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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作者:沙爽  时间: 2010-01-15

                         一

  这一天早上,我出门,照例走得飞快。噔噔噔噔,使一只正在垃圾箱旁觅食的麻雀骇然惊飞。这小小的拾荒者,羽毛暗灰,在早春别有意味的光线中露出了尴尬神色。它落在二三十米外的地上,向被迫舍弃的早餐深情回望。现在是北方的阴历二月,燕子还没有回迁;而即使缺席这个通常用以对比的同类,麻雀还是显出了内心的颓唐与卑微。一直以来,它以觅食为主调的生活如此降尊迂贵:作为一种具备了飞翔基本功的生物,麻雀为自己在地面上的长久流连罗列了过多理由。有研究说,麻雀只有在吃饱喝足之后才回到天空;如此说来,眼前这只被我打扰的麻雀目前的状态其实饥寒交迫。可惜我不能像传说中的海力布一样通晓鸟语,无法表达内心的些微歉意。我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隐藏着我未来得及消受的早餐——一小罐椰子饼干,在麻雀警觉的注视下匆忙走过,准备到单位后再享用这被现代营养学鄙夷的垃圾食品。
  过了几天,我自一棵榆树下经过,又惊飞了一群在树上小聚的麻雀。它们之所以独独选择了我,而对在我之前走过的那人忽略不顾,这应该归结于我们各自的步行速度。我走路过快,看上去气势汹汹,对其他人与动物均构成了潜在威胁。高速具有侵略性,所以各种竞赛多以速度快者胜出。(我也见过以慢为主题的比赛,是市报社举办的娱乐性质的运动会,在长一百米宽约一米的跑道内,几个自行车选手大展车技,尽量使自己在原地静止不动,因而旁观席上的笑声和尖叫此起彼伏。)而麻雀们的聚会显然比人类更为团结民主,它们踊跃发言,同时并不需要主持人勇做中流砥柱;遇到不可抗拒因素(比如我的意外到来),它们也并非一哄而散。所以说,批评麻雀们无组织纪律性是错误的,请细观它们的疏散队伍:向西向北向东向南,实质上就是画了一个大圈。它们绕回原地一看,我还站在树下仰着一张脸,它们中的一部分决定留下来静观其变,另一部分则马上决意离开。榆树在冬季呈现出一种网的状态:细细碎碎的树枝重叠交错,在城市灰蓝色的天空下编织得灰黄而绵密。此时,一群麻雀穿过这张网,向西南方向飞去,惊慌之态有如漏网之鱼;另一些则挂在了网上,由于近视,它们在我眼中就变成了网线上的一个个小结。我觉得,这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乐观主义者,它们认为:应该对人类和生存本身采取信任姿态——即使这事实上将被证实是一种冒险行径。而另外的一部分,悲观论者,必须反复寻觅所谓的安全处所。比如现在,离开了本该自得其乐的小型聚会,它们无奈、紧张、疲倦、焦虑。也就是说,在安定生活的表象下面,悲观者对不幸的多重暗示体验得更为深切。

                         二

  除了麻雀,还有一种哺乳动物对我家附近的这只垃圾箱进行经常性造访。我感觉得出来,面对这个客人,垃圾箱自己也持不屑姿态。可是它不能像我一样撒腿跑开。它嘴里咬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是哪个住户投放垃圾时用力不足),眼角斜睨着这些贼眉鼠眼者在自己脚前脚后紧张忙碌。吞吐过那么多人类的弃物,垃圾箱已经成了人类的亲戚,因此像人类一样憎恨老鼠。有几次,我在深夜恍惚听到了它厌恶的哼哼声。
  这些喜欢穿灰色皮大氅的动物,聪明又顽强,因而更为可恶——人类只允许自己和友好生灵具备此等优良品性。然而它们神色惊惶,形迹可疑——侦探小说中用来描述犯罪嫌疑人的字眼通常如此——一眼便知是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换言之,一个阴影,并且擅长暗中活动。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上帝派来的灰衣天使,但是偏爱同撒旦悉心交流。
  某一天深夜,我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上与一只老鼠狭路相逢。此前,我晚间放到门外的垃圾袋每每变得狼藉不堪:未啃净的果核、不合胃口的饭菜、掉到地上的糕点……一一被它们翻找出来。我想起早年间家里丢失的一只巨大的铝制洗衣盆,里面泡着待洗的衣物,盗窃者小心地将衣物码放一边,干净利落的现场使我们在回家之后的两个小时内竟未能发现。但这些缺乏环保意识和卫生观念的鼠辈,无法制造这样的惑目假象;听到我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它慌忙下楼,准备逃离作案现场。这是一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少年,惊慌之下,它忘记了我原本不具备它那般优秀的视觉功能:在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如果它静止蜷缩在某个角落里,我根本无从发现。而事先毫无心理准备,使我在这场不期而遇中同样表现不佳。所谓平庸的好人,明哲保身,在与一只老鼠的遭逢中也缺乏勇敢。而相同的想法其实更容易造成误解:在狭窄的楼梯上,这只惊惶失措的少年老鼠准备夺路奔逃,它瞅准了靠墙一侧的空隙;而与此同时,我也抱有同样的心理。彼此间的安全礼让使堵塞和对峙意外加剧。得以毫发无损地迈进家门,我暗自庆幸,想起这只同样一路狂奔回家的老鼠:自以为九死一生,它惊魂未定,一头扎进亲人的怀中。但此后它还必须一次次重履险境,像一个厌恶社交中种种险恶风波的人,不得不以对饥饿的敬畏战胜对人世的惊恐。
  在城市的任何一处,我们都有可能看到一只未来得及被环卫工人收走的老鼠遗体。如果是在马路上,它们极可能只是薄薄的一层,像小小的一滩灰色脏迹。作为演说词中最通俗的历史和时光的一个喻体,隆隆驶过的车轮通常无所顾忌。只是死去的老鼠并不能唤起人们的怜悯之情,这样一个被公众指认的不劳而获者,生前和死后,被目为不洁之物的命运委实无可辩驳。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与一只老鼠无法聚集起足够巨大的财富也是有关的。

                         三

  从五楼的窗子看下去,人群中那个女人仍然如此突兀。她走路的样子十分醒目,昂首挺胸,胯部摇摆。但我知道,她随时可能弯下腰来,废纸,饮料瓶,一截铁丝,等等,一次次构成她折腰的理由。那只巨大的垃圾箱也正是蒙她时常光顾,她俯身其中,右手持一只铁钩翻翻捡捡,把挑出来的东西塞进左手提着的色泽灰暗的编织袋。当她走在我们身边,脸上的神色,像一只心情庞杂的面具,羞涩,自得,卑微,傲慢,坚硬,虚弱……一道五味杂陈的拼盘,使她的年龄和背景投影进一个迷宫中间。而在她的影子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同样邋遢、灰暗,脏兮兮的面孔鄙夷、厌弃、苦恼、不甘,但是又仿佛暗藏热爱。从懂事开始,他就区别于这城市中其他的小孩,孤单、匮乏、灰败,自己与自己的影子亵玩。他还这样幼小,以至无法与自己的出身对抗。至少还需要二十年,他才有希望将自己的出身打倒在地上,可能的话,也许再踏上一脚。而此刻,他只能蜷缩在出身的脚下,对自己满怀恶意。有几秒钟,我仿佛与他合而为一:我被迫跟随的这个女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血缘却逼迫我与她形影难离。此刻,她像拖着手中那只灰色的编织袋一样拖着他走上大街,光鲜的城市使他们缩紧内心和身体,停留,悬置,安静,像楼群中央堆放杂物的小平房檐下的一小道暗影。

                         四

  因为莫兰迪,我得以认识了灰。红灰。蓝灰。粉的灰。光影中冥想的灰。莫兰迪的画面为这个在尘埃中飘荡的世界找到了理想和答案。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正是一扇窗子,另外的世界在他的背影中延展。公元1964年,他的离去在我出生之前。一个化学教师,可能终生只出去旅游过一次;他喜欢在自己的画室中描摹杯盘瓶罐。这些形色单纯的容器,盛装了他一生的时间。比生和死更庞大的宁静和安详,从这些简单的形体与光色中弥漫而来。奇特。简洁。温柔。和谐。因而也是神奇与神秘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使这些坚硬脆薄的事物彼此间获得了柔软的妥协?在它们秘而不宣的细语间,世界的嘴角不自觉显现出笑容的纹路;在一幅画和一个人之间,流动着微弱的共鸣和永恒的慰藉。
  而在某人的黑发与白雪之前,有一段短暂的灰暗的时间——像被我们通常忽略的空旷走廊,一个过渡中的影像,一小截烟灰在掸落之前的暗红光亮。细小,短促,飘忽,幽暗。它可能也是悠长的,因悠长而愈发空旷。但是此时不同,是莫兰迪插身进来。这个嘴角缄默的意大利人,是否有人能够深入到他的内心?在那里,有足够沉厚的灰——他如此深涉其中,因安居中性则无所困囿,因立身通道而衔转自如。盛大。愉悦。完美。让灵魂安憩在悠然的描绘中。而永恒的定律,在星球间或明或暗地来往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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