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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瞎子
来源: | 作者:巴音博罗  时间: 2010-06-15

  天气若是好时,从我四楼办公室的窗口,总能见到溜弯儿的一老一小。老的一头霜雪,满脸皱纹。常常穿一件旧得不得再旧的中山装,走起路来安祥挺拔,仿佛一名退役的将军。小的呢,初看时天真烂漫,年纪不过十六七,堆满稚气的脸上总是热切地扭向老者,就像葵花盘对着太阳,即便散步时,他的身子也尽力朝着老者的方向。
  而一旦你仔细端详,往往会吃了一惊,那张总是挂着微笑的稚嫩的脸庞上,一双很耐看的眼眸竟然是瞎盲的。黯淡无神空空洞洞的瞎盲的。令人不禁心中一凛,原先感觉异样的东西瞬间释然了,而内心却又因另一层不解,刹那生出些新的疑惑来。那少年脸上的笑意怎能那么明朗、绚烂?

  单位是早春搬来的.这地方有个怪怪的名字,叫台町,大概是伪满时侵占东北的日本人留下的.大约数十亩地的山丘中生满槐树、松树、柏树、枫树等杂树..间或还有北国极少见到的芙蓉树——七月里若是一盛开,满树云霞,香得醉人.而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草和树之间,落落矗立着的,是一栋栋造型别致的小洋楼.传说也是日本人的遗物,解放后分给了许多有身份的人居住,那些楼的主人因此便显神秘起来.
  我的办公室正对着科技馆——一座有着高大廊柱的雄伟建筑,它巍峨的屋角在宽阔的草坪上洒下浓重的阴影.而春季里紧贴楼壁盛开的槐花儿,会把那雪白的枝杈不经意地伸进敞开的窗牖里来.
  那还是刚搬来不久的事儿,有一次我正读一本书,耳畔蓦然传来若有若无的,但是却持续不断的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略显沙哑,节奏铿锵,还有点说不清的奇怪味道,仿佛黑夜里的诵经声.开初我没在意,之后当春天的风将草木的清郁香气一缕缕送到我的鼻息里来时,同时也送来了那种高低起伏的讲诵声.我不由放下书本,站起来,通过窗外纵横交错的槐树枝向下望去,循着那声音,我发现了坐在草坪边石阶上的一老一小,,只不过是因为我在四楼的鸟瞰,看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但是那小的扭着脸对老者一刻不停地讲述,我是能清晰分辨得出的.我立刻将只开一条缝的窗扇哗地全部拉开,于是那个沙哑嗓音的少年的讲演般的腔调一下子便涌了进来:
  “经济大发展的同时,啊,市委市政府按照年初对全市人民的承诺,努力让经济发展的成果普及全市百姓.啊,截至五月底,全市共开发岗位实现就业73073人,啊,完成年计划的67.2%,啊,削除零就业家庭2065人.实现零就业家庭动态为零,啊,扶持创业带头人237人,完成年计划的46%,啊……”
  他讲话的神态庄重得俨然本市的市长,顿错有致的演讲流畅如水,而且脸庞一直热切地对着端坐不动的那位老者,我注意到小的身边放着一根红白色调相间的盲人探路棍,我猜这是一对祖孙俩.
  “市委市政府召开紧急会议,布置今夏防汛工作,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副书记某某某,副市长某某某,市长助理某某,以及有关方面负责人。啊,会上,副市长某某某作了重要讲话,他指出,防汛工作任务艰巨,形势严峻,啊……”
  小的在讲话时的脸部表情真可说是神彩飞扬,丰富得很.一直呆坐一边的老者反倒面沉似水,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老人的眼睛总是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老半天也不动一下.所以看起来反倒让人误认为,老者是个瞎子,少年是个明眼人哩.
  直到这时我才隐约想起,前一段日子每到下午,耳边总能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缘由,敢情是这么一对人物制造出的情节.我屏息观望.暗暗猜想,一定是那小瞎子将早上听到的新闻背下来,下午溜弯时再一字不漏地复述给老者的,这是他们每天的功课哩,同时,谁能说这又不是相依为命的祖孙俩孤苦生命中的一桩乐事?
  我屏息静气遐想一会儿,听到窗外突然静了下来,又好奇地探出头,发现老小刚刚坐过的台阶上,只剩下横担着的那根探路棍,人却无影无踪了.难道他们竟遗下了这么重要的物件?怎么会呢?我搬来椅子,伸长脖,努力向下四处寻觅.蓦见少年立在一老树的树杆旁,脸对着不远处的蒿草丝.一会儿,老者从草丛里钻出,边走边系裤带,敢情是小解去了!当祖孙二人重新回到刚才的台阶前时,有趣的一幕又发生了.祖父咕哝一句,大概是叫孙子自己拾起探路棍.小瞎子弯下腰,两手探出去摸索了一下,两下……其时那棍就在他脚边,但是小瞎子还是摸了三下,才如愿以偿抓住了那根在他生命里尤为重要、几乎可以代替他那双盲曈的物件,“找到啦!”伴随着少年兴奋的欢呼,老少俩人都发出了会心的大笑。
  我的心不由为之一动,是啊,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中的快乐有时只需要很小很平淡的一个契机,一件小事,例如把丢下的一根棍子拣起来。他们不需要事业巨大的成功,爱情的突然降临;不需要中大奖,发大财,光宗耀祖福泽万代……他们没有也不敢有此奢望.在失去光明的漫漫生涯里,低贱的人的快乐有时仅仅建立在常人不注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细节里.这确实令人感动.

  日子一天天淡淡流逝着,我上班,写作,喝茶,看报纸,上网,睡觉……但脑子里时不时会浮现出那一老一小蹒跚的背影,有几次在路上互相撞见了,他们浑然不觉,而我却老熟人似的遥遥投去关切的一瞥.
  是的,那少年的热烈和老者的木讷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有时在我心里,我常常把他们颠倒过来,想像成了少年的双眸明亮,老者的空洞无视.或许,这是因着岁月的磨难使然罢.
  就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倾听到这奇怪的新闻播报.从国际到国内,从天上到地下……盲少年的记忆力惊人,面对千奇百怪的天下逸闻,几乎从不出错.几个月下来仿佛成了习惯——那个时辰,那个地点,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有时因天气不好,祖孙二人没有露面,我反倒感觉这一天缺了点什么,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淫雨,我猜测起他们二人此时的心境,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望着雨水发呆呢?
  有几次我还独自推测,那苦命少年是生下来就先天瞎盲的呢,还是来自后来的可怕事故?但是无论如何,自打少年盲目那刻起,老者的心一定疼痛不止,眼前也一片黑暗.
  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当那少年沙哑的嗓音正娓娓道来时,我下了楼,转过墙角,慢慢靠近了那祖孙俩——瞎少年的脸正热切地盯住祖父的侧面,而岩石般沉静木讷的老者,已经有足足一个小时没动一下了.
  我突然收住脚步,磨身悄悄退了回来.不是胆怯,也不是可怜或羡慕,当风中一片旋落的叶子挂上我的肩头,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转眼到了初秋,天是一日日凉起来。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的,把人的心绪也泡得湿漉漉的。算起来,我已有好长一段日子没看到那祖孙俩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吗?
  终于有一日,是一个晴朗秋日的午后,我正伏案起草一份冗长的公文,窗外蓦地又响起熟悉的小瞎子的声音,沙哑而又略带神经质的,我赶紧丢下笔扑到窗前。清淡的光线下,那对相互倚靠的祖孙果然正坐在老地方。我小心翼翼拉开窗,一丝不苟地聆听起来.像在漆黑幽静的夜里聆听月光从黑黝黝的山梁上冉冉升起。
  啊,一颗长久浸淫在黑暗中的心灵该是多么巨大的悸动啊!当我用明眼人的敏感努力去捕捉那种旷世的冷寂、无望的煎熬和热切的祈盼时,我开始对我自身的优越产生了鄙视——对庸碌无为的鄙视!
  整个下午我浮想联翩,一直到那蹒跚的一对悄然离开.
  后来我追了出去,不自觉地追了出去,我知道在哪儿能赶在他们前头遇见他们.果然在环山小路的南面,那仅容一辆车的狭窄泥径的左侧,他们从容不迫迎面而来并且愈行愈近,在傍晚绚丽的晖光中,我们不期相遇了,我停下脚,恭敬地让到路边,并向被暮霭映透的他们点头致意,但老者只是诧异地望我一望,就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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