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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倒翁喜洋洋
来源: | 作者:张大威  时间: 2010-09-15

  如果说不倒翁这个玩物给观赏者提供的视角表现令人赞叹不已的话,不如说他的名字中所含的“不倒”二字更令人无限向往。至于他的形象是翁,是媪,是娃,是郎,那还到在其次。
  “不倒”,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不倒呢?这对于人类的思维史都是个莫大的痛苦,因为世界上是许许多多东西都是要倒的(这是规律,谁也奈何不得)。因而“不倒”,简直就是神仙的境界――其实就是神仙难免也是要倒的,比如触犯了天条的天蓬大元帅,不就倒了,被玉皇大帝一脚踢到了人间,做了“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的猪八戒。
  “倒”具有不可摇撼的权威性。人死了会倒,树死了会倒,墙死了会倒,凝滞的阴影死了会倒,厚重的云彩死了会倒,庞大恢丽巍峨壮观的宫殿死了也会倒。庞大恢丽巍峨壮观的宫殿在时间之河上缓缓漂浮,似虐似爱的阳光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敲打着它,风的口唇爱恋地舔舐着它,剥蚀着它,慢慢地宫殿饱满的前额爬满了骇人听闻的皱纹,皮肤上生出铜钱厚苔藓样的老年斑,无数的白蚁忙忙碌碌,尽职尽责,像会呼吸的白色小逗号,簇拥在宫殿那曾经月光一样洁净的肌肤上。宫殿就这样地不可救药地老去了,在无风的夜里,宫殿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寂静中咔咔作响,巨大的躯体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所慢慢支解。日复一日,宫殿血管干涸,肺部结冰,目光黯淡,没有光芒,也没有色彩,更没有能力和心气来挽救和强化自身了。时光使它心满意足,也使它心灰意冷。不知在哪一天,它痛苦地扭了一下腰,便轰然倒塌。所有的宫殿被建造起来就是在等待倒塌。曾经的雕栏玉砌,曾经的凤翼和欢,曾经的绮窗朱门,曾经的宝帐流苏……都是抹上红尘浓艳的匆匆过客,它只扭了一下腰,所有的纠缠,所有的茧缚,都土崩瓦解。它抖尽了人工,回归了本原。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次作为断壁残垣,作为碎砖烂瓦睁眼看了一下这个世界,它看到了什么呢?它看到了巍峨被折断,而寂静永生。
  苍茫广袤的大地上,该有多少这样的宫殿啊!正午,你坐在白色百合花一样馨香的阳光下,一粒几乎感觉不到的飞尘在你的眼帘下沧桑滑过,它伪装成一只无翼无色无形的什么小东西与风一起飞翔。说不定它就是经历了一座华丽宫殿所有的悲欢离合的记忆小因子。它还在人间游荡,寻找。它不甘心自身的被抛,可这又能怎样呢,它的宿命只能是浮游,而再也无法回归成宫殿。
  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光芒四射,漪欤盛哉。躯体上厚厚的金粉预示着他的地久天长。他营造起来的巨大气场,足有上万伏高压电那么强,所有靠近这气场的人都会不由分说地被他吸纳。人们看他,既要低眉顺眼――因为他太需要臣服的感觉了;又要双目微合――因为他的光芒太刺人眼,你不敢直视那光芒,那会灼伤你的双眸。渺小人物的气场都是极弱的,抑或根本就没有气场。渺小人物其实是像一团雾一样漂浮,面目总是混沌不清,你自身不发光,孱弱的体质加上孱弱的精神系统贮存不了多少光芒,光芒太多反而会把渺小人物自身烧死。你想想《红楼梦》中的晴雯吧,就觉得我这样说差一点就近于真理了。这个帝王高高在上地坐在距离谁都很遥远的金交椅上,他既是成功,又是权势;既是伟大,又是坚固;既是时间,又是空间――人们叩拜在地,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时,预示着他的生命是不死的;人们在谈论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时,预示着他的权力是无限的。他手中强大军队的军帽遮蔽了又圆又大的月亮,武士们手中腾腾的戈焰烧红了空空旷旷的寂寞夜空。这预示着他的力量是无敌的。成群结队的宫娥如寻花的小粉蝶,掀起绯色的轻薄裙裾,在他面前鱼贯而过,那些明艳的妃子立在后花园清香透彻的河水旁似水映娇花,倾国倾城的笑靥,迷梦一般留存在一面永不破碎的镜子中,这预示着他的艳福是无穷的。皇家库房中绫罗绸缎早已糜烂如絮,成串的珍珠已脱离了纤细的绵线,满地流转,年华老去的金银财宝,已生锈发涩,睡眼惺忪,这预示着他的财富是无尽的……。
  然而,有一天,一声巨响,这个帝王坍塌在地,一堆烂泥似地坍塌在地。谁也说不清,是在哪一时刻起,“倒”开始静悄悄地进入了他的领地,耐心地,一点一滴地在驱逐“不倒”。“倒”似乎完成在一个月,完成在一天,甚至完成在几分钟,几秒钟之内。是一场军事博弈上的巨大失利?是某项经济决策的致命失误?是相信了谄媚的奸佞?是迷失在一个妖妃的石榴裙下乐而忘返?或是个人性格的巨大缺欠使然?或是一个王朝的陈年痼疾使然?反正他倒了。是非成败转头空,人们平视或俯视这堆烂泥,追忆他的前尘梦影,心情复杂,战战兢兢,捉摸不定。因为他毕竟是帝王,他的倒下也是有重量的,他的倒下将带来一系列的倾斜,他的倒下有浓重的阴影在天空上萦绕,且长久不散。
  倒与不倒,是一个共同体系的两极。它们相距得一点也不遥远,只是弹指一挥间。但人们都普遍地渴望不倒,不但巍峨的宫殿渴望(假如它有渴望的话)不倒,享福的帝王渴望不倒,一只小小的蚂蚁都对我说过,它也渴望不倒――这里的不倒就是不死。这不自然,一点都不自然,世界上什么东西能不倒呢?当然是首推不倒翁了,第二大约是时间。时间的倒与不倒是哲学问题,太深奥。太深奥的东西像一片遥远而神秘莫测的大海,人们知道它在那里或沉默无言或悄悄涌动,编织着人们永远都猜不透的梦。猜不透的梦,一点也不亲切,不是饮食男女日常喜洋洋的话题,饮食男女日常喜洋洋的话题是什么呢?是不倒翁,是喜洋洋的不倒翁,不倒翁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福之人。他以俗世的姿势,富态的躯体,大欢喜的面容,蕴藏着无穷奥妙无穷智慧独一无二雍容华贵的屁股――多么奇怪,别人的智慧都储存在大脑里,唯不倒翁的智慧储存在屁股上。而储存在屁股上的智慧又远远高于储存在大脑中的智慧――端坐在我们所熟悉的任何一点上。是的,我们所熟悉的任何一点上。不倒翁到处存在,不倒翁从不逃离,背叛,执拗。我们把他从此挪到彼,或从彼挪到此,那都是枉然。不倒翁就是在任何一点上端坐着,有人掀动他,他不过欠了欠腚,给掀动他的人以一小丁点心理安慰,但他很快就会复归原位,还是在任何一点上端坐着。其实这种掀动完全是徒劳无益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顽固。有的人就是死脑筋,又简单又倔强又不信邪,偏偏要向规律开战。不倒翁的规律就是“不倒”。这规律其实不产生于不倒翁,这规律完全产生于人性自身范畴,人却向不倒翁提出真理要求。这不合适。这人多么糊涂,这人注定要当个丑角。这人于是就伸出自己的手――其实这只手有空闲干点什么不好,比如去到一条小河里混水摸鱼,去棋牌社打麻将,买福利彩票,给官员的车子开门,给小孩子换尿不湿,往过于明晃晃过于乍眼的玻璃窗子上掷土块,或干脆赤手空拳在某块空地上打太极拳……这不都是一只手该做的很正经很日常也很高雅的事儿么――一次次地掀倒不倒翁,忙忙乱乱地往永远不能到达的目的的跑去。但不倒翁一次次地又回归原位,毛发未损,只是他将要倾倒的一刹那,带来一些空气的破碎和气流的回旋而已。世事洞明皆学问的人一点都不担心这空气的破碎和气流的回旋,他知道这些都不过是一点小乱子,一切都必须回归原位。如果外来的侵扰能把不倒翁轻而易举地掀倒,不倒翁的原理也就不成立了。不倒翁是不倒的,如果不倒翁倒了,那他就不是不倒翁。他不是不倒翁,问题就回到了0,就不属于不倒翁的界域。这就是小小玩物中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所以想掀倒不倒翁的人就像要杀死一个虚无的人一样愚蠢。
  虚无者只是虚无,无须去杀。
  不倒翁不倒,也无须去掀。
  有一条蛇曾把自己伪装成一条青藤。
  有一只米虫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米粒。
  有一只麻雀曾把自己伪装成土坷垃。
  这都是伪装,伪装会被剥去。但不倒翁是本质,不是伪装。他“虚以待物,静以养神,以无用为用,以不材为材。”他的道行玄妙深远,冥蒙难明。
  记得曼德尔施塔姆说过,一只面包圈放在那里,圈可以被吃掉,中间的窟窿留着。面包圈的“圈”被吃掉了,留下的中间的窟窿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问题与不倒翁不倒的问题一样,高深得根本无解。它令人惆怅,令人气馁,令人走投无路,令人脑袋发懵。当然制作不倒翁的技术并不高深,它只是个简单的物理学问题。只要你在网络的某搜索引擎上打出“不倒翁”三个字,你就会知道他屁股上的全部秘密。其实没有什么秘密,大白于天下的事情还能算什么秘密吗?但大白于天下的事情你就是解释不了。
  不倒翁――纤毫毕露的隐藏。这多么令人吃惊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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