连爱好者都算不上。
  说干就干。不久,我应邀去他租来的店面拍一组照片。说是试营业,让我提提意见。他聘了个摄影师,在一间没有窗子的小黑屋里挂了很多纸制的背景,另加几盏灯。这也太容易了吧?我不太相信他们能鼓捣出我满意的照片来。但是大刚就是令人吃惊。他把功夫下在了照片的后期修复制作上,利用他擅长的电脑PS技术,将普通的照片赋予了出人意料的艺术风格。那时,我们这座城市,还没有几家影楼懂得和擅长这项技术。他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行业。
两年之后,他将影楼搬到闹市区的一个写字楼。这时候,小雨出现了。
  她来自另一座城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大刚介绍说,这是我新聘的造型师。高高的身材,长发飘飘,不太爱说话。小雨的装扮并不像想象中的造型师那么新潮。此时,大刚已经辞掉了摄影师,亲自掌镜。并且,据他自己说,已经是省摄影家协会的会员,擅长人物摄影。在网上的某著名摄影论坛小有名气。
我像看着一个传奇。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活在身边,看起来平平常常,却总是能举重若轻。令人惊叹!
  他和小雨,经常约我和先生吃饭。夏日的晚上,开车七拐八拐,到一个并不稀奇的居民区里吃特好吃的烤肉串。店面很小,甚至没有招牌。不知他们怎么发现的。工商局和税务局的人一般都发现不了。小雨的性情好,到哪里吃饭都乐呵呵地。交谈的时候,总是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像个独自一人出来闯江湖的样子。我总觉得,似乎应该精明些,精神些才对。或许,心大,随和,也是一种闯江湖的方式吧?
  有一次吃完饭,我和先生开车送他们回家,结果去了一处陌生的居民区。那不是大刚的家。先生后来说,是小雨租的房子。我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经常跟先生讨论这些话题:“他们真的在一起啊?”“会有结果吗?”“大刚打算怎么办啊?他孩子那么小。”“小雨不会那么傻吧?”问得多了,先生就很不耐烦,“操那闲心干嘛?”
  有时候,我们还是会约大刚和他妻子、孩子吃饭,这样的气氛,我们更喜欢。她的妻子,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开始跟我探讨星座,让我分析,她和大刚的星座,还有孩子的。
  我确实替他们操心,我不知道大刚如何收场。
  这局面维持了大概一年多。一天,先生回来说,大刚的影楼不干了。赔钱!小雨呢?小雨回老家了。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半年后,先生又告诉我,大刚决定去厦门创业,开影楼。那里的摄影生意好做些。哦!这个大刚,总是出其不意。临走前,我们两家又聚在一起吃饭。看着他微笑的妻子,我隐隐悬着的一颗心轻轻放下了。就让这一切都成为秘密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刚在厦门做得很顺利,这是他断断续续在QQ上和先生说的。也许他隐去了艰难的那部分内容。总之我感觉他做得很好,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老婆孩子接过去了。
  他还做了一个电子杂志,在网络上宣传自己,也宣传自己的店。没事的时候,我也上去浏览一下。这一天,正看着,赫然发现了小雨的照片。一组,大概六七张。是海景。她提着雪白的长裙,长发飞舞着,正站在卷起的浪花里,灿烂地笑。我的吃惊非同小可。问先生,“这不是小雨吗?她也在厦门?”先生也很吃惊,“这么说,他们一直在一起?”
  那之后不久,大刚离婚了。他回来办离婚手续那几天,先生请他吃了一次饭。电话中他邀请我也过去,说还带了一套功夫茶具送给我。可是我没有去,我说,要在家里带孩子。那不是真实的理由。虽然我也不清楚真实的理由是什么。
  小雨是个不错的姑娘。在我的印象中,她温柔,细腻。示人一种弱,让人不忍心责备。也许,分开的那段时间,她也想过了断吧?但是最终没有说服自己?我也相信,大刚挂了三年的QQ签名,表达了他真实的内心。他们是幸福的。真心相爱,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从心里想祝福他们。但是,每当我遇到儿子天真的目光,就会想起大刚的儿子。想到他很久很久见不到一次爸爸,就丧失了祝福他们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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