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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姿态
来源: | 作者:张大威  时间: 2010-04-15

  人要识字要读书,这大约是人要用文化战胜本能,使人尽快地和最大限度地脱离动物性——愚昧、残忍、自私、贪婪——而成为“人”的永远不会舍弃的有效手段。整个文明史做的大约就是这件事:使人脱离动物性。当然,不识字不读书的人也能受到教育,某种口口相传的文化、习俗、礼仪、规范、等同于法律的乡规民约……但在现代社会,这样的村庄、群落已寥若晨星。书籍作为一种文明最重要的承载物,它的灵魂已如尘土一样渗入了广阔的大地,它的翅膀已如气流一样融进了柔软的风中。人在幼年,心灵上便开始被种上些什么,比如母亲的影像,比如将大脑袋不断撞击在明亮的玻璃窗上发出嗡嗡声响笨拙飞行的一只美丽的苍蝇,比如某个秋日午后,薄脆的阳光中委靡在墙角的一株瘦瘦的干花,它散发出的淡淡苦香,不是瞬间,不是节奏,不是停顿,而是永恒。那时孩子是多么幼小,像一粒圆圆的水嫩嫩的虫卵,蜷缩在春天的草丛里默不作声。更人为的播种开始了,总有人,比小孩子大的人来了。母亲,姐姐,外祖母,她们手里拿着一本书,多半是童话书,也许是儿歌,她们在你的耳边窃窃私语起来,一个个毛茸茸的故事堆积在了你的耳边,它们不开花,也不结果。仅仅是堆积与沉默。不论多么响亮的故事,此时都是堆积与沉默。因为小孩子无法弄清“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布鲁门市的音乐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世界到底需不需要这些?还有那些方块字也来了,大人们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白得耀眼的小卡片上的方块字,人、手、足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人,那些爱小孩子的人,用声音用符号整日在小孩子的大脑里穿梭而过,它将小孩子的大脑踏出记忆的褶皱,慢慢地一本书,一些字像根须一样在小孩子的头脑中扎根了。春天是一条柔软的舌头,小孩子终于被舔醒了,虽然是一种慢节奏的渐进的苏醒。小孩子一生阅读的编年史就此开始。而且他的阅读姿态绝对是被动阅读。其实,就人类能够提供的有限的阅读资源来看,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主动阅读。所有人的阅读都是被动阅读。人类目前能给自己提供的书籍已浩如烟海,但像马克思那样博学的人,像博尔赫斯那样嗜书如命的人,像苏东坡那样发誓要读尽天下书的人,像惠士奇那样被称作是会走路的两脚书橱的人,所能摘下的仍然是书籍这株苍苍母树上的一个叶片而已。所有的阅读者都被书籍的巨大阴影所遮盖所淹没。阅读者的阅读一直都是有限的阅读,而不是无限的阅读。
  我们把出版业不发达、出版不自由、阅读被限制、书籍被查禁等因素都剔除在外,假定我们的书籍出版与阅读者的阅读环境都很正常,没有焚书,没有曲线,没有不正常的摆动,阳光是故有的颜色,眸子是故有的姿态,你阅读的胃口也是正常的,既不衰弱也没有消化不良。今夕何夕,你开始了“孜孜不倦的不朽的阅读”,纯洁旺盛的生命紧贴着书籍芳香的花蒂,蜜蜂一样笃实、纯朴、厚道、勤劳,飞入百花盛开的书之园地。然而,神在书的后面隐藏着。这时,你在阅读,可你会阅读吗?你懂阅读吗?想不清,也来不及想,只靠一股蛮劲,一头扎在书堆里,没有系统性,也没有目的性,不知道喜欢哪位作家,也不知道喜欢什么风格,抑或是喜欢所有的作家,喜欢任意的风格,甚至是无风格——无风格的作家汗牛充栋。此时,哪里是蜜蜂在采蜜,而是一只没头苍蝇在乱撞。因为自己还没有眼光,还不具备审美能力,还没有扎进去跳出来的功力,还不知道鸟瞰和评判。见到书就幸福,见到书就激动,见到书就崇拜,见到书就盲目,杂草与鲜花一起往肚子里塞,阅读的胃口好得不得了,好得令人吃惊。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最初的阅读,这纯真的“处子”之恋会遭到欺骗,会遭到降低,根本没想到通宵达旦的暴饮暴食吞下去的会有许多糟粕,根本没想到有许多书籍不值一读(有的是没有价值,有的是风格对你毫无裨益)。最初的疯狂阅读,像一个爱财如命的土地主,把什么水准的作品都当成珍宝装在自己的袋子里,背回家中,慢慢地摩挲把玩。
  少年轻狂,阅读也是轻狂的。此时,阅读的生命几时真正属于我们?这种惊人的花哨的阅读,这种精力四射无边无际的阅读,这种河水漫过干旱土地般的阅读不知在哪一天突然结束了。那一天,你觉得时间、空间与你的灵魂、眸子都充满了寂静的光芒,你拿起了一本书,翻看了几页,用目光掂了掂它,你已经知道了它的斤两,你把它放在了寂寞之中。是寂寞之中,不是灰尘之中,如果是放在灰尘之中,早晚有一天,你也许会在一个冷雨潇潇的夜晚,拂去飘落在那本书籍表面上的岁月尘埃,与曾经的春日草长莺飞旧日好友重新相晤,娓娓而谈。不,不是那样的。岁月的印痕,使踏在书中的足迹有许多成了点点苍苔,有许多成了过眼云烟。曾经的精力四射的阅读,其实是一种能力局限的阅读,稚嫩与青涩还使我们无法真正“进入到书面文本的生命中”。那种阅读只是机械地堆积数量,喜悦数量,甚至是炫耀数量——我疑心天下所有的藏书人都在炫耀数量,炫耀自己的书橱与书房是个肥肿的“大单位”。而书籍所承载的符码、语汇、思想、精神并没有绕过甄别,筛选。它们的去留问题实实在在地在考验着我们的审美目光。
  其实,我有X本藏书,或者我读了X本书是一种没有多大意义的概括。除了要有选择地阅读,今天的阅读更隐藏着另外一种风险:那就是开卷很多时候并不有益。当书籍出版过多地打上了资本的烙印,当书籍与商业运作有了蜜糖般的暧昧胶腻,书籍的出版已经不都是一个鲜艳的精神事件,动人的文化事件。写作书籍、出版书籍也不都是一件高贵的事,它很可能是商业与文字的一次臭烘烘乱糟糟粉腻腻的共谋,目的直指读者口袋中的货币。此时,“不过谷粒般大小的语言”凭他们任意摆布,它们根本不是精神食粮,只是经过伪装的混迹于书店里的文字垃圾。
  阅读的本质是筛选、确定、节制与吸纳。
  经过第一阶段的狂乱阅读,人会渐渐地确定自己的审美归宿,见到书籍,不再发晕,不再发呆,不再眼花缭乱,不再见一个爱一个(不值得)。你会慢慢地选择一批自己喜欢的作家。在这种时候,如果有师长的点拨,选择时可能会少走一些弯路。但我个人的意见是审美归宿其实是自己性格、气质、胸襟、器度、目光的一种综合性选择。他人的点拨是必要的,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的事是有的,但东风与西风的冷暖还是要个人去体认。如果你是艳而浓而薄的桃花,去嫁东风好了,如果你是孤而高而直的青松,嫁什么就是不嫁又有什么打紧呢!
  当阅读的黎明真正开始之际,你选定了你喜欢的某种风格某种类型的作家,这表明你的阅读正在走向成熟,是奔腾的河水有了岸的约束,这种阅读是“爱寻求被爱者那里有价值东西”,是在“心灵中积极地为一种外来的‘他者’创造一个场所”,爱恋的眸子将你的所爱融入了血液,化作了骨骼,是文化的骨骼。除了极有天分的作家是自己生发出来的,缺少谱系和传承,每一个时代的作家几乎都可以在上一代作家身上找到影子。例如庄子之于陶渊明、李白、苏东坡。这种“骨骼”的作用极为重要,这关系到一个作家,如果不是一个作家,那就是一个阅读者吧,用什么样的知识体系做自己生命的支撑点,免得知识碎片化,鸡零狗碎化。只有系统地饱餐了父辈的“文化血肉”,我们才会长得结实,茁壮,有家世,有家底,有来路,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和摧毁。“而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正是托起我们的双手。艾略特说:“欧洲文学的流传完全有赖于我们对祖先持续的敬仰。”对于中国文学也是如此,也是有赖于我们对自己文化祖先的持续敬仰。
  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也曾忝列一些文事会议,颇惊讶于那些开口便天花乱坠妙语连珠大谈文化文学的人。他们在会场上像蛇蜕皮一样,将自己玲珑好看的“小外套”一件件(多得令人起疑的“小外套”)、巧妙娴熟地褪掉,可是剥去那些花哨的词句,仔细辨认那些“小外套”,你却发现华丽外套的里子里,隐藏着的是知识的恍惚和知识来源的鸡零狗碎。这些人大都缺乏一座小山般坚实的知识体系做学问上的支撑。其时,自己的手心里也就攥足了两把虚汗。因为这也烛照出自己的嘴脸,也是属于“知识恍惚和知识来源鸡零狗碎派”的。并不是自己不够大胆儿,不敢用花哨的语言来装饰和掩盖自己的知识破洞和思想的苍白,或自己的知识储备有多么笃实,高傲地鄙视“知识恍惚和知识来源鸡零狗碎派”,倒是因为自己是任何会议上的小人物,忝陪末座凑数的(任何会议出现许多空椅子,都会显得会议虚弱,庄重度不够,必须有些人来充填这些空椅子,我总是任劳任怨地充当充填空椅子的角色,真是好人啊),还轮不到自己“出乖露丑”就散会了。发言者是属于“有成与亏,故昭文之鼓琴也”,一言不发的我则属于“无成与亏,故昭文之不鼓琴也” 。
  不由得想起日前读杨伯峻、马灜、汪震、王正已、梁启超等先生讲国学的文章,知前辈学人知识屋宇严整,气脉畅通,源流清晰,登堂入室,腹中经纶,条分缕析,千沟万壑,自在掌上,举千斤若四两,拿起来是自由的,放下去是妥帖的。没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异想天开,没有唾液横飞,没有手舞足蹈,没有加花边、加荤味、加佐料,没有强作解人,哗众取宠,在大众传媒上抛眼风。学问如泰山石稳当踏实,如黄山松肃肃清风。中华文化曾经的厚重与扎实应在此一脉。仅马灜先生的《解其枝脉,探明源流——阅读经典应把握的思维方法》一文,读来就如醍醐灌顶,让徘徊在国学大门之外不得其门而入的人,找到了明亮的路径。
  选择了一批作家,阅读的空间看似狭小了,但也通透了。读通了也是一种另外意义上的广阔。“二三十年以前,一个成年人的必读书单上可能开到三四十个作家或书籍的名字,如今这个数字肯定要以千计。你走进一家书店有如置身音像商店柜台里,满满登登摆着集体的和单人的演唱或演奏磁带,一辈子也不可能听完。(布罗茨基)”阅读其实是一种节制,它与性爱、美食一样都是一种节制。曾听说有人因贪婪读书累坏了脑子,这使人敬佩,也让人伤感。这种阅读背离了节制的原则。书如果让人焦虑、哽咽、毁坏,不如无书。书,只是书,人是书的主宰者,不是书是人的主宰者。人,无论如何不能沦为书奴。选择一批作家通读或跟踪阅读,对一个作家或评论家尤为重要(常常听说有些搞当代文学评论的人,却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这就像要孵出一只小鸡却不需要一枚鸡蛋一样,是“脚不沾地”还是黑色幽默?),多么广阔的书写历史都要在一个局部或一个点上展开,多么妩媚香艳的花朵营养都来自健壮的根部。学识的零散化、无根化、碎片化,难成汪洋。文化的源流在我们的血管里嫣然一笑,我们的文化面貌便会千娇百媚,魅力难挡。
  当然,阅读者也有权利一生都选择汹涌混沌漫无边际的阅读,阅读者或紧张或散漫的视线日日夜夜越过一座座书山,时光之水的流逝或带来或带走重量,一切凭心情而定。这也是一种阅读的姿态。就是那些选择了一批作家阅读的人,虽然不能像鸟一样定时飞回那茫茫的书山,恣意翱翔,有时也还会放任自己做只迷路的蝴蝶,醉入花丛,随处流连,便是手边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也有着千般的亲切,看它也有几分水秀,几分娉婷,没有厌恶,没有贬损,惟有感恩。虽然镜已生尘,人已远去。那些书,那些平平凡凡的一本本小书,或者是它们本不平凡,也是峥嵘奇崛的,只是与你的审美性格不合,都是你开始阅读时的依傍,是照着你上路远行的烛光,你青春的眸子曾经在它们的名字上凝滞、流淌。然而弱水三千,你只有选一瓢饮,你最终没有选择它们,它们成了“逝者”,在这个世界上,“逝者”永远都会多于生者。但逝者永远都会被怀念。
  “君子入庙,其器皆存。”我们要观瞻的只有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个“器”。成熟的阅读者,阅读的姿势不会变幻无常,浪游的蝴蝶,暗地思量,纵使花光如玉,你的梦是在这边,不在那边,你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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