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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来源: | 作者:曾 剑  时间: 2019-07-22
1
  2018年3月29日上午,第五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抵达沈阳,20位志愿军烈士英灵,回到祖国。从全国各地赶到沈阳的志愿军亲友,手捧菊花,臂缠黑纱,举着“迎接亲人回家”的白色条幅,集聚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门前,等待在外漂泊了60多年的先烈魂归国土。
  八十五岁的胡华老人在此次迎接队伍里。当礼兵抱着烈士遗骸棺椁庄严走过时,胡华苍老的目光在棺椁上移动。他看到了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李梅生。他上前,紧紧地拥抱。他声音抖动得厉害,胸腔里像是装了一台风箱。他说:“兄弟,我的兄弟!”压抑已久的哭声,旱雷般暴发。他不想流泪,但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泪眼蒙眬,他看到了另一位烈士的名字:杨翠华,她是李梅生的初恋情人,军部文工团一名女团员。胡华深情地凝望着她。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从未忘记过他们,他的兄弟,他的姐妹。
  胡华悄然抹了一把泪,继续寻找。他没找到刘磨拴,遗憾和失落的情绪,像刀一样切割着他,他内心剧痛。刘磨拴,他们叫他小拴子。可爱的小拴子,到底没有回来。他当年在战俘管理营自杀,战俘营管理员埋葬了他。
  胡华热泪双流,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颤动。他顿足捶胸,发出誓言:小拴子,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弃,我们不会抛下你!
  胡华回想刘磨拴失踪的那个遥远的黄昏,那时候,他那么渴望他活着,害怕见到他的尸首。现在,他却是那么渴望见到他的遗骸,哪怕是一件遗物。他渴望他回到祖国怀抱。然而,关于小拴子,什么也没有。
  多少年来,少年小拴子一直在他心里,他永远那么小,那么可爱。当年,他是他的小兄弟,后来,他结婚了,有了儿子。儿子少年时,他回忆小拴子,他就像是他的孩子,是他儿子的兄弟,他的另一个儿子。而现在,小拴子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老了,他想念小拴子,就像想念他的孙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但的确如此,这是他进入老年后经常出现的美妙幻觉:小拴子突然飘然而至。他的手,无形中伸出去,抚摸着小拴子的头。小拴子还是小拴子,永远那么年少,而自己老了,白发苍苍。此刻,他变成了小拴子的爷爷。当小拴子在他眼前消逝时,他为他想象的他们这种关系笑了,接着又哭了。
  岁月啊……
2
  1950年初,春寒料峭,军部文工团团长陈重大,到武汉四野部队艺术学校选调学员。胡华听说是解放海南岛的部队,便缠着要跟他走,陈重大被他缠得没法,答应了他。舞蹈队被选中的男生三人,胡华、梅生和柳江岸;女生六人,胡华当时还叫不上她们的名字。他们一起到广州,加入了军文工团。从此,这个文工团开始有舞蹈节目,老同志们都称他们是军文工团的舞蹈种子。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他们年龄小,没争取到首批入朝,还哭鼻子。当他们入朝时,已经不用像首批老同志那样伪装隐蔽,而是真正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过了江,上岸,进入一片松树林,天更暗,步子慢下来。陈重大跨出队列,停在道边,舞动竹板大声叫喊:“同志们,加把劲,前面就是宿营地。”团长亲自出马,是快板,也是命令,队列里那散漫的脚步骤然紧凑。刘磨拴窜到胡华身边,冲着胡华咧嘴笑。胡华听不见他的笑声,只见黑暗中,他那口白净的牙,反着玉一样的光。刘磨拴是偷着跟来的,出征的名单里没有他。他低头缩脖混在队伍里,就是不上留守处报到。进入朝鲜,他的腰板挺起来,脖子伸直了,有一种做贼得逞后的侥幸。没人理会他,文工团都知道他混在队伍里,只是不说出来。大家喜欢他,来就来吧,不来,心里惦念。
  行不多时,陈重大喊:“停止前进,搭帐篷!”其实并没有帐篷,只是在林子里选块平地,展开篷布,四角扯在树上,遮挡露水。先头作战部队已过,所以大伙并不担心敌人的枪炮,倒头就睡。夜里,胡华翻身,碰到毛茸茸的活物,弹坐起来,惊出一身冷汗。刘磨拴一把按住他,说:“别吱声,是赛虎。”
  赛虎是刘磨拴的一条狗。胡华吓出一身汗,小声说:“你胆子忒大,怎么让它来了。”刘磨拴说:“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我一躺下,它就钻进来了。”
  胡华道:“你俩一个德行。”刘磨拴嘎嘎乐。胡华说:“你赶紧让它回去吧,要不陈团长发现了,可了不得。”刘磨拴说:“白天让它藏在林子里,陈团长看不见。看见了怎么着?他要是有本事,给它下命令,让它回去。”
  “过两天送给老百姓家吧。”
  “送不出去,要送得出去,它会跟这么远?”刘磨拴嘀咕着,语气里掺杂着一丝不满。他不喜欢战友们动不动就要他把赛虎送人。
  清晨醒来,曙光初露。原野上,雾似青烟,泥土的气味潮冷。胡华起身,向外眺望。远处的丘陵少妇胸脯似的挺立着。清晨的薄雾,正如女人的披纱,将那些“胸脯”半遮半掩,浴女似的越发迷人。胡华望着这些丘陵,不由得想到了女人,想到了杨秋花。杨秋花也是军文工团团员,比胡华大两岁。胡华留心寻找着杨秋花那张瓜子脸,尖下颏,寻找那一头乌黑的头发。胡华找到了,她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她那长长的睫毛薄窗帘似的,把那双好看的眼睛遮挡着,让人觉得她眼前总像有一团雾。胡华凝视着她,杨秋花却无心与他对视。她肩搭毛巾,怀抱脸盆往河边走。她身后,女队员一个个鸡崽出壳似的,从树枝间钻出来,走向河边。她们同样肩搭毛巾怀抱脸盆。胡华忍不住笑了,他们可真是一个分队的,一样的懒散。你以为你是谁?贵妃戏浴?这可是战场。胡华真想训斥她们几句,可又没这个权力。自己是男队分队长,管不了她们。胡华正郁闷,陈重大发话了。陈重大声如洪钟,喊道:“回来回来,谁让你们去的。我让你们去了吗?随便乱走,暴露目标,把敌机招来往下扔炸弹怎么办?又是你杨秋花,总不带好头。”女队员就定在那里,一个个噘着小嘴,眼里满是疑惑,她们不相信战争真的会来。这么美丽宁静的鸭绿江畔,哪有一点战争的迹象?
  胡华的目光越过女队员那些懒散的身躯,看见鸭绿江蜿蜒前伸。河床上白色的砂石在霞光里明亮起来,渐渐放着光。江畔都是人,都是鲜活的生命。牛车在江边的土道上吱嘎吱嘎,缓缓而行。赶牛的老人甩着鞭,吆喝着,声音悠扬,漫不经心。女人有的在江水边洗衣,唱着歌,有的穿着长袍,头顶水罐,来回奔走。老太婆在墙角做着祈祷。她们祈祷死神不要光顾这里,枪炮声不要打破这里的宁静,可战争会因为她们的祈祷而远离这里吗?
  这可怕的寂静,使胡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丝恐惧。虽说他早就是一名革命军人了,可这一年多来,除了在四野中南部队艺术学校学习,唱歌跳舞,就是跟在作战部队屁股后面跑。现在,他才真正有一种踏上疆场的感觉。山里的空气清新,却似乎令人压抑,胡华内心深处,那不易觉察,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的一丝恐惧,被他的一个深呼吸压了下去。不久,他听到了枪声炮声,不是幻觉,不是耳鸣,战争真的打响了。尽管枪声炮声离文工团很远,是军步兵师在十几公里外打响的,但那里的战火映红了天空。胡华凝望远方,听着枪声炮声。这激越的声响,竟然把心中那强压下去的一丝恐惧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热血沸腾,他恨不得上去放几枪。他不是好战分子,他相信,没有人真正愿意打仗,就是被称为“好战分子”的军长楚天明,也不是真的好战,只是被逼到那条路上。
  打吧,既然战争不可避免,打他狗日的美国佬!胡华这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骂了句粗话。
  陈重大听见了,笑道:“秀才当了兵,没了斯文。想打仗,先得干本行。本行干好了,慰问前线官兵。官兵杀敌,咱跟着解气。”
  陈重大的话暗含批评,胡华的脸顿生一丝燥热,同时,一股力量油然而生。他不明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作为一名文工团员,他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战争要求每个文工团员不光会演戏,还必须做到“一专三会八能”。胡华的专业是舞蹈,还得会战地鼓动,会救护伤员,会参加战斗。能歌、能舞、能说、能演、能写、能画、能演奏一到两件乐器。领导要求他们是多面手,战士希望他们是空中的雁阵,林中的黄莺。那就好好训练吧。
  入朝后的第一个冬天,冷得无法言说,像是在冬眠一般。防空洞里时常是漆黑的,记忆如同梦境,不那么清晰。他们就在这半梦半醒中,盼着战争胜利,盼着回国与家人团聚。
  这种企盼,会让人变得沉默,寡言少语,比如梅生,他没事就吹竹笛。竹笛很短,是他爷爷留给他的。小时候,爷爷常带着他,坐在屋后的一片小树林里吹。爷爷的笛子就是一个童话世界,有冬雪飘,有春水流。梅生小时候与爷爷一起睡,他们的床就搭在自家房后的一间小屋里,那是爷爷亲手搭的一间小屋。一个冬天,爷爷邀请他去给自己暖脚,他就恋上了爷爷的体温,于是,无论春夏秋冬,不用爷爷再邀请,他就自个去了。那间小屋,便成了童话里的天堂。爷爷就在这间只有一小块窗户的、微暗的屋子里,给他讲故事。这间小屋,便像幻灯机似的,让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比爷爷岁数还大的白胡子老头,看到像杨秋花杨翠华姐妹那样漂亮的背着花篮的仙姑。爷爷给他讲白蛇传的故事,讲牛郎和织女。爷爷讲完故事,就会给他吹一曲。爷爷吹得最多的是一曲黄梅戏。梅生不知道曲名,但他感受得到,这是世界上最生动、最感人的乐曲,他常常在这乐曲里甜美入梦。只可惜爷爷死了。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阳光透过那唯一的小窗射进来,照在爷爷的脸上。爷爷第一次没有早起,就那么静静地睡着。梅生喊他,他没应。推他,也没应。梅生的母亲进来了,更多的人进来了。他们都哭了,梅生才知道,那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是永远的分别,永远不能再见面。梅生哇哇大哭。哭哑了嗓子,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
  杨秋花想让梅生快乐起来。她让梅生表演快板,想用这种欢快的形式带动梅生。梅生不愿演,他觉得快板是小儿科,登不了大雅之堂。陈重大知道后,以命令的口吻让他学说快板。梅生就自己写词,内容大都是擦亮眼睛,加强战备;紧握钢枪,准备打仗;抗美援朝,就是保卫家乡。没有创新,创新的是他手中的竹板。他自己找来竹子,自己磨制。他做得很精心。别人大多做成长方形或四方形的,他偏偏做成三角形,在竹板上面还刻了锯齿、花纹,系上红绸带,舞在手中,花一样好看。他送一副给胡华,送一副给刘磨拴。他们钻进各连防空洞,给战士们表演。梅生才发现,快板其实最受战士们欢迎,洞里最适合表演的,就是快板,不受场地限制。竹板碰撞的声音撞在洞壁上,再撞回来,声音像水洗过似的,又响又清脆。
  梅生一天刷三次牙,洗四次脸。陈重大批评他说:“学生伢,毛病多!”其实,陈重大自己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只是防空洞里水少,他常常舍不得用。
3
  时光过得真快,即便是度日如年的战场,它也不因战争而停止脚步。文工团员们已经入朝一年有余。回首,春天像是突然来到,满山鲜红粉红的金达莱,飘散着淡淡花香;夏天接踵而至,从山上曲曲弯弯流下来的清澈泉水,汩汩不断;秋天,火红的枫树在蓝天白云下迎风摇曳,格外好看;进入冬天,皑皑白雪铺满山野,银装素裹。文工团就是在这一年四季变换着的山野里训练,演出。枪炮声松懈下来,战事不那么紧。都以为能好好休息一阵子,哪怕几天也行,天却作怪,下起了雨。夜深沉,雨一直在下,雷跟过来,像山崩。闪电的亮光一绺一绺,枝丫似的叉开,刺得人睁不开眼。胡华担心塌方,担心泥石流,要大伙提高警惕,不要睡去。其实大家并没睡意,也不害怕。雨再大,雨一停,一切都是新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彩虹会出现在西天。他们害怕的是炮弹。
  “说不定哪一天,它就会把我们中的一位,永远地带走。”梅生说。他这话,遭到大家的斥责,说他乌鸦嘴,吐不吉利的话。哪知他竟然一语成谶,第二天夜里,炮弹果然带走了他们中的一位,而这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故事其实在这个夜晚,就已经开始了。其时,雨停了,天地静下来。胡华闻着泥土潮湿的气味。被子潮乎乎的,拧得出水,睡不着,便小声说着话。他们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几个跳舞的小鬼,除了刘磨拴,都是湖北佬,“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们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又不敢格外亲,怕有“小团体”之嫌。压抑得久了,终究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情窦初开。胡华的床铺与梅生的并在一起。那个夜晚入睡前,梅生问他:“将来我们都得娶媳妇,生孩子。你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一定是杨秋花那样的吧。”胡华说:“你别瞎说,杨秋花是我们的姐。”梅生说:“你骗我,你寻思我看不出来。”胡华说:“真的,她是姐,她比我大。你知道,咱们老家的风俗,宁可男的大一轮,不可女的大一春。”梅生说:“听他们瞎说!还有人说‘女大三,抱金砖’哩。你们将来一定会给我生个胖侄子。”胡华说:“可她只比我大两岁。”梅生笑道:“女大两,日子旺。”胡华跟着笑,说:“瞎编派,小孩子家,懂什么!”梅生说:“说话不害臊,你懂?你才比我大多少?”梅生说着,往胡华身边凑了凑,问:“同女人睡在一起,是啥滋味呢?”胡华说:“我又没同女人在一起睡过,我咋知道。”梅生笑了,一只手伸进胡华的被子里,胡华推开他,两人就不再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慢慢地睡着了。鼾声响起,时高时低,还有咂巴嘴的声音、喃喃的梦语,后来,就有人说话了。断断续续,却听得清楚。是梅生的声音,他喊道:“翠华,杨翠华……”胡华觉得真是有意思,自己喜欢杨秋花,梅生喜欢杨翠华,好兄弟将来做“连襟”,胜似亲兄弟,
  胡华心里乐。可梅生一声高一声地喊叫不停,胡华吓得急忙用手去捂他的嘴。胡华说:“梅生,你不可乱喊,小心团长听见。”话音刚落,陈重大的声音响起。陈重大说:“我已经听见了!”陈重大是来查铺的。防空洞潮湿难耐,他怕晚上有人不老实,溜出洞去。梅生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喊了什么,问胡华,胡华说没什么,梅生就又慢慢地睡去了,胡华却再也睡不着。他不知道陈团长会不会批评梅生,要不要告诉梅生他梦中所说的话。仔细寻思,觉得梅生只不过是梦中胡言乱语,陈团长不会小题大做,还是不告诉的好,以免梅生心里有负担。他不明白梅生为什么要在睡梦中喊杨翠华,他想那一定是梅生内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公开,那是要受批评的,毕竟,按“二六八团”的规定,得年满二十六岁,有八年兵龄并且是团职干部,方可找对象、结婚,他梅生远远没有谈婚论嫁的资格。没有这个资格而去恋爱,就是迎风而上,就是铤而走险。梅生心眼小,他要知道自己梦中喊杨翠华的名字,他会内疚、自责。如果陈团长不说,自己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
  第二天上午,陈重大将文工团员集合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陈重大脸色铁青,一声不吭,长时间地沉默着。胡华从没见他这个样子,他害怕了,他想一定是因为昨晚梅生说梦话之事。胡华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后悔,他应该告诉梅生,让梅生“自首”,取得宽大处理。这下完了,梅生被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被动就要挨打。
  漫长的沉默之后,陈重大突然眉毛竖立,训斥着:“战友们在前方流血,我们在后方干什么?一营的干部战士自己住帐篷,把防空洞让给我们,其实就是把温暖让给我们,把舒坦让给我们;更主要的,是把安全让给我们,这是怎样的境界,怎样的大公无私。相比之下,我们呢?我们的同志却在这里胡思乱想,在梦中高呼情人的名字,有没有羞耻之心?!”
  陈重大越说越激动,话音高上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在梦里喊女队员名字的队员是谁?站出来,自己站出来!”
  四周出奇的静,比头顶有敌机飞行还令人压抑。这令人可怕的寂静,终于被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打破,是刘磨拴。他立正,说:“报告团长,那天我行军太困,躺在丁香同志的腿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太乏了,睡着了,可能喊了丁香姐的名字,可我自己并不知道。”刘磨拴脸憋得通红。
  陈重大说:“我不是说你。你病了,需要照顾。老同志照顾小同志是应该的。再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说的是另一个人,我希望他自己站出来。”梅生低着头,并不知道自己梦中喊过杨翠华的名字,所以不是太惊慌。相比之下,胡华则要恐慌得多,当陈重大的目光向这边扫射时,胡华坐不住了,他用手指捅了一下梅生,梅生没有回应。
  陈重大后面的话,把范围缩小到男队员,缩小到舞蹈队,还说“小小年纪”。舞蹈队年龄小的男队员,除了刘磨拴,就是梅生。而刘磨拴已被陈重大排除在外,梅生再不站出来,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梅生前跨一步,站出来,自认为站得委屈,所以站得并不笔挺。陈重大也不看他,仍旧用那种听似模糊,其实有所指的口吻说:“我看有些人真的是腐化了,变质了。咱们冒着生命危险,聚到一起,踏上朝鲜的土地,不是谈情说爱来了,是干工作来了。可个别同志,连做梦都喊着女队员的名字,可见他心里成天想的什么。今天,就让他当着大伙的面,做出检查,也好让大家帮他洗洗脑子,洗去他脑子里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
  梅生脑子嗡的一声响。他最怕别人提资产阶级。在学校时,老师讨厌资本家,讨厌资产阶级,说那是腐朽的东西,有着铜臭气味。况且他的父亲,就是死在资本家的工厂里,他怎么可能与资产阶级的东西为伍?梅生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他哭了。他说:“我要到前线去,我要到战争的最前沿去!”这是那个年代军人的一种特殊口号,当他们犯了错误,就喊这种口号,就要求上战场,用这种方式向上级表明,他只不过是一时失足,但他还是个血性男儿,还有一颗爱国心,还可以为人民服务,为祖国献身,以此来获取首长的同情、谅解。
  陈重大并没有因为梅生的口号和眼泪而停止对他的训斥。他将目光扫向女队员们,说:“至于梅生在梦中呼喊的是谁,在这里,我就不点名。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相信梅生同志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但如果梅生同志所喊的那个人,真的与梅生恋爱,那就请好自为之,请另寻他处。文工团是唱歌跳舞演节目的地方,不是谈情说爱搞资产阶级情调的地方!谁没有情感?但是,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情感只能埋在心灵最深处,否则,那就不是情感问题,而是思想作风问题!”陈重大说着,哽咽着,半天不再说话。大伙望着他,谁也不敢吱声。大家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第一次见他气成这个样子。
  陈重大目光扫视着女队员,目光所到之处,女队员都低下头去,不知是躲避陈重大那刀刃般锋利的目光,还是怀疑梅生呼喊的是自己而羞愧。总之,是害怕了。
  解散,回到防空洞。梅生蔫巴了,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低头,一声不吭。只有眼里那偶尔滴落的泪滴,表明他还有一丝年轻人的生气。胡华难过,可又不知怎样去安慰他,便陪坐在他身旁。刘磨拴也坐过去,他递给梅生一条白毛巾,怯怯地说:“梅生哥,你擦擦泪。”梅生没接他的毛巾,也没接他的话。他就那么呆坐着。许久,他突然站起来,指着胡华的鼻子吼道:“你听见我梦里喊什么了?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吗?”胡华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一句梦中话,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无法解释,说什么呢?我胡华的确听到了,也的确没有告诉他夜里发生的一切。
  梅生双眼盯着胡华。胡华看见梅生眼里那怨恨的光,仍旧无话可说。让时间来说话吧,让时间冲刷一切误解和伤痛。
4
  尽管陈重大没有点出杨翠华的名字,大家还是知道了梅生梦里呼喊的是谁,因为一解散,杨翠华就忍不住抽泣起来,眼泪雨点似的,打在她的胸脯上,那胸脯前的衣服洇湿一片。杨翠华的哭泣,让女队员心里舒了口气,刚才她们都害怕梅生喊的是自己,现在好了,不是自己,是杨翠华!
  杨秋花气得脸色苍白。她有双重责任,杨翠华不但是她的队员,更是她的妹妹。她怎么也没想到妹妹居然做出这么丢人的事。陈重大批评梅生梦中喊女队员名字时,她坚信是梅生自作多情,与别人没有关系。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看看杨翠华的眼泪吧,那绝不是梅生无故喊她名字而产生的委屈、怨恨的泪,那是情到深处伤心的泪。这两个见面都不说话的人,竟然偷偷地相爱,藏得如此之深,做梦都喊对方的名字,就连我这个姐姐都要隐瞒。杨秋花感到自己被欺骗了,而且是被自己最亲的人欺骗。热血往头顶涌动,怒气在心里翻滚。她找到杨翠华,想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让她头脑清醒,可是,当她找到她时,她下不了手。妹妹那眼泪一直没干,人哭得快抽搐过去。
  妹妹的心碎了,我怎么能再往她心上撒盐?杨秋花这么想,心就软了,她劝说着自己:不可能,翠华那么单纯,她不懂得爱,是梅生自作多情。
  她决心帮妹妹走出这个尴尬的境地。她找到陈重大,说:“团长,杨翠华与梅生的事,我有责任。我是分队长,又是杨翠华的姐姐,你处分我吧。”杨秋花想把责任揽过来,以保护杨翠华,先帮妹妹渡过这一关,私下再开导她,教育她。陈重大暴跳如雷,说:“谁犯错误我处理谁!”
  杨秋花呆立在那里,她感到全身疲软无力。妹妹犯错误了,她想保护都不能。她漠然地凝望眼前一株矮松。杨翠华就在矮松旁,她是来向陈重大承认错误的,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敢站出来,现在,她要主动承认,向陈重大表示决心以后专心工作,决不想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她刚才听见了杨秋花的话,她知道,姐姐是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想,她不能让陈团长处理姐姐,姐姐不能因为她受处分。姐姐的失落和惋惜,让杨翠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文工团,其实是杨秋花的一个包袱。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自己的包袱自己背。离开文工团,姐姐就不会这么操心了。杨翠华决心已定,她冲陈重大喊:“报告团长,我要求离开文工团,上一线部队去,到战争的最前沿去!”杨秋花惊得一时失语,她转过脸去,陈重大脸色铁青,杨秋花不敢看他。杨秋花盯着杨翠华,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话竟然与梅生如出一辙:“到战争的最前沿去。”杨秋花愤怒了,她一巴掌扇在杨翠华脸上。杨翠华没有躲避,她把脖子直起来,把脸往前送了送,说:“姐,不,杨秋花同志,你打吧,我给你丢了人,你打死我。你今天不打死我,我明天也会被敌人打死。”杨秋花没想到妹妹会说出这么狠心、这么不吉利的话。情感的波澜冲垮了她作为女队队长的矜持,眼泪涌出来。她一步上前,紧紧拉住杨翠华的手,哭着说:“你不要上战争的最前沿去,姐不让你到前沿部队去,陈团长也不会让你到战争的最前沿去,最前沿的部队才不要你呢。她们嫌你麻烦,嫌你是个累赘。”杨翠华推开杨秋花,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她。杨翠华说:“姐,连你也嘲笑我给别人带来麻烦?连你也嫌我是个累赘?”杨秋花说:“你是个女同志,他们一线部队都是男同志,你去了,他们可不就感到麻烦,感到不方便了?”
  这是两个女性的对话,而且是亲姐妹,陈重大不便言语,他快步走开。杨秋花和杨翠华的对话继续,杨翠华说:“杨队长,要是前沿战斗部队不要我,我就到战地医院去,我到那里当卫生员!”
  杨秋花说:“你哪儿也不要去,你就在文工团。团长说了,这次事情的发生,责任不在你,你在这里好好锻炼。马上要汇报演出,这里需要你。”
  杨翠华说:“不!我要去!”她的话那么坚决,像是与姐姐赌气。
  杨秋花的心让妹妹的泪泡软了,特别是当杨翠华说要上一线部队去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她的心。前沿阵地意味着什么,杨秋花心里清楚,翠华也不是不知道,她说这话,似乎有种不祥之兆。杨秋花害怕它发生,她要极力挽留妹妹。妹妹之所以说出这么伤心的话,一定是她的心伤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她的心冷了,凉了,成死灰了。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杨秋花清楚,现在,她自己要做的,是留住妹妹,并且让她重新感觉到姐姐给她的温暖,感受到文工团的关怀,感受到她杨翠华置身于这个集体的激情与活力中。于是,杨秋花把话绕回来,轻声慢语地说:“杨翠华同志,不,我的好妹妹,这不是你的错,姐相信你,梅生只是单相思。其实,梅生也没有错,梦中的话,含含糊糊的,或许是陈团长听错了。你没有错,所以,你不能走,你一走,不就更说不清了吗?你就留下来,证明给陈团长看,证明给大伙看。向他们证明,你们没有谈恋爱。”杨翠华的泪止住了,眼睛却是红肿的。杨翠华说:“姐,你就让我走吧,我没脸待在这里,我要到战争最前沿去。我不需要这里。”
  杨秋花惊愕了,妹妹说她不需要这里。这里是文工团,是组织,她竟敢说不需要组织。杨秋花不敢再留她了,再留她,说不定还会说出更糟糕的话来自毁前程。杨秋花说:“那好吧,你到那边要小心,要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向陈团长打报告。”
5
  杨翠华被批准上军野战医院工作。
  黄昏时,步兵四团有个通信员上军部送情报,路过文工团。杨翠华背上背包,跟上去,说:“我跟你一起吧。”通信员见是个女同志,不太愿意。杨翠华也不同他理论,就那么一直跟着。走了十来步,她又跑回来,冲着杨秋花说:“姐,我给你丢人了。不过请姐放心,我在野战医院一定好好干,向姐学习,争取立功受奖。”杨秋花心里涌出一股酸涩,勉强地冲妹妹笑,说:“小妹,别哭,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文工团回军部演出时,我就去看你。”
  杨翠华瘦削的身影走向山间小路,很快消失在松林里。杨秋花一下子觉得,整个山谷空了,心也是空荡荡的。而此刻,梅生才是最痛苦的人。昨天晚上的梦话,上午的检查,下午杨翠华的离别。这兵荒马乱的,杨翠华这一别(其实杨翠华根本没敢与他告别,就连远远地看他一眼都没有),不知能否再见面。在战场,上午见过面,下午这个人就永远地离开了,是常有的事。梅生坐在防空洞前的一棵树下,一句话也不说。他既不练习舞蹈,也不练快板。他自己不练,也不与人合练。天一黑,他就躺在床上,可他根本睡不着,等到大伙睡下了,响起鼾声,他爬起来。怕被敌机发现,他没有点气灯,只燃起了一根蜡烛。烛光摇曳。战友们的鼾声使防空洞显得越发宁静。梅生检查了防空洞的门,那门用厚棉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他确信不会有光线透出去,便回到自己睡的位置,掏出枕头下的内衣。他想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从明天起,一切重新开始。
  梅生在枕头下掏内衣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的东西。那是他的日记本,是他姐姐送给他的。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父亲没能等到解放那天,就累死在资本家的工厂里。母亲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梅生想起姐姐,眼泪便流出来。他喜欢姐姐,他甚至觉得,他那么喜欢杨翠华,是因为她很多地方,有着姐姐的影子。现在,自己犯错误了,整个文工团都知道了,真丢人。他觉得对不起姐姐。他翻开日记本,想写上几句话,向姐姐道歉。但他只写了“姐姐”两个字,就听到两声巨响,似晴天炸雷,随后是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声,鞭炮似的由远而近响过来。“不好了,飞机扔炸弹了,是子母弹。”梅生脑子里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一个飞跃,扑向身边的胡华。
  空气像无数耳光,重重地扇过来。胡华感到自己被压在一座大山下,疲于呼吸,他想,自己一定是受了重伤,一定是要死了,却感觉不到疼痛。他觉得自己悠悠荡荡地飘浮着,连防空洞都与他一起飘起来,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升天吧。他脑子里第一个印象是,杨秋花怎么样,她伤着了吗?她死了吗?她要是死了,我为她难过;我情愿孤零零一个人飘到另一个国度去,也要她活着。胡华这么想,竟然流下一滴泪来。他感受到了那一滴泪,泪在这冰冷的防空洞里,让他感受到了温暖,让他的意识回到了本身。“我没死!”他喊道。但同时,他听见木头横梁断裂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在号叫:“我受伤了,我挨炸了,我要死了。”是刘磨拴的声音,带着哭腔。胡华想爬过去看看他,可是,他感到胸脯似有千斤重力压在上面,他无法动弹。
  不敢点灯,怕敌机更疯狂地扔炸弹。胡华在黑暗中伸手去摸,压着他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呻吟着,不断地说着话,像梦呓。胡华听出是梅生。胡华想把他推开,梅生巨石一般沉。有东西被炸弹引着了,燃起了火光。残留的火光中,胡华看见洞顶的横梁斜刺下来,顶在梅生的大腿上。梅生的腿向上翻着。胡华看清梅生的一条裤腿没了,那条腿炸烂了,仅靠几根筋连着。梅生的身体在急剧抽搐,他的嘴也抽动着,他喊道:“兄弟,我痛。”这时,刘磨拴和柳江岸都挤过来,他们使劲地把那根横梁往上托,抬起梅生,胡华才把自己的身体从梅生身下抽出来。那根击中梅生的横梁一拿开,梅生腿上的血流井喷似的蹿上来。胡华找来包扎带,将梅生的断腿从大腿根处包扎。
  敌机远去了,女队员们冲了过来。凝固的汽油弹喷出的汽油,一小团一小团地燃烧着,平地上,坡地里,就连溪水中,也哔哔剥剥地烧着。燃烧着的火光,明亮了四周。梅生哭着喊着。杨秋花也哭,但她不许别人哭。杨秋花喊道:“哭有什么用,赶紧送战地医院!”
  胡华和柳江岸抬着梅生。梅生喊着胡华,声音微弱,梅生说:“胡华,我的腿没了吗?”胡华抽泣着,他没理梅生。他们极快地小跑。刘磨拴和赛虎在前面探路。他们在漆黑的山路上,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胡华觉得这样对于梅生来说太危险,他把梅生背起来。
  梅生伏在胡华的耳边,说:“兄弟,我的腿没……没了。你……你打死我吧……我没了腿,活着还……还……有什么意思。我要跳舞,可我……我没了腿,我跳不了了,我……我不想活了……好兄弟,求求你,向我……开……枪……”胡华不理他,只默默流泪。他尽力让自己跑得更快。杨秋花给他们打手电。怕暴露,手电头包了一层黑布,那光便特别微弱,像萤火虫,飞机看不见。
  梅生的声音弱下去,他说他渴,他说他想喝水。杨秋花不给,杨秋花说:“不能喝水,喝水,血就流得更快。”他们爬过一座小山坡,胡华感到肩上陡地一沉。梅生晕过去了。胡华不得不把他放下来进行抢救。胡华挤压梅生的胸,没有反应。丁香伏下身去,嘴对着梅生的嘴进行人工呼吸。这时,月亮钻云层,天地一下子明亮如昼。丁香对着梅生的嘴,向梅生吹进第三口气时,只听噗的一声,一股黑红的血涌出来,喷了丁香一脸。
  梅生死了,死在黑夜。
  胡华背起梅生,沿着山路向野战医院的方向,在夜的微光里,尽量飞快地奔跑。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相信这么个活生生的、可爱的兄弟,真的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他。他不顾身后杨秋花的阻拦、丁香的阻拦,他就这么背着没有一丝气息的梅生,一路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就这么跌跌撞撞。他没找到师战地医院,他找到的一个步兵营的卫生所。在那座防空洞里,医生告诉他,梅生已经没有必要做任何处理了。胡华将梅生的头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这么坐着。杨秋花和丁香跟进来,她们流着泪,就这么陪着梅生坐着。天完全亮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梅生腿上的血已经不滴了,凝成了暗红的冰柱子。胡华心战栗着,梅生死了,他的爱情梦,就这样随着晨风飘逝。其实,早在昨天晚上,他的梦和他的灵魂,就随着夜风飘逝了。
  胡华抱着梅生,走出包扎所。他要回文工团,卫生所长阻止胡华,他说:“就近掩埋吧,就在后山坡找块地。”
  胡华没理他,他一气把梅生抱回了文工团。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经历了梅生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舞蹈演员,身体从特有的柔软和温热到僵硬而冰冷的全过程。梅生越来越沉,但谁想从他手中接过梅生,他都不让。等到了文工团,胡华瘫软在地,却依然抱着梅生。陈重大坐在洞口等他们,他一夜没合眼。他没有批评胡华的过激行为。胡华把梅生平放的床,是胡华的床。梅生是扑向他时牺牲的,是他替自己死了,他要让梅生在他的床上,度过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刻。
  胡华打来温水,给梅生擦身子。胡华擦得很细心,他知道梅生是一个爱干净的小伙子。洞里水金贵,平时,梅生宁可少喝水,也要省出水来擦身子。梅生的衣服也是洗得最勤、最干净的。胡华给梅生换上他那些洗成皂白的衬衣。他们共同穿过的那件毛坎肩,被梅生压在枕头下。胡华也把它拿出来。杨秋花阻拦他说:“你留着吧,天冷,你用得着,也是个纪念。”胡华没理他,固执地将坎肩领套在梅生的脖子上,再将梅生那冰凉的手,从那袖筒里塞过去。阳光从炸开的棚顶射进来,落在梅生的脸上。梅生的脸灰白,面容是僵滞的,离去前的伤痛留在脸上。他那张俊俏的脸看上去很忧伤,只有他的头发在洞里气流的带动下,微微抖动着,似乎在告诉战友们,炮弹轰炸前,那张脸是那么活泼,那么富有朝气,常常于白净中泛着红晕。那是他憧憬爱情时快乐的神情,可这一切,被一枚罪恶的炮弹终止了,一切都成为记忆,痛苦的记忆!
  杨秋花在前,胡华在后。他们抬着担架,把梅生抬到防空洞后的那片坡地,那里开满鲜红如血的金达莱。胡华一锹一锹,在花丛挖着土。他眼前浮现梅生灿烂的笑容,浮现梅生做检讨时,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白的难堪样子,新的一轮眼泪奔涌而出。该下葬了,胡华却抱着梅生,久久不放。他心如刀割。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温暖的春天,
  这是个温暖的春天,雨后的泥土和花草都散发着香气。许多树木开始发芽,山野里的万物静静地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和空气里的水分。这是一个寂静的,等待绽放的春天。
  然而,这是一个虚伪的春天,她的美好是假象,她索去了一个舞者年轻的生命。梅生死了,死在这美丽的山地,这温暖的季节。他死了,此刻,他面容安详,好像因为腿不痛了,得到了解脱。他长得白净,英俊,死去的样子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像是甜美地静静地睡去。他好像并不遗憾,这反倒越发让胡华心碎。
  战友们将胡华的手掰开,将梅生埋在金达莱花丛,这种花朝鲜叫金达莱,是友情的象征。没有战事和演出时,他们曾在这里边采花,边谈着友谊和未来,现在却是生离死别!
  胡华为梅生撒上最后一锹土。眼泪滴落,和着新鲜的沙土,将梅生掩埋。十七岁的梅生,情窦初开,却长眠在朝鲜的土地上,长眠在异国他乡。他美好的青春,在这里画上了句号。陪伴他的,只有这清晨的风,透着凉意,吹拂着这山这水,这一座孤坟。
  那击中梅生的弹片,原本是奔着胡华而去的。他是救胡华而牺牲的,他同时也是为爱而死。如果没有前天夜晚呼唤恋人名字的事件,他就不会挨批评,不会整夜失眠。他就会熟睡,不会那么早听见飞机的声音,听见炮弹落下,他就不会在那一刻冲向胡华,趴伏在他身上。
  “那么,死去的就是我,而不是他。”胡华自言自语。他坐在梅生坟前的树下,久久不肯离去。梅生已经走了,那么,我在等谁呢?胡华泪痕满面地问自己。有一片树叶飘落在他面前。他把树叶捡起来,放在掌心端详。这是一片鲜活的树叶,它本该到秋天才飘落,可是,它过早地飘落了,就像梅生,生命就这么在不该终止的时候终止。不同的是,一片叶子飘落,还会有一片新的叶子在它飞落的地方长出来,而梅生,是永远地消失了。想再见到他,只能是在梦里。即使在梦里,梅生也不能够久待,因为梦常常被夜风吹散。
  除了那座新坟,胡华看不到梅生任何踪迹。他回到防空洞,坍塌的地方已经修好了。他们带着悲痛,回到正常训练中。未等胡华从伤痛中走出来,新一轮的伤痛袭击了他,噩耗于埋葬梅生后第三天传来:杨翠华牺牲了。在去野战医院的当天,在路上中了敌人的冷枪。一颗子弹射中了她。因为交通不便,通信设施被毁,消息今天才传来。那个下午,他们其实快到了,离野战医院只有800米的山路。她血流不止,歪倒在通信员的怀里,将一块白色的绸布递给他,托他捎回文工团。那是梅生从一只废弃的降落伞上铰下来的,缝了个边,给杨翠华当手绢的。
  那个通信员把杨翠华背到野战医院时,她已没了呼吸。
  那块手绢,杨秋花并没有放在梅生的坟头,她替妹妹收藏着。
  胡华跌坐在梅生的床上,呆坐许久。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这只是一场梦,或者是谣传,等他意识到现实真的如此残酷时,他翻开影集,抚摸着梅生那稚气的小脸,看一眼杨翠华的照片,眼里流下几滴酸涩的泪水。笔里的墨水已经用干,他蘸着这发黏的泪水,为他们填了一首《蝶恋花》:待放梅花枝折断,未展英姿,无奈芳菲散。异国他乡谁做伴,玫瑰遍野红烂漫。
  这是一首破碎的《蝶恋花》,按格律,应再填一阕,但胡华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填不下去了。后来,他一次次把这首词拿出来,想把它填完整,始终没能够。
  胡华伤心独坐的时候,刘磨拴总会带着他的赛虎,坐到他身边。有时,他悄然落泪。胡华不想他哭,拍拍他的肩,说:“小兄弟,坚强些。”他声音震颤。他不敢多说,再说,那眼泪就涌出来了。
6
  人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那时,是流水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年,胡华被录取到舞蹈队后,他知道他们过几天就要走。他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家,舍不得长江水,舍不得黄鹤楼,他更舍不得好伙伴梅生。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有时,梅生家里来客人了,睡不下,还跑到他家,同他挤一张床。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梅生的体温,记得他身上微弱的汗味。他们常光着脚在长江边走,有时干脆脱光衣服跳到水浅的地方,痛快地游上一阵子。
  战争在武汉打响后,学校基本停课,梅生上武昌他姑家去了,没赶上那次招兵。胡华换上军装,知道自己要走了。这一走,少则一年半载,多呢?说不定是十年八年,他就想去找梅生。梅生果然在家,他见胡华一身军装,惊得跳起来,直怨胡华这么光荣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胡华说:“你不是不在家吗?”梅生说:“可我现在回家了,我告诉你胡华,要么我跟你一块去,要么,你也别去。”胡华说:“我都答应人家了,我都穿上人家的军装了,怎么能不去呢?要不,你同我一块去找杨队长试试看。”
  梅生跟在胡华的身后。他们没找到杨秋花,却被陈重大撞见了。胡华说:“这是我的伙伴,叫梅生,他也要当兵。”
  陈重大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问:“家里同意吗?”梅生点头说同意。陈重大捏捏他修长的腿,说:“行,上舞蹈队。”胡华没想到梅生这么容易就当上了兵,而且也在舞蹈队,穿上了肥大的军装,同属四野部队艺术学校。他心里乐开花,没能上绘画班的失意消失。可现在,一切的失意又涌上心头:梅生之死,与我有关,是我动员他来的,他又为救我而死。
  有时候,天空亮起照明弹或是警报信号,预报敌机可能要轰炸,大伙都挤在防空洞最里面更小的、更深的洞里,而胡华并不往里挤,他一直坐在大洞口,说:“梅生还没回来,我等等他。”柳江岸拽他进防空洞,他不进,就坐在洞口。刘磨拴陪坐在他身边,身体露在洞口之外。胡华不进洞,他就不进。胡华拗不过他,他怕刘磨拴受风寒,怕他遭遇危险。他进到洞里,刘磨拴随后跟进来。胡华自言自语:“梅生走了,走前,竟然连一口水都没喝上。”说着,他趴在潮乎乎的土坎上,梅生那灿烂的笑容,和牺牲时的惨景,交替浮现在胡华眼前,挥之不去。那天黄昏,胡华又填了一曲《采桑子·悼梅生》:美哉战火相思梦,餐雪眠冰,情窦初萌。呓语频频呼爱名,岂知变成天上虚无事。过目流星,随水浮萍。留下朦胧一缕情。
  依然只有上阕。
  胡华这两首只完成上阕的词,在文工团传开。柳江岸很是喜欢,他要把这两首词谱成曲,以示对梅生的纪念,胡华不同意,胡华认为,这词不属于他自己,不属于柳江岸,不属于文工团,它只属于梅生和杨翠华,是梅生生命的绝唱,他胡华只不过是梅生的代笔人。
  陈重大不像别人那样面对这两阙词黯然神伤,而是大发脾气,训斥胡华:“我们的文艺是为广大干部战士服务的,是鼓舞人、鞭策人、激励人的,不是用来抒发个人狭隘情感的,更不是像你这样自我消沉,也让别人消沉的。梅生死了,多可爱多年轻的一个生命,你以为我不难过?可是,他已经去了,不能再回来了。而我们能做的,是化悲痛为力量,‘牺牲的,我们记住他,活着的,继续战斗!’”
  胡华没有辩解。他知道团长的刚强是装出来的,是做给队员们看的,他把悲痛深埋在了心里,偶尔,他的脸上,也流露出他的懊悔,他的自责。
  受了陈重大批评,胡华心里愧疚,愧对自己的领导、自己的恩师。他走进密林深处,疯狂地舞蹈,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不让自己闲下来,他害怕想起梅生。
  事实上,他从来就不需要想起,因为每时每刻都未忘记。
  战争进入休整阶段,文工团奉命下基层教歌。他们一路行进,首站是第七团。经过七团的一些分队,就给这个分队留下几个人,剩下的继续前行。行军到一座山下,陈重大指着刘磨拴对胡华说,你带他上一营。胡华嫌刘磨拴瘦小,不想带他。胡华说,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人一样能完成任务。陈重大说,咱得培养他们,就像种庄稼,要一茬一茬的。咱们不光是要教他们唱歌跳舞,更主要的,要让他们到战火中锻炼。几年后,他们这些小家伙就是文工团的主力了。胡华还是有些不愿意。陈重大说,你是不是嫌兵力少?你的兵力不少了,你,刘磨拴,还有赛虎,三个人的兵力。
  胡华领着刘磨拴,当然还有赛虎,翻过那座山,不见营房,也没见防空洞,没有一点部队的影子。再翻过一座山,还没到他们要去的一营。他们冷,坐在背风处,峭壁有一块凹进去,像半个防空洞。入冬以来,一套棉衣穿上身,就再也没有脱下来过。刘磨拴棉裤的臀部磨露了,用粗针大线缝一块屁股帘遮羞;棉袄袖子磨飞了,裸露出半截胳膊,冻得通红。他那只年轻的手,简直就是两只粗糙的鸡爪,上面还裂开一道道血红的口子。胡华怜惜地说:“你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你看你的手,血糊流拉的,都快看到筋了,都快看到骨头了。”刘磨拴舔着干裂的嘴唇,舔出一股血腥的咸味,说:“我有办法,我一会儿就让你看不见筋,看不见骨头。”
  胡华苦笑一下,依着峭壁,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果真看不见刘磨拴手上那鲜红的还渗着血的口子。胡华觉得奇怪,抓住刘磨拴的手仔细看,他差点晕过去。刘磨拴的手背上出现了不少线头。他竟然用缝衣服的针和线,把手背上的口子缝上了。胡华吼道:“这就是你说的让我看不见你手上的筋,看不见你手上的骨头。我看你脑子就一根筋,你就是一根傻骨头。你这样会感染的。”刘磨拴说:“没事,我出发前,把针和线用开水煮过,消过毒了。”胡华抓着刘磨拴的手,哽咽着,他弄不明白,这个小兄弟为什么总是做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的事。
  饿。胡华从挂包里掏出两个馒头。这是他们的干粮,就两个。当然,干粮袋里还有炒面,不过也少得可怜,只几把。胡华递给刘磨拴一个馒头,刘磨拴接了,伸出手,示意另一个也给他。胡华愣住了,应该是一人一个嘛,到底还是个孩子。胡华就把两个馒头都递给了他。胡华捏了捏炒面袋,并没有伸手。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他掏出雨披,垫在屁股下,坐在那里看天。雨停了,风息了,阳光被薄雾阻挡,有一丝只有用心灵才能感受到的温暖。片刻,刘磨拴递给胡华一个馒头,说:“快吃,热乎的。”胡华不解地望着他。刘磨拴说:“你有胃病,吃不了凉的,我用胳肢窝焐热了,你快吃吧。”胡华心里一热,这个小家伙还知道疼人呢,刚才错怪了他。胡华说,你都吃了吧,我不吃。你都放在胳肢窝了,有汗味,我吃不下。刘磨拴知道胡华故意让给他吃,他不接。胡华就把馒头一分为二,一半递给赛虎。赛虎摇头摆尾,不吃。它通人性,知道主人就要断粮了。它支棱起耳朵,眼睛四处张望,鼻孔时不时吸出响亮的声音。它是在寻找猎物。它找到了,飞奔而去,许久没回来。胡华着急,刘磨拴也急。刘磨拴说,莫不是让东北虎给吃了。两人正焦躁之时,赛虎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兔子。刘磨拴提起兔子的耳朵,兔子蹬腿,竟然毫无损伤。胡华说:“咱们正好缺吃的,把它宰了,烤着吃。”刘磨拴说:“不是不让生火吗?飞机要是看见了,还不得往下扔炸弹。”胡华说:“这阵子有雾,烟在雾里,雾压着烟,飞机看不见。”刘磨拴说:“算了,还是算了,你看它多可怜,它像咱们一样,迷了路,才被赛虎抓到的。它比咱们还可怜,我们好歹有三个,它孤零零的,放了它吧。”刘磨拴不等胡华点头,就把兔子放了。兔子在雪地里很缓慢地往前走,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还回头胆怯地看,似乎怕这人和狗是戏弄它,确信自己被释放,这才飞跑而去。赛虎望一眼刘磨拴,主人没发话,它就没有去追。
  继续前行,走进一片谷地。谷地有一条溪沟。沿着溪沟前行,是一潭水。水面雾极淡极薄,像晴空里的白云,很慢地涌动。有雾气升腾的水,应该不会太凉吧。胡华伸手去探,果然有一丝温热。胡华惊喜道:“是温泉!咱们洗个澡吧,听说这叫温泉浴。咱们可真厉害,好多天没洗澡,一洗,就是温泉浴。”胡华说着,就脱光了自己。刘磨拴羞羞答答,好容易才脱去衣裤,露出一身黑瘦的肉,唯有屁股还算鼓溜,白净。赛虎正要往下跳,胡华拦住了它。胡华说:“等我们洗完了你再洗。”刘磨拴不乐意了,说:“你嫌它,它干净着哩。你长过疥疮,它都没长过。”胡华笑道:“看你把它惯的,我不是怕把疥疮传染给它吗?”
  全身畅快,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胡华说:“拴子,记住这个地方吧,等战争结束了,把咱文工团的人带到这儿来,痛痛快快洗一洗。”
  潭的北边,与溪沟相连。他们沿着溪沟往北。沟浅了,宽了,他们看见了鱼。那些鱼在浅水里游来游去。有的鱼也不知是故意跳跃而起,还是被水里的鹅卵石撞得飞起来,在空中一个翻腾,在身后溅起一个个水圈,花一样好看。水圈扩散开去,慢慢地消失了,那鱼清晰地出现在水里。胡华掏出枪,朝水里的鱼就是一枪,几秒钟后,水面浮起两条鱼,竟然还不小,有一寸宽,一拃长。这是什么鱼呢?刘磨拴把鱼捞起来,冲胡华竖大拇指,说:“太神奇了,用枪能打中水里的鱼,就够厉害的了,你一枪打中两条鱼,简直是神枪手!”胡华说:“我哪里是什么神枪手,我根本就没打中。”他把鱼抓在手中,说,“你看,它们皮都没伤着,他们是被枪的气流震晕了,并没有死。”刘磨拴更是佩服得不行,难怪他这么年轻就当分队长,不但枪法准,还懂得这么多道理。
  胡华把鱼递给刘磨拴,说:“你缺营养,吃了它。”刘磨拴盯着鱼,皱眉,撇嘴。胡华说:“咱们快断粮了,不吃就得挨饿。”刘磨拴举起鱼,要往嘴里塞,一个干呕,差点吐了。他急忙把鱼扔进水里,那鱼在水里漂了几秒钟后,竟然慢慢游起来。胡华也把手里的鱼放进水里,说:“其实,我也吃不下生鱼。”
  “那你咋让我吃呢?”
  胡华说:“我寻思,你先吃一条,我再把另一条给你。你既然你能吃一条,就能把另一条也吃了。”刘磨拴瞪胡华一眼,说:“真阴险!”两人笑了。走出谷地,又是雪的世界,他们听见了枪声。枪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们没有拿它当回事。
  实在走不动,胡华下令歇息。虽然只两人,也得令行禁止。刘磨拴蹲在雪地里,盯着那干粮袋。胡华看见了他的眼神,说:“你要实在饿得不行,就掏一把吃吧。”刘磨拴不掏,胡华掏出一把来,递给他。刘磨拴就吃了两口。他也掏出一把,递给胡华,说:“队长,你也吃。”胡华咽一下口水,说:“你吃吧,我不饿。”刘磨拴鼻子一酸,眼睛热热的,说:“这么长时间,你啥也没吃,你咋会不饿呢?你不会是饿过劲了吧。”胡华说:“我就是不饿。你吃吧,我出发前吃得多,都在肚子里攒着哩。”刘磨拴说:“出发前?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又不是骆驼,能储存;你又不是牛,可以吐出来再嚼。”刘磨拴说着差点哭了。胡华说:“别哭,别跟个娘们似的,哪像个志愿军战士。”刘磨拴说:“我不是哭,我就是想不通,这样爬山越岭,冒着危险,就为了去给他们教几首歌。”胡华瞪他一眼说:“小拴子,你可别小瞧几首歌。你知道吗?上前线前,首长问这些战士还有什么要求,他们说,就想听文工团唱歌,就想看文工团的表演。这对我们文工团来说,是多大的荣耀。你岁数小,可这些拿枪上战场的战士,有的也就你这么大,他们中有人打仗把命献出来了。有的人,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今晚,只要战斗一打响,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他们随时准备奉献自己的生命,我们冒一点小小的危险,给他们教歌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去给他们表演,给他们教歌,是给他们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刘磨拴点点头,眼睛潮乎乎的,说:“我不知道嘛,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喜欢我们。一开始,你不告诉我,还拿眼睛瞪我。我小时候,地主才用那种眼神瞪我。”刘磨拴说着,瞥一眼胡华。胡华笑了,拍拍他的肩,说:“是我不对。吃吧,把这一把也吃了。”刘磨拴不吃,把手中的炒面又塞回干粮袋,把袋子系好,捏了捏,他捏到了,安心一笑。刘磨拴擦了擦眼睛,走到胡华身边。胡华不看他,转过脸去。他怕刘磨拴看见他哭。他不让刘磨拴哭,自个儿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夕阳西沉,正巧落到远处两山间那凹下去的地方。夕阳的余晖闪闪发光,亮得耀眼。他们向着耀眼的地方前行,那里有枪声,但听上去很遥远。
  出现在面前的,又是山。山很陡,但雪地上伸出好些小树,可以借助树往上爬。胡华爬了一段,又滚下来。他再往上。有些树枝枯朽,一拽就断。他摸索经验,脚紧紧蹬住岩石,手插到深雪里抓住树枝,一步一步往上爬。刘磨栓也把手伸进雪里找树枝,跟着胡华往上爬。这时候,他们感觉不到冷,也不觉得饿,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爬过这个山头。胡华感觉这山谷里不再只有他和刘磨拴,而是有一个连,一个团,甚至一个师,他就是那个指挥官。他回头,冲山谷喊:“同志们,别泄气,爬上山顶是胜利!”山谷回荡着他的声音:“是胜利,是胜利,是胜利……”回音传给他一股巨大的力量,他顿觉身轻如燕。
  终于到了山顶,山谷的枪声若有若无,可能是山那边的战争已经结束,要不就是敌人被志愿军打跑了。胡华刚想嘘口气,看见了一条山脊,逼仄如田埂,立在眼前向远方伸去。胡华暗自叫苦。“就是登天的梯,咱也得上。”胡华对刘磨拴说,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他几乎是骑在山脊上,伏下身子往前爬。他爬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刘磨拴。他见刘磨拴的手有些颤,就鼓励他:“别害怕,越害怕,越紧张,就越容易出差错。不要往下看,只盯着眼前那块石头,一点点地往上爬!”
  终于过了田埂似的山脊。仿佛从一个梦境,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脚踏实了,心也踏实了,尽管还有一座山挡在眼前。
  “没有回头路,走吧。”胡华说。
7
  胡华领着刘磨拴,从右侧直取坡顶。太阳落下去了,余光照着雪地,四周的景物清晰可见。冬日雪地的黄昏明如白昼。他们看见两个李承晚的兵,他们身上有血痕,看样子是受了轻伤。胡华和刘磨拴将枪指着他们,他们能看见那两个伤兵眼里绝望的光。他盯着他们,瞧那副德行,一定是两个逃兵,他们可能是无意中逃上了绝路。胡华手指压在扳机上,那两个人长跪在地,低头,不敢看他们,更不敢看他手中的枪。时间在那一刻凝滞了,胡华能听见两个敌人惊慌的喘息和急剧的心跳。他就这么指着他们。两个敌人终于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折磨,用生硬的汉语喊:“开枪吧!”胡华也不客气,一扣扳机,枪响了。伴着枪声而出的,是撕心裂肺的吼叫,两个人滚下山去。
  雪地上,炸开一朵白梅花。原来子弹并没射向那两个兵,胡华只是朝地上开了一枪。他们被胡华的枪声吓得滚下山去。刘磨拴探头朝山下看,问胡华:“他们会活着吗?他们不会被摔死吧?”胡华冷笑一声说:“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胡华领着刘磨拴,爬上另一个山头,他们看见敌人依仗既得阵地的掩护,源源不断地向江北开来,能听见江边坦克履带哗啦啦响,汽车马达轰隆。敌人受不了冬夜的寒冷,升起火来取暖。火光映得江面红彤彤,也许他们正在自鸣得意吃烤肉吧!胡华想摸上去,给他们扔几颗手榴弹,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他摸不准有多少敌人,他们是不是都在一起,万一一颗手榴弹不能将他们全部报销,他和刘磨拴就得牺牲,而这,或许是无谓的牺牲。
  胡华停下来,仔细查看地图。因为有山,有溪谷,图上的标志物明显了。胡华对比地图得出结论,只有爬过眼前这个山头,他们才能踏上去一营的路。他们爬过这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立在面前。胡华把地图塞进怀里。它虽一直揣在怀里,可还是湿了,现在得用体温把它烘干。胡华怀里还有一个指北针,指北针告诉他,向正北行进。他们爬到山顶时,敌人的机关枪嗒嗒嗒扫射过来。原来坡顶上还有敌人。胡华扑向刘磨拴,把他压在身下,等枪声停歇,滚到一块石头后面。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头冰雹似的,从小石块上崩到他们身边,他们抬不起头。凭枪声判断,敌人只有一挺机关枪,人也不多,搞掉它!胡华这么想。他按住身边的刘磨拴,示意他待命。他一跃而起,左跨一步,右跨一步,成“S”形向上冲。子弹暴雨似的密集。胡华卧倒在一个凹地里,寻找机会再次跃起。山不太陡,胡华这样跳跃几次,就能冲上去,用手榴弹搞掉他们。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就是在胡华未到达坡顶时,就被敌人的机关枪撂倒了。但这吓不住胡华。他想起炸得血肉模糊的梅生,想起离去的杨翠华,就没了恐惧,唯有复仇的怒火在心里燃烧。他早就想亲自杀死他们,只因为自己是文艺兵,很少到战争的最前沿,现在机会来了。胡华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到达山顶,一定要搞掉他们。我还要占据这个山头,在天黑前完成对四周山头、谷地的侦察,在天黑前赶到一营,并把侦察的情况报告给营部、团部。让团长夜里带兵,把四周这些个狗杂种一窝端掉。
  胡华翘首、屈腿,准备再次跃起时,赛虎咬住他的衣襟,并用两只前爪按住他的头,胡华急忙趴下。这时,一排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子弹的呼啸声一停,赛虎一跃而出,冲向山顶。胡华大喊一声:“赛虎!”赛虎没理他。它跳跃着,忽闪着。它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动作那么迅猛,看上去却又是那么舒缓,脚偶尔点一下地,像燕子掠过水面。子弹打不着它,子弹只是从它身边飞过,飞向胡华的头顶。子弹没打中胡华。胡华戴着钢盔,是从敌人死尸旁捡来的钢盔。无数子弹打得它叮当响。突然,赛虎身子低了下去,但它没有倒地,只是踉跄一下,依然前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它身后飞行,是赛虎的尾巴,敌人的子弹快刀似的砍掉了它。胡华叫喊着赛虎的名字,隐蔽在石块后的刘磨拴也大喊着赛虎。赛虎没理他们,它腾空而起,扑向敌人。机关枪声停息了,只听见机枪手撕心裂肺的号叫。胡华能想象出,赛虎的双爪,匕首似的刺入了敌机枪手的眼。它那锋利的牙齿,一定将机枪手的脸撕扯得稀烂。胡华喊一声“冲”,他冲上去,用手榴弹干掉了他们。他们人并不多,只有四五个,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
  赛虎的尾巴根淌着血,它除了丢掉尾巴,别的地方并没受伤,手榴弹也没伤着它。胡华将手榴弹扔过去的那一刻,刘磨拴吼一声,它就跳开了。跟了刘磨拴这么长时间,又经过战争的磨炼,别说刘磨拴的一声叫喊,就是一个眼神,赛虎也能领会。
  刘磨拴给赛虎止血,包扎。丢了尾巴,赛虎并没显得痛苦,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刘磨拴抚摸着它的头,夸它好样的。
  山顶有个防空洞,是敌人的观察所。胡华把敌人的机关枪架在洞口,趴在洞里,利用望远镜察看四周。地形很复杂,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观察任务。还有一些时间,胡华想,且在这防空洞里休息,只等天黑以后摸下山去。山上的树被炮轰光了,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们这时下山,出现在山坡上,就是瘌痢头上的蚤子,明摆着让四周山上那些敌人轰炸,弄不好还会被他们当“舌头”抓去。胡华对自己说:“我们必须活着,我们活着的目标,就是找到一营,或者找到文工团的人,而不是落入敌之手。”
  刘磨拴说,他最近老看见赛虎流泪,是不是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他小时候听老辈人说,狗的鼻子灵,眼睛尖,能看见快要死的人的魂,能闻见一个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味道。“我不会有什么事吧?”胡华想狠狠骂他几句,可见他那冻得乌紫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心软了,骂人的话压下去了,只轻轻地说:“拴子,别胡思乱想,战争马上就要停止了,你就是一个英雄,能回家了。”胡华说着,有些激动,声音大起来。
  敌机飞了过来,往山顶扔炸弹,胡华不去理会。刘磨拴经过真枪实弹的战斗,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胆子大了,眼里不再是胆怯的光,眼里燃烧着对敌人仇视的怒火。
  敌人的防空洞很坚固,胡华只感到有些尘土跌落。但几次轰炸后,他们的头顶开始往下掉土块。赛虎朝他们号叫,用前爪把他们往外推。胡华拽着刘磨拴,刚冲出洞去,就听身后轰的一声响,洞倒塌了。在那一瞬间,赛虎像一块黑色石块向他们飞过来。在洞快坍塌的那一刻,它提醒他们先逃。它救了胡华,救了它的主人刘磨拴,也救了它自己。
  敌机远去了。但凭经验判断,它很快就会回来。脚下是冻土层,又没有工具,胡华清楚,自己无力在敌机再次轰炸前修复防空洞,更无力重新挖一个防空洞。正犯难,他发现不远处的坡地上斜着一块巨石,像青蛙的嘴。他们快速冲到巨石下。石头又大又厚,遮在他们头顶。就躲在这里吧,敌机要想往这石头缝里扔炸弹,除非飞得比山低,可那样,它自己就得去见阎王。
  胡华一屁股坐在巨石下的雪地上,往后仰去,是个坑。胡华用手扒去积雪,发现那坑差不多有两米长,但不宽,也不深,是美军挖的,是他们放睡袋睡觉的地方,能容下两个人。这坑适合他们美军那种麻秆似的瘦高身材。胡华躺进去,刘磨拴也躺进去,就有些挤。胡华说:“美美地睡一觉吧,等天暗下来再走,要不,行在山顶,敌机发现了,再扔下炸弹来,我们可就都报销了。”
  胡华起身,想再扒出一个坑来给赛虎,但没有找到。他就用枪刺挖,几下下去,冻土比石头还硬,丝毫未损。“撬不动,算了,就这么将就吧。”刘磨拴说着,复又躺进坑里,侧着身子,面朝大青石嘴张着的方向,让赛虎躺在他的怀里。他就那么搂着赛虎睡。
  胡华想睡外侧,给刘磨拴挡风,刘磨拴不让,刘磨拴说,赛虎身上有毛,不怕冷,就让它睡外侧吧。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许久,胡华才感受到刘磨拴身上的温度。狗挨着刘磨拴,刘磨拴挨着胡华,很温暖很舒坦地挨着,这种接触,让胡华没了离开大部队的孤独。胡华拍拍刘磨拴耸起的肩,说:“睡吧,拴子。”
  两人却并没睡意,趴在坑里说着话。刘磨拴问胡华:“哥,你会娶秋花姐吗?”胡华没吱声。刘磨拴又说:“你娶秋花姐吧,她是个好人,长得也漂亮。”胡华说:“我不能。我还不够‘二六八团’条件。”刘磨拴问:“等你够了呢?”胡华说:“不知道。”刘磨拴说:“你自己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就娶她吧,她是个好人。”胡华嗔怒道:“小孩子家,瞎说什么。”他嘴上这么说,一股甜蜜从心头涌起。
  见胡华不说话,刘磨拴说:“你得答应我,你要娶她。”胡华说:“这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刘磨拴问:“那她要是愿意呢?”胡华还是不吱声。刘磨拴说:“这么说,你是愿意了,只要秋花姐愿意,你就愿意了?那好,等回文工团见了杨队长,我替你说去。”胡华不吱声,依然只是笑。他知道刘磨拴没这个胆,他见了女同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刘磨拴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么强烈地想起了妈妈。他断定妈妈已经离开人世了。远处的山顶,新升腾起几股浓烟,暂时还算安静的天空,飘着几朵散淡的云。他盯着云,他觉得有一朵白云,就像是妈妈穿着白色长袍向他飘来。但那云朵很快就碎了,破了,让他回到现实中。妈妈从来没有白色的衣裙。妈妈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在河边浣洗,手上裂着血口子。那衣服不是刘磨拴的,也不是妈妈的,是地主的。妈妈在冰凉的水塘边,身体抖瑟着,口里哈着白色气雾。却总是爱怜地看着他,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妈妈相信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她的儿子会长大,家里会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粮食。可是,等解放军来了,自家终于有了田地,他却硬要当兵,妈妈竟然同意了,让他当兵杀敌来了。
  妈妈一定是死了,刘磨拴想,要不,胡华队长为何让他的妈给我写信,还冒充我的妈妈?现在想来,妈妈一定是死了。自己真是不孝,不知当初为何要来当兵,说是替爹报仇,可自己从来没杀过一个敌人。如果让我碰上了,我一定要亲手宰一个。
  山谷静下来。刘磨拴在冰冷的空气里打个呵欠,睡着了,呼噜声很甜美。胡华看着刘磨拴那张冻得乌紫却稚气未脱的脸,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胡华说不清为什么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胡华想,等打完仗,就回家娶老婆,生儿子,就坐在儿子身边,像看着刘磨拴一样看着儿子睡,就这么一宿一宿地看着。胡华这么想,忍不住笑了,在这冰冷的雪地里,脸上竟然微微有些烫。
  胡华看天,天色一旦暗下来,对面山头上的敌人看不见他们,他就得带着刘磨拴走,到一营去,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胡华睡着了。多年的行军打仗,他练就了半个脑子休息、半个脑子站岗放哨的本领。半梦半醒中,他听见飞机轰鸣,炮弹轰响。接着听见刘磨拴“啊”的一声,胡华抬起头,眼前一黑,刘磨拴的右臂受伤了,臂膀上的衣袖被撕扯掉,肉被削去一块,一股鲜血从嘴角渗出来。他急忙给刘磨拴包扎。炮弹是从对面山头飞过来的。胡华平躺在坑里,身体低于地面。而刘磨拴侧卧着,身体高于地面,弹片把他身体那高于地面的部分削去了,幸亏只是削去了一块肉,而不是整只胳膊。
  刘磨拴惊呼道:“赛虎!”胡华这才注意到,赛虎的身体软塌塌地趴伏在一汪血泊里,一块弹片插在它的肋骨缝。是它,挡住了飞向刘磨拴的另一块弹片,否则,刘磨拴高于坑面的那只胳膊,怕是要被整个削去。赛虎的血洇进雪里,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可怕的红色。胡华哭了,没有眼泪,死了那么多战友,他的泪早流干了。他只是发出一个男人的哭声,他庆幸刘磨拴活着,也感动于赛虎的死。刘磨拴一直在哭,他哭赛虎,也哭自己。他说:“哥,让我叫你一声哥。哥,谢谢你,谢谢你妈,谢谢她装成我妈给我写信。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哥,我真想活着,回去亲口叫她一声妈。可是,我怕是回不去了。你得活着,你得好好伺候她老人家……秋华姐是个好人。另外,请你帮个忙,回去后,找到我家,在我们村后院的坟地,给我爹我妈烧些纸。我行军包里有钱。我们村叫……叫……”
  胡华打断了刘磨拴。他说:“你别瞎说,你不会死。这只是皮外伤。”
  他们想给赛虎挖个坟,土太硬,挖不动,他们就把它平放在他们睡过的那个坑里,堆上雪,算是赛虎的坟。他们流着泪,离坟远去。
8
  真是幸运啊,刘磨拴捡了条命。他伤的是胳膊,不是腿,这使得他能正常行军。他们向着目的地前进。他要急着赶到一营,营部有卫生员,小拴子的手臂,只是简单地包扎,需要更好的消毒,甚至缝针。
  原以为只有敌人的冷枪冷炮,他们在遥远的地方。没想到撞见了敌人,敌人就在眼前。从着装看,那是李承晚的一支部队,人不多,大约一个排的兵力。
  他们走过来。两人想躲,看阵势,躲不开。他们发现了目标,并且开始向这边移动。胡华知道,他们是逃不了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让小拴子在矮树下躲藏起来,他将敌人引开。他小声同刘磨拴说明他的意思,刘磨拴说:“不,我们一起战斗!”
  胡华说:“记住,你不能死。你必须活下来,到一营,报告这个消息,或许这批敌人,正是去偷袭他们营部。这是任务,更是命令!”
  他将刘磨拴拽到矮松下,让他隐蔽不动。他向山下冲去,并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他看见敌人向他追过来,他越跑越快。等他冲到山底,才发现,追上来的,只有三四个敌军,更多的人,围向山腰的那片矮松林,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急忙返回,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懊悔。自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不是指挥官,甚至连战士都不是。真是缺少经验。他往回奔,那几个敌军阻止他。没错,是四个。胡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死定了!但在那一瞬间,胡华想,反正是个死,不如拼命。杀他一个不赔,杀他两个,就赚了。这个想法,只在他脑子里一闪即逝。他说,我不能死,因为小拴子得活着。他扯去身上臃肿的棉袄,露出里面的白衬衣,那衬衣年月久了,已变成黄色。他手中的枪刺,在阳光下,一道闪电似的,刺向离他最近的那个美国鬼子。
  胡华刺中了这个美国鬼子的胸膛,血雨点似的,向他喷洒过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凭感觉往外抽枪刺,由于用力过猛,那枪刺深深地吃进美国鬼子的骨头缝里,胡华一下子没有拔出来。他没有再拔,他知道,时间不允许他这么干,身后的美国鬼子,一定会抓住时机,攻击他暴露的脊背。他积全身之力,把美国鬼子的身体往身后一挑,身后那个美国鬼子的砍刀便砍进他同伴还带着体温的尸体上,胡华感到手猛地震动。跳惯了舞蹈,乐感极强的胡华,通过这唯一的震动,判断敌人的刀吃得太深,没能拔出来。他松开挂着美国鬼子尸体的枪,双手向震感的方向伸去。他抓住了敌人的刀。因为夺刀,两人的力不约而同用在了一起,形成合力,那刀就拔出来了。不过,两双手都握住了刀柄,谁也不松开,胡华来不及多想,他极快地收起他那舞蹈演员特有的,修长的腿。他那坚硬有力的膝盖,就顶在美国鬼子的裆部。美国鬼子嗷的一声惨叫,那鹰爪似的手松开了。胡华顺势挥刀,抹在美国鬼子的脖子上。
  胡华来不及擦眼睛。他眼前黑红黑红一片。他完全凭感觉与美国鬼子搏斗。第二个美国鬼子倒下去后,胡华一个鹞子翻身,刀在周身转了一圈,没碰到美国鬼子和他的家伙什,胡华这才收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擦去他眼里的血水。他眼前一下子亮堂了。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美国鬼子向他扑过来,当对方的枪刺就要刺中他时,他低身一闪,躲过敌人的枪刺,同时左腿左后旋,敲击在美国鬼子的后背上。美国鬼子跌跌撞撞,未等站稳,胡华左腿落地为轴,转身,那刀便在他周身,闪出一道白光。白光一闪即逝,消失在美国鬼子的后腰里。雪地上,溅起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就剩一个了。敌人望着胡华,目瞪口呆,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胡华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惊呆了。他抱着枪,既不刺杀,也不拉枪栓,就那么看着胡华。胡华看着他胆怯的可怜样,想放过他。他转身走,只觉身后陡起一阵风,敌人向他刺过来。胡华侧身一闪,回手一刀,那刀就插在这最后一个美国鬼子的胸膛上了。
  胡华杀死了他们。胡华喜欢画画,他想,我这双手本来是要画画的,画青的山,绿的水,画美丽的少女,画美丽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用它杀人了。我不是生来就要杀人的。我们穿上军装,是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着,同时,我们也尽可能地活着。可他们不让我们活着,不让我们好好地活着。那么,我就杀死了他们。不,不是我杀死了他们,是他们自己杀死了他们,是可恶的战争杀死了他们。
  后来,胡华一次次回想这一幕,总是疑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他们是来不及拉枪栓,还是怀疑四周有中国人民志愿军,怕枪声惊动了他们,还是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要么就是他们认为,他们四个人,对付胡华这样一个瘦弱的中国人,没有必要开枪吧,他们或许更喜欢刀砍在人身上的感觉。但他们不知道,胡华是一个舞蹈演员,他们不知道胡华身轻如燕,不知道他会腾空、踢腿、跳跃、鹞子翻身,等他们知道了,已经没有拉枪栓的机会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想抓一个“舌头”。
  胡华向山腰飞奔。他没看见刘磨拴,也没看见那股敌人。他们像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或者说,他们突然像树一样,长在这片树林里,他找不到他们。
  他不能追赶,他看不到他们,他找不到方向。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风吹起地上的积雪,空中便像在飘着新的一轮雪,掩盖了他们的脚印。他也没有时间去追赶他们。他必须去一营,以最快的速度,以防他们遭到偷袭,这是战争守则,也是纪律——为了更大的胜利,或者将损失降到最低,牺牲个人或小团体。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刘磨拴。他抹了一把泪,沿着溪沟向山下走去。
  他与时间赛跑,他找到了一营。敌人并没来偷袭他们。一营长立刻带一部分人去追。然而,他们同样什么也没有找到。
  胡华后来回忆:那支部队到底在干什么?他们也许是一支特别的部队,去执行一种特别的任务,途经这里。他有时又觉得,他们好像是特地来掳走刘磨拴。总之,那像是一个梦,一个噩梦。而真实的情况是,刘磨拴就这样,与那群李承晚的兵一并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净,像雪花落在雪花上,像树长在那片树林。
  胡华朝着空茫的天宇放了三枪。他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准开枪,但他开了。他要打破这可怕的静。他渴望那股敌人听到他的枪声,从雪地里冒出来,从树林里钻出来,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没有出来,小拴子也没有出来,他就那么消失了。
  “走吧。”营长说。
  一阵风吹来,胡华感到了冷。风中,团长陈重大的话那么清晰地在耳旁回响:牺牲的,我们记住他。活着的,继续战斗!
  他说不清小拴子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相信小拴子还活着。他情愿他活着。如果被俘,他是一棵小树苗,有着他的柔韧、灵活,或者说多变。他相信他会活着,即便他被俘,去了战俘管理营,他也希望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对于这样一个少年,他应该活着。
  然而,小拴子还是死了。离开后两个月零三天,小拴子离世的消息,让他们的重逢化成泡影。那时胡华正在作战部队演出,他听一个老兵说,战俘管理营一个小战士死了,是自杀,被俘前是文工团的文艺兵。胡华的心陡地沉下去,一直在内心升腾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没错,两个月零三天,小拴子离去后,他是数着日子过的。有条件的时候,他会伏在泥土墩上写日记,那些文字,大都是对梅生的追忆,和对小拴子的思念。
  小拴子走了,他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去问陈重大,陈重大说,我也听说了,十四五岁,文工团员,应该是他。
  他害怕是他,他不希望是他,但最终的消息是,“应该”是他。胡华明白,这其实是陈团长肯定的回答,“应该”二字,应该是陈重大加上去的,他不想把话说得太死,他想给胡华他们留一线希望,但从他颤抖着的声音和沉重的表情看,那个自杀的少年,就是刘磨拴。
  胡华保留着这一线希望,他知道,这近乎自欺欺人,但没办法,不保留这丝希望,他的生活简直没法前行,更别谈唱歌跳舞。
  尽管胡华希望小拴子的死不是真的,关于刘磨拴的死,还是慢慢清晰起来。不久,他们在独立师三营演出时,三营战士再次谈到战俘管理营那个小战士的死,他们是把他当作英雄来传说的。他们说,战俘管理者要在那个小文工团员的手臂上刻下“我是俘虏”四个字,他自尊心受损,选择了自杀。关于战俘营的事,胡华也听说过一些。很多所谓的战俘,被迫在身上刻字,那是对被俘者莫大的侮辱。他们承受着委屈,顽强地痛苦地活着,年少的刘磨拴,却选择了死亡。
9
  胡华坐在防空洞口,泪眼模糊着眼前的一切。阳光下有一圈光晕。胡华看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从光晕里走出来。他光着脚丫,头发蓬松,衣服上有还没来得及缝补的洞。这是胡华第一次见刘磨拴的样子,那时文工团行军到湖南攸县,在一个叫杨树塘的地方,碰见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吵着要当兵,胡华说他太小,吃不了部队的苦,劝他长大了再去。他噘起嘴,嘟哝道:“等长大了,我上哪儿找你们去?”他瞪着胡华说,“你也比我大不到哪儿去。你能吃的苦,我也能!”闹得没法,胡华找到陈重大。陈重大说:“看你挺可怜的,人也机灵,倒是想收下,可你爹妈同意吗?”谁知这一问,把他的眼泪问出来了,呜呜地抽泣。原来半年前,国民党抓他爹去当壮丁,他爹不去,被国民党用枪托砸死了。妈倒是活着,身体却不好,解放军打过来前,还在地主家当长工,洗衣烧火做饭啥都干,挣点剩饭剩菜活命。
  胡华听得直落泪。他请求陈重大:“带他走吧,他太可怜了。跟着我们,好歹有口饭吃。”
  陈重大就让刘磨拴领着胡华去见他妈。当兵一走就是三年五载,有的甚至是永别,不征求家人的意见怎么行?
  他们走过两条田埂,过了一个水塘。在一片长着橘子树的坡地,看到刘磨拴的家:破旧的房子,土垒的墙,茅草房顶。两人进了屋。刘磨拴的妈半卧在床,胡华看见的,是一张干瘦的脸。刘磨拴的妈见了胡华,眼睛一亮,目光在胡华的军装上移动。说:“这孩子,这么大点就是解放军了。这解放军,面相俊啦。”胡华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只顾红着脸笑。
  胡华问:“大妈,孩子要去当兵,你同意吗?”刘磨拴的妈长叹一口气,说:“去吧,也好让他替他爹报仇。”她说着起身下了床,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抹泪。胡华吓得连声说:“大妈,你别哭,我们可不是抓壮丁的,你不同意就算了。”刘磨拴的妈强忍着笑,说:“我是高兴,高兴啊!”她说着,缓慢地迈着脚步,移到锅台边,抱起一个土罐子递给刘磨拴,说:“前些日子,解放军路过这里,分给咱们一些豆子。这是妈焖的豆酱,现在差不多能吃了。你带上它,给部队上的人吃。房后有几棵葱,你拔了去,都带上。部队走南闯北,缺青菜。”胡华阻拦,说:“你留着自个儿吃吧,部队上啥也不缺。”刘磨拴的妈说:“孩子走,不给他带点东西,当妈的心里怎么过得去!”说着,眼泪雨滴似的落下来。
  胡华看着心酸。想想自己上部队时,妈妈虽然没有落泪,背地里没准哭过多少回。胡华说:“还是不去了吧,过两年再去。”刘磨拴的妈说:“去吧,去吧。”刘磨拴跑到屋后,一边拔葱,一边落泪。拔完葱,捆成一小捆,见了胡华,也不抬头,不好意思地扯着嘴角笑笑,说:“这葱太辣,眼泪都出来了。”
  刘磨拴的妈把酱罐递给刘磨拴。刘磨拴接了。两人前行,去追赶部队。刘磨拴的妈依着水塘边的那棵橘子树,挥手相送。刘磨拴不回头。走过水塘,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他妈的喊声:“儿啊,让妈再看看你,我的儿啊……”喊声撕心裂肺。刘磨拴终于忍不住,沿塘埂冲回去,喊道:“妈……”
  刘磨拴前抱酱坛,后背一捆葱,罗锅子相,跑到陈重大跟前。陈重大爱怜地说:“随便学点啥吧,等部队会合时,就把你送给首长当通信员。”
  刘磨拴好学,上进。陈重大让他跳舞,他压腿很卖力,常把自己练得满头是汗,龇牙咧嘴的。一个月时间,他那腿竟然完全打开了。他还从卫生员那里学了一点战场救护的技巧,学会了理发,文工团的人都喜欢他。后来大部队会合,果然有位首长选中了他,陈重大却又舍不得,让胡华把刘磨拴藏起来,告诉首长说,孩子刚入伍,没见过世面,见了大官,吓跑了。
  文工团排练时,有一只黑狼狗,常在附近转悠。它身上的毛凌乱不堪,饿得走路直摇晃。刘磨拴给它取名赛虎,要收养它,陈重大不同意。刘磨拴说:“我可怜,你们收留了我,赛虎无家可归,比我还可怜,你们咋就不收。”陈重大说:“不一样嘛。”刘磨拴说:“啥不一样,它也是一条命哩。”说完,躲到一棵树下闹情绪去了。陈重大挥挥手,说:“得了得了,带上它吧,搞搞卫生去。”刘磨拴高兴了,抱起赛虎,跳进路边的水塘,两个家伙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胡华泪眼蒙眬,心如刀割。想想参军后,刘磨拴是多快乐的一个小孩子。一次在行军途中,他憋了泡尿,肚子痛,疼得直不起腰,无奈男女同行,四周空荡荡的,除了一间民房,没任何遮蔽物。刘磨拴猫着腰,冲向那间民房,却见墙角写着“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刘磨拴大失所望,正要转身离开,看见脚下潮乎乎一片尿迹。憋尿的人见了尿迹,就是见了尿引子,膀胱就要炸开。刘磨拴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面对墙壁,痛快淋漓地尿着。尿完了,长吐一口气,身子这才直起来。刚收拾好裤门,陈重大站在他面前。陈重大问:“你没看见这上面写的标语?”刘磨拴笑道:“看见了。”陈重大说:“看见了,知错还犯。”刘磨拴说:“看见了,我才尿的。你自己看嘛——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我等不得了嘛。”陈重大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自己也憋得难受,解开裤带,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
  接着听到原地休息的口令,刘磨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很快睡着了。女队员丁香走过去,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腿上。刘磨拴太困,没感觉到有人动他,很响地打着鼾。行军号一响,他睁开眼,看见自己依在女同志腿上,弹簧一样跳起来,撒腿就跑。大伙看他的样子,故意起哄,弄得他满脸通红。
  大伙以为他不好意思,躲到一边去了。谁知他是去见陈重大,瓮声瓮气地向陈重大检讨,说自己太困了,睡迷糊了,竟然靠在女同志腿上了,犯错误了。大伙又是一阵哄笑。
  刘磨拴鬼主意多。那次彭总到文工团看望大家,他想同彭总握手,可他听说彭总很少笑,也很少和同志们握手。他就在彭总从他身边经过时,故意装作要跌倒。彭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小鬼,站稳了。”彭总的背影远去时,他跳起来喊:“我碰着彭总的手了,彭总同我握手了!”他的声音极大,彭总听见了,往回走,这可把大伙吓坏了,以为彭总要批评小拴子。彭总走到小拴子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小拴子,笑道:“小鬼,要好好学文化啰。”小拴子接过钢笔,向彭总敬礼。想想那时,他是多么快乐,梦中都带着笑。他说快板的样子,也是那么快乐;还有他妈送他时,刘磨拴手捧酱罐、肩背大葱的情形;他行军途中,枪筒里插着一朵野花的快乐的样子;想起他一次次惊恐地问自己:我会死吗?想起他用针和线,把他手背上裂开的口子缝起来的样子……胡华再也克制不住,依着一株松树,号啕大哭。小拴子原本应该活着,快乐地活着,这样快乐的时光,本应该继续下去。他没有死,这么鲜活的生命,这么快乐的少年,怎么会死。战俘管理营那个小文工团员,一定不是小拴子。小拴子那么机灵,一定是从敌人的小分队逃跑了,并且躲藏在某处,说不定给朝鲜某个老大妈当儿子去了呢。战争让很多朝鲜家庭失去了儿子,他们需要儿子。
  胡华这么胡乱想着。他唯一的愿望,或者说是企盼,就是小拴子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10
  1953年9月,胡华回到祖国。回国后,他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多方寻找刘磨拴,然而,他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小拴子的确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与传闻一样。战俘管理营的管理者,强行在他手臂上刺了“我是战俘”四个字,不久,他就上吊自杀了。
  时光往前走,她不因你那么碎心地等待一个人,而停下前进的脚步。她急匆匆走着,行至21世纪初,胡华被聘为军史馆抗美援朝展厅顾问。在那个展厅,他看到一本《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录》,是多个作者回忆文章的合集。“战俘”二字,让他想起小拴子。他认真地翻阅这本书,他希望能看到刘磨拴,他日思夜想的小拴子。他希望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看到一篇名为《小拴子》的文章,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叫帅文斌的人。帅文斌是战俘管理营中方翻译。他见证了那个战俘管理营,他的文字是可信的,有说服力的。
  那段文字这样描述:
  那天,十几个人先后被管理员叫到一间屋子里,他们出来后,身上刻上了“战俘”字样,有的在手臂上,有的在后背上。回来的人,都很沮丧。有人小声议论说,等战争结束了,怕是不敢回老家。因为身上有字,回老家不好交代。
  “战俘”二字,是刻在小拴子的后背上的,当时,他们想在他手臂上刻,他坚决拒绝,他说,如果他们硬要刻在他手臂上,他就把那只手臂砍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放过他,他们把“战俘”二字刻在他的后背。他看不到,但能摸得着。他曾脱去衣服,大冷天站到树下,像牲口蹭痒一样在树干上蹭自己的后背,把自己蹭得鲜血直流。他默默地流着泪,说:“我不是战俘,我不是俘虏。”我去给小拴子上的药,随着伤口的愈合,那字迹模糊了,沉默了多天的小拴子,终于开始说话,脸上偶尔露出笑容。
  有一天,他问我:“我们文工团的人能来看我吗?”我说:“能,不过要通过作战双方最高司令部协商。”他说:“那就是不能了。”
  自此,小拴子更不爱吱声。偶尔吱声,一定是有问题问我。他问:“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是去哪里。”我问他:“你想去哪里?”他说:“想回家。”我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没人了。”他说着就哭了。他说:“没人了我也要回家。我要给我妈上坟。”
  我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落下泪来。
  伤口愈合后大约过了十来天的一个下午,小拴子被两个管理人员叫去,很长时间才回来。他在黄昏的光线里,低着头,脸色阴沉。他一直在流泪。他并不胖,却像一只肥鸭叉着腿走路,像是受了伤。我凑近一看,他屁股后面全是深红色的血。他穿着厚厚的棉裤,得流多少血才能渗出来。我是懂得一些卫生知识的,我以为他是犯了痔疮,把他叫到宿舍一角,要他脱下裤子给我看,他坚决不脱,只是哭。我找来军医,军医要给他上药,他不让。他双手死死抓紧他的裤带。他眼里一直在流泪。
  军医问什么情况,我说他午饭后去管理处办公室还好好的呢。军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息道,战争让女人走开,让某些男人变成了禽兽,你好好劝劝他吧。他不敢逗留,匆匆而去。
  我望一眼眉清目秀、像女孩一样的小拴子,似乎也明白了。仿佛一阵寒风吹过,我周身畏冷,肌肉紧缩,后窍一阵剧痛。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听小拴子说过一句话。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在宿舍里打扫卫生,一个战友告诉我说,小拴子自杀了,他把自己吊在一棵松树上。他用自己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胡华盯着《战俘录》,双手筛糠一般,书页在他手中瑟瑟作响。他血脉偾张,血液顺着血管,向头顶奔涌,而心,却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设法让自己平静,他已不再年轻了。过度悲伤,可能是致命的。他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两片降压药。他没有喝水,流向嘴角的眼泪,足以将它们送进喉管。
  血压降下去了,心的疼痛明显上升。刘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认,自己欺骗自己,只是想给内心存留一点希望,肥皂泡一样的希望。为此,他想找到那个叫帅文斌的作者,他渴望从他那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费尽周折,找到了他。他比胡华大两岁,精神状态很好。胡华问:“小拴子是叫刘磨拴吗?”帅文斌说:“是姓刘,大伙都叫他小拴子。我并不明确他的全名。好像是叫刘磨拴。”
  “好像是”三个字,像三柄利剑,刺中了他。他多么希望“好像是”变成斩钉截铁的否定。不过,“好像是”毕竟也不是绝对肯定,到底给他留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帅文斌说:“小刘要是活着,孙子也该有了。”他眼泪涌出来,流经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像溪流冲刷着沟壑。
  胡华也哭了,没有眼泪,轻轻抽泣,这不是男人应有的举动。他不能自已。刘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认,自欺欺人地不承认。现在,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死了,而且死前,受了如此不堪的凌辱。
  他打开窗户,面对远山近水,一声呐喊。
  某日,在锦城古玩市场,胡华无意中发现一册《王云阶摄影集》,其中一帧是军文工团在朝鲜战场演出“乌克兰舞”的剧照,他重金购得。翻开影集,见一群俊男俏女,却辨认不出是谁。他回家拿出放大镜细看,啊,是他和杨秋花;是十七岁牺牲在朝鲜的战友梅生和杨翠华。那时候,他们青春洋溢。看到这张照片,胡华泪眼模糊,掩卷遐思。
  许久,他擦去眼泪,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几位舞者身后,是刘磨拴。不错,是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跑腿的,在舞蹈队,他替补队员都算不上,但大伙都很喜欢他。
  他当即拿上画册,去找帅文斌。他问:“帅兄弟,你说说看,那个自杀的,是不是他?”
  帅文斌沉思良久,说:“是他,我记得的,他叫刘磨拴。我记忆好着呢。我不说出他真实的名字,是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他虽然逝去,但他一定不愿让人知道他承受过那样的屈辱。我同时也是为了给你留下一点希望,既然兄弟这么在意他。现在看来,我得实话实说了。他的事不落定,你怕也不得踏实。实话告诉你吧,小拴子就是刘磨拴。”
  胡华浑身抖动。他颤声道:“果然是他,他那么小,果然就死了。我的好兄弟。是我的错啊。他不是死在敌人手里,也不是自杀,是我杀害了他。我当时不该扔下他,哪怕我们一起死。”
  帅文斌不知道他们当年的故事,没有深问。他说:“事情都过去了,事实如此,逝去的,我们怀念他,活着的,要好好活着。”
  他安慰着胡华,自己却落下眼泪。他说:“唉,他不应该死的。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比活着更重要,他首先要活着,可是,他死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劝他,什么也不敢说,害怕触碰到他的伤处,可是,他还是死了。”
  胡华说:“他的尸骨还没找到。”
  帅文斌说:“怕是找不到了。战俘营祸害他的那两个李承晚部队的管理员,为了给他们自己推卸责任,把他的尸体送到深山老林里,制造了一起战俘逃跑,被追赶击毙的假象,然后将他隐秘地埋了。可怜的孩子!不少烈士都回来了,他还孤零零地留在异国他乡。”
  帅文斌流着泪,几乎在抽泣。他说:“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拒绝采访?我不愿回忆,不愿讲述。每次回忆,每次讲述,都心似刀割。”
  是的,谁都不愿回忆,可是,谁能控制自己不去回忆?
  那年回国后,胡华娶杨秋华为妻,他们伉俪情深,数十年没红过一次脸,日子过得平淡,然而,却并不平静。回望战争岁月,他们的内心总是波涛汹涌,无法安宁。
  2014年初,中朝两国启动寻找烈士遗骸工程,他们不顾八十多岁高龄,申请前往朝鲜配合军方寻找。梅生和杨翠华的遗骸,就是他们找到的。
  是命运安排,也是缘分未尽。胡华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沈阳,后在沈阳成家。胡华和杨秋花退休后,随儿子去了沈阳。他们的房子就在鸭绿江街,离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很近。每天清晨,杨秋花做早餐,胡华去看他那些老战友,认识的,不认识的。
  时光流逝,他盼来了梅生,盼来了杨翠华,唯独小拴子还在异国他乡。小拴子的遗骸应该很好辨认,他个子不高,还是个孩子。还有,彭总送他的那支钢笔,一直挂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钢笔也许还没烂掉呢。
  六十多年啊,少年小拴子一直在他心里,他永远那么小,那么可爱。当年,他是他的小兄弟,后来,他结婚了,有了儿子。儿子少年时,他回忆小拴子,他就像是他的一个孩子,是他儿子的一个兄弟。而现在,小拴子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老了,他现在想小拴子,就像想他的孙子。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很享受这种美妙的幻觉:小拴子飘然而至。他的手,无形中伸出去,抚摸着小拴子的头。小拴子还是小拴子,永远那么年少,而自己老了,白发苍苍。此刻,他变成了小拴子的爷爷。当小拴子在他眼前消逝时,他为他们这种关系笑了,接着又哭了,老泪纵横。
  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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