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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雨巷
来源: | 作者:张艳荣  时间: 2019-07-29
  火山爆发所到之处生命尽毁,但绝不意味着生命的彻底消失,而是生命的浴火重生。
  这个新婚之夜并不好过,珮琦顶着红盖头,已经困乏得要休克了,一天水米未打牙。她不想吃,也吃不下。临上花轿的时候,后母就嘱咐她吃口点心,拜堂要走很多仪式,没人顾上你吃喝。可她怀里像揣个小兔子,突突跳着,闹得她心神不宁。所谓怀里的小兔子,就是她隐藏的秘密,连她后母都不知道,她就带着难以启齿的秘密,从龙溪村上了花轿。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再回来就是走娘家。
  再说,这个娘家珮琦也不想回。她是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值得炫耀的,就是还住着祖上传下的三进院的房子。父亲是个赌徒,他赌光了田地、牛马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后母过去是家里的丫鬟,当初仗着年轻,做了父亲的填房,后母原本想着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谁承想,到这辈上,家境败落了。珮琦长得俊,后母还想着延续她的办法,希望珮琦嫁进富人家,以此来改变家境。珮琦是坚决不从的,她要嫁长工的儿子条嘎子。但这她绝对不能说,如果说了,后母还不把她囚禁起来,宁可让她死都不能答应。正因为后母是丫鬟出身,深知底层的无奈和自卑,和那种向往荣华的迫切感。后母正张罗珮琦的婚事,要嫁的人是邻村的财主戴跃宽,大珮琦十多岁,进门做小。这人珮琦见过,人长得厚实、高大,笑起来很宽慰的样子。珮琦看他第一眼,没觉得反感,倒是觉得亲切,她很想叫他哥哥。刚提亲,他就送来一马车粮食,还给她和后母带来了做旗袍的蚕丝布料。但珮琦是不会嫁他的,她绝不做小。怎么办,只有出其不意。一天夜里,她和条嘎子最后一次踏上龙溪村的龙江桥,私奔了。
  月亮爬上中天的时候,珮琦的新婚丈夫智博才走进洞房。珮琦心怦怦直跳,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又握住,握出了汗。智博撩开她的红盖头,低着头看,看得那个仔细,就差拿放大镜了。就像看从明代流传下来的青花瓷瓶,每个纹路都不能错过。端详完了,他坐在八仙桌边喝茶。珮琦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摇着头,没头没脑地说,都传你是龙溪村最美的女人,未必,他又哼哼笑了两声,你没有青竹长得好看。青竹是谁?珮琦有耳闻,是个寡妇。正是因为他死活要娶那个寡妇,汪家这才决定娶的珮琦。论珮琦的家境,那是配不上汪家的,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汪家的富足是甩珮琦娘家几条街的,好在,珮琦娘家祖上也是大家户。都传龙溪村有个大美女,叫珮琦,只是有段时间突然失踪了。后母解释得也恰到好处,什么失踪,珮琦是去省城读书了。汪家娶珮琦的目的,是阻止儿子娶寡妇,因为珮琦是出了名的美人。汪家不关心到底是失踪还是读书,只关心漂亮就行,以此拴住儿子智博的心。汪家把智博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珮琦身上。
  智博说珮琦不如青竹好看,相当于赤裸裸地诋毁,直抵女人的自尊。珮琦的俊美有目共睹,她走到哪里,都得到啧啧的称赞声,怎么就不如青竹好看了。智博就是故意羞辱她,打击她的自信,毁灭她的傲气,甚至想让她自生自灭。而珮琦像是没听懂,她不想接这个话茬。得不到响应的话题,倍加尴尬。珮琦就是想让他尴尬,让他知道,珮琦不屑。珮琦心想,青竹再好看,她也是寡妇,我却是汪家的大少奶奶。珮琦看着智博,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我饿了。她确实饿了,饿得有点晕眩。
  智博嘁的一声笑了,他也许笑珮琦没心没肺,这么数落她还有心思饿。也笑她死心眼,桌子上摆着各种点心,在他没进屋时,自己偷着吃点不就完了嘛。智博指着点心,示意她来吃。
  桌子上还燃着两根红蜡烛,照得屋里红彤彤的。智博的脸也映红了,珮琦仔细看他,嗯,好帅朗啊。只是,他的眼神,总是轻蔑地看着你,嘴角还挂着一丝坏坏的笑意。珮琦走到桌子边,坐下,用两只手指捏着点心,放进嘴里,她尽量小口地吃,捡着不掉渣的点心吃,尽量维护大家闺秀的范儿。智博看着她吃,他已经喝了酒了,不醉,微醺。珮琦有点噎着了,她捂着嘴。智博倒了杯茶水,放到她面前。珮琦觉得这个男人还很体贴嘛,她的心里又升起了温度。从智博的眼神里,她能读懂,他并不讨厌她。珮琦想,就这么吃着,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天亮该有多好啊。那是不可能的,珮琦已经看到了智博那轻蔑的眼神,忽然笑了,嘴角更加上挑,眼睛眯缝着,这就是传说中的色眯眯。果然,他也不管珮琦是否吃饱了,抱起她,向床走去,粗暴地把她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她的衣服。起初她还抱着胳膊,以示抵抗,挣扎了那么两分钟,她也就放弃。这是后母教给她的,新婚之夜,不能太顺着,当然也不能抵抗过了火,总而言之,做做样子。
  珮琦向来不听后母的话,唯有这次,她听了,也照做了。她想以此掩盖她的秘密。智博没拧巴,没绕弯,而是直奔主题。他有青竹垫底,对待女人那点事,轻车熟路。珮琦感到委屈,她眼里含着泪。
  事完了,智博躺在珮琦的身边,喘息着。那喘息不是累的喘息,而是愤愤不平的喘息。而珮琦屏住呼吸,她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珮琦静静等候着,她已经拿定主意,暴风雨如何猛烈她都不承认。偏偏智博光运气不说话,这点真烦人,是死是活,你给个痛快的。别老拿着刀子比画不下手,谁也受不了。
  终于智博开口了:“你哪儿都不如青竹。”
  这不明显着欺负人吗,珮琦心话,我们刚做了夫妻之事,就说这伤人的话,凭什么拿我跟个寡妇比。
  智博好像听到了她心里说啥了,他又跟了句:“你还不如寡妇,人家那是明面的,比你暗地里强百倍。”
  珮琦心想,来了,终于来了,这是奔我的短处来的。
  智博声音抬高了:“你别装哑,你给我老实交代,说吧。”
  “说啥呀?” 珮琦装糊涂。
  智博压低声音但带着愤怒:“说,你跟谁一枝红杏出墙了?”
  倒是有学问的人,问得干净。
  目前条嘎子已经远走高飞了,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相当于死无对证。珮琦就给他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装无辜:“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我就明说。你跟谁睡过?”
  智博明说了,珮琦也明挑,“我珮琦只跟你睡过。”反正俩人刚睡过了,铁证如山。珮琦盈盈带泪,“人家由女儿家,变成了女人,你还这样说人家。”
  这个时候的智博也有些拿不准了,他是上过学的人,每个女人情况都不一样,还有特殊的。别看他让珮琦承认,他心里也是盼望着珮琦不会有那种事。但事都说到这分上了,他咋地也得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日后乖乖地听话,不要对青竹的事斤斤计较。女人天性羡慕嫉妒恨,他要把珮琦的嫉妒心消灭在萌芽中。
  智博开始穿衣服,裤子穿到一半时,珮琦抓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智博打掉她的手:“本少爷想去哪儿,轮不到你管。”
  “你是想去青竹那?”
  “要想在这个家继续当少奶奶,你要学会闭嘴,学会贤惠。”智博继续穿裤子。
  珮琦抓着他的裤子不放:“我懂规矩,做丈夫,有自己的天地。但今晚你是万万不能出去。你寒了我的心不要紧,你这不瞎了老太太的苦心吗?她会绝望的。老辈子传,新婚之夜讲究夫妻双栖双飞,新婚之夜你去别人家过夜,不吉利。”
  智博停住穿裤子的手,摸着珮琦的脸,嘿嘿笑着说:“你还挺能狡辩的。”
  “我是摆理。”珮琦躺下说。
  智博也躺下,而是跟珮琦保持一段距离,但佩琦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智博背对着她说:“你给我记住,你在我手里是有短的,我不写休书,你应该感激我。以后对我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是做妻子的本分,但如果说我有短,这我不承认。我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娶进汪家门的。”珮琦别看嘴上说得硬,心里也发毛。她这就算答应了,不干预智博的事。她答应了就能继续留在汪家当少奶奶,娘家是不能回了,不明不白回去,娘家抬不起头。但有短是不能承认的,我珮琦就是清白身子。
  夜漫长得,无边无际。珮琦真想跑到院子,看看月光下的汪家大屋,据说汪家大屋的房子数也数不过来,光天井就有三十六个。她能当汪家的少奶奶,真是她的福气。
  珮琦又想起了龙溪村,这刚娶过来,就想家了。不是想家,她是想那个地方。龙溪村的风总是温润地吹拂着,即使冬天偶尔下雪,也停留不了一两天,如昙花一现般,风一吹就融化为水,滋养大地。龙溪村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鸡鸣闻三省。潺潺的河水,绕着龙溪村流淌,无论春夏秋冬,源远流长,从未干涸。岸边的油菜花和山茶花随水风摇曳。悠然自得的水磨,日夜在河水里旋转,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亮。珮琦无数次踏上龙江桥,在桥上看着流水,在桥上等条嘎子。唉,怎么又想到他了,真是阴魂不散啊。
  清早起床,智博洗漱完毕,视珮琦如空气,声也没吱,走出了汪家大院。珮琦一个人去请的安,果然婆婆埋怨她,告诉她要适当地管着自己的丈夫,娶你进门就是为了拢住智博的心。珮琦心话,我这够有本事的了,要不他半夜就蹽了。
  两天过去了,智博还没有回来。看起来,这个家他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竖啊。婆婆对她这个新过门的媳妇是很有意见的,刚结婚,丈夫就两天没回家,新婚之夜指定是发生了什么。婆婆潜移默化地问过珮琦,你尽到做妻子的本分了吗?珮琦能听懂,就是俩人那点事呗。珮琦先低下头,然后羞红了脸,羞答答地看着婆婆,欲言又止。婆婆这个急呀,嗨,你都过门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珮琦抬头看了眼婆婆,用手绢遮住嘴,复又低下头,她又盈盈带泪地说:“他都弄疼我了,没完没了的。”珮琦说完,她在心里狠狠地呸,她呸自己。但没办法,她是女人,要顾着自己的脸面,也就顾了娘家的脸面。否则,她白嫁进汪家了。
  婆婆如释重负,笑着一连串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又告诉她不用担心娘家,已经差人,给龙溪村她娘家送粮食了。
  流云河上,来往跑的都是商船,有往广丰县城运粮食的,有从广丰城往回运日用百货的。汪家在流云河畔也有商铺,是杂货铺。近几日,有的船上运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兵,像是国军。并从广丰城传来零星的枪炮声,后来,那炮声越来越近,在石都镇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已经到了珮琦新婚的第三天,智博还没回来。珮琦穿戴整齐,她要去广丰找智博,听到远处的枪声,忽然伤感,世事难料。还没等她走出门,管家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运粮的两条船被军爷征用了。老太太责备他怎么就同意了。管家说不是他同意的,是少爷领着军爷来征用的,少爷发话了,我也没办法。
  老太太气得跺脚,这个败家子。
  管家说您没听见枪声吗?鬼子要打进广丰城了,征船运兵和弹药,打鬼子去。
  珮琦听了说,智博做得对,鬼子打进了广丰城,我们损失的可就不是两条船了。
  老太太甩手进屋,说,一对败家子。
  珮琦不听家人的劝,还是进了广丰城。她要去找智博,兵荒马乱的,她要找自己的丈夫回家。汪家在广丰县城开着粮店和钱庄,珮琦正询问管家智博的去处,管家支吾着,不肯说。珮琦说,好吧,你不说我也不难为你,但是,今天我就是把广丰城翻个遍,也要找到少爷。到那时候,少爷的行踪众所周知,少爷迁怒的可不是我,是你,是你不告诉我。珮琦说完就往门外走。管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倒不怕少爷啥名声,少爷的风流倜傥人尽皆知,他是怕少奶奶有什么闪失,满广丰地瞎找,多乱啊。枪声正紧,他也希望少爷早些回家。管家把青竹家的地址告诉了珮琦。
  青竹家是三层的别墅楼,楼后是花园,各种果树,荔枝树,橘子树,柚子树,院子的角上还有一棵高大的红杉树。别墅楼保存了徽派建筑的风格,但也融进了西洋建筑的元素,窗户比当地房子的窗户要大,窗户上面是圆形的。珮琦特意看了下那与众不同的窗户,有个窗户外面放了一盆海棠花,煞是好看,洋派。当时珮琦心凉了半截,这个寡妇不是图智博的钱,这是最麻烦了,图钱最好说,给她钱呗。就怕是图人不要钱。她进入大门没费什么口舌,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看门的人是跑来给她开门,引她进屋。
  客厅有张麻将桌,两男两女正在搓麻将,有智博,另一个男人她也认识,是她逃婚的戴跃宽。她简直惊呆了,他怎么会和智博在一起,原来他们认识。珮琦看戴跃宽的眼神有些惊奇,而戴跃宽像是根本不认识她,还是那宽厚的笑。剩下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指定是青竹。珮琦猜测着,会是哪一位?珮琦环视了下客厅,无意中看了眼那个窗户,咦?刚才那盆海棠花怎么挪到窗户里面了?谁挪的?还是我看花眼了?刚才到底在窗外还是窗里?青竹站起来说:“珮琦吧,快请坐。”
  哦,这么快就知道我的名字了。珮琦没理会她说的话,用藐视的眼神看着她,上下打量了会儿,说:“我是汪家的少奶奶,我可没时间坐,汪家大事小情都由我来打理。” 她说这话是在青竹面前确定自己的位置,她是少奶奶,享有汪家的权利。“我是来找我丈夫智博的,家里的老人不放心,你们没听到枪声吗? ”意思说你们还有闲心打麻将,鬼子在攻城。
  青竹哼了声:“好厉害的小嘴呀。”
  戴跃宽还是宽厚地笑,对智博说:“不玩了,该回家了。”
  智博站起来,穿衣服。看青竹娴熟自然地从衣架上给智博拿西服,然后帮他穿上,俨然熟悉而默契。珮琦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吊眼梢的狐狸精。青竹的眼梢俊俏地向上吊着。
  智博没有搭理珮琦,径直走出屋。珮琦自然跟着走的,她临出门,还看了眼那盆海棠花,叶翠花艳。
  回到家,智博还是没搭理珮琦,两个人一起走进自己的屋。珮琦把门关严实了,她是等着智博数落她,或者对她大发雷霆,因为新婚之夜有不成文的约定,她不管他的事,才不把她休回娘家。珮琦是答应得好好的,可她今天不但管了,还找上门去了。她把门关严实,怕智博嗓门高,外面的人听见。珮琦想好了,就是智博暴打她一顿,她都不会吭声的,是她不遵守约定。她等待着暴风雨来临,暴风雨是来了,但方式、方法截然不同。智博先把自己脱光,把珮琦推到床上。珮琦傻眼了,大白天啊。她紧紧裹着衣服,眼睛看着门外。智博哪儿都不看,只看她,他一只手就把她的衣服扒光了。珮琦嘴上骂着他下流,但心里竟是欢喜的。智博简直是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到最后喊得地动山摇。
  院子里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捂住嘴。老太太轰他们,都回屋去。
  鬼子到底占领了广丰城,借出的商船,早已经被鬼子打沉在流云河里。珮琦想,兵荒马乱的,这回智博该安稳地跟她在家过日子了。珮琦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在鬼子占领广丰城的第二天,智博就去广丰了。
  那天早晨,珮琦亲自下厨,给智博做了炒粉,里面放了山羊肉片、竹笋片、青葱和油菜,米粉是汪家上好的大米磨制的。炒粉是珮琦最拿手的饭菜,等珮琦端上来,人早没影了。珮琦怎可罢休,这是她第一次为丈夫准备的早餐,她还等着夸赞呢。她懊恼了片刻,拿起筷子,端起碗,直追出门外。外面正下着细雨,整个巷子湿漉漉的。珮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雨巷里,手里捧着的碗渐渐失去温度。炒粉是要趁热吃的。珮琦一直追到巷口,智博正站在流云河边,刚要上船,珮琦喊住了他。
  雨下大了,智博和珮琦都没打伞。珮琦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一缕一缕往下淌着雨水,和着珮琦的泪水。
  珮琦拉住智博的手说:“尝尝我炒的米粉。”
  “我不饿。你回去吧,身上都淋湿了。”智博冷淡地说。
  珮琦欠着脚,夹起一筷子米粉,送到智博的嘴边。智博无奈,象征性地吃了口,只这一口,他立马对珮琦点点头,好吃,这米粉炒得特别有味道。他从珮琦手里端过碗,三口两口把一碗米粉吃完,他凑到珮琦的耳边说:“你炒的米粉和你人一样好吃。”
  珮琦嗫嚅甜腻地说:“那你留下来,让你吃个够。”
  智博还是贴在耳边说:“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去青竹家找我。别忘了新婚之夜你答应我的,这个约定永远算数。”那意思,你不听话,随时随地休你回娘家。
  珮琦心里反感,哼,你出去拈花惹草,还不许我找!她的心又凉了半截,这个大少爷的心是忽冷忽热啊。智博上船了,珮琦留在岸边,望着船慢慢融进雨雾中。珮琦心里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她爱上了她的丈夫,就从广丰城回来的那天,白天他们在房里翻云覆雨开始。
  提到青竹家,立马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盆鲜艳的海棠花,而不是她家典雅而华丽的陈设。青竹是个美人,智博说得没错,她哪儿都赶不上青竹。她的美是粗犷、奔放的,大眼睛,大嘴,高鼻梁,眉毛也密实。而青竹,细细弯弯的眉毛,像唱戏花旦的眉,向上挑着。配一双妩媚得如狐狸一样的眼睛,轻飘飘个眼神,就能把人的魂勾走。
  倭寇还是进了石都镇,直奔汪家,洗劫一空。珮琦躲在里屋,婆婆不让她出去。婆婆走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在如狼似虎的鬼子兵面前,将是什么后果!屋里摆着的名贵瓷器、字画,鬼子边拿边摔。这些都忍了,任凭他们抢夺糟蹋。就在鬼子索然无味要走的时候,站在鬼子身边的人说话了:“酒井队长,还有金子呢。”
  酒井表情诧异,用手比画着,重复说:“金子。”他似乎懂了,对这人竖大拇指。
  这人把鬼子引到天井的水池旁,他观看端详了半天。水池的水不多不少,刚到水界线,水是活水,从墙外的流云河引进的水,河水在水池里转几圈,多余的水又流出墙外河里。水池里荷花开得正茂盛,五颜六色的锦鱼在荷叶间游动。珮琦从窗户已经看见条嘎子了,她心里顿时明白,为什么鬼子摸得门清,原来由条嘎子引路,他这是当了汉奸了。她想起了后母话,条嘎子人穷志短。
  天井那边传来咚咚的敲地声,条嘎子正用枪托敲水池边上的青砖,所有人都看着他敲打。老太太脸色先变了,浑身发抖。条嘎子看着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笑,那意思,等着瞧,好戏在后头呢。老太太刚要上前制止,两个鬼子枪横在了她胸前。条嘎子看准了,一枪托子砸在青砖上,发出空响,他又砸一下,确认。他诡异而得意地笑着,指着青砖,几个鬼子开始挖,果然埋着坛子,很沉,两个鬼子抱着,摔在地上,满坛子的金条,散落在青砖上。酒井队长简直傻眼了,哇哇惊呼。老太太不顾一切冲上去,两把刺刀插进她的肚子。惨叫声,哭喊声……
  珮琦冲出门,挡在了婆婆面前,两把刺刀正冲她而来,条嘎子喊了声,慢着。双手抬起刺刀。
  几个家人把老太太抬进屋。
  刺刀停住,条嘎子推开刺刀,对酒井耳语了几句。酒井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珮琦,那眼神能穿透人的衣服。珮琦直觉透心凉。酒井年轻,白净,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着温文尔雅。只是那眼神,淫邪。他对着鬼子挥下手,鬼子把地上的金条装进袋子里,背走。酒井却没急着走,他低着头打量着珮琦,脸快贴到了珮琦的脸上,他刚要伸手捏珮琦的脸,珮琦扬手抽他,手停在了空中,被酒井温柔地抓住,用调戏的口吻说:“金子算我们皇军借的,等我们打了胜仗,再还你。”酒井说完就走。
  珮琦喊住他:“站住,我代表汪家郑重告诉你。你手里的金子是我汪家的金子,你是强盗,抢走了我家金子。绝不是借给你的。你们烧杀掠夺,我与你倭寇不共戴天!”
  珮琦倒是希望酒井能还她金子,但她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按理还与不还随他去好了,何必还义正词严说这些招惹杀头的话呢!从条嘎子身上她看到了世事无常,从前段时间看国军借船打仗,乱世啊,她无法预料,明天会是哪个军打过来,她不想搭上金子,搭上命,再捞个汉奸的罪名。她虽然打不过倭寇,话可以说得硬气。她也是说给条嘎子听,你这个汉奸。
  条嘎子走在最后面,他路过珮琦的身边,小声阴沉着说:“你男人呢?哈,酒井队长夸你长得漂亮。”
  此刻,珮琦庆幸智博不在家,他就能挡住鬼子的刺刀吗?不能。还不定出现什么情况。特别条嘎子提到“你男人呢”,他是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珮琦越想越懊恼,悔不当初,怎么就没听后母的话,竟然跟条嘎子私奔……
  每月的初一十五,汪家都要去灵鹫寺上香,雷打不动。今天是初一,老太太要珮琦上香,要起早,赶第一炷香。最近家里不顺,求菩萨保佑。老太太命是保住了,但瘫痪在床。
  那天珮琦起得早,管家也是早早把马车套好了,候着,等少奶奶上车启程。这样到灵鹫寺果然抢到了第一炷香,真是大吉大利。不一会儿的工夫,上香的人就多了起来。香上完了,管家就到马车上等着了。珮琦小时候来过灵鹫寺,这些年也没来过,今天她是作为汪家当家少奶奶来灵鹫寺。汪家家大业大,老太太瘫痪在床,智博的桀骜不驯,她顿觉千斤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唉,为人妻这么不容易啊。
  灵鹫寺依山傍水,她心中郁闷,就沿着山行走。山风吹拂着竹林,发出窸窸窣窣如音符的声音,悦耳动听。这座建于唐元和年间的古寺,远观若鹫鸟凌空飞舞。珮琦听着泉水叮咚声,她向着泉水的方向走去,在翠竹掩映下,一条山泉畅快地流淌着,伴着鸟鸣声。这里空旷无人,她真想在此处哭上一场,积压在她心头的忧郁已经让她喘不上气了,昔日的情人成了汉奸,丈夫智博不知去向。她恨条嘎子,想起来就如鲠在喉,她原以为条嘎子再也不会回来,他这是回来向她宣战啊。珮琦刚要捧起河水洗脸,只见河边坐着一位穿长衫的男子,手持书卷,在看书。珮琦扭头欲走,但被此人唤住,珮琦。哦?喊出了她的名字。珮琦回首,愣愣地看着他,如梦初醒,是戴跃宽。先认出他的长衫,因为他总是穿着长衫。今天他穿的是深灰色长衫,脖子上还围了条灰色围脖,戴着金丝边眼睛。珮琦在心里哼了声,明明是地主,打扮得像个文弱的书生。
  戴跃宽手持书卷,很自然地走到珮琦的面前,面带宽厚的笑容说:“少奶奶来上香了。”
  珮琦略略惊奇:“哎,戴先生怎么在这里?有如此闲情逸致。”
  “哦,我住在寺里几日,想清静些。外面乱得很。”戴跃宽略停顿,“我应该叫你珮琦,如果你不逃婚,我们也就是夫妻了。”
  珮琦脸沉下,她不想提及此事:“你错了,我是求学远行,与逃婚无关。请你以后不要妄言。”
  “好,是我理解错了。”戴跃宽很谦和。
  珮琦急着走的样子,戴跃宽快走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把手里拿的诗集递给她看,并吟咏:“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到前溪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他饶有兴致:“请问才女,这是谁写的诗句?”
  “南宋诗人杨万里所作诗句。你是有意考我呀,龙溪村大人孩子都知道这诗句。”
  “果然才貌双全,思维敏捷。我不是有意,只是昨晚住在寺里,想起了诗人杨万里,他曾借宿灵鹫寺,听溪犹雨,我也是有感而发。故今重温了这首诗。”
  还没等戴跃宽说完,珮琦已经往回走了。戴跃宽又紧追几步,说:“我有一事相求。”
  珮琦微蹙眉头:“无论何事,我都不想去做,最近家里烦乱,失陪。”
  戴跃宽誓不罢休:“事情很小,还请珮琦帮忙。”他把手里的诗集递给珮琦:“请把这本诗集送还青竹。家里有急事,我来不及送。恳请你转交。”
  珮琦接过诗集,里面都是古诗词,她犹豫着:“智博告诫我,不让我去青竹家。”
  “哦,前几日我在广丰看见智博了,他正去省城。就算我求你,先去广丰青竹那还书,然后你再回家。”
  “也好,马车也快。”珮琦说这话是劝自己。
  “多谢珮琦大小姐。”戴跃宽对珮琦拱手。他骨子里愿称她大小姐,给自己错觉,珮琦还未出嫁。
  诗集握在珮琦的手里,随意翻了两页,普通诗集。她疾步向山下走去,那神态,怕再遇上什么麻烦事。本来上完香,稍作散心,可好,遇到了这事。按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顺道代送本诗集嘛,只是事都赶一块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静。说是简单地送书,可这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时间,鬼子刚进广丰城;地点,青竹家;人物,戴跃宽。唉,不管那么多了,应差了,就得办啊。
  马车停在离青竹家较远的地方,怎么就多这么个心眼?珮琦说不清,天生有这个意识。
  管家靠边停住马,一脸的焦急和疑问。珮琦阴沉着脸,不容他多嘴。管家看主人脸色行事,当然也就没敢多问,只是担心、关切地说,快去快回。
  走到青竹家大门口,叩门,给她开门的人什么也没问。她走进院子,习惯性地看了眼窗台上的那盆海棠花,没放在窗台上。只看见窗户上身影闪现,恍惚是青竹。
  进了客厅,今天很清静,只有青竹和她五岁的儿子奕儿。青竹的嘴角依然挂着轻蔑的笑意,挑着她细细的眉毛,纤细的手指架着香烟。还没等珮琦开口,她先说智博去省城了。
  看起来智博真的去省城了,跟戴跃宽说的一样。珮琦说她不找智博。但她无意间看见智博的蓝色西装挂在衣架上。她想问,还是忍住了。在心里骂了句,吊眼梢的狐狸精。她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闻到了屋里的骚味,是智博和青竹的骚味。她把诗集从手包里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戴跃宽托我带给你的。她扭头就走,青竹愣了片刻,喊住珮琦:“等等,戴跃宽跟你谈的是哪首诗?”
  “你问得可真奇怪,这跟你有关系吗,我只管带诗卷。”珮琦摊开手,耸下肩。继续往外走。
  “告诉我。”命令的口气,青竹拦在了珮琦的面前,那架势,不说别想离开。
  珮琦抹搭她一眼:“杨万里的灵鹫寺。”
  “辛苦你了。”青竹勉强说句软话。
  珮琦默默走出青竹家,她后悔,就不该来。她怀疑,智博就在她家,躲起来了。但她不能问,不能揭短。总得给男人留足面子。再说,新婚之夜智博已经给她立下规矩,不要干涉他的事,谁叫自己有短处。自己的男人的去向,还要别的女人来告诉,悲哀。偷男人的倒神气活现了。
  第二天的后半夜,一阵敲门声把珮琦惊醒。外面下着雨,还有雷声。珮琦下意识地感觉到,是智博回来了。从结婚以来,短短的时间,她已经了解了丈夫的性格,怪异,任性,我行我素。他从来不管下雨阴天、半夜三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披上外衣,刚走到第二道门。智博就裹着一身风雨进屋了,猝不及防,智博猛地抱住她,紧紧地,失而复得的感觉。珮琦任他搂着。智博身上的雨水已经把珮琦的衣服浸湿,智博好像冷似的,浑身打战。珮琦也紧紧抱着他,想给他温暖,但她闻到了血腥味,她小声问:“你身上有伤,流血了?”
  “嗯,不重。”
  “快,我看看。”珮琦点上灯。
  智博胳膊上擦破了皮,正在流血。珮琦用干净布给他包扎。
  还没等珮琦问怎么回事,智博说别问,对家里任何人都不要说。
  珮琦点头,像他的同伙。
  早上,管家回来往广丰运粮食,他一进大门就兴奋地说:“算是给老太太报仇了,昨晚广丰的日本鬼子死了。”
  “都死了?”珮琦问。
  “那哪能啊,说是日军的大佐,逛窑子,就让刺客抹了脖子。据说刺客是一男一女。”管家说得神秘,“邪乎,会飞檐走壁。”
  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丫鬟出来传话,说不要议论这些事。智博和珮琦接着去老太太屋请安,老太太对智博说:“娘知道你昨晚回来的,你也该收收心了。你父亲去得早,娘身体又这样。家里的田地,城里的店铺,你都要掌管。”
  智博把珮琦往前推:“娘,这些不是有珮琦吗?您娶她干啥的,白养着她,多不划算。”
  老太太剧烈地咳嗽:“唉,我是指望不上你了。你总要给我生个孙子吧,让我看见孙子再去找你父亲。”
  “这我能完成,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如果她不生,我就再娶。”
  “你整天不在家,怎么生?”珮琦埋怨。
  智博看着珮琦:“哎哟,你真不嫌害臊。”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是明媒正娶。你总往青竹那儿跑,怎么不害臊!”珮琦拿着手绢,掉了几滴泪。她是想让婆婆给她撑腰,也是告状。
  不料婆婆厉声道:“还是你没有本事,连自己的男人都拴不住,还有脸哭!”
  珮琦脸上一阵热,老太太说的也对。但她不知道怎么能拴住智博的心。她扭头出屋,又扎进厨房,她只会做炒粉,她又做了碗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炒粉。
  智博吃着炒粉,他说之所以忘不了那天的雨巷,是忘不了她那碗炒粉。
  珮琦说那就给你炒一辈子炒粉。
  智博哼了声,又说腻。
  看着智博胳膊上的伤见好,珮琦有个恶毒的想法,伤口再深点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在家多待些日子。她知道智博这次回来是为了养伤,顺带完成他母亲交给他的重担,传宗接代。
  所以,智博不分白天黑夜,想起来就拉着珮琦往卧室钻。家里人看了,都掩面偷笑。智博那架势,赶紧让珮琦怀上,他也就完成任务了,对得起爹娘对得起祖宗了。然后他随便飘荡,谁也没有理由责备他了。更可气的是,每次完事,他都说,别以为我爱上你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珮琦失落得像掉进了深谷。她就会联想到青竹,智博每次和她做完都说些什么,定是些贴己的话。想到这些,她便恨得牙根痒痒。智博和青竹整天到底干的什么勾当,还有戴跃宽,他们都是什么关系。珮琦汪着两眼泪遐想,我那天把诗卷交给青竹,她态度立马变了,对我客气温和。问我,戴跃宽跟我谈了哪首诗词,第二天,鬼子大佐在青楼被刺杀,说是有女刺客。智博半夜回来了,还带着伤。如果女刺客是青竹该有多好,我告诉条嘎子,日军就把青竹抓起来,这叫借刀杀人。没有了青竹,那我的清静日子就来了。要不这好端端的日子,中间总是横着青竹。也不行,抓了青竹,智博也会受牵连,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珮琦想到这,先吓得直哆嗦,净瞎想,犯狂想症了。青竹娇滴滴的,她也配飞檐走壁,真是高估她了。
  还没到老太太的生日,智博就张罗着给她过大寿。以往老太太过生日,他都是甩手掌柜的。今天他要尽孝心,执意为母亲办寿宴。
  请了戏班子,家里就有戏台。每年丰收或寿宴都要请戏班子。戏从中午开宴就唱,一直唱到掌灯。邀请的客人和不请的客人都来了,比如龙溪村的珮琦的娘家,老太太说不请的,门不当户不对。可办寿宴的这天,珮琦的娘家人包括一堆弟弟妹妹,悉数到场。却没有拿出手的贺礼。
  戴跃宽和青竹一起来的,智博迎上前,上了正房的客厅。
  这个客厅专门用来招待贵宾,客厅的四面都是门,无论客人坐在哪个方向,都是尊位。因为门关上就是窗户,打开就是门。比如客人坐在了北面,那就开面对客人的南面门进出。以免客人客气。而且这个客厅在众多房间最隐蔽的地方,并做了隔音装置。
  院子里正热闹,宴席摆在戏台子前面,戏台子上正唱戏。
  这时候,条嘎子来了,手里拎着礼品。珮琦看到他,心里咯噔一下,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这是安的什么心?珮琦定下神,急忙迎上去,说:“这里不欢迎你,现在你赶紧走。老太太被你害得只剩半条命。”
  条嘎子嬉笑着:“这个你不能赖在我头上,是日本人。”
  珮琦愤怒地说:“做什么事都不要赶尽杀绝,我对得起你。”
  “所以,我忘不了你呀。”条嘎子厚颜无耻。
  “你走不走,不然我撞死在这门框上。”
  “好,我走。我就是来随份礼。”
  条嘎子刚想走,珮琦的后母看见他了,急急火火走来,指着条嘎子骂:“你这个汉奸,又来勾引我女儿,你给我滚,你滚不滚?”她又对珮琦说:“看到了吧,这种人,人穷志短,怎么样,我说对了吧。还不听我的。”
  条嘎子把礼物往地上一扔,边走边说:“丈母娘,我现在有钱了。我会让你领教人穷志高的后果,等着吧,后会有期。”
  珮琦生气后母:“多此一举。”
  从青竹和戴跃宽来,智博再也没出现在寿宴上,他们三个人在客厅吃的饭。珮琦不反对这样招待客人,但青竹也算贵宾吗?更可气的是,她进到府上,正眼都没看珮琦一眼,她这是仗着智博给她撑腰。珮琦就纳闷了,他们三个在客厅里探讨什么,谁都不出来。这会儿也该吃完饭了。珮琦心里气愤,腿就不随心了,不觉就走到了客厅门口。
  到门口她犹豫了,有点冒失,应该端茶来。真有意思,我是汪家的少奶奶,我想去哪个屋还要跟谁打招呼吗,用不着假模假式的,我就推门进去,看看他们的嘴脸。珮琦推门进屋,他们三个正在玩纸牌。青竹头都没抬,智博也非常关注,生怕漏掉一张好牌。只有戴跃宽,对她宽厚地笑笑,说:“少奶奶,正好来凑个手吧。”
  赌,珮琦会,从小就爱跟着父亲去赌钱,她在旁边看着。后母就骂她,不学好,你不用跟着去,你爸输急眼了就把你卖了。珮琦真想坐下,把他们都赢了。她看了眼智博,阴沉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客套了几句,还是走出客厅,说:“不了,我叫人给你们送水果。”
  晚上人都散去了,唱戏的领了赏钱也都走了。娘家人下午回去的,免不了大包小裹地拿。从他们的表情能看出,都为她找到这样的好婆家高兴,吃穿不愁,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珮琦额外给父亲塞了些钱,知道他好赌。
  月光从天井撒了一地,清风徐来。珮琦也累了,她进卧室,想和衣躺会儿,等着智博。不料,睡着了。
  这觉睡得踏实,天大亮才醒。珮琦伸手摸身边,空的,智博一宿没回来。那么说,他们赌了一宿。不可能,三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家人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来喊她吃饭。唉,昨晚还想着,今天早起,给智博炒粉。已经来不及了。珮琦洗漱完毕,先去客厅,空空如也。这是昨晚就走了,去哪儿了,三个人一起走的吗?珮琦没吃早饭,心堵得慌。她倒是不担心智博,他不在青竹那,就是在赌场,大不了再逛逛窑子。珮琦劝自己,我不该生气,我没娶进门的时候,人家就这样花天酒地,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现在她最担心的不是智博,而是龙溪村的娘家人,她忘不了条嘎子看后母的眼神。条嘎子对后母是新仇旧恨拧成了疙瘩。珮琦问扫院子的,看见少爷什么时候出门了吗?扫院子的说,那可不知道。但他早上出去倒垃圾,巷子里可传开了,后半夜,流云河里日本人运弹药的船,遭抢了。有人看见鬼子的尸首漂在河里。听河岸边铺子里人说,劫船的是响马贼,水性好,伸手利索,没动枪。鬼子兵也没来得及放枪,就见阎王了。
  珮琦听着,若有所思。
  扫院子的猛然问,呀,少爷半夜出去了?可别碰上这事啊。
  没有,可能是睡在客厅了。不要出去乱说。还有,这几日不要到河里洗菜洗衣服,告诉家里人,河水不清洁了。
  扫院子的人说知道了。
  怕啥来啥,刚吃过早饭,条嘎子来了。手里拎着礼品盒,站在天井里,看门的没让他进去。他说找少奶奶说话,是酒井队长派他来的。珮琦从屋里走出来,昂着头,挺着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条嘎子。冷漠而威严地说:“人有脸树有皮,如今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话我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缺茶点的钱,我可以给你些。只求你不要再打扰我们,家里的老人还病着。”
  条嘎子略微点下头:“那倒不必了。你家大少爷呢?”
  “你到底找我还是找我家少爷?”
  “我就是问他在家吗?”
  “他是汪家的少爷,是要见世面的,你见哪家的少爷整天在家里窝着,没出息。谁知道他在赌场赢钱呢,还是在青楼搂着姑娘睡觉呢。”她慢条斯理地走下两个台阶,“这叫少爷。”
  “少奶奶可真有度量。”
  “宰相肚子能撑船,才当得了少奶奶。”
  条嘎子话锋一转,说:“昨晚流云河发生了大事,日本人的军火船被劫,那么汪家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珮琦表现出惊讶:“是吗?过各家的日子,谁管门外事啊!”
  “汪家河畔不是开着铺子吗?”
  “汪家铺子只卖粮食,不卖军火,关心军火有何用。”珮琦厉声,“我看你是别有用心,请离开我的家。”
  条嘎子笑笑,说:“好,说正事。今天我是带着任务来了,不是为我,是为酒井队长,他差我给少奶奶送来了日本和服,酒井队长说了,少奶奶穿上定会好看。”
  “倭寇的衣服,太小,我穿不得,拿走。”
  “这我可做不了主,必须留下。”
  珮琦轻蔑地说:“对不住,只能扔河里。”
  “扔哪儿跟我都没关系了,我反正送到了。但我来的真正目的是请少奶奶做客,去酒井队长那做客。”条嘎子做个“请”的手势。
  珮琦愤怒了,她羞愧得像有人扇了她的耳光,她呵斥道:“来人,把这个汉奸给我轰出去。”
  上来几个庄稼汉,几乎是驾着条嘎子连同礼品盒,一同扔出大门外。条嘎子不住地喊着:“珮琦,你好绝情啊,我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啊。你忘了我们俩的情意了吗?”
  珮琦转身进屋,如果有地缝,她恨不能钻进去。
  酒井大开杀戒,龙溪村血流成河,第一个杀的就是珮琦的父亲,说他是抗日分子。说被劫持的军火就藏在龙溪村,珮琦父亲是主谋。珮琦的后母看是条嘎子带着鬼子进村的,她心里想完了,在劫难逃,条嘎子的报复来了。因为她心里有数,自己的丈夫除了吃喝赌什么也不会,说他是主谋,真是抬举他了,栽赃陷害啊!
  从结婚第一次回娘家,居然是奔丧。珮琦欲哭无泪,只有恨熊熊燃烧,她恨不能生吃活剥了条嘎子。
  广丰县城的粮店有些日子没去了,倒是从流运河岸边的铺子运去了不少粮食,那么说城里的生意不错啊,但珮琦隐约感到蹊跷。汪家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了珮琦,广丰城的铺子她很少去,有管家,她放心,只是掌握下进出的账目。珮琦是上午到的城里粮店,按理说这个点正是买卖兴隆的时候,可店门却关着。珮琦心生恼怒,管家怎么回事,难道在关门睡觉不成?珮琦开门进店,管家正推门而出。管家看是少奶奶,忙迎进屋,一脸的苦相。珮琦问,大白天的店铺怎么关门啊?管家说没粮食卖呀,不关门咋办。珮琦不解了,最近可没少往这运粮食。管家低头不言语。珮琦嗓门抬高了,问你呢,粮食呢,都卖了?管家嗯着。珮琦说嗯是啥意思,拿账本来我看看。管家呈上账本。垂首站在旁边,那表情,倒是希望她看出毛病。珮琦看得精细,她指着大笔出去的粮食问,怎么没有进账?
  管家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说少奶奶,您就是不来,我也是想回去跟您说清楚,少爷是不让我说,少爷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只管花钱,从不管挣钱。他这,管家指着自己的脑袋,有些差头,因为他从小,没缺过钱,他认为,咱家的粮食不是种的,是天上掉的。这样,咱这粮店非被拖垮不成。已经运出去四批粮食了,分毛没有。
  珮琦问运给谁了?
  管家把门关严实了,小声说,给共产党的队伍了,说打鬼子用。他们每次来运粮食都留下欠条,说等抗战胜利了,加倍偿还。
  珮琦倒是对这党那党不感兴趣,但管家说是打鬼子的,她心呼地悬到了嗓子眼。现如今鬼子就在眼皮下呀,前几天还血洗龙溪村,没见他们被打跑啊,这不还耀武扬威呢吗!打鬼子就是抗日分子啊,自己的爹就是定罪抗日分子被打死的呀。
  管家还在说,少奶奶您说咱家少爷他到底是哪伙的,昨儿帮国军征船,今儿又帮共产党运粮。有点准谱不?
  珮琦打断管家的话,他哪伙也不是,他就是败家子。
  您说对了,少奶奶,这个家您可要掌管好啊。只要您发话,下次他们再来运粮我就说没有了。
  从今儿往后,你要守口如瓶,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跟谁都不要讲。少爷哪伙也不是,听明白了吗?
  管家信誓旦旦,少奶奶您放心,我明白。
  珮琦又吩咐,把这个账本和那些欠条,都拿到里屋,都烧了。
  那咱真就是一本糊涂账了,没了凭证。
  糊涂好,凭证都是把双刃剑。宁可吃个哑巴亏,也不能让凭证成为仇人的把柄。你没看鬼子到处抓人吗?赶紧回去运粮食,粮店开门营业,一切照常。
  别看珮琦跟管家说得头头是道,此刻她迷惑了,她真是不了解智博,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迷雾重重。智博是谁?就像管家说的,他到底是哪伙的?在家人和外人眼里,智博就是吃喝嫖赌的浪荡公子,怎么会和党派联系在一起,她真要刮目相看她的丈夫了。
  到底还是没躲过条嘎子,他在巷口堵住了珮琦,开口就说,你家粮店有嫌疑。
  珮琦在心里合计这个汉奸嗅到味了,她告诫自己,稳住神:“我家一没哄抬物价,二拥护共荣。”
  “说得好听,据说给共党运粮。”
  “信口雌黄,证据呢?”
  条嘎子讨好地笑笑:“珮琦,”他去拉珮琦的手,珮琦躲开,“你只要还跟我好,你家粮食卖给谁我都不管。”
  珮琦平淡中带着讽刺:“你说晚了,我跟酒井队长相好岂不是更没人敢管。你说是吧?”
  “你还真想跟他好,他变态,他阴阳人。”
  “这不是你搭的桥吗?我还得谢谢你,你送来的和服我留着呢。”
  “我那是没办法,酒井的命令我无法抗拒。”条嘎子祈求,“珮琦,我们私奔吧,我现在有钱了,我会让你过上少奶奶的日子。”
  珮琦冷笑:“我还跟你私奔?你简直太可笑了。”
  条嘎子气愤地说:“你知道吗,你去粮店,酒井又看见你了,他又跟我谈起你,他说整个广丰县城只有你最漂亮。”
  “不是吗?我最漂亮。”珮琦向巷子深处走去。
  “他变态,他二乙子,他不是男人。”条嘎子冲着珮琦的背影喊,像是喊给自己听。
  珮琦听见了,她竟诡异地笑了。
  细雨蒙蒙,条嘎子再也看不清珮琦的身影了。
  推来大门,走进天井,珮琦的心豁然开朗,这是我的家。她走到靠里边的天井,这有个水池,就是鬼子挖走金子的水池,珮琦看到那青砖,就想起那金灿灿的金条,还有寒光闪闪的刺刀。今天她来到这里,依靠在水池边,看锦鱼在水里游荡,荷花开得正茂盛,朵朵在风中摇摆。花在水中开,鱼在花间游。忽然她想起和智博的闺房事,就像这鱼儿花间游,不禁羞红了脸。她想智博了,想得要命。她就想不明白了,青竹哪儿好,活活把智博迷住。青竹长了一双狐狸眼,能勾男人的魂。
  这个月的十五,老太太又催着珮琦到灵鹫寺上香,说那里的送子观音灵验,让她去拜拜,她要早日抱上孙子,要不她闭不上眼睛。老太太不这样说,珮琦心里还好受点,这样说好像是她珮琦的毛病,怀不上孩子。珮琦壮着胆子,回敬了老太太一句,您就是再怎么拜送子观音,您儿子整天不着家,我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给老太太气得一阵咳嗽。
  气归气,珮琦还是遵命去上香。灵鹫寺人很多,今天也不例外。珮琦求的是高香,她恭恭敬敬上完香,又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对菩萨诉求许愿。珮琦也想生个孩子,这样能拴住智博的心。也许跪的时间长了,站起来又差点倒下,这时候有人扶住她的手,她轻启眼帘,真是大白天见到鬼了,是酒井。珮琦连忙抽手,但酒井紧紧握住,深情地看着她。酒井没有穿军装,穿的是中国人的长衫,从表面无法看出他是日本人。珮琦使劲把手抽回,她在大殿绕个弯,避开他,准备贴着墙从门出去。这一绕,不经意看了眼大殿后面,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是戴跃宽,正好与一个和尚说着什么。看见戴跃宽不足为奇,上次就见他在这里,他说经常在寺里住。但在灵鹫寺同时看见酒井和戴跃宽,倒是很奇怪,难道他们日本人也信奉菩萨?
  不容自己多想,珮琦匆忙离开灵鹫寺。
  智博还是半夜回来的,一身的血。他受伤了,伤在肩胛。智博示意她不要声张,扶着他去后院的储存酒的地窖。拉开地窖门,是斜着进入地下的,越往里走越宽敞。里面有个小单间,有个单人床和桌子。
  这一夜珮琦都没睡,智博嘱咐她,先把院子里和屋里有血的地方打扫干净,然后再来顾及他。珮琦心里立马明白,这是见不得人的伤。看那伤,不轻。她不问,看出那是枪伤。她先把自己带血的衣服换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智博的血衣扔到灶坑烧掉。子弹还留在智博的肩胛里,智博指挥着珮琦,用尖刀把子弹抠出来,用坛子里的酒消毒。
  看着流血的伤口和尖刀,珮琦清醒得像早晨打鸣的公鸡,斗志昂扬。她个弱女子,本应拿着刀颤抖,可她拿着刀,淡定得像个指挥官。先用酒擦过尖刀,这是一把剔羊骨刀。她先给自己嘴里咬条毛巾,再给智博嘴里塞条毛巾。她狠狠地咬着牙,幸亏咬在毛巾上,屏住呼吸,稳、准、狠,下刀,顺着伤口,找到子弹。智博浑身战栗,但他的眼神鼓励珮琦,就这么干。子弹取出,智博的汗已经把褥子湿透,但他一声没吭。此刻,这个花花大少爷让珮琦刮目相看。珮琦额头渗满汗,瘫坐在地上。她原以为智博会夸赞她,可智博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够狠,叫青竹早就心疼哭了。又是青竹,吊眼梢的狐狸精。珮琦擦把汗,从地上爬起来,仔细地给他包扎伤口,智博指挥着,告诉她如何包扎,看起来,他像是专门培训过。紧接着,珮琦快速地收拾刀剪子这一堆烂摊子。智博看着她收拾,竟然笑了,说,你还真是个凛然无惧的女子,是块料。
  “什么料?你骂人?没良心。”说话的工夫,珮琦已经收拾干净。
  智博笑出了声。欣慰地看着珮琦,满眼的欣赏和爱意。他说:“那么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受伤?”
  “我不问,男人志在四方。都像女人似的,关在家里转悠,那还叫男人!”珮琦说这话,是恭恭敬敬站在智博的床边,不像少奶奶,像使唤丫头。她是如此地敬重自己的男人,她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甚至卑微。
  地窖里散发着酒的醇香,驱散着潮气。地窖与地面有个通气口,掩映在地面的竹林里。
  这些忙完,天儿也亮了。智博疲惫地闭上眼睛,睡着了。而珮琦依然精神、鲜亮,像沐雨过的荷花,支愣愣地在微风中招展。嗯,她喜欢荷花,她的房里总是摆放着荷花,插在花瓶里。她像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出地窖。
  一会儿,珮琦端来了红枣莲子羹,还捧来了房里的荷花。她把荷花放在智博的床边,一股清香萦绕在地窖里。
  什么是高贵,当你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想着喝下午茶。当你家徒四壁的时候,还想着摆放一朵玫瑰。当珮琦往地窖里摆上一瓶娇艳的荷花时,智博认为,他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能把生活打扮得这样精致,定是心灵最美丽最纯洁的人。对于自己新婚之夜的怀疑,他都不再较真,其实他本就没计较,是虎起脸来的小把戏和刁难,只不过想把女人骨子里的嚣张气焰消灭在萌芽中。妻子在他心里是清白的。但他还是要端着架子,不能让她高傲得上了天。
  荷花放在青花瓷的花瓶里,两朵盛开的荷花,一朵粉色的,一朵白色的,一顶翠绿的荷叶插在两朵荷花的旁边,赏心悦目。摆放完荷花,珮琦开始给智博喂饭,她自言自语地说:“你多吃点,快点好。母亲还等着抱孙子呢。”
  智博扭头,不吃了:“你要把我当人,我不是配种的公猪。”
  “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是你母亲逼的,她总说我不中用。”珮琦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能给汪家生个一男半女的,也算对得起汪家了。将来我也有个依靠。”她又停顿下,嗫嚅着,“你愿意和那个吊眼梢的狐狸精在一起,我也不管了,你总得给我留个种吧。再说,你看你,总让人提心吊胆的,万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自己看着办吧。”
  智博算是听明白了,这个女人看出他是个钻枪林弹雨的人,你是死是活她管不了,但得留下个种,然后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对一个妻子来说,不过分,于情于理都应该。
  珮琦太累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可智博睡不着,心还吊在嗓子眼,他的任务没完成。挨了枪子,险些丧命,是谁走漏了风声?从珮琦下刀给他取子弹,他心里有谱了,目前代替他出行的,非珮琦莫属。他等着珮琦睡醒。珮琦睡相安稳,真是个睡美人。珮琦太美了,但她的美对智博不足挂齿,他见的美人太多了,而且,他喜欢那种妖冶的美,像青竹。
  地窖风口处传来公鸡的打鸣声,丝丝的清风也挤进来。风竟撼动了青花瓷瓶里的荷花,花瓣动了动,散发着清香。珮琦额前的头发也飘荡了下,她慢慢睁开眼睛,见智博正盯着她看。她连忙站起来,整理着衣服,责怪自己睡着了。她说今天进城里买些药,给他上伤口。智博叮嘱她,千万不能买药,凡是药店都不能去。智博告诉她,汪家有药房,都是中药,钥匙在他母亲手里。
  老太太把药房的钥匙交到珮琦手里,说:“那个红色的抽屉你不要动,那里是七日断肠散。”
  进了药房,珮琦瞥了眼那红色的抽屉,心里默念七日断肠散。
  凡是智博说的,珮琦都记住,从不问为什么。她给智博上完药,智博又让她进广丰城,顺道去青竹家,见到青竹就说她舅舅走失了。如果窗户上有海棠花,你就进屋,如果没有,千万别进,迅速离开。珮琦心想,什么叫顺道啊,这是专程。
  夫妻关系各种各样,像珮琦和智博,虽然他们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也没有缠绵悱恻的情话,也不是朝夕相处,可他们有种天然的默契和心照不宣。
  广丰城从表面看与以往没什么两样,但从汪家粮店销售额看,经济萧条。汪家粮店亏损得厉害,历年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珮琦是坐自家送粮的船进城的,她自然先到了粮店,管家说今年粮店就亏在少爷批出的军粮上,给了国军又给共军,国军那儿还搭上了两条商船,都不知道少爷到底是哪伙的。珮琦对管家说,撑着,不要让外人看出亏损。适当地搞促销,选一种粮食降价,或者大米或者小米,吸引人来买粮食,显得店门红火。不然百姓以为我们撑不住了。广丰百姓百分之五十的钱都存在我们汪家的钱庄,只要稳住百姓的心,就保住了钱庄。这动荡的年月啊,什么事都能发生。
  管家感慨,老天真是开眼啊,汪家出个败家的少爷,却娶进持家的少奶奶。
  正午的广丰城显得格外寂寥,偶尔有一队鬼子兵走过,他们拿着长枪,凶着脸。街上的人远远地躲着走,大多避开正街走巷子。珮琦也改走巷子,她走到青竹家大门外,假装路过,向院子里看了眼。看不见,她走近了些,假装找猫,嘴里喵喵唤着。她叩响了大门,门开条细缝,开门人不是原来的人。珮琦往门里挤着说,我的小猫钻进你家院子了。她抬头看窗户,没有海棠花,什么也没有。看门人说,没看见猫。珮琦说多有打扰了。
  珮琦匆匆回到粮店,躲到里间休息。她不死心,想等等再去,反正也是来了,就这么回去,说什么也没看见,也没进屋,智博会失望的,也会惦记的。珮琦心里清楚得很,别看就让她捎那么句话,表面清淡,实际不知道多么重要。昨晚几乎没睡,实在太困了,歪在床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二三点了。她呼啦想起来,要去青竹家。
  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倒是多了起来,珮琦走在大街上,她这次不想走巷子。到了青竹家大门外,这次大门虚掩着,她决定不敲门,就直接进院,有人问她就说猫没找到,眼看着跑到这个院子了。她慢慢推开大门,没容她反应,只听砰的一声,花盆从窗户上摔到地上。珮琦条件反射,反身就走。她快步走到墙角边,躲在了墙角。只听摩托车声,由远而近,震耳欲聋。两辆挎斗摩托车停在青竹家大门口,下来的人冲进青竹家里,除了鬼子兵,还有穿便装的。珮琦听着,院子里脚步纷乱,又听到孩子的哭声。珮琦瞪大眼睛偷窥,她看见青竹被两个鬼子反抓着胳膊,推出院子,推上了摩托车。青竹的儿子跟在后面大哭。珮琦从墙角跑出来,她抓住孩子。鬼子发动摩托车,孩子的哭声,加上摩托车声。珮琦看见青竹向她喊,她听不清,她抱着孩子,向青竹跑。近了些,珮琦看见青竹的眼睛有笑意,并放着喜悦的光,也可能珮琦感受到了那份喜悦,青竹的喜悦是她的孩子抱在珮琦的怀里。孩子挣扎着,喊妈妈,珮琦紧紧抱着。珮琦差点忘了,智博让她捎的话,她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但她答应智博了,怎么着也得把信捎到吧。她大声喊,对着孩子,像似对孩子说,你舅舅走失了。
  摩托车呼啸着,带着青竹消失在巷子尽头。也不知道青竹听到了没有。
  珮琦抱着青竹的儿子,快速离开是非之地。
  孩子边哭边告诉她,他叫羿儿。孩子哭,珮琦也难受,她都憋屈死了。我干吗呀,替狐狸精照看孩子!她也听说了,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是在劫难逃啊。青竹不会有出头之日了,那么这个孩子她就要照顾一辈子啊。回家怎么说呢,就说自己生不出孩子,抱养别人家的孩子,当引子。嗨,只能这样说了。珮琦进了院门,把孩子交给家人,按着路上想的说,告诉家人这以后就是她的儿子了。家里人都急得火上房了,因为她一早出去,现在天都黑了。
  珮琦避开家里人,带上吃的,进了地窖。她先喂智博吃饭,智博也是饿了,一天没吃东西。智博从珮琦的表情看出,青竹出事了。果然,珮琦一五一十把经过跟智博说了,还说把青竹的儿子带到家里来了。智博说你做得对,但我伤养好了,还是要走的。汪家还是要落在你肩上,多个孩子,加大了你的重担。珮琦扑哧笑了,她说智博的话,不像夫妻间的说话。“你不要那么正式,我会照顾好羿儿的,往下就是汪家的小少爷。”珮琦笑着看着智博,“这回放心了吧。”
  智博眼里含着泪,抓住珮琦的手:“珮琦,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珮琦听着智博对自己的高度评价,她心里又凉了半截,他这是替别人谢自己的妻子啊,那么,他到底跟谁更近呢?青竹在他的心里真是举足轻重啊。珮琦大胆地问:“这孩子不是你的吧?要是那样,我倒是省事了。”
  智博愣了,然后又笑了:“我哪有那福气。”
  “不是就好,我们会有自己的儿子。”珮琦看着远处,下定决心的样子,“我会给汪家生一堆孩子的。”
  “可我的心不在汪家,我对不起父母,我不孝。”
  “有我,我替你尽孝。”珮琦自顾说,“不然你母亲白娶我,每年还给我娘家送粮食。”
  智博纠正她:“你是我的太太,不是还账的人。”
  “都一样。”
  “别委屈自己。”智博轻轻握住她的手。
  珮琦问个愚蠢的问题,淡薄的表情,像是问别人的事。“如果让你重新选择,我和青竹,你会选择谁结婚。”
  智博很快回答:“我还会选择你,但无法阻止我爱青竹。所以,无论我是否在这个家里,你都要对青竹的儿子好,你能听明白吗?”
  又是命令的口气,不容反驳。他们中间终究隔着爱情啊。珮琦低眉顺眼,点点头。
  好像再也找不到话题了,两个人沉默着,听着风从风口吹进地窖,闻着荷花的清香。珮琦还在地窖里睡,陪着智博。而智博说他担心羿儿,新来乍到,他会认生的。珮琦不想听智博再说了,她默默走出地窖,她又把一个比自己重要的人领到家里,真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智博问珮琦:“你敢去探监吗?”
  “探青竹吗?”
  “是。”
  “我不去,养了她的儿子,对得起她了。”
  “她也是革命者,杀鬼子。是广丰的英雄,她是军统的人。”智博郑重地说。
  “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男人的魂被她勾走了。她是吊眼梢的狐狸精。”
  智博用乞求的口气:“你去给她送两身换洗的衣服,她是爱干净的人。别忘了给她带两包香烟。”
  珮琦叹口气,心想,她这是上辈子该人家。去那种衙门的地方,哪能像南屋到北屋那么便利,哪个关卡不打点,都是寸步难行啊。珮琦拿上几件值钱的首饰去监狱看青竹。
  正如智博所料的,青竹见她的面,没问谁,连她的儿子都没问,上来就说带香烟了吧。唉,幸亏带了。珮琦把两包香烟递给她,她熟练地点着,斜着叼在嘴里。叼烟的嘴唇红润性感,无限魅力。她这叼上烟,又恢复了以往的妩媚,眼梢似动非动地挑着。看着她是没少挨打,旗袍都是血,有的地方都粘在身上了。脸上有几块还在流血。但她的狐媚妖娆一点也不逊色,走路还是婀娜摇曳,摇着好看的腰身,使个眼色,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勾到你的魂。看珮琦给她拿了换洗的旗袍,爱不释手。她真是爱美爱整洁的女人啊。遭罪了,珮琦不禁落泪。这个冷艳的女人看见珮琦落泪,她抓住珮琦的手,安慰她。但她的手指头却在珮琦的手心不停地写着两个字。到这,珮琦才恍然大悟,智博不单单是让她送换洗的衣服,都没那么简单啊。
  回到家,先去了地窖。智博问:“她还活着?”
  “她还抽了烟。”
  “她还好吗?”
  “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只有嘴唇红润。”
  “她皓齿朱唇,一颦一笑皆动人。”
  “她再好也入狱了,是我在帮你们。”
  “当然谢谢,她都对你做了什么?每一个细节。”
  “在我的手心写两个字,宽和逃。她是怕我记不住,反复地写。”
  智博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还认识戴跃宽吗?”
  “我咋不认识,他不是还来过咱家嘛,在青竹家那也见到过。”珮琦隐瞒了她与戴跃宽过去的瓜葛,“我去灵鹫寺上香,见到过他两次。在灵鹫寺还见到酒井了。”
  智博沉思良久,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但我说了,这些事与你都无关,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汪家的少奶奶,守家持业。你答应我,我才说。”他认真严肃得吓人。
  “我答应。我本来就是两耳不闻天下事,只盯着汪家的一亩三分地。”
  “这就对了。”智博说,“我们内部出叛徒了,戴跃宽是叛徒。我负伤,青竹被俘,都是他向小鬼子告的密。所以,他再来,你要提防他,多长个心眼。更不能揭穿他。”
  珮琦点头。
  “还有,今天晚上我要走了,出逃,你懂吗?”
  “不行啊,你伤还没好呢。” 珮琦焦急,“我们还没,还没同房呢。”
  “你现在就给我准备药、盘缠。晚上无论如何要走,青竹用命保护了我。”智博挣扎着起床,“来,珮琦,我给你讲革命道理。我的这次出逃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哪怕就是死在出逃的路上,也要走。我留下,会给很多人带来隐患。这么跟你说吧,我要么死,要么逃。所以,珮琦,别等我了。”
  珮琦不寒而栗:“青竹不会扛不住大刑,再供出你吧。她那细皮嫩肉的身子。”
  “不会的,她宁可自己死。”智博眼神坚毅,他是多么了解青竹啊。
  智博说这话预示着他和青竹的爱情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珮琦是不愿意听到这样话的,她不想让智博心里的爱情那么完美,她偏要给他的心湖滴上一滴墨:“再说,他儿子还在我手上,她不敢供出你。”
  智博惊恐地看着珮琦,仿佛她是刽子手和刑讯逼供的人。
  这真是个出逃的夜晚,月黑风高,还下着小雨。珮琦执意要送智博到巷子口,她为智博撑伞,船泊在岸边。智博回身,紧紧抱住珮琦,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珮琦能听见智博喉结咕噜咕噜的响声,泪水模糊在珮琦的脸上,那是智博的眼泪。珮琦此刻应该说些不舍和缠绵的情话,或者掉眼泪。可是,珮琦硬是没有眼泪,她想到智博走后可能会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胸膛被仇怨塞得满满当当,心也就硬得像块石头。她意志坚强地说:“放心吧,等着你回来,还你一个繁华的汪家。”
  别看都说智博是个败家子,说他是躺在雄厚的家族史上作威作福,以此炫耀家族的荣耀和辉煌。事实上,一旦家族岌岌可危,他会首当其冲,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男人的家族使命感最强。此去茫茫,智博为汪家和珮琦担忧,但他已无能为力。
  船停在巷口的流云河边,是自家的商船。珮琦看着智博上了船,咬牙狠心离开了河边,她也怕旁人看见,暴露智博的行踪。雨淋湿了她的头发,也淋湿了她的心。她回到自己的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智博这次走,还不知何年何月能见面,此去总感觉凶多吉少。
  珮琦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糊糊睡着了,后半夜被枪声惊醒。等她仔细听,枪声远得像雨声,似乎根本就不是枪声。等她刚要入睡,枪声又响起。她的心突突跳着,不会是智博吧?
  果然,天蒙蒙亮,珮琦还没起床,院子传来粗暴的砸门声。珮琦连忙穿衣服,她几乎是跑出房门。条嘎子带着五个日本兵冲进天井,不由分说,挨屋搜查。珮琦不怕,搜吧,反正智博不在家。
  条嘎子对其中一个鬼子说,太君,我说没有抗日分子就是没有,这片我最熟悉。
  珮琦鄙视地看着条嘎子。
  条嘎子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没办法了,给皇军当差。这我已经给你汪家独当好几面了,你还不领情。”
  “乌鸦叫不出喜鹊的声音。”珮琦狠狠地瞪着条嘎子。
  条嘎子凑近珮琦的耳朵,珮琦躲闪着。“你昨晚去流云河边送个人。”
  珮琦听了,立刻脸色煞白。
  条嘎子冷笑两声,转脸对鬼子兵又喜笑颜开:“太君,咱们撤吧。”他又凑到珮琦耳边,“有我,你就睡你的安稳觉吧。”
  羿儿从屋里跑过来,拉住珮琦的手。条嘎子贼溜溜地看着:“谁家的孩子,虎头虎脑的。”
  珮琦把孩子藏到身后:“你吓着孩子了,这是我抱养的儿子。”
   她喊:“送客。”
  条嘎子意味深长地笑笑,眼睛盯着羿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汪家。
  这次条嘎子来,珮琦心里格外发毛,总感觉有事要发生。她安慰自己,没事的,反正智博已经逃出去了,剩下我们娘们孩子,能咋样。
  枪毙青竹的那天,珮琦反复跟自己斗争,最后还是去送行。她拿了两包香烟,拿了件新旗袍。她见到青竹就哭出声了,青竹的旗袍都是血,破烂不堪。她还是吊着眼梢看人,冷傲、放荡、居高临下地看着每个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死了也好,省得遭罪了。谁能救得了她呀,在日本人手里。珮琦暗下决心,一定把她的儿子抚养成人,羿儿身上永远流着她的血,也就是她的生命在延续,她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临行前,珮琦打点了监狱的看守,让青竹穿件新衣服。这次珮琦见青竹,是打心眼里为智博见的,他们爱过,生死之爱。看到香烟,青竹会心湖荡漾的,相当于智博送给她的。珮琦也学会了,这样的险恶环境,她是不能多说话的。她也在青竹的手心写了两个字,羿儿。然后她握紧拳头,又拍拍自己心的地方。珮琦在向青竹发誓,保证养好她的儿子,让她走得安心。青竹点燃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她的唇立刻红润了,性感、漂亮。她的眼梢稍稍落下,眼泪充盈了眼眶,瞬间泪流满面。她看着珮琦,满眼的感激和柔情。
  几个看守粗暴地拉起青竹,要推上囚车。青竹回眸,粲然一笑,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笑,珮琦无法形容那笑,美极了,而又凄然无限。等青竹的儿子长大了,珮琦会告诉他,你的母亲是怎样的大义凛然。
  听说青竹是站着死的,她的腿子弹都打不折,她是直挺挺向后倒下的。珮琦不敢去给她收尸,她怕惹来更多麻烦。因为她不是她自己,她身后是汪家,还有龙溪村的娘家。都指望着她呢,她就是没有三头六臂,也要长出三头六臂撑起一片天。管家把钱给个乞丐,偷偷埋了青竹。这样,珮琦觉得对得起智博了,等他回来,她也有个交代。
  青竹死了,珮琦的心总算畅快了些。她不是盼着她死,她认为,她的死,割断了往昔的痕迹,一切都重新开始。包括青竹的儿子,从此,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他就是她珮琦的大儿子,对孩子、对大家都多了份安全。这样想想,珮琦觉得自己有点恶毒。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几天。珮琦还给羿儿请了先生,教他识字。
  也没打招呼,后母率领着弟弟妹妹风风火火闯进汪家。说来了就不走了,龙溪村的家不能回了,条嘎子说,日本人怀疑她家还有抗日分子,也就是你父亲发展的下线。还用说吗,那是要在你弟弟妹妹中找出下线,找出了,那就是送死啊。后母哭哭啼啼,继续说,条嘎子说了,除非我们到汪家避难。他这是成心不让我在龙溪村待了。
  也不怪后母大惊小怪,日本人杀人不眨眼,甚至看谁不顺眼都动刀。何况,父亲在没有任何征兆下,无端被杀。条嘎子又耍什么花招,他这是把我们归拢一窝,随时可以端掉。家里倒是养得起后母的一家人,可现在不是那么回事。她可以往娘家送粮食,可是把娘家人养在汪家,老太太那就说不过去。老太太本来就说门不当户不对,再说后母素来说话不加考虑,拿来就说。珮琦先去了老太太房厚着脸皮请求,说娘家遇到了难事,暂时在家里躲避几日。老太太唉声叹气,她说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走眼,把她娶进汪家。又扯到她这口气暂且不能咽上,智博还没后呢。老太太数落珮琦,你白长个漂亮脸蛋,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你那肚子不是光盛饭的,你得生孩子,要不你还算个女人?当初真不如娶了青竹,不管咋的她会生孩子。老太太没完没了地数落,珮琦站在她床前,大气不敢出。
  直到珮琦退出老太太屋,老太太也没说到底留不留。后母还站在院子里眼巴巴等着她安置,她让下人安排在后院的房里。事已至此,她也不能把后母撵出去,她好赖也是汪家的少奶奶,这个主还是做得了的,先住下再说。至于条嘎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静等了。
  广丰城粮店的伙计跌跌撞撞跑进院里,说管家被条嘎子带的人抓走了,说店里倒卖军火。点名要少奶奶去他那里领人。
  真是先风后雨啊。
  这是一座二层小楼,白墙黛瓦,屋里陈设典雅,每一件摆设都是古董,默默地述说着前生后世。珮琦明知道条嘎子这是引她来,但她必须迈进这个门槛,她没有退路,所有的路都被条嘎子设计堵死了。他能抓管家,他就能抓她的后母、弟弟妹妹和老太太。不赖老太太骂珮琦,她就是扫帚星。
  条嘎子见珮琦来了,喜出望外。没等珮琦开口,先给珮琦一个定心丸,说别着急,管家我没交给日本人,我现在打电话,放他回去。他当着珮琦的面打的电话。
  放下电话,他表面真诚地说:“珮琦,我的肚量大着呢,你看你那个后母怎么对我的,看我是怎么对她的。提前给她通风报信,昨天,皇军从龙溪村抓了五六个抗日分子。哎呀,嘴那个硬哦,都是死刑。珮琦,你怎么谢我呀?”
  “我父亲的一条命还抵不上吗?”珮琦针锋相对。
  “这账可不能算到我头上,那是日本人干的,我有啥办法!”
  “好吧,以往一笔勾销,你我各走各的,我已经嫁进汪家了。”珮琦缓和了口气说。
  可条嘎子,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他忘不了珮琦,他就想得到珮琦,是一辈子。看着汪家大屋,他总是出现幻觉,只有他和珮琦手挽着手走在汪家大屋的天井、花园、鱼池,他才甘心。他对珮琦诡秘地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对吧?”
  珮琦心收紧了,浑身颤抖,条嘎子,命中克星,她是绕不过去的坎。
  条嘎子淫邪着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和你的第一次,弥足珍贵,永生难忘。我发誓,除了你,我跟谁也没有过。”说着,他的手搭在了珮琦的肩上。
  珮琦瞪圆了眼睛说:“你信不信,我一头碰死在你家里,让你给我收尸。”
  “我信,但这没用。乱世,死个把人还算事吗?别犯糊涂,你死不起,你只能活着。”条嘎子笑嘻嘻地说,“对了,忘告诉你了,你用不着给智博守身如玉,他已经死了。”
  珮琦扇条嘎子一记耳光。
  条嘎子不恼:“那天晚上你没听到枪声吗?溜溜响了一夜啊,就是猫,九条命也没了。”
  是啊,自家的商船也没回来。天旋地转,珮琦凄厉地大喊,缕缕的血丝从她的嘴角流出。她看见乌云铺天盖地,活活把她压死。
  当珮琦从昏迷中醒来时,她正光着身子躺在条嘎子的床上。条嘎子坐在桌子边喝着茶,看着她,笑而不答。他奔过去,拉着珮琦的手说:“珮琦,以后我俩过吧,做我的妻子。我罩着你,日本人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你后母不是嫌我穷吗?现在我有钱了。”他畅想着,“我们生几个孩子,对了,啥时候那个老太太死了,我就光明正大地搬到汪家大屋生活。反正智博也死了。”
  这话像冰凉的匕首插在珮琦的后背,透心的寒,她心里冒出,条嘎子必须死。她看自己光着身子,知道发生了什么,恨不能生吃活剥了条嘎子。这么想,她真像是吃了人肉,恶心得不行。
  她回到家,隐瞒了所有人,她更不敢进老太太屋,怕她的火眼金睛识破。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想就这么躺死算了。羿儿总是走到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问她:“我可以叫你妈妈吗?可是,我已经有妈妈了,为什么还要叫你妈妈呀?”
  羿儿的废话,逗乐了珮琦。想到青竹,珮琦心针扎般的疼,青竹有刚,是个英雄。看到羿儿,爱从心生,她抚摸着羿儿的头说:“羿儿,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从今儿起你姓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听话。”
  日子还得过,珮琦依然光鲜亮丽,又变回了汪家里打外开的少奶奶。
  珮琦以为她的噩梦到头了。
  城里的钱庄,聚集了许多人挤兑。珮琦临进城时,告诉后母,看好羿儿。后母倒是赞成珮琦收养这个孩子,但愿带引着珮琦生出自己的孩子。后母多么盼望着珮琦给汪家生个儿子,那她在汪家的地位算是做瓷实了。娘家人在汪家也算扬眉吐气,有了仰仗。可等到后母到了汪家更上火了,珮琦这过的什么日子,男人长期不在家,守活寡,咋生孩子去啊,再有本事的女人也生不出孩子。
  钱庄已经被人堵得水泄不通,管家说不能再兑了,不然钱庄就空了。珮琦说这样不行,更引起大家的恐慌,就是兑空了,咬牙也得兑。珮琦让管家出去喊话,就说少奶奶来了,少奶奶发话,今天不兑的,可以给双倍的利息。
  急着兑钱的人们,听这样说,心里有底了,汪家钱庄钱荒是造谣。
  这场钱荒总算平息了。
  可羿儿并未给珮琦带来好运,珮琦前脚进城,后脚条嘎子就把羿儿抓走了。
  珮琦冲到条嘎子家,条嘎子正往皮箱里放东西,惊慌的样子,像是要逃跑。珮琦气愤至极,指着他大骂:“你真是畜生不如,不配做男人!你还要我怎么样,得不到你的好处也就罢了,还处处使坏!”
  条嘎子拎起箱子,拉着珮琦就往外走。珮琦挣脱了他,条嘎子急慌地说:“不好了,珮琦,赶紧跟我走离开广丰。”
  “羿儿呢?还我羿儿。你说吧,你想要多少钱,你不就是想讹诈钱吗?我给你。”
  “羿儿不在我这,在酒井那里。”
  珮琦绝望至极,她豁出去了,扑上去,扇了条嘎子耳光。条嘎子没躲,任凭珮琦打骂,让她出气。珮琦怒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我依了你。想想我死的心都有,你掐准了,我死不起啊!你为什么抓羿儿?”
  “是酒井的命令,我不敢违抗啊,这次真不是我使坏。”
  “酒井怎么知道青竹的儿子在我家,是你告密!”
  “我端的是酒井的饭碗,我总得有情报给他吧,要不我真是饭桶啊!”条嘎子痛苦地跺着脚,“酒井抓这个小崽子,就是为了得到你。”
  珮琦向后倒退了几步,险些摔倒。条嘎子扶住她:“我早做好准备了,你知道吗?我给他出这个主意,一举两得,我既得到了金条,又能带你远走高飞。酒井上哪得到你去呀,他比我慢半拍。哈哈,走,快走,赶紧跟我走。你没什么顾虑了,智博死了,羿儿反正又不是你的孩子。走晚了,你就落入酒井的手里了!”
  珮琦冷笑:“怕什么,你不是说酒井是个阴阳人吗?”
  “是阴阳人,但凡是他看上的女人,只跟他过一夜,而这些女人没有见到第二天太阳的。因为知道了他的秘密,必死。他送给谁和服,就是看上谁了,早晚要弄到手。”
  珮琦惊恐地瞪着眼睛,重复他的话:“知道他的秘密必死?”
  她狠命地抓住条嘎子的脖领子:“把羿儿还给我!”
  “我实话跟你说吧,”条嘎子无奈而懊恼,“只有你去见酒井,才能换回羿儿。你见他就等于死。”他缓和口气:“跟我走吧,羿儿不是你的儿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儿子。”
  珮琦轻蔑地看着他,决绝地转身而去。条嘎子在她后面喊:“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你。我就不信你是块石头!”
  巷子又深又长,天空下着雨。珮琦觉得今天的巷子永远也走不到头,绵绵细雨无休无止。珮琦的泪水肆意流淌,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在泪光中,仿佛看见了青竹的身影,穿着那件新旗袍,正从巷子的那头向她走来,婀娜的腰肢,珮琦认得。她扶着墙痛哭,她不敢往前走了,她怕见到青竹,没法向她交代,答应抚养看护她的儿子,而如今,羿儿落入了鬼子的手里,生死难料。雨雾弥漫,青竹飘在空中,飘成了一抹影子,从她的身边飘过。在雨声中,她依稀听到了羿儿在喊妈妈,是喊青竹,还是喊她?是喊她。羿儿每次喊她妈妈都是胆怯的、腼腆的,声音又轻又细,因为还不习惯喊她妈妈。
  想到羿儿,珮琦脚下有了根,走路带风。
  今天的家遥远得像在天边,珮琦回到家,先去了老太太的屋,要药房的钥匙,说不好受,拿点清火的药。老太太把钥匙递给她说:“那就拿点金银花,泡茶喝,清火。”每次老太太都忘不了嘱咐一句,“可别动那个红抽屉,那里是七日断肠散。人喝了七天内死亡,可准了。头六天跟好人一样,到了第七天,七窍流血。”
  “娘,您要按时吃药。”珮琦努力地笑笑。
  “你是汪家少奶奶,凡事先想着汪家千秋。咱智博会回来的,你盼着,才有盼头啊。”老太太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说。
  来了几次药房,给智博拿上枪伤的药。她只是看看那个红色的抽屉,从未打开过。她径直走到红色抽屉,还上了一把小铜锁。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寻了一把斧子,砸开铜锁。里面是个粉盒大小的盒子,打开盖,里面是白色粉末,有点淡淡的苦和香味,嗯,像苦茶的味道。珮琦脑海里飞快地闪出,石井峡茶。石井峡峡谷高入云,飞流直下的溪水,一年四季奔流。峡谷里生长的茶树,得清泉水浇灌,饱饮晨露,石井峡的茶叶在明朝和清朝是贡品。现在也是一杯难求。家里有两盒上等的石井峡茶,那就拿上。珮琦把一小撮七日断肠散包在纸里,是小块的宣纸,软,随便放哪儿都不撑堆。她拿下项链,翡翠吊坠镶嵌在银托里,银托后面是个壳,可以打开,扣上又严丝合缝。她把断肠散就放进了银托里,万无一失。
  她回屋,精心打扮一番,拎上那两盒石井峡茶,匆匆走出家门。她谁也没告诉,悄悄地走在巷子里。她多么希望她的智博突然出现在巷子里,他们在雨雾的巷子里相拥,让所有人都看得见,智博是多么爱着珮琦。婆婆说得对,盼着,才有盼头。
  “久违了,等你来喝茶。”酒井悠闲地坐在天井里的桌子旁,两把竹椅。那神态,就是等你来,掐算准了,你一准来。仿佛早已下了请柬,客人必到。他喝着茶,自斟自饮,好不惬意。当珮琦华丽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眼里放着光,不言而喻,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在此等候多时了,你终于来了。美人!
  珮琦笑盈盈地坐在酒井的对面,端起茶,闻了下,随手泼掉。拿出自己带来的石井峡茶,皇上喝的。珮琦表演了茶道,她那纤细白嫩的手,在青花瓷间游刃有余。兰花指捏着酒盅大小的茶杯,送至酒井的唇边,醇香!酒井闻到的香,有东京樱花的香味,他不知这香来自石井峡茶,还是珮琦的兰花指。他早已陶醉其中,不在于茶的清香,而是那种不可言状的美妙意境。酒井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珮琦的手,把每个手指都在他的嘴里吸吮一遍。珮琦像一朵睡莲般的静默,沉醉。哦,酒井得到了莫大鼓励和感召,他是真正的男人和将军,站在千军万马之间,指挥若定。他的苦心没白费,珮琦才是他真正的女人。自从到了中国,每到一处他都收集美女,他的私人医生告诉他,只有各种不同的女人能治愈他的阳痿病,找对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了。不是他的只能杀掉,呵呵,谁叫她们知道了秘密。还有那些女人总是大呼小叫,令人毛骨悚然。而此刻,只喝了珮琦泡的茶,他已经料定,珮琦是他寻找的女人,真应验了中国的老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条嘎子的这个钓鱼法,对中国人真是灵验。
  珮琦的手指,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有的指头已经咬出了血。她依然微笑着,很享受的样子,她轻飘飘地说:“酒井先生,我的管家在大门外候着呢,您看我的儿子,羿儿,能否先跟管家回去。”
  酒井喝着茶,不住地点头,不知是赞同茶好,还是同意了珮琦的建议。
  “这孩子气性大,我怕他死在这里不吉利。您是教训他,没打算要他的命吧,孩子哪儿做得不对,我这当妈的赔罪。”珮琦仰头看着天井的上空,“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酒井对中国诗词还是略知一二的,尽管他无法全明白其中之意,但他对“忆君君不知”无师自通。日本人对君字情有独钟。他深情、欣赏地看着珮琦。
  “酒井君,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珮琦竟然羞红了脸。
  酒井心领神会,他对着大门喊了声,卫兵背着枪跑进来,他对卫兵说了几句话。卫兵跑到屋里,领出羿儿。羿儿脸上有伤痕,他眼里含着泪,珮琦对羿儿摇摇头,意思不要哭。她牵起羿儿的手说:“羿儿,先跟管家回家啊。回家告诉奶奶和外婆,妈妈很好,很快会回去。”
  关键时刻,条嘎子来了。指着珮琦直接说:“酒井队长,杀了这个女人!”
  酒井厌恶、不解:“为什么?”酒井确实不解啊,这家伙出的主意,怎么能让珮琦俯首称臣,钓到鱼,又让杀了。关键珮琦是他心仪的美人,不是鱼啊。
  条嘎子说不出为什么,他的计划全打乱了,他想再次和珮琦私奔的梦想彻底破灭。珮琦是他唯一的女人,他非常爱她,爱到骨髓里。如果没有珮琦,他宁愿一辈子不娶。他们第一次私奔,本应花好月圆。只因他太心急,在珮琦不情愿的情况下,可以说,强暴了她。现在想来他太年轻,太无知。所以后来珮琦还是回了龙溪村,不愿嫁给戴跃宽,就由后母作主,嫁入汪家。条嘎子却另有所想,他看到珮琦和酒井一幅舍我其谁的画面,绝不是以往那些女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惨状,莫非珮琦真是酒井要寻觅的女人,能治他病的女人?条嗄子决不允许!他妒火中烧,杀不了酒井,那就杀了珮琦!
  沉浸在曼妙意境中的酒井岂能允许,喝令条嘎子退下。
  条嘎子急红眼了,整天对着你这条阉了的狗点头哈腰,今天他就不侍候了,他指着酒井,厉声道:“酒井,你不杀她会后悔的。你这个蠢货!”
  酒井愣住了。
  珮琦嘴角挂着笑说条嘎子是她的情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酒井点头,似乎明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死了,条嘎子心里觉得干净,得劲。中国情人的情结。”珮琦慢条斯理地给酒井解释。
  酒井命令卫兵拖走条嘎子。
  珮琦赶紧牵着羿儿往门外走,她把羿儿交到管家的手里。卫兵的两杆长枪挡在珮琦的胸前,不得再前进半步。
  管家喊了声少奶奶多保重。珮琦却说:“记住,谁都不许找我。”
  夜晚还是来了,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井的上空。这半天,珮琦玩得真是过瘾啊。她和酒井先去了广丰最大的赌场,珮琦赌得痛快,赢得爽快。都把酒井看呆了。他也爱赌,没见过赌得这么豪迈的女人。珮琦知道,她如果毒死了酒井,别说七天,就是十天,狡猾的鬼子也能查到是她干的,她也是活不成的。但酒井活着,她也活不好。不如来个痛快的,鱼死网破。所以,她豁出去了,不就是赌嘛,反正也不是用她的钱,敞开亮地赌,也没有几天活头了。晚上在醉花楼吃美味佳肴,她还陪着酒井喝了几杯茅台酒,豪饮,酒井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着她直竖大拇指。无论在赌场,还是在酒楼,她一个穿着旗袍的少妇,陪在日本军官的左右,招来别人的指手画脚和谩骂。她不在乎,她这是干大事,和小日本你死我活地较量。
  无论赌博还是喝酒,最终归宿还是酒井的住处。珮琦最怕面对的,明摆着,总是要来的。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清亮亮地挂在天上,天儿晴了,凉爽爽的风丝儿吹拂着。珮琦和酒井在天井就着月光喝茶。珮琦在酒楼就想把断肠散撒在酒井的酒杯里,一是没机会,二是怕人多眼杂。珮琦还是用茶道吸引酒井,刚才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又喝了茶,酒井开始频繁地去厕所。千载难逢的机会,珮琦抠开项链吊坠的后托,把断肠散撒进茶杯一半,她要留后手,万一这次他不喝呢,她还可以再下毒。
  等酒井回来,珮琦兰花指,捏着茶杯,递上。热热的茶冒着香气,月光洒在茶桌上,也照着珮琦的脸庞,妩媚又含蓄。酒井的眼睛盯着珮琦的脸,脸凑近珮琦,嘴贴在了珮琦的手边。借此,珮琦捏着茶杯,轻轻地倒进了酒井的嘴里。珮琦面带微笑,可心突突跳得厉害,震得胸腔都疼。她的手有些抖,再把空茶杯放回茶桌,几次都放不稳。所以,她温柔地笑着,无限深情,以此掩饰心中的恐惧。
  酒井突然扛起珮琦,向屋里走去。珮琦心想,地狱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珮琦心里还有一线希望,条嘎子不是说酒井二乙子吗,他做不了男人的事。
  屋里点满了白色蜡烛,火苗飞舞着、闪亮着,如涅槃重生。酒井把珮琦轻轻放到床上,温柔地、细致地,像剥洋葱似的,一件件把珮琦的衣服剥掉。珮琦闭着眼睛,没有反抗,对一个职业军人来说,反抗是徒劳的。酒井奋力扑到她身上,她明显感到酒井的东西在勃起。她心里反复问,条嘎子不是说他是阴阳人吗?
  她脑海飞快地运转,怎么办?酒井也感觉到了他的家伙儿在勃起,他兴奋极了,他真的找到了他的女人,他的病好了,他是个男人了。哦,哈哈!酒井狂笑着。
  珮琦想到条嘎子,心在滴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珮琦几乎是咬着酒井的耳朵说:“条嘎子说你阳痿,不是男人。”
  酒井猛地抬起头,僵持在空中。他大骂条嘎子。
  “条嘎子还说,知道你秘密的人都得死。你杀死了很多女人,因为她们都知道你是阴阳人。”珮琦火上浇油、乘胜追击。
  “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酒井咆哮。立刻,酒井整个人软成了面条,瘫坐在珮琦身边。
  珮琦长长舒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可是珮琦高兴得太早了,酒井从墙上摘下的鞭子,是白色的鞭子,墙上挂了十把白色的鞭子。酒井抡起鞭子抽打珮琦,很快白色的鞭子变成红色的了。直到第九把鞭子打成红色,他才停住手。他喘口气,拿下墙上挂着的第十把鞭子,雪白的,他在手里掂量着。珮琦已经变成了血葫芦,遍体鳞伤。酒井举起鞭子又放下,最后,又挂到墙上。酒井留珮琦一口气,因为只有这个女人,让他的东西昙花一现地勃起过。
  清早,两个人抬着担架,疾步走在巷子里,担架上躺着珮琦。大雾,湿漉漉的,担架掩藏在大雾中。
  后母精心照料着珮琦,上药喂饭。珮琦从到家,一句话没说。谁也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羿儿早已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老太太起不来床,但她要求后母每天去她房里,向她禀报珮琦的伤情。吩咐去药房该拿什么药,先上哪个药,后上哪个药。末后尾,跟一句,活着就好。
  这期间,戴跃宽来过。还是宽厚地笑,珮琦看到他的笑,如兄长,真不敢把他跟叛徒联系在一起。叛不叛徒的,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证据在哪儿?谁当时抓住把柄了?不都没有吗!道听途说,猜测。青竹说他是叛徒就是叛徒了?未必吧。戴跃宽送来了消毒消炎的外伤西药,上了几次,真比中药见效。
  第三天上,管家难掩喜色地从城里回来,说条嘎子死了。据说条嘎子夜里喝多了,失足掉护城河里淹死了。
  珮琦不喜不怒,说知道了,并叮咛不要跟街头巷尾的人再议论这事了。珮琦不想听条嘎子的事,她想听酒井的事,毒性发作了没有,怎么没有征兆。也不知道是否灵验,不灵验也好,她还能活命,酒井真要死了,她也跑不了。她不能死啊,羿儿需要她,老太太需要养老送终,汪家需要她操持。她还没给汪家生孩子,她怎么能死呢。珮琦此刻是那么留恋家人,留恋汪家。想着想着,把自己吓哭了,真像明天去赴死似的。第六天老太太吩咐下人请来了看病的先生,珮琦也感到惊讶,没有必要,她的伤每天见好。先生把脉看伤,说伤无大碍,没伤到骨头,几日便好。但少奶奶有喜了,好生调养。
  先生说完,珮琦开始吐,都把胆汁吐出来了。先生说这是反应,不碍,开几副保胎药。
  珮琦开始绝食。没法劝,怎么劝,男人不在家,你个女人,怀孕了。谁的?野种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珮琦能没有死的心吗?后母嘴上不说,心里也骂呀,骚货,从小就是个不检点的东西!她没心思问是谁的,是谁的都是野种,反正不是自家姑爷的。娘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还腆脸在人家家里吃这口饭。以前她不怕,你没凭没据,咱们就是一黄花大姑娘。现在不行了,明晃晃地在眼前摆着呢,肚子里有货那就得长啊。到时候挺个大肚子赖谁去呀。
  转过天来,也就是第七天。一大早,老太太开始骂,虽没点名道姓,后母也听出来了是骂她。什么你领着一群张口兽到汪家蹭吃蹭喝,你算哪根葱!什么你说得天花乱坠,你送到汪家的是什么货色。要叫往常,才不听她这套吆喝,今天不行啊,有短处在人手里掐着。后母笑脸迎着,走进老太太屋,听骂,赔不是。老太太缓口气说:“你呀真是个没用的人,你还能看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饿死不成?也难怪,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会心疼呢!唉,谁的孩子啊?那在她肚子里,就是她的孩子,生在汪家,就是汪家的孩子。关起门来过自个的日子,谁管得着啊。还是那句话,活着就好。”
  后母听了作揖,这就是免死牌啊。
  是祸躲不过,就在珮琦能咽下粥的时候,伪军和日本宪兵闯进了汪家。酒井突然死亡,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七窍出血。他们感到酒井死得蹊跷,军医解剖了他的尸体,初步认定中毒,具体中的什么毒,他们也不知道。但酒井接触的可疑人是珮琦。
  人抓走了,珮琦的后母坐在天井里打着扑拉哭。她是真哭啊。珮琦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她真是谁也指望不上了。况且,珮琦的肚子里还怀着崽呢,经不起折腾啊。她能不哭吗?天上打着雷,地下流着雨。
  屋里又传来老太太的骂声,撵她滚,骂她白吃汪家的饭,无用的东西!后母在骂声中站起来,裤子上都是泥和水。她不能还嘴,原本理亏。确实是个无用的东西,在汪家遭难的时候,她只会哭。老太太的骂起作用了,激励她想起一个人,戴跃宽。至今她还后悔,如果当初珮琦进了戴家的门,也许不会遭这么大的罪。看人家戴跃宽多能耐,能淘换到日本人的西药,看人家主持的大家业,几房太太。我是不会看走眼的,哪像智博,守着大家大业,他就是不玩活儿,满世界晃荡。不比了,人比人就得死。还是顾眼前吧,找戴跃宽,求他救珮琦命。
  就是后母不去找戴跃宽,戴跃宽也会救珮琦,他愿倾其所有救珮琦,不求回报。当然,他爱着珮琦,当初珮琦与条嘎子私奔起因就是他,嫌他有家室,且又大她十岁。娶珮琦,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无论珮琦私奔还是嫁给智博,他都默默地祝福,也默默地爱着。他有一颗宽厚的心,永远为珮琦留着,只为珮琦。因为,他本不是宽厚的人。
  戴跃宽拿上祖传的古董,拿着金条,走上了救珮琦的路,明知道是条散尽钱财的路,他走得义无反顾。他愿散尽家产,换回珮琦的命。他先打点管监狱的人,对珮琦手下留情,然后他再打点外围。他为珮琦据理力争,分析案情。他的分析,日本人还是有所采纳的。他说,珮琦和酒井在天井喝茶的时候,不只是珮琦,中间条嘎子闯进来,还和酒井大吵。珮琦是他的旧情人,他当然妒火中烧,恼羞成怒。条嘎子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中间他做个手脚,谁也无法防备。珮琦不会,一她是女流之辈,胆小懦弱,二孩子已经放回家了,她没必要毒死酒井,她深知道,毒死酒井她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条嘎子死了,这才是死无对证。杀害酒井的真正凶手找到了,负责这件事的人还得到了钱财,何乐而不为。
  戴跃宽怕人多嘴杂,他悄悄地,自己背回了珮琦。到了汪家大屋,天已经黑了。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智博临出逃时告诉珮琦,戴跃宽是叛徒。现在珮琦不管叛徒的事,她关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戴跃宽救了她的命,也是救了两条命。从监狱回来,她不想死了,也不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好好地把他生下来。挨鞭子蹲监狱这孩子都没掉,这孩子真是冲着她珮琦来的。珮琦也考虑到了,她又上药,又吃药的,怕孩子落下啥毛病。凭天吧,他残疾,汪家的财产够养他一辈子,他健全,长大了给汪家添砖加瓦。
  转过年来,珮琦生下一个男孩。老太太给取的名字,叫汪嘉麟,汪家这辈范嘉字。但绝不允许这个孩子踏进她屋半步。说来也怪,这孩子特别善解人意,出生的那天哭得响亮,从那再也没哭过。这孩子瘦弱,有一双招人爱怜的大眼睛。后母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的眼睛像珮琦,那也就是像珮琦父亲的眼睛。从生下来,后母养着。珮琦也很少看小嘉麟,倒是羿儿缠在她的膝前,给她增添了不少做母亲的乐趣。
  智博逃走有三年了,是死是活音信全无。条嘎子活着的时候就告诉珮琦,别等了,智博死了,逃走的那天晚上就死了,是他眼瞅着日本兵开枪打死的,船都翻了。珮琦不死心,她守着,等着智博。她觉得对不起汪家,她还要给汪家延续香火。她开始也以为自己有毛病,不会生孩子。婆婆也骂她,不抱窝的母鸡。生了嘉麟,婆婆再也不骂她不抱窝的母鸡了。可她心里难受,说不出地失落和忧伤。这失落和忧伤,多半来自戴跃宽。要命的是她爱上了那宽厚的笑,和那可以依靠的肩膀。
  自从戴跃宽把珮琦背回家,珮琦感觉这条命是戴跃宽抢来的。从那以后,戴跃宽背地里帮衬着汪家的家业,日本人再也没找过汪家的麻烦。其他有钱的人家,隔三岔五就被鬼子勒索,闹得鸡犬不宁。汪家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珮琦不是英雄,她真是怕极了鬼子,因为她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就是现在,她听到敲大门声,都胆战心惊。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她绝望过,谁来救她呀,都自身难保了,唯恐躲避不及。不叫戴跃宽搭救,她死在大牢了。她真的需要戴跃宽,最起码汪家老小安然无恙,能过消停日子。
  戴跃宽的行径是隐形的,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珮琦也说不出一二三来。智博告诉她戴跃宽是叛徒。具体叛变在什么地方,哪方面,谁也没看见,也没证据。珮琦与戴跃宽的感情与日俱增,没人的时候,戴跃宽拉拉珮琦的手,壮着胆子亲亲她的脸,真是,稀罕得没法。珮琦知道戴跃宽的心思,但她绝不会和戴跃宽结婚的,她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的鬼。
  情有千万种,珮琦选择了偷情。偷吧,遮遮掩掩,做个露水夫妻,让世人尽情耻笑吧。也许偷来的情不易,珮琦和戴跃宽都格外珍惜。如果她现在选择,她不会和条嘎子私奔,她也不会嫁智博,她会进戴家。享福,省心。
  每次他们都去城里的客栈,只有和戴跃宽在一起,珮琦才真正尝到人世间男欢女爱的温情、缠绵。戴跃宽的每句语言,每个动作,都熨帖、撩拨着她的情欲,春风荡漾,繁花落尽。
  这期间,汪家的家业突飞猛进。广丰县城的半条街都是汪家开的店铺,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当铺、钱庄。田地也扩大了几倍,动荡年代,民不聊生,珮琦趁机大量买进土地。她认为,到什么时候,农民都不能没有土地,有了土地,心里才有靠山。都骂珮琦发国难财,珮琦不认为,她没抢,没偷,没占。
  老天真是眷顾她,让她尽情地丢人现眼。小心着,小心着,她又有了戴跃宽的孩子。她跪在老太太的床前,老太太把药房的钥匙丢在地上,告诉她那个白色的抽屉是堕胎药。她不哭不祈求,只是发誓,她不进戴家的门,不承认是戴跃宽的孩子。这孩子生了,与戴家永不相认。她今天跪在这里,不是请老太太赐堕胎药,是请老太太给孩子赐名。老太太被她气得只剩一口气。“我且死不了,我要等着我儿子回来,休妻另娶。”老太太喘着气,最后说,“孽种就叫汪嘉贤吧。唉,这年头,活着就好。”
  十月怀胎,珮琦又生下一个男孩。戴跃宽明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但珮琦不承认,谁都白搭。珮琦从怀孕就说,这孩子不是他的,是谁的他也无权干涉。戴跃宽像当年救珮琦那样,愿倾家荡产换回儿子,那他是妄想。珮琦是想把家业置办得更大,但绝不拿儿子换。她给戴跃宽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提孩子的事,他们只有分道扬镳,形同路人。
  戴跃宽真不明白,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他怕惹毛了珮琦,只好暂且偃旗息鼓。他是干什么的,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办了的人。他不愁,时间会改变一切,他在等时间,总有时间让他夺回儿子。他有的是计谋,现在不使唤。孩子太小,等孩子长大点。只有和珮琦保持关系,机会总是会有的。
  可是戴跃宽等时间,时间却不等他。日本鬼子突然宣布投降了,突然的,鬼子连自杀都来不及。国民党军队势如破竹地全面接管了广丰城。接下来,锄奸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戴跃宽,他是军统特务,叛变到日本人那里。
  没人敢给戴跃宽收尸,都怕摊上汉奸的埋汰,连他的家人也不敢。戴跃宽是叛徒还是汉奸,那是他自己的事。珮琦念着戴跃宽的救命之恩,该是报答的时候了。老天是公平的,如果他的家人肯给他收尸,那她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了。珮琦派管家给戴跃宽收尸,入土为安。
  鬼子投降了,智博如果活着,也该回来了。珮琦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天放亮,穿戴整齐,就往流云河跑。她是在这儿送智博启程的,她坚信,他还会从这儿回来。眺望远处的船,她总觉得那条船上载着智博。她坚持每天早晨去接智博,只要心诚,会感天动地。
  暑往寒来,又一个春天在流云河边绽放。
  这天的清晨来得格外地晚,也可能珮琦出去得太早了。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顶着星星和月亮,只是月亮的颜色比夜晚的淡了许多,轻描淡写地挂在天上。还没等珮琦走到流云河,天上就飘起了细雨,东方微亮。珮琦向河面上眺望,船在细雨中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小黑点。珮琦打个寒战,从河面飘来的风真凉啊。珮琦裹紧了披肩,她向原路走。踏着青石板路,顶着绵绵细雨。出门习惯性拿着油纸伞,她打开伞,多想伞下有智博,为她撑伞。
  天还没完全放亮,再加上下雨,对面看不见人。今早的巷子显得格外长,烟雨缭绕,一眼望不到边际。珮琦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缥缈的世界,她在梦幻里飘着,飘在雨巷里。巷子的拐角,通着另一条巷子,珮琦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被一双大手抱住,伞叹息般地落在地上。珮琦刚想喊,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她闻到了那手的味道和气息,是她的智博,她转身,双脚离地,跳到了他身上。智博迫不及待地亲她的脸,亲她的耳朵,她的鼻子,亲她的嘴,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珮琦跳到地上说,走咱回家,躺在咱家床上亲。智博就把手收住,说不行,来不及了,马上走,赶部队。说着,在她嘴上狠狠地亲了口,转身要走。珮琦拉住他,说不行,你母亲知道了会骂死我的,说我连自己的男人都拉不住,存心不给汪家生孩子。你走哪儿都行,你留下种啊。智博,我不是废物,我能生孩子,真的。智博说他真来不及了,他再走晚了就赶不上大部队了。
  细雨裹挟着白雾飘荡在巷子里,偶尔有一两声鸡叫。青石板湿滑,珮琦险些滑倒。智博接住珮琦,又紧紧抱住她。脸热辣辣的,感觉有泪水流淌。珮琦索性滑倒,她哗啦哗啦把衣服、裤子脱掉,塞到身子下面,只穿个兜肚躺在青石板上。智博先是愣了下,他迅速脱了上衣,垫在珮琦的身下。没等他直起腰,珮琦伸手抱住他的头,盖住丰满的胸脯……智博火山爆发般进入珮琦的身体,智博还是那个样子,癫狂、肆无忌惮、排山倒海。雨越下越大,智博的狂叫湮没在阵阵的雨声中。
  风平浪静后,智博穿上衣服就跑,都没来得及道别。珮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珮琦在雨中笑,心满意足,笑得满嘴的雨水。她的腿磨破了,后背也磨破了。她不觉得疼,还沉醉在爱意中。
  老太太气若游丝,但她就是不死,先生看过几次了,总说准备后事吧。珮琦知道老太太不想咽气,她在等智博。珮琦几次想告诉她,智博来过,但没进家门,看样子,智博是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了。他不是普通百姓,他是队伍上的人。珮琦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队伍上的人,总之,是身不由己的人。她不能说,说了老太太会气死,又得说她存心,心里装的都是野男人。自家的男人走到家门口了,拉也拉回来了。婆婆说得对,她生的都是野种。
  熬着吧,人的这口气哪那么容易咽的,怎么也得等到油干灯枯了。该到插秧的时候了,每年插秧汪家都要杀猪宰羊,犒劳插秧的长工。今年也不例外,后母端了一盆猪血往厨房走,迎面正碰见珮琦。后母说这猪血才新鲜呢,待会凝住了,炖小白菜,大补。看你这几日脸色煞白,吃啥补啥,多吃点,补血。珮琦瞅了眼盆里的猪血,猛然间胃里泛酸水。
  一盆猪血从后母的手里滑落,撒了满地,如盛开的红荷花。后母带着哭腔说,戴跃宽死了一年了,你这又是怀了谁的野种?看起来,我带着你弟弟妹妹们真的要滚出汪家了,没脸啊!
  而珮琦喜上眉梢,她等不及先生来把脉,她自己去先生家。
  从先生家回来,珮琦穿上结婚时那身红衣服,喜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擦擦眼泪,走进老太太的屋。她趴在老太太的耳边,说着在雨巷遇到智博的事。告诉老太太她怀孕了,是智博的。老太太的眼睛刹那放光,她盯着珮琦,盯出了眼泪。珮琦说您儿子可真有劲,把我的腿和后背都撞破了。老太太乐了,红光满面,并洪亮地喊出,我孙子叫汪嘉兴!
  哎,珮琦大声应着。再看老太太,已去了天堂。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还有雨打屋檐的声响,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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