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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时光
来源: | 作者:沙爽  时间: 2010-03-15

                      一、大 钟

  大钟的秘密在火车站正式建成的这一天得到揭示,时间是1918年。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戛然而止,大号上绽出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熄灭了它的花瓣。好了,现在百川归海,所有的视线开始向大钟汇集。蒙着厚面纱的大钟此时还没有显露它的神秘。按照既有的常识和经验,我们早已知道,所有的钟表和火车站都会在大体上相似。火车站意味着旅程和未知,而钟表代表了已知和时间。时间本身当然是神秘的,但是它被人画成了钟面上等距离的线段和格子,像火车道上两条等距离的铁轨,以按部就班的方式向远方延伸。或者,钟表的神秘最终停留在它背后的机械上,这些相互咬合的秘密齿轮,被平淡无奇的48个格子黯然遮蔽。而火车和钟表注定要在某一点上相遇,在1918年的某一天,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在火车和大钟之间,隔着一道即将拉开的幕布或帘子。
  就在这个时候,戴着黑墨镜的凯克先生,这座大钟的制造者,出现在人们和幕布之间。整个美国南部最好的钟表匠,从一出生双目就完全失明,这件事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或者,因为上帝拿走了凯克先生一双尘世的眼睛,而把另一双属于神灵的眼睛安放进他的手掌。——手指将比视线触摸到更深的神喻和真相。现在,幕布终于被拉了下来,大钟修长的秒针指在8和9这两个数字中间。钟弦旋紧,一张弓已经拉开,时间将把弦上的箭射往远方。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秒针像一位站在半山腰的圣者,沉吟着向下迈了几步台阶。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步法,像一阵大雨点凌空泼下,人群中陡然溅起一片诧异和喧哗。连特地赶来观礼的罗斯福总统也一时间不知所措——大钟行进的方向居然是反着的!
  大钟建造的时间长达数月。在这个漫长的时间段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芽,并迅速伸展出它的根须和枝叶。战争已经持续了差不多4年,共有15个亿,也就是当时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民,被战祸席卷和波及。凯克先生心爱的独子,只不过是这阵亡总人数的840万分之一。而实际上,由于这个庞大的分母数,我们很容易就低估了某一个人内心里独自蔓延出来的悲伤。我们通常以为生命仅仅是生命,而死亡仅仅是死亡;我们忘了,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在他的亲人心上敲打出多么沉重的回声和闷响。凯克先生的心就是这样碎掉的。他破碎的心最终变成了这样一座大钟,让时间每时每刻倾听着它的祈祷或诅咒。让时间成为一场正在倒带的电影,——这样,在战争中失去的儿子们可以重新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返回家乡。凯克先生和他的儿子将在他们当初告别时的火车站惊喜重逢。又是火车站!火车还是一味热衷于前行和带走;但是在一座大钟的咒语深处,它或者也可能返回原地,仿佛什么也不曾在人间发生。
  大钟从此奔走在火车站的高处。它和所有的钟表一样整日滴滴答答,但它和所有的钟表都不一样——它走在与它们完全相反的路上。

                    二、在他与大钟之间

  他走在和所有人相反的路上,只是刚开始他对此懵然无知。那时他这样幼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眼睛已经睁开,但只能看得见一团朦胧的光亮。大脑已经进入运行,但还没有展开记忆和思想。他还无法知道,因为他的出生,他的母亲必须亲近死亡。他也无法知道,自己与平常的婴儿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一声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
  他叫本杰明。这是奎尼妈妈向大家——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介绍他时随口叫出的名字。眼下他和奎尼妈妈一样,还暂时无法知道自己所属的姓氏,因为巴顿先生把他放在养老院的台阶上时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有这个必要吗?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他可以长大。当他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儿子,穿越大街上狂欢的人群,甚至来不及思考他此举背后的含义。战争终于宣告结束,所有的人都在欢庆,但在一个刚刚失去爱妻的人眼里,这是一个加重伤痛和令人发疯的场景。他对怀中虚弱的婴儿毫无怜悯之情,甚至还有隐约的厌恶和忿恨——这是父子之间自然天成的亲密的敌意,我们通常期待它可以在时间中一点点被消磨和消泯。但是这一次似乎什么也来不及了,年轻的奎尼女士已经发现了他。她再次仔细地看了看他皱巴巴的脸和身体,摇摇头,叹了口气:“你看起来像个老人一样虚弱,但是你仍然是上帝的孩子。”
  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他与那座大钟有什么关系。他在成长,这本身就像一个奇迹。一个5岁的老年人,皮肤松驰,白发稀疏,身形伛偻。还有每一个80岁老人应有的状态和痼疾。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一张藏在眼镜后面的真正的白纸,还没有来得及写上任何字迹。也是在这一年,他学会了阅读,有一些东西正在试图沿着文字的溪水流淌进他的心里。但现实中的世界仍然让人无限好奇:台阶下面的空地上有几个孩童聚成一堆,他们在玩什么游戏?这成为他非常关心的一件大事。不知不觉,他的轮椅已经接近了阶梯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可能栽下去。而养老院里的晨昏是安全的,许多个既定和已知的时刻亲密地连结在一起,凝滞,舒缓,安静,适宜成长和回忆。从窗口斜过来的最后一抹阳光将是一个深受欢迎的漫长话题。
  所有人都说他很快就会死去,他自己也这样想。但是偶尔,他觉得死亡这件事与他还没有太大联系。又过了两年,他居然意外地学会了走路,尽管还需要借助双拐。到了11岁这一年,他腰身笔直,白发渐趋茂密,两根拐棍也只剩下其中的一支。这是1930年的感恩节,他将永远为这一天的到来对上帝心怀感激。就在这一天,5岁的女孩黛西——紧随其后的漫长的岁月愿意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上帝有时会化身为一个顽皮的小孩,悄悄把一件珍宝塞进某人的行囊,并为自己的小把戏未被及时发觉而暗自得意。
  总的来说,世界是奇怪的。也许这一切与那座大钟并没有什么关系。世界上看起来最奇怪的一切最终大都在时间中得到了谅解,就像他,一个让人疑心是偷吃了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的人,他究竟是处于人生中的17岁还是67岁,没有人能够明确区分。他在一艘拖船上找到了工作,自食其力的崭新生活由此开始。赶在拖船驶进太平洋战争之前,迈克船长,一位纹身艺术家,带领他认识了“女人”。在男人的一生中,这是至为重要的一节课,值得书写和记忆。事实上,总会有那么多人,带领我们去认识一些东西,——无论这些东西属于整个宇宙,还是仅仅属于我们自己。

                     三、事件的齿轮

  我们先假设这个女人是所有齿轮中的NO.1,她住在巴黎。此刻她正在下楼,准备去超市购物,忽然发现忘了拿大衣。刚打开自家的门,电话铃响了,女人停下来接电话,为此耽误了几分钟。在这个女人接电话的时候,黛西正在为巴黎大剧院的演出排练。音乐在空气中划着舞步,她曼妙的转身擦出一轮眩目的光圈。
  女人接完了电话,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这个出租车司机,整个齿轮组中的NO.2,因为上一班活儿完成得比较早,就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喝完了咖啡,他出来接了这个因为忘拿大衣而耽搁了几分钟,因而错过了上一辆出租车的女人。也就是说,NO.1和NO.2两个齿轮绞在了一起,在车轮的带领下,他们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旋转,却差一点撞上了NO.3。作为一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NO.3前一天晚上临睡前偶然忘记上好闹钟,以致起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五分钟,此刻他正急匆匆地横穿马路。NO.2和他驾驶的出租车不得不来了个紧急刹车,以谦让公务员先生更为紧急的通过。与此同时,黛西完成了排练,开始冲澡了。水花在光滑的瓷砖上蔓延、盛开,花蕊吐出转瞬就将被岁月遗忘的抒情与饱满。
  出租车停在一家精品店外,等女人NO.1去拿她的商品。但商品还没有被服务员小姐包装好,因为这个服务员(NO.4)前夜刚刚与男友分手,一个沉浸在失恋悲伤中的年轻女孩,自然而然地将顾客订购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商品包装好后,女人回到车上,出租车又被一辆货车挡了一下。此时此刻黛西也梳妆完毕,在等待她的一个朋友——我们不妨称之为NO.5——她停下来,仔细地把断开的鞋带重新系好。就在出租车停着等候绿灯时,黛西和她的朋友从剧院后门走出来了。在巴黎春天的街头,青春和艺术的精灵正在走动,上帝宠爱的眼神照耀着她们,欢快的音乐紧随在她们身旁。一阵小风吹过,黛西长发飘飘,像一场未竟的舞蹈。完全是为了让所有人的陶醉更加无可救药,黛西踏前一步,情不自禁地旋出一个轻盈的弧。
  如果这其中有一个齿轮不曾加盟:如果NO.5的鞋带不曾断开;如果商品已经提前包装好,因为NO.4并没有与她的男友分手;如果NO.3头天晚上记得上好闹钟;如果NO.2没有停下来喝咖啡;如果NO.1没有忘记她的大衣,而是上了前一辆出租车,那么黛西与她的朋友穿越马路时,出租车只会与她们擦肩而过。但是所有的齿轮恰好一个接一个地绞在了一起,一系列的人与事件层叠交错,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输送,直到把一场露出白茬的意外输送进某人的生活。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作为齿轮,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台风的盲点处,我们或许刚好充当了一只肇事的蝴蝶。
  1962年春天,黛西回到新奥尔良。一场意外,她受伤的小腿与梦幻的舞蹈突然断开。而一场意外通常会带来另一重假设,在这个意义上,那些素不相识的齿轮可能恰恰值得深谢——正是这些齿轮,把他和她重新输送回彼此的生活。沿着佛罗里达悠长的海岸线,他们的爱情航行比舞蹈散发出的梦幻气息还要浓郁得多。
  “我对我们在26岁时没有找到对方感到些许欣慰,因为那时候我太年轻了,而你太老了。现在它就是在它应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原谅了爱捉弄人的岁月。

                    四、晚安,最后还是晚安

  有一个人,我们可能不小心就忘了他的姓名和来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我们已经记住了他偶然说过的一句话:
  所有的人都与我们自己一样,内心里孤独无依。这是一个秘密。
  有一天晚上,那时候他和她还没有团聚在一起。那时候她在她的舞蹈中飘来飘去,像每一支爱做梦的羽毛喜欢的那样。但是忽然有一天,在睡意蒙眬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自己在说:
  晚安,本杰明。
  这两个词轻轻地从她的唇齿间滑落下来,像两粒熟透了的草籽,饱满,自然,就要长出声响和呼吸。好像他就在她的左右,而不是远隔千里。并且,他一直都在那儿,就像她自己的影子,从来也不曾消失。
  这样,在终于得以相守的日子里,每天睡前,他们都要轻轻地相互道一声:晚安!然后温暖地一路睡去。
  在这世上,如果一直有一个可以互道晚安的人,这是不是证明:我们已经获得了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因为,也许那句话刚好一语成谶:每一次睡眠就是一次死亡。
  但是许多个晚安把许多个日子连成了一串。像一道珠帘,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数一数,那珠帘上究竟串连着多少粒晶莹的珍珠。或者是,幸福的日子就是这样一串来不及细数的糖葫芦,转眼就会被一张张贪婪的嘴吞得一干二净。
  1968年,他们的女儿卡洛琳出生了。他在五十岁上成为父亲,幸福甜蜜又忧心忡忡。他已经知道他会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年龄是靠不住的,而爱情则跟随着时光四处走动。
  他决定离开。这是对的:应该让遗忘赶在记忆之前。天下所有的女儿都需要一个强壮有力的父亲,而不是天真的玩伴。凌晨时分,他走了,抽屉里留下所有的钱。她醒着听他的摩托声,渐去渐远。
  多年过去,他回来看她一次,之后再度飘远。她知道他仍然活着,在每个新年寄回的明信片里,在世界的任意一地。直到有一天,他被人发现在一间废弃的房屋里,眼前放着一只上锁的日记本,上面写有她一个人的名字。她终于又可以看到他了。如果我们乐意算一算,他这一年到底有七十几岁,外表上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幼稚或苍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谁。
  她小心地走近他孤单的背影,说:嗨,我是黛西。
  他一点点回过脸来,一点点追忆这个久远的名字。他说,我见过你吗?
  她缓缓地摇头。
  他说,我好像已经有过一生,但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有人以为这是破碎的相聚,但是完全不对。一个女人和她的爱人,她有多老,他就有多小。而时光有多么痛惜他们,让她和他就这样一起风雨飘摇。
  2002年到来的时候,人们把那个大钟摘了下来。世界上已经发生过太多事情,而一只执意向着过去奔走的大钟,不用说,与这个世界早已格格不入。这个世界已经被证明不是诗意的,因此不再需要诸如此类的祈祷和象征。
  大钟被摘下来的第二年,他的面容变得像初生的婴儿那样透明。他在她的怀抱里,久久地望着她,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若干年后,她也走到了最后一刻。原来死亡并不让所有人都心怀惊恐。死亡让某些人好奇,因为它并不透明。像许多年前在他身边睡去的时候一样,她最后一次轻轻地说:
  晚安,本杰明。
  我听见我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响起一个温暖的回声:
  晚安,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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