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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十四行
来源: | 作者:宋晓杰  时间: 2010-01-15

  1. 河岸

  按计划,我还是来了,虽然是个风天——忽然的大风,没商量,很硬。在北方,初春是难捱的,湿气迟迟不肯走,真正意义上的小阳春总不肯来,干爽、透亮的空气总要折腾几个反复之后,才不情愿地到来。
  南岸叫湿地公园,刻在临水竖立的大体重怪石上,饱蘸浓墨,虬劲的笔锋;北岸叫生态公园,一行一行宋体小红字印在台阶的转折处。不知是新兴的事物没协调好,还是本该就这么两叫着。
  凌水而设的桥,我每天至少要经过两回——急急忙忙地上班、轻轻松松地回家。它的一点变化,我都能够及时发现。怎么,就化了残雪;怎么,就搬网静默,舟舸横陈;怎么,就机声隆隆地翻起新泥、覆满草皮、移花接木、加了护杆……一样一样都记得。同样,也记得它们没有变成新样子之前的老样子,就像记得儿子四岁时的小脸、七岁时的小棉袄、十岁时的硬壳日记本、十五岁时的萨克斯……。对于一座城市,我是子民,还是父母?
  竟然有这么大的公园可以走,真是幸福。上海滩不过就是这样的感受吧,只是缺了个人。依着沿河敷设的石板慢慢悠悠地可以走上45分钟,或者更长。护栏还在增加,能触及的岸便也在延长。这样,时间就成为不确定因素。
  路上,也不是一个劲儿地干走,还有音乐可听,真是奢侈。天路。送战友。驼铃。想必放音乐的人与我同属一个时代。不是吗?从一个人喜爱的歌曲,大致便可知晓他的喜好、生活背景及年代。这些都是藏不住的。与人的言、行、服饰、应用之物一样,是自己最大的叛徒,无言中便泄露了一切秘密。

  2.人群

  他们都是我在一瞥之间记下的,也许有着不确切性,也带着几分武断和冒险。但是,我就这样理解他们,没办法——
  青春:我混在那些孩子们当中。他们是刚刚下了课,出来“打食”的高中生。还有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晚自习需要他们补充体力。另外,他们青春的心灵也需要躲过监视的目光来一次情感补充。他们三三两两地搂着、拉着、牵着。或者一前一后地走(多是一男一女),有着朦胧的相好,朦胧的憧憬。还有三个人一起走的,但明显能看出其中的一个是在打掩护。年轻真好!他们与我的儿子同龄,还没发育完全,但已现出成人的征兆,软胡须、憨嗓门、戴些流行的物件、过分注重仪表。女生呢,宽大的校服也掩不住微微凸起的小山包儿,脸上有少女羞涩的笑容和美好的向往,偶尔,轻愁的泪水也掩不住。看到他们,让我知道我有多老,虽不算衰,但他们是无可辩驳的旁证,揭了老底、掀了底牌。无法抵赖。
  老人:一对老夫妇。他们的装束是崭新的,全套的运动装,深蓝色,带着指甲般大小的图标;鞋当然也是运动的,白色,至多穿过一次或两次的样子,不会更多了。这样簇新的服饰,表明他们对健康的重视,对自己和家人很爱、很舍得,但只能把他们映衬得更老。男人比女人高了一头还不止。他们年青时一定挺般配,一个英武,一个玲珑。可是现在,他还没有大变,而她决然不行了。远远望去,他们仿佛两代人……
  中年偏老:盛装。脖子上圈着项链,与她闪闪发光的领口的金边儿挨在一起,衬得那上衣好像也值许多钱——但是,是她自己把自己弄得不那么文雅了。心思是好的,效果没达到——短发上架着椭圆的变色镜,右手高抬着,不时把指间正燃着的烟吸进去,不时把嘴里的液态混合物隆重地吐出来。
  不知底里:不知为什么,她戴着口罩,那时H1N1还没出现,她就先戴上了。不仅戴口罩,她还戴着夸张的白色针织帽,帽子盖住耳朵、压住眉毛还不说,还在及肩的两边吊穗上悬着两个同质的圆球。这样,她的脸只露出眼睛。衣服也是白色的,却忘了看款式,裤子更没记住,鞋子连看都没来得及看。她整个的重心在头部。第一次见她,是在人潮攒动的北岸,走着走着,她忽然跳起来,像喜儿那样,右臂高高举过头顶,45度角,左臂顺着那个方向紧随其后,横在右胸前。她就保持那样的姿势,一路狂奔下去。第二次见时,正在水的中央,九曲回廊的木桥上,她的动作一如从前。我真担心,一不小心她会蹿到河里面。她的身旁有个男人,应该是她的家人或父亲,面无表情地跟着她。
  南方人:水上的回廊里,她席地而坐;他呢,弯着腰,很努力地看着她的脸。他们不开口时,只是年轻人;开口之后,便成为南方的年轻人。他们一定是在打工的单位里憋屈坏了,在水面上,说着曲里拐弯的家乡话,不想再管身边偶尔路过的人挑剔的眼神。是的,平时他们对别人的目光太敏感了,今天,他们不想再管了。他们说着什么?从他们的表情和极快的语速来看,一定是件需要认真对待、及时处理的大事。因为,我看见那个男孩俯下身来,面露温柔。而那个女孩,抬起粗糙的手背,抹自己忽然涌出的泪水……

  3.细雨

  雨中的路灯,它们不为别人照亮,也不为自己等待。
  ——它们是寂寞的。
  这种寂寞,是有用的、值得的。
  而路灯并不知道。像个堵气的人,它们惨白、寡淡的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落和无辜。在无雨的日子里,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4.码头

  ——我带着一根刺,回家。
  在水一方。于临水而设的栈桥上,站着,陡升一种依恋之情。水穷处,云起时,一个人不该久留。
  匆忙之中踅转回头,踉跄的脚步需要扶持。顺手,我轻轻握住悬空的缆绳……我以为它是养人的麻,随着一声惊叫才知道,还掺杂着闪闪的细钢丝、硬的油棕。
  右手上有隐痛,隐痛里藏了一根刺,顺着它、逆着它,怎么也剥不出。直到回家,它才被我咬着牙,连血带肉地剔除。
  码头就是刺。但看不到血。那样的血,只往心里流。
  码头适合告别,适合年轻的男女望着水面枯坐,适合在余晖中拍照,适合整理纷繁的思绪,适合说从前、说“那时候……”。木质的条椅不多不少沿岸虚设,空着,闲着,缄默着,像一个个保持距离的人,守着内心的火热和那份不肯示人的自尊、律己,甚至守着对自己毫无原则的约束和刻薄。一对很腻的人占据了其中的一张条椅,分不清哪儿是她的头、哪儿是他的手。一辆自行车斜斜地支在不远处,装扮着谁的空镜头。
  游船浮萍一般,是水面上的花哨、轻薄之物。那颗属于人类的心,已远走他乡。

  5.一首诗

  我愿意如此多地给予,也如此多地索取。但决不过分。
  这个小城,有许多地空着,同样,有许多的水要流、有许多的树要长、有许多的桥要过、有许多河岸要走。而且,没有许多的人,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便把它们统统看成是我“一个人”的。关于这个,相信没谁治我的罪。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我不想引用刺猬的比喻,但人的确又是刺猬。
  总想着要赴心灵之约——自己送给自己的。临窗看着初春的小北风,一直想着:应该去一趟了,是时候了,不能再等了。这么念叨着几次,我就来了。
  河岸的风是硬的,有无数的长针、短针,细而尖,刺透薄尼风衣,加了格子围巾也不管用,疾走之后的汗湿,反而使后背冰凉。
  走下河堤的一瞬,我看到一摊纸灰。在一片灰色的基调中,它是另外深一层的灰。那么刺眼!不容忽视。有着刚刚燃过、还没凉透的温度——像不像一个刚刚离去的人,还没有降下作为“人”的体温。走了一程,我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就当替他(她)的亲人们又缅怀了一次。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回家后,我却写下一首,差不多是今年的第一首诗吧,相当于春天的第一个孩子——

  暮晚的河岸

  这河流、这土地,又长了一岁
  对于浩荡的过往来说,约等于无
  三月,空无一人的河岸
  没有摇动的蒿草、旗幡和缠人的音乐
  也没有失魂落魄的小冤家要死要活
  高架桥郁闷着,怄着气,生着锈
  晚霞如失火的战车,轰鸣而下
  并不能使冰凉的铁艺椅
  留住爱情的余温

  这个时候,积雪行至中途
  而河滩的土,又深沉了几分
  真的,我不能保证
  倒退着走,就能回到从前

  三月的小阳春,不过是假象
  余寒,依然橇得动骨头
  空风景干净、清冽,没有念想
  如十字路口那一摊尚未燃尽的纸灰
  正在慢慢降下体温,不知道在怀念谁

  6.花花草草,断章

  一下子多出这些花草,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偏得。如果每天傍晚我不来看它们,我就觉得它们是失望的。
  每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光便是那样无拘无束的疾走,其余的,则全是那段时光的前奏或尾声。
  细小的可爱,它们一律像婴儿、幼兽、干净的事物,没有恶习,也没有欺骗和狡诈,多好!
  特别是看到那些跟在人们背后,或前面的小动物,它们也是欢喜着的。
  是的,我没什么急着看,又有许多东西必须看。趁太阳还没下山,趁我还有力气走下去,我要把自己东西南北地遛,遛成狗。

  7.一套植物书

  在春天,适宜看这样的书。枝条、叶子、花朵、小草,都是你的儿女,怜爱从心底冉冉升起,有炊烟和生活的滋味儿。新生的每个叶片都是鲜亮的,幼稚、清新的气色,娇柔、动人的模样。细嫩嫩,毛茸茸。不敢摸、也不敢碰。
  精美的图画,像精致的人,养眼,安神,舒心,逸情。
  窗外,正在生长,仿佛有一个放大镜在谁的手里握着,今天是这样的直径,神奇地一照,明天,就放大了一圈、长高了一截。听不见植物们在体内拔节的声音,却看到渐渐高大、肥壮起来的腰身。扶摇直上的,注定是他们不甘落后的野心。
  而窗内,陷在沙发里,听着似有似无的轻音乐,有一搭无一搭的阅读与检索,风吹哪页读哪页,从哪儿都可以起头,到哪儿都可以放下。它们是温软的,可心的,没有脾气,没有焦灼的内心冲突和莫名的压力。心在慢慢放平,低至地平线,低直安静的尘土。我与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合而为一。是的,我们是同一个种族,我像新生的芦芽一样,一生下来,就有一棵草本的心。在这片黑土之上,死心塌地地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植物是功臣,它吐故纳新,默默放送,交换着你我的必须,却从不叫嚣、不索求、不嫉妒、不记恨、不说三道四、不搬弄事非。它那么平静、温良,像个孩子,更像哲人,让我觉得自己一年一年多活了一回又一回,占了天大的便宜。

  8.土路与出游

  在众多的石板路间,还留有一段砂石路,是为了接地气吧。接地气?北方人的说法,不知道南方人能不能懂。
  北岸,是光滑的水泥石板路,每晚六点,音乐会准时响起。许多人在跳舞,会的、不会的、也有半会不会的;孩子们属于地上的滑板、天上的风筝;老人属于太极、佩剑和清谈;还有更多的人,属于没有难度的散步,依着河岸,慢慢地踱或快步地跑。
  而南岸,还保留着一段砂石路,弯着细细的腰身,通向远方。甚至,在河滩的一个小角落里,还有刚刚翻起的新泥,只是不知道新泥里是否有新的种子和生命。
  多年前,没建公园时,沿河还是大片的河滩地,退潮的滩涂上有良好的土质。勤快的老人们锄、镐相加,雨水沐浴,汗水浇灌,像侍候自家的儿女一样,一年又一年,把地都种熟了:滚圆的大豆、胡子拉碴的玉米、红脸膛的高粱、应季的菜蔬瓜果,多得是呢。自己吃不完就去菜市场换钱。他们心事单纯,没有太多别的念想,却也活得信心百倍。于是,他们的脸膛也是紫红的了;吸了太多的阳光和钙,身板也是硬朗的了。而这会儿,那些“老朋友”都看不见了,河堤上种了许多树种,可惜我只认得丁香。对于盐碱的土质来说,它们像远道而来的宾朋,已属可敬、至尊,令人悠悠然、欣欣然。临河还有不耕自长的灰灰菜、胡场子、猫尾草、车轱轳菜什么的,我不知道学名叫什么,也不想知道——就像不想知道童年伙伴的大名,没有温度和湿度,像米汤浆硬的衣领,令我不舒服——这些土腥味儿的小名,一下子就让我回到童年。
  冬过去了,春过去了,但今年,我还没有出游过一次。心里惦念的是什么风景也不清晰,反正是郁郁的,不得开怀,像我欠了那些没见过的风景的,欠那些花草树木许多情怀和深情的注视。好在有这条砂石路在,有这些花草在,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旧日的锁钥,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的了。

  9.气味

  淡腥——春天的气息,就是这河岸的淡腥。仔细闻一闻,有水草的、鱼蟹的,当然也有土地的……气息。它们共同参与完成了对“春天的气味”的诠释。
  水面静着,不汹涌,也不自流。后流推着前浪,也不让我们看见。但是,很瘦、很细的水也不容忽视,它是辽河的支流。
  我一直怀疑它的出身,但事实证明,那将是徒劳、无知的。就像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自己的出身,那是一个人、一条河流与生俱来的胎迹,不容回避和篡改。
  而每一条河流、每一个人的气味,是绝然不同的,那是内、外兼修的成果。我常常依靠气味去辨识事物,也依赖气味和嗅觉去寻找朋友——虽然危险,但也准确。这是我一个人的经验,并为我一个人受用。
  只是,在同一篇文章里,我又做了一回狗。

  10.废弃的铁桥

  没有比这座桥集合的内容更多的了。怨恨。甜蜜。惦念。牵挂。不忍。不舍。……什么都有。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一句:“XXX,你一定要幸福!否则我会难过……”后面是用白粉笔画的一个“心”型。这是青春的誓言,初恋的酸酸甜甜。也许还有眼泪,还有辗转的难眠。当她写下它时——第一印象,我觉得一定是“她”,而不是“他”——该是怎样的情形?这行字的背后,该是怎样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怎样难分难舍的经历?
  废弃的铁桥,板着冰冷的面孔,看着这一切,不为所动。
  这是两个人情感的战争,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是,熊熊燃着的火往心里烧,曳拽着呼呼的风声,暗自燎原。
  如果,我是一座废弃的铁桥,不再生动,我不生气……只生锈。

  11.没有一个熟人

  人,一出生便是孤儿。当我们离群索居,我们想到的是热闹;当我们身处热闹之中,我们感到的也许是更辽阔的孤独。圣埃克苏佩里说,“在这个生命与生命相依、花与花在风中相伴、天鹅与天鹅相识的世界里,唯有人自讨孤独。”这个令人需仰视才见的神秘的空中王子,是否有着切肤的感受?
  ——孤独向来与是否群居无关。
  走在人群中,很少见到熟人。也许一个星期或更久,才会碰到一个。(偶尔主动与我打招呼、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熟络得拍肩膀,而我依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的人,是不能算数的。)熟人,是我们人生履历的佐证和人质,鉴于他们面孔的出现,我们找到自己的出处,找到曾经的过往。
  但是,没有一个熟人多么自在。在这么大的一个公园里,我们都是平等的自己,都是新鲜的叶片,没有谁管你叫鼻涕虫二丫;也没有谁摇着你的胳膊,查你家里的户口;更不会因此而影响了你数花瓣儿的兴致。
  在公园里,我是一个拈花惹草的人,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是一个自私得要命的人,是一个独自偷欢的人。我只对蜂蝶说话、对树木微笑、对静水流深的人工湖出神呆望。在公园里,我不是人类,我是植物或鸟。
  站在逝水的中央,我的生命论“滴”;或如白白的浮云,论“朵”。
  我庆幸,在陌生中,我是完整无缺的——我更像我自己。

  12.发一会儿呆

  ——原路返回。
  疾走之后,我坐下来。铁艺椅使我的高度降低,角度也会换成另外一个。
  你瞧,那个溜旱冰的孩子,还是放风筝的孩子,是我的小儿子吗?那个年迈的老者是不是几年之后的我?伴着音乐舞蹈的人们,是先胖起来,再来减肥;还是越减越胖?我常常对身体怀有深深的疑问,怎样的身体才算健康的身体,怎样的生命才算值得的生命。造物主似乎是公平的,他给一个人优越的一面,必定留给他缺失的一面。太饱满、太饱胀的生命是可怕的。看那些行走的生命,我常常莫名地感慨、感动、感伤。
  一件男人的夹克窝在我的坐椅上,灰黑色,我不想动手展看款式,但男人的气息总还是有的……仿佛,身边坐着一个隐身人;仿佛,我也不再孤单了。

  13.趁着夜色回家

  亮起的霓虹,勾勒出邻近楼体大致的轮廓,一闪一闪的,一眨眼一眨眼的,非常听话的孩子一般。那么小的灯哦,像簇簇小火苗,在心里一蹿一蹿的,痒痒着。
  ——趁着夜色回家!手插裤袋,忽然想起这句话。
  时间并不确定,但我会选择那个昼与夜的边缘,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慢慢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但心底滚过的,仍然是温情与柔软的情愫。
  看过一些外国电影,常常喜欢推开家门的主人高声喊出的那一句:“我回来了!”平常的话语,陡然间,便把坚硬的外壳褪掉,把冰雪融化……
  “为自己留一盏灯!”
  过廊里,那盏为自己预留的灯,正幽幽地亮着,仿佛有家人,在等着。

  14.就这样

  就这样。当我写着写着,走着走着,看着看着,“这一个”春天就过去了……我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春天,重新复活。
  就这样。清醒与执迷。昂扬与向上。春天的修饰语应该是——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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