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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来源: | 作者:王充闾  时间: 2010-01-20

  周武王继位后,察知荒淫无度的殷纣王的军队主力远征东夷,都城朝歌空虚,于是率兵征伐,发动了历史上著名的“牧野之战”。这是一场激烈异常、伤亡重大的战斗,《尚书•武成》篇有“血流漂杵”的记载。
  战国时期的孟子,披览至此,大不以为然,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章句下)这里的“书”,特指《尚书》。(《论语》中有五六处提到“书”,大多数都指《尚书》)《武成》是其中的一篇。
  孟子认为,《尚书》中的记载未可尽信,并举出了具体实例。这一论断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认同。宋代著名理学家张载、朱熹等,还就此作了进一步的引申与发挥,强调读书要“有疑”,且在“无疑处有疑”;要“濯去旧见以求新意”。
  历史是一次性的。当事物成其为历史,作为“曾在”即意味着不复存在,特定的人、事、环境尽数消逝了。未曾“在场”者(时人或后人)在恢复历史原态过程中,有时就要依据事件的发展规律和人物性格逻辑,进行必要的充实与渲染,其间难免存在不同程度的主观性介入。因此,海德格尔说,历史的真意应是对“曾在的本真可能性”的重演。
  古今中外,不存在没有经过处理的史料。这里也包括阅读。由于历史文本是开放的,人们每一次阅读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随着阅读者的差异,存在着阐释的多义性。去年春天,我率领大陆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到日月潭观光,接待我们的是南投县文化局长,他是一位文学博士。在同我们交谈时,他讲了一件趣闻:
  访问日本时,他见到了杨贵妃的墓,便问有关人士“有什么史实依据”。答复是:“你们中国古代的白居易写得很清楚嘛!”博士反诘:“杨贵妃不是死在马嵬坡吗?白居易《长恨歌》里分明讲:‘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答复是:“《长恨歌》里还讲:‘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海上仙山在哪里?就是日本嘛!”博士说:“这种颠倒迷离的仙境,原都出自当事人与诗人的想象。”答复是:“什么不是想象?‘君王掩面’,死的是丫环还是贵妃,谁也没有看清楚;所以才说‘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就这样,生生造出一个“贵妃墓”来,结果还振振有辞!
  文史作品离不开细节描写,包括一些对话,因为它最能反映人物的情感与个性。《史记》中写汉初名相“万石君”父子三人一门恭谨,就采用了大量细节。石奋的少子石庆,一次驾车出行,皇帝在车上问有几匹马拉车,他原本很清楚,但还是用马鞭子一一数过,然后举起手说:“六匹。”小心翼翼,跃然纸上。太史公通过这一细节,写出了当时官场中“临深履薄”、险象环生的政治氛围。
  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讲到艺术创造时,谈到了“画”与“化”。 画,就是要描绘形象;而化,就是把客观的、物质的东西化作心灵的东西,并设法把这种“心象”化为诗性的文字。这就触及到文史作品中想象与虚构这一颇富争议的话题。历史讲求真实,关于史事的来龙去脉、真实场景,包括人物的音容笑貌、举止行为,都应该据实描绘,不可臆造;可是,实际上却难以做到。国外“新历史主义”的“文学与历史已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历史还原,真相本身也是一种虚拟”的论点,我们且不去说;这里只就史书之撰作实践而言。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乏速记之方,驷不及舌,而何口角亲切,如聆謦欬欤?或为密勿之谈,或乃心口相语,属垣烛隐,何所据依”?原来,“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
  大概也正是为此吧,所以,当宋代著名理学家程颐听到弟子问及“《左传》可信否”时,他漫声答曰:“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耳。”
  再来看另一部被奉为古代散文之范本——《史记》。《项羽本纪》中记录了“鸿门宴”的座次:项羽和他的叔叔项伯坐在西面,刘邦坐在南面,张良坐在东面,范增坐在北面。之所以如此交代,是因为有范增向项羽递眼色、举玉珘,示意要杀掉刘邦的情节,他们应该靠得很近;还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项伯用自己的身体掩蔽刘邦,如果他们离得很远,就无法办到了。司马迁写作《项羽本纪》,距“鸿门宴”大约110多年,当时既没有照像机和录相设备,也不大可能有关于会谈纪要之类的实录,即使有,也不会记载座次。那么他据何而写?显然靠的是想象。
  《古文观止》中有一篇《象祠记》,作者为明代著名思想家王阳明。当时,贵州灵博山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象祠,是祀奉古代圣贤舜帝的弟弟象侯的。当地彝民、苗民世世代代都非常虔诚地祀奉着。这次应民众的请求,宣慰使重修了象祠,并请流放到这里的王阳明写一篇祠记。对于这位文学大家来说,写一篇祠记,确是立马可就;可是,他却大费踌躇了。原来,据《史记》记载,象为人狂傲骄纵,有恶行种种,他老是想谋害哥哥舜,舜却始终以善意相待。现在,要为象来写祠记,实在难以落笔:歌颂他吧,等于扬恶抑善,会产生负面效应;若是一口回绝,或者据史直书,又不利于民族团结。反复思考之后,他找到了解决办法:判断象的一生分前后两个阶段,前段是个恶人,而后段由于哥哥舜的教诲、感化,使其在封地成为泽被生民的贤者,因此死后,当地民众缅怀遗泽,建祠供奉。《象祠记》就是这样写成的。其中显然有想象成分,但又不是凭空虚构。因为《史记•五帝本纪》中,有舜“爱弟弥谨”,“封帝象为诸侯”的记载。据此,作者加以想象、推理,既生面别开,又入情入理。用心可谓良苦。
  这在西方也早有先例。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演说辞占有四分之一篇幅。修氏自己承认:“我亲自听到的演说辞中的确实词句,我很难记得了,从各种来源告诉我的人,也觉得有同样的困难,所以我的方法是这样的:一方面尽量保持接近实际所讲的话的大意,同时使演说者说出我认为每个场合所要求他们说出的话语来。”
  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中说:“我以为一种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当世的人也未必能知道真确,何况我们这些晚辈。”这话不假。我们都看过《罗生门》这部影片,对于事件的真相,在场亲历者言人人殊。以致有人不无夸张地说:“史者,人们口上的一撇一捺也。”看来,坚持历史事件包括细节的绝对真实,“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当然,文史作品中的经验性整合与合理的艺术加工,必须建立在尊重客观真实的基础之上,不能像小说那样自由虚构。尤其是关于现实中的亲人、友人、名人的传记以及回忆性、纪念性文章,属于写作者同时代的亲历亲见亲闻之事,与事涉远古或万里睽隔迥然不同,必须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决不应随意地想象、虚构。须知,这类文字的美学效应,是凭借其丰富而特殊的客观意蕴而实现的,真实与否,关系至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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