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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岩的襟怀
来源: | 作者:季红真  时间: 2010-04-15

  牛马年,好种田。初秋时节,随友朋到五大连池采风,录见闻以记行。

                       8月7日夜

  晚饭之后,乘车穿过哈尔滨繁华嘈杂的街市,到达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在拥挤的人流中,上下弯转在月台之间,险些与众人走散。一一打问,终于找到了开往齐齐哈尔方向的车。安置好行李,坐稳不久,灯火就接连着亮了起来。列车徐徐穿过炫目的五彩光区,疾行在像无底深渊一样幽玄的原野,灯火骤然由阑珊转入微明。深沉的黑色唤起周身的疲劳,从连日的紧张奔波中松弛下来,在车厢紧凑的颠簸节奏中,迅速沉入睡眠。
  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在日与月运行交替的临界点。凌晨时分,拥挤着走到车门前,竟如身临夜的门槛。望出去是起伏变化着的墨色,好像有丘陵起伏延绵,有缓流穿过密林奔涌。天光的微弱浅淡与大地的浓重凝滞,融合成无边无际的混沌,记忆回到了早年的山居之夜。博大的夜,温柔的夜,久违的山地之夜!车外没有月台,裸露着枕木与铁轨,路基距逼仄的土路一米上下,被脚步踏实的一小块儿坑洼路面,迅速地倾斜进萋萋的荒草。发一回少年狂,跳了下去。泥土草木的淳厚芬芳如烟如雾,立即浓浓地包围过来。香啊,真香啊!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儿,浓郁而清冽得近于酒气的甘醇浸润全身。夜的气息像绿潭静流的柔软水声在缓慢流淌,像风动花树的细细粉絮无形飘散,弥漫进肌肤肺叶,过滤了浊气,消解了浮躁,把人带入微醺的沉静。这有声音、有色彩、有香气的亘古黑夜!
  沾河车站在不远的光影中,像边缘模糊的星体,建筑中隐隐透出人气。发散出来的光缘里晃动着黑影,是当地负责接待的人员与司机师傅,在午夜的睡梦中走出来,迎接我们这些都市的游魂。很快坐上了大巴,人气迅速升温,言谈话语密集起来。乘客中有同车抵达的旅客,有下晚班回家的打工一族,还有辗转来自附近城市的游客。车开动起来的时候,人们从疲乏中兴奋起来,兴致很高地谈论各种话题。慢速弯转之后,车一上公路,立即匀速地飞驶。车灯在浓郁的黑色中划出光的直线,照出山崖一样高大的行道树行,不时有车辆迎面而过,撑开直线的体积,交错的灯光扫描出路边茂密的灌木林。行车的公路是原野的毛细血管,隐约现出这块血脉旺盛的土地鲜浓的生命汁液。
  悲剧发生了。光的运行短暂停顿,车速慢得几近停止,路面有一只火山飞狐的尸体,是对面开来的车辆撞死的。光的直线重新延伸的时候,司机师傅说,夜行的飞狐穿越公路,遇到车灯的强光就会丧失视力,惊恐中来不及奔逃。如果没有及时发现、迅速刹车,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惨状。曾听一位在山地生活多年的旧友,谈起早年的经历,夜行的汽车经常有意撞死野生动物,以为是天赐的露水财货,同车的几个人协商分配皮毛与骨肉。“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著名唱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无需好猎手,狐狸再机灵,也难逃现代文明的死地。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之后,环保意识大为普及,物种多样性的理念成为共识,主动的捕杀变成自觉的躲让。但夜行的疲劳或一时疏忽,也会误伤野生动物。这一路上,就遇见了两起。也可见这里野生动物资源的丰富,就是在劫后余生的大萧条中,仍然是它们的方舟。据说,黑熊、马鹿、狼、梅花鹿、犴、野猪、猞猁、狍子、鸳鸯、灰鹤、野鸭、飞龙等上百种飞禽走兽,至今仍然在这里生息繁衍。
  五大连池地处大、小兴安岭与松嫩平原的转折地带,遍布森林湿地和草原,自然会兼有山地与平原的多种动物。当然比不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蛮荒时代。就是大规模开发的六、七十年代,野生动物也还是这里的主要居民。一位同行的女士,当年在这里的兵团屯垦,谈起惊险往事,有一则就是独自骑车外出,曾经被一只饿狼追赶了四十里地。当年“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知青死难者中,有不少丧身狼腹。吴欢的小说《雪原•野狼•傻青》,叙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狼吃羊的故事更是自古不断,披上羊皮混入羊群只是比喻,不仅智商达不到,而且也无羊皮可寻。比较真切的一种说法是,在羊熟睡的深夜,野狼钻入羊栏,先撒尿模糊猎物的视线,再用尾巴驱赶。昏睡中的羊以为是牧人,糊里糊涂地跟到僻静处,被狼从容享用。这个故事大约可信,有流传至今的寓言亡羊补牢为证。只是这种捕食方法技术含量很高,既需要本能也需要学习,没有长期的观摩训练,很难造就这样的高狼。还有一种说法大概是饿狼的仓惶行径,跳圈钻栏之后,立即咬住猪或羊的脖子,撕裂气管、血管,使牲畜无法呻吟失血而死。然后,从粪门掏出内脏食用,饱餐之后弃尸而去。这样的猎食方式,好像是与人分食,骨肉留给了主人。至于对付牛这样的大型牲畜,大概就需要群体出动了。就连五十年代的关里,野生动物也还是人的天敌。早年,曾听来自张家口的长者讲起过一位打狼英雄,隐约记得名字叫什么孩儿。他为了报血亲之仇,打死了大量的野狼为民除害,照片登在报纸上家喻户晓,而且棒子是他主要的武器。时隔多年,我忘记了他辉煌的战绩,当时听着像一个天文数字。这样的故事今天的孩子们大概无从想象,就是牧区的儿童也很难听到了。
  短短的一、二十年,不少物种就几近灭绝。对动物的怜悯起于上个世纪初年,由英国皇家的呼吁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实践,丰子恺和吕碧城都是最早的躬行者。至六十年代已经大为普及,和人自身的生存危机绞缠在一起,环境的恶化迫使人类反省自己的谬误,动物伦理的理念由此兴起,人类中心主义的谵妄也转变为像自然学习,像动物学习。八十年代的哈尔滨,有一所大学为了基建,从兴安岭拉来原木堆放在校园中,居然有一只小熊从树洞里钻了出来,带给师生员工的欣喜与兴奋持续了好长时间。大家群策群力,想尽各种办法,终于用一只筐扣住惊恐不安的森林小客人,安全送到动物园。这已经是小插曲了,人与野生动物的交往因为敌对而日渐稀少。也是那个年代,北京玉渊潭飞来的四只天鹅被歹徒枪杀了一只,立即引起强烈的社会公愤。环保意识的普及,复活了人对动物的天然情感。我们学校有一只没有主人的小狗,不知是谁为它在楼角搭了个小窝。就在去年,一只松鼠误入一座楼,里面的人以为是老鼠,围追堵截施以暴力。此事一直传达校方,连校长都在行政大会上,高声提醒大家务必注意分辨。几十年过去了,野生动物又开始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家住辽西山地的学生谈起,村庄的后山林地中,重新出现了禽鸟野兽。回到学校不久,在假期的空旷校园里,居然看见一只黄鼠狼像绅士一样,大摇大摆地慢步走过生活区的主路。听到人声,略一回头,继续迈着雍容的步伐,如入无人之境。
  当夜,车拐下公路,慢速绕了几个急弯,就停在财政宾馆院内。夜一下拥挤起来,光影闪动,人声彼此呼应。

                        8月8日

  醒来很早,院子里人很少。出东侧草木掩映的偏门,上大道,循着市声拐进东面一小街。各种小摊排列成行,出售各种早点和蔬菜瓜果。两旁都是民居,南侧有平房,北侧是楼群,像个规模不小的镇子。
  早餐,设在宾馆餐厅。食物丰富,多北方的家常饭食,量大且干净。豆浆格外显眼,微黄如象牙色,比别处的要浓稠,碗口浆面似有弧度,入口则清纯滑润,味道略带甘甜。连饮两碗之后,尚不过瘾,真乃豆浆之极品。以为是黑龙江大豆品质优良,行家解说,是引冷泉之水,用传统石磨磨制而成。五大连池素有矿泉水之乡的美名,其中的冷泉更是与法国的维希和俄罗斯外高加索并列,被称为世界的三大冷泉。有的冷泉超级纯净,可以达到免检的程度。在以后的餐桌上,尝到了捕自冷泉之水的鱼,肉质细嫩,竟如广东西江的野生鱼,在寒地之鲜中,也可谓一绝也!
  饭后,到火山博物馆,阅读这地质教科书的导言。
  就是在微缩了的屏幕上,二百多万年前的壮烈喷发,仍然让人震惊大自然的伟力。更新世的晚纪、第四纪的早期,地球为宇宙的外力挤压,开始了最后的造山运动,喜马拉雅山由此崛起,俯视着东西两半球众多的古老山脉。冲击波拉动着东亚地壳的破裂,催生了年轻的山脉家族,这里的火山群体也是持续造山运动的产儿。地火在运行中喷发而出,二百多万年间,形成了东西宽30公里,南北长25公里的熔岩台地。火山群分布其间,最大的11座像盾牌一样的大型火山,从东北向西南直线排开,只有三座游离于直线之外。几近连体的南北格拉球山座落在直线的西侧,喷火的山口位于北部山头,曾经蓄满绿水而有天池的盛名。从还没有汉化的名字,可以推断应该是早期火山,没有农耕民族“黑龙”一类水崇拜的痕迹。这已经是历史了,“以粮为纲”的年代,为了得到灌溉的水源,炸开了崖壁,放光了所蓄的池水,不知当年的粮食产量增加了几成?前些年,已经将缺口堵上,但流光溢彩的湖面已经不再,只有唯一的照片记录了她往日丰姿绰约的华彩。从最近的照片上看,最多只能算是山顶湿地。和天池之水一起流失的是地质时间,人要犯多少错误才能学会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苦难的民族!饥饿的民族!浮躁而无奈的民族!人在和大自然的斗争中,更多的是和自己的虚妄做斗争。
  和年轻的长白山一样,这里的地貌诞生在290年前,地球最近的一次痉挛,在康熙时期的1719和1721两年间。腾空而起的赤焰中,血水一样奔流的岩浆,灌注进远古的塌陷盆地,拥塞了乌德林池的浩瀚水域,形成了广大的沼泽地带。五股大的熔岩,截断了讷莫尔河支流白河原来的河道,形成五个大的湖泊,自南向北依次排列成串。湖与湖之间汐水相通,地下有暗河勾连,却找不到源头。因了这样的地貌特征,也因谐满语乌德林池,故得名五大连池。形成一片巨大的火山堰塞湖区,面积在全国排名第二。地球这一次的激情爆发,留下了熔岩无比奇特的姿态,如塬如壑,如海如川,如猿如兽,如蟒如虫,如激流中的涡旋,如排列的大绳,如初耕的荒地,如河水中漂浮的大木排,如翻花的原野……热气穿透泥沼,带出的岩浆凝固成平面,水枯泥干之后形成的喷气碟,像飞来的巨大圆盘。连续的喷发逐渐熄灭,就累积铸就了喷气叠锥,竟然如人一样有两个相伴随的锥体。巨大的气体冲击波,把血块儿一样浓稠和接近固体的熔岩抛向天空,在旋转扭动中被团成球体落地。火山蛋像恐龙蛋一样静卧,诠释着宇宙造物的细节。休眠的火山还在呼吸,地热化作气体在石隙中如烟涌起,和严冬的寒气相遇,便结成了雪原上晶莹的霜塔。这沉睡的火山鼻息,若干年之后,在醒来后的亢奋中,是否也会喷发出泥浆的烈焰,托举起一座新的山峰?!
  匆匆浏览了馆中陈列,立即乘上大巴,驶向另一座直线以外的火山。药泉山与南北格拉球山东西相望,因丰沛的冷泉可以疗伤而得名。沿途的行人由稀疏到密集,竟如赶集一般。站在仿古的山门前,旅游小姐指点着远处的山峰,隐约可见的一小片石白色,介绍那里有一座建立在火山口里的庙宇,名叫钟灵寺。相传佛祖托梦,让一个和尚在那里建庙以度人。山分南北,门里是北饮泉。随络绎的游人,走过崭新的建筑,拐上一侧的石路,进入一组古建筑群。回廊宫室都有着北方的宽敞,荒草稀疏的琉璃瓦顶,显示着年代的久远。随人们涌向南面的大殿,挤上前去,才发现窗下环绕的水池上,架着自来水的管道。自然涌出的泉水源源流淌,比自来水的温度要低得多,入口有轻微的铁锈味。冷泉水富含各种人体所需的宏亮和微量元素,无毒而具有疗伤治病的神奇功效,饮用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这天赐灵水的发现,传说起于一达斡尔族猎手,他追赶一只受伤的梅花鹿到这里,眼见得她踉踉跄跄地落入水潭,涉过溪流之后,立即健步跳上对岸,消失在山林中。每年的五月端午,附近各民族的民众都要盛装前来,载歌载舞庆祝圣水节,也纪念那个无名的达斡尔族猎手。契丹人的后裔,戍边将士的遗族,明末清初打响抗俄第一枪、曾被称为“打虎儿”的英雄民族,在漫长的迁徙中,遗忘了自己最初的家园、却又以“故乡”来自我命名的伟大民族,为人类贡献了冷泉疗伤的科学发现,造福后人的功绩不亚于征战的牺牲。无论各种文明如何升沉交替,这个几近被覆盖的民族,也会被人类怀念到永远。
  隔路相望的南饮泉,地貌复杂,简单的建筑风格质朴,行人分散。山石前的泉眼旁,有人接水洗浴;三三两两的人群流连在溪水边;崖壁沟壑里的万斛泉涌潺潺湲湲,依山脚地势恣意流走,止于土岸草丛,曲折弯转于圆滑熔岩起伏的水道。随导游走到药泉河的东侧,顺小路进林木松散的空地,竟有一方冷泉水,镶嵌在一分为三的矩形白木大池中,四周有围栏木凳,池壁有通往水中的台阶。不少人泡在池水中,年轻的男女兴奋得“上蹿下跳”,乃冷水刺激肌肤骨肉的作用。沿水面台阶,坐着不少泡脚的人,老弱妇孺居多。这很像古代女巫主持祓除仪式的上巳节,只是节气发生了变化。曲水流觞和行射礼的节庆活动早就淹没不存,女人投石占子的习俗也消泯了,只有定在三月三的游春活动保留了下来,因为女性可以加入,也被称为女儿节。杨八姐游春的遭遇,大概就发生在某一年的这一天。《诗经•郑风•溱洧》有“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男男女女在春水荡漾的河边,沐浴清洁以除疾病与不祥。这个风俗一直延续到晚清,《点石斋画报》有“洗脚大会”图,女人围坐在河边人工挖掘的池水中泡脚,男人站立在附近指点着说笑观赏风景,大约是陪同前来的士。同行的男士已经换上泳装,迅速步入水中,在池子中心呼喊着上下跃动。被他的活力所感染,也找到一处人稀的木阶坐下,除去鞋袜,把脚伸入水中。冷泉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在经过半午的日晒之后,也清洌如机井抽出的地下深水,不久,冷气就浸彻骨髓。旁边的一个来自哈尔滨的中年女子,高兴得旁若无人地大声歌唱。岸上有不少人在晒太阳,为了排除体内水中吸来的冷气。泡冷泉可以祛除各种慢性疾病,特别是类风湿一类的高寒地带的多发病,但是不晒出寒气,则会激发病症。这古风犹存的感人场面,是历史残卷最后的完整画面。还有被称为软黄金的火山泥,也有疗病美容的种种奇效。严酷的自然,丰美的自然!造福苦寒中的人类,山、水、泥承载着不竭的恩情。熔岩是地球万丈豪情的凝固诗篇,养育着各种生命的泉水是其中优美的流动段落,冷泉则是汨汨滔滔的流动中最纯粹的细节。
  午饭之后,去龙门石寨。车在茂林中的道路上弯来转去,针阔叶混生的乔木林地拥塞着各种灌木丛,偶尔露出的一小块空地上星散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途经一片矮小的白桦林,像是森林中的谷地。同行者中有人解说,这里曾经是抗联的营地。不由肃穆起来,厚厚的荒草披拂在倾斜的枝桠,似乎被压踏过,保留了英雄们艰苦奋战的历史信息。
  车到公园门前的时候,正是午后最热的时辰。困乏中踏上栈道不久,大片的林荫就把人带入清凉世界。层次丰富的植物高低错落着姿态横生,互相勾连着又互相躲闪着,樟子松、蒙古栎、白桦、黑桦和小槐树,彼此勾肩搭背,枝条舒展着交织成一片杂糅的浓淡色彩,如印象派的画面。攀援其上的草本枝蔓柔和地垂落下来,搭在野蔷薇一类灌木上,弯曲着爬向不知名的稀疏草花,像在探寻森林之底,不同形状的叶子似乎生长在同一棵树上。这分不清植株的森林,这在贫瘠的熔岩缝隙中悄然生长起来的众多生命。栈道一伸进火山石海,就拐起了死角,躲让着熔岩巨石,达斡尔族猎人踩出的羊肠小道,离开了森林的边缘,向石海的中心挺进。植物骤然稀少,也骤然改变了形态。落叶松盘扭着粗短的主干,稀疏枝叶像新春老梅一样恣肆生长;兴安小爬松向藤本植物,匍匐在巨石上;灌木沿着石头圆滚滚的边缘生发出瘦弱单薄的枝条,好像褪了色;小片的草本花丛贴在石头表面,乍一看以为是苔藓;突然出现一棵接骨木,光洁的老干弯着180度的角,像深秋枝叶凋零的枯木……附近两座火山喷发的大量熔岩,在90多万年以前,披荆斩棘,倾泻在这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间歇性地震的摇动、雨水的冲刷和气流的风化,修理出他们波浪一样的曲线,起伏在20多公里的台地上,成为石头的瀚海。因为有一处护城石一样的高磊,而荣获石寨的美名,龙门则由东西两座龙门山的命名派生而来。
  匆匆走了一阵,又向地下冰河奔去。
  上万年以前形成的火山冰河,也是一个达斡尔猎人发现的。这个强悍的民族在为生存博斗的同时,也不断地叩问着地球。刚走到洞口,冷气就迎面扑来。赶紧穿上军大衣,立即进入了隆冬时节。脚下打着出溜,心里紧张着,就着红红绿绿的灯光四下里探看。光滑的洞壁上有野兽皮毛一样浓密顺畅的纹理,洞顶不时垂下的钟乳石像是刚刚形成的长短冰锥。一直下行,坡度由陡到缓,冰霜越来越厚,洞顶也越来越高,赫然两根大石柱挡住了视线,像门洞一样隔断了路程。导游小姐说,还有150米没有开发出来。这个全长515米的天然隧道,形成于上万年以前的一次喷发。岩浆奔流到这里,遇到寒冷而凝结成壳,表层的形成洞壁,底层的继续流淌直至断流,便遗留下这举世无双的奇观。如此推算,这蜿蜒曲折的岩洞里,冻结的是上万年前的冰霜。这大概是摧枯拉朽的暴烈熔岩,最难堪的一次小小失败。古老的冰霜冻结了我的思维,漫长的地质时间也让我心生渺小的感觉,赶紧走出这摄氏零下12度的水晶宫。
  黄昏中的树木更加浓密,晚风搅动着温厚的气息,又回到了人间。
  入夜,到附近的夜市,吃麻辣烫。灯火晦暗,音响强烈,人影重重,十分热闹,时尚文化也席卷到这块静土。

                        8月9日

  车行驶在初升不久的阳光中。规整的公路边,花叶单薄细碎的波斯菊随晨风摇曳,茂林在迅速后退,各种式样的农舍涌来又逝去,高大笔挺的落叶松树行像隧道伸展着淡绿的朦胧穹顶,不时出现一座像帝王陵墓一样绿意葱茏的平顶火山,浑圆的野树丛驻守在大田边缘,连天的麦田无声地摇散了浓浓浅浅的金黄, 一个干活的农人像梵高的播种者……所有的景物都好像镀了银,反射着一层淡淡的金属光泽,寒温带东部的强烈光照消融了它们的轮廓线。这流金季节的平凡乡野,带给人无限风光的享受。去黑龙山的路,简直像走在叶赛宁诗歌的风景中。
  突然出现了明净的湖水,浮动的云影如无始无终的悠然岁月。车开始爬坡,两侧地貌顺势缓慢下滑,有各种巨石凸起,植物少得可怜。像树一样大小的火山杨,单株直立在抔土的石罅中。火烧山是和五大连池一起,诞生于最后一次喷发的年轻火山,岩石之下大概也挤压着当年巨树粗藤的残骸,短暂的岁月还没有来得及为它披上草木的盛装,看上去好像废弃的矿渣,没有生命的活气。走下车门,同行的女士惊呼,五彩沙滩!这才发现,有比草木荣华更炫目的地表。炸裂的黑褐色玄武岩山口,演化成赭红的粗粒漫坡而下,好像被稀释了,形成铁锈色的缓坡,逐渐淡化为平地上褐黄的沙滩,包围着岛屿一样黑得发蓝的巨石。有些石面好像被洇染过,也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斑驳图案,女娲补天炼的五色石好像无意遗失在这荒僻的角落。后来才知道,石头上的颜色来自地衣。它们呈壳状趴在岩石上,是藻类和真菌结合,发育成不可分离的全新植物类型,具备新的特性与功能。地衣可以分泌出几百种化学物质,把坚硬的岩石慢慢腐蚀成颗粒,剥蚀下来就成了未来土壤的母质,最直接地推动了地球造土的运动,自然界的微小生物以奇妙的互助,开拓出自己的生存空间。绿茸茸的苔藓在沙滩上圈形扩散,细弱的各色小花零零散散地开放。一种半透明的矮小单株植物,肥厚的灰绿叶子重叠着,一蓬一蓬簇拥着生长。隐约记得在公园和家庭里常见,经人指点,才知道这就是火山特有的钝叶瓦松,因为还没有长出塔一样的花柱,所以和图册里红绿间揉的形态有差异,因为花柱的形态,它又叫塔松。又有一说,和雪莲一样宝贵,它又名石莲。钝叶瓦松是火山植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在不到一年的短暂生命中,拼其全力结出的大量种子,随风随水四处传播,有一点点土壤,就可以落地生根、繁衍成群,是新期火山岩地最繁荣的植物家族。
  沿着栈道徐行至一木板平台,南望可见笔架山,因为形状而得名。两地相隔的宽阔地带,又是一片塞满石头的奇异地貌,除了边沿地带,几乎没有生命,石头也黑得耀眼,多有锋利的棱角。而且汪洋一片,是真正的石海,而龙门石寨的石海,民间叫作“石塘”,很贴切。石头凌厉的边缘好像被强烈的阳光销蚀,黑色的平面在缓慢地起伏,笼罩在淡蓝的天幕下。
  不敢贪恋独特的景色,乘车迅速奔往两公里之外的黑龙山。黑龙山也叫老黑山,年龄和火烧山相同,应该属于孪生,但形状却大不一样。山体完整浑圆,浓密的植被覆盖了地球的火眼,远远望去只是一座寻常小山。才到山脚下,就出现一个被草木半遮半掩的洞穴。行家指点,这是副火山口,石河就是在这里起源,岩浆喷发翻卷涌流一万多米,形成波涛翻滚的熔岩流。据说里面是森林,在洞口张望,只可见隐约的树木遮挡着岩石。拾阶而上,林木愈见清翠。野生的珍珠梅花穗多数已经发黄,松树的树冠明显淡于老松,在瘠薄的山地土壤中艰难生存,透出秀弱的鲜嫩。走上山顶,便可见巨大的火山口。浑朴的岩石泰然壁立,介于石与土之间的灰黄,被苔藓小草的绿色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线与面,露出块与块之间的凸凹。碎石顺坡自然倾泄到锥形的坑底,赭红与石青混合成深色的灰黄。近三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它仍然一如既往的干燥,还要经历多少地质年代,它才能蓄水如池?!周边的树木显得更加矮小,有的竟能深入洞内的石壁,装饰出朵朵浓绿;有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外面,如只手攀援,牢牢抓紧石缝里的泥土,坚韧地默默生存。被称为佛手松的丛生松树,几根树干同根生长,枝杈躲让着伸展成长长短短的修长指尖,细碎的针叶浓密有致,形成圆形的树冠。真美呀!如少妇的丰仪,成熟的妩媚中不失单纯的清芬。
  午饭之后,去看著名的温泊。
  这片神秘的严寒之春,因为地热,也因为是磁场的核心,四季恒温,冬天也鱼游草绿,可谓真正的地母。她隐藏在石龙河的上游,依偎在母亲河的柔韧肩头。乘游艇逆水而上,沿岸的野生风景在平淡中透着丰饶,像库尔贝的绘画。水草顺流漂浮,野鸟隐藏在树上鸣叫。芦苇棵矮如荻,任意高低曲直地伸展;松松散散的蒲草里,露出大小参差的蒲棒,直如进入《诗经》的境界。只有乘坐的汽艇噪音,打碎了这千万年阗阗生机中的岑寂。踏上礁石的缓坡,沿着宽敞的松木栈道,满目都是火山杨如丘的林地。这次可以近观熔岩上的地衣,乍一看以为是薄片的石头,像贝壳一样粘在圆滑石面。有一种呈灰白色,美丽如五瓣花朵,只是没有植物的弹性质感,问过导游小姐,知是梅花衣。湖水随礁石丘林赋形,不断变幻着形体,竟有如云的飘荡感觉。颜色也如云彩般的不停变化,有湛蓝如孔雀羽毛,有红色夹心染出橙黄,水草浓密的地方是沉沉碧绿。各种颜色都彼此渗透之处,则晕染出无可名状的丰富色彩,如变色料器的自然花纹。有一处清浅的水湾,碧绿的水藻衬垫在金黄的底色上,如球如缕般随意团团缠绕,逐渐呈螺形飘散,丝丝缕缕状似薄如蝉翼的轻纱,真如古画中描金的青绿山水,又像存放多年朽碎的绿丝绦。这地下盲火炕藏的不败春色,就是在冰雪围绕的冬季,也会在腾腾的热气中怡然飘浮……那将是怎样奇异的风景!
  走出温泊的栈道,回首来处,只见山石树木层层环绕,一水直下,竟如从地下涌出,隐隐似有山寨农舍藏在后面。

                        8月10日

  清晨即起,喝下最后的豆浆。心满意足地乘上车,驶上归程。
  林木草地茂盛,农田整齐开阔,高高矮矮的庄稼长势旺盛,看着喜兴。但据当地友人说,因为干旱,今年的大田作物不如往年,不由惊叹这土地的肥沃。这充满奇异景象的高纬度熔岩世界,水西流,车上跑,石漂水上……酷暑看冰雪,寒冬生春草,连庄稼都好像着了魔法,邪性地生长。4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里活动,但是农耕的历史并不太长,有记载的最早居民都是游牧民族,肃顺、岁貊、乌桓,至北夫余和诞生了好几个政权的黑水靺鞨,都是以游牧渔猎为生。曹阿瞒远征乌桓,大概也没有到达这里。最早的开发者应该是汉族的流民,始于哪个年代无法细考,但是大规模的移民应该是在清代。在漫长的民族融合中,五大连池仍然保留了各民族的风俗。可惜,行色匆匆,来不及去看达斡尔风情园,这是此地所有民族中最神秘的一个。由基因测试才证明,他们是契丹人的后裔,是戍边的辽代将军的族人。弥补遗憾的是意外的发现,同行的王先生是达斡尔人的女婿。但是,他的岳父不仅汉化,而且欧化了,能说流畅的法语。因为是一个孤儿,被法国传教士收养,在教堂中长大。虽然不是这里的达斡尔族,总是血脉相连。这几乎是此次采风的寓言性结语,五大连池早以各种方式汇入世界文化的潮流。它是世界地质博物馆,它是国际旅游的景区……它的先民打开了人类的视野,也被域外的来客所认识接纳。
  大巴穿越城镇门市密集的街道,开上高速公路。民居拥挤在路下,柴草的垛子呼应着远去的田野。黄昏时分,进入哈尔滨繁华的街道。晚饭设在一家档次很高的饭店,成扎的蓝莓汁解除了长途旅行的干渴,向五大连池的豆浆一样,充满乡野的清醇。不知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会不会是来自五大连池山地?蓝莓成熟的季节是否到了?顾自遐想,其它食物的滋味都没有细品。
  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去火车站的路上,忽然发现主路中央两侧的花坛里,种植着似曾相识的大棵植物。分叉的阔大圆叶随风招摇,枝干不是木质的,又比寻常草本粗壮光滑,一簇簇的果实举在叶与枝的结合部,多瓣的果实表皮有粗软毛……这是什么植物?还来不及问出来,已经猜出了这自然之谜的谜底:是蓖麻!大概是改良品种,因为植株粗壮高大、通体发红,而遗忘了它祖先的形态。这意外的惊喜真像老友相逢,在这繁华的现代大都市,居然看见了多年不见的蓖麻!不能不感叹这座城市的文化素质,仍然在向大自然汲取美化生活的灵感。
  别了!哈尔滨。别了!五大连池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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