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扭
建快乐营地的想法,是老牛在QQ上透露给我的。
老牛是我高中同班同寝。他家离学校近,完全可以不必住校,但老牛声称不想在家看后妈脸色。老牛家比较富有,他家老老牛在东部山区倒腾矿石。听说老老牛在大连、沈阳都有房产。老牛没去大城市读高中。他说,大城市空气不好,过马路费劲,难交朋友。不像我们县城,空气清新,蔬菜新鲜,走街上一多半的人都认识。
老牛跟我一样,没考上清华,没考上北大,连一本大学都没考上。我们俩都二本。我学英语,他学会计。
跟我在QQ上热烈聊天时,老牛人在悉尼。老牛跟我说过,如果进不去普华永道、毕马威那类公司,他打算回家给老老牛当帐房先生去。没想到老老牛却要送他去澳大利亚读研。澳大利亚有丰富的铁矿石。他们家附近的那些矿,早晚有采空的一天,那时候学有所成的老牛,也许已经供职牛逼哄哄的力拓必拓,或者别的什么著名矿产公司,为老老牛的矿石事业开辟了新航线。我得承认老老牛是个有远见的人。
能有建快乐营地这个想法,老牛也是个有远见的人。老牛的QQ头像是他以悉尼歌剧院为背景的实拍照片,人很小,他的小胖人影儿总在我电脑上晃来晃去,偶尔还调皮地抖动一下。上课时也不下线挂着QQ,这家伙,有点网络依赖了吧。话说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粘在网络上的还真不少。我也总挂着QQ。网络是包月的啊,你上不上都花那些钱。世界就在我们家里,在我们的联想电脑上,真好啊。
有一天,老牛在那边忽然冒出一句:
我一熟人,自己嗝了
在我们俩的语言里,“嗝”就是死的意思。
我问他:
留学生啊
澳大利亚,白的,他家有挺大的牧场
有钱人自己嗝,真TM吃饱了撑的
恩 据说悉尼在世界上自杀率比较高
切!
其实哪个地方都有不快乐的人。快乐不快乐跟钱多钱少还真不是绝对的关系
他这话我不全认同。对我来说就是有关系。我要是有钱,我一定比现在更快乐。学英语的太多了,叫一个大学就开英语专业,连工科院校都开,更不用说越来越多的海归。用人单位,总爱拿985、211说事儿。我既没念985,也没念211,我就一普通二本学校。我们那学校虽然二本,却是专门教外语的,语种很全,连阿拉伯语都有,进外交部的,毕业以后在国外发展的,一把一把的。念一本二本学校跟英语水平有绝对关系吗?没有!用人单位画出这种杠杠纯粹是他妈的扯淡。我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屌用不顶!我仍旧在民营的培训学校当老师,堂复一堂,给课余学英语的小学生讲《新概念》第一册,讲得我口干舌燥、恶心想吐。
话说我这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养活自己没问题,找对象有点麻烦。城里的美女,听说你在培训学校当老师,人家懒怠理你。人家愿意找公务员或者老板,至少也得大学老师。网名翠花的,在网上直接撅我:那不就临时工吗?人家随时可以辞退你,是不?
她说得不差。我们这种培训学校,老师就是临时工,学校可以随时找个借口辞退我们。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自己是自由人,可以随时炒学校的鱿鱼。老师的课时很多,经常累得嗓子冒烟,说不出来话,但说实在的,收入倒不比翠花这种小学老师收入更低。一个小学教体育的,牛什么牛!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一笑俩龅牙,吓人呐。白白就白白!
跟老牛在QQ上聊天,我经常寻思,为什么我爸不会倒腾矿石,没有能力送我去澳大利亚留学?我英语可是比老牛强多了。我记得他四级勉强过。如果我有机会去澳大利亚读研,英语水平肯定突飞猛进,回来找个更好的工作没问题,就是还在培训学校当老师,那价码也不一样。可惜,我爸只会种地。我们家那片现在时兴扣大棚,种菜种蘑菇卖城里人。我爸只种大田。他倔得很,坚决不扣大棚。那玩意儿投入挺大的,赔了咋办?就他这胆儿,永远也发不了财啊!
所以,老牛说他设想建个快乐营地时,我佩服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哥儿们加入你团队
必须滴
老牛要求我保密。发财很多时候就是点子、想法,建快乐营地的想法就是个好点子,是good idea。有想法的人才能发财、当老板。他的信任感动得我鼻涕眼泪。
他甚至通过银行给我打来1000块钱,让我抽空先踅摸一下建营地址。营地的终极目标是面对全社会各个阶层的需求,但那是长远规划。从赢利的角度讲,首批客户必须是有强烈快乐需要、能够拿出相当培训费的中下层公务人员或者大公司中下层白领。这个人群数量庞大,他们的快乐需求也比较集中。营地将为处长以下的基层公务人员制定一整套快乐计划,让他们在不长的时间内,比如一周,充分体验他们现有岗位上体验不到的快乐。在这个营地里,干事可以当股长,股长可以当科长,科长可以体验处长的感觉,处长们,可以享受牛逼哄哄的局长们的待遇,行有车,住有单间,必要时再高配一下,给他们配男女秘书,让他们主持各种重要会议,给一大堆下级布置工作。
老牛说,创业初期,要做好艰苦的打算。一开始投入太大,风险投资不一定认可。
老牛提到的风险投资让我兴奋。当今很多创业成功的大人物都利用过风险投资,那个不久前在华尔街上市一下子暴富的什么伯格就是吧,他还娶了一个华裔老婆,那姑娘看上去长得很一般。在我印象里,风险投资是一种高风险也高回报的高明玩意儿。听老牛说话的口气,他已经有吸引风险投资的自信。年轻人为什么要留学,为什么要出去见世面?为什么是老牛想到了这个点子而不是我?我愿意跟老牛比较,不是我羡慕嫉妒恨,只因为这是客观现实。老老牛有远见,花钱让儿子去国外见世面、长学问,他的儿子有一天确实可能给他带来比矿石更宝贵的财富。我的爹连扣大棚的信心都没有,没有能力供我出国留学,我也就不会有吸引风险投资的想法。这就是差距。
好吧,既然老牛想法坚定,甚至已经打了1000块钱过来,我可以先去哨探哨探。
我最开始的想法,营地应该建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比如大连的棒槌岛,沈阳的棋盘山。我去过的地方不多,这两处给我留下印象比较深。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在大城市的边缘,交通方便,万一出现突发事故,比如营员因为兴奋过度脑溢血、中风之类,可以迅速招来120急救。凡事我都愿意先把坏处想出来。就像老牛让我跟他一起策划快乐营地。点子是他的,风险投资是他吸引来的,即使将来不成功,负债的也是他而不是我。当然,如果成功了,挣大钱的肯定是他而不是我。这个我认了。至少我会比现在的收入更高一些吧。创业者的成就感,那可是任何金钱也难以买到的啊,哈哈。
大四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棒槌岛。有一个国际会议,我们英语专业的去当志愿者。那是我唯一一次去棒槌岛。好啊。我喜欢大海!刚到沈阳,看到报纸上说沈阳是森林城市,我心里很困惑。你在城里走,能看到几棵树啊?你到我老家山上看看,那才叫森林呢,一眼望不到头,全是绿。我爷爷说,我们老家山上是养过抗联的。小日本厉害吧,在我们老家密不透风的老林子面前,也无可奈何。扯远了。说棋盘山。我第一次去棋盘山是夏天。过了东陵公园,眼睛里一下子全绿了!路两边的树整整齐齐,养眼睛。树丛后面,有隐隐约约的别墅。据说沈阳有能力的人愿意到棋盘山这边买别墅,周末偶尔过来住。那时候我就想,看来沈阳人说自己住在森林城市,也不是毫无根据。至少住在棋盘山这边的人说自己住在森林城市里,是有根据的。
我后来把棒槌岛和棋盘山都否定了。一个没有过硬根基的小海归,想在这种开发成熟的地方插一杠子,难。我们培训的这些中下层职员,他们大多数住不起棋盘山别墅,也不可能天天在棒槌岛海水里游泳,把他们放到这种环境里,不是更加刺激他们吗?不妥,极为不妥!
我后来认定的一个合适去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爸给我打电话。我妈病了,他让我回去看看。我爸我妈轻易不给我打电话,他们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卖店,要花钱。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妈病得严重,他不会花这种钱。
坐长途客车到县城。路过县城高中,真想下车进去看看。高中三年,有我美好的记忆。很苦,但有老牛一帮哥们儿,有我喜欢过的女同学。县城高中有一个临时下车点,我没下去。我得先回家看老妈。她病得怎么样了?记忆里她从来不休息,偶尔头疼脑热,吃几片止疼片了事。止疼片是我们家常备药。
我家离县城还有四十里地。到家时,天快黑了。鸡呀,鸭呀,羊啊,都在往各自的家里奔,一伙一伙的。村头几只狗结伙溜达。这几只狗我都不认识。狗见了我汪汪叫,还跟着我走了一段。一路上遇见的狗好像得到了什么信号,都跟着叫。到了家门口,我家大黄狗迎上来,只有它不叫,摇着尾巴。
我第一眼没看出来我妈有病。她像我有记忆以来的许多傍晚一样,正在厨房做饭。烀苞米的香气,在院子外面就闻见了。还有土豆炖豆角。素的,没有肉。我能闻出来。多少年前的秋天,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就吃这个。见我进屋,我妈笑了。她什么时候掉了一颗门牙,嘴里黑洞洞的。把我包接过放屋里,转身出去了。
回来时,手里拎了两根香肠。香肠是我小时候流哈喇子的好嚼货。上高中时还非常馋。老牛周末从家里回来,常给大家带香肠。每人手里掐一根,吭吭吭几口就没,手上、嘴巴上都是油。现在,我已经不吃香肠。听说里面用的都是不太好的肉,不那么让人放心。我馋肉了,去肯德基,或者到学校附近的韩国料理烤盘肉犒劳自己。但我没跟我妈说这个。她把买回来的两根香肠都切了,堆了满满一大盘子。
我爸十分钟以后回来,抱着一个大西瓜。我妈说我有口头福,我心里明白,我爸知道我要回来。村子很寂寞,从外面回来人的消息,像狗叫一样传得很快。他在帮工的人家一定就知道我进村了。
我妈妈的病,是在该睡觉的时候显出来的。说话快到十点钟,我妈催我洗澡。我洗完澡,准备回自己的屋子,我爸说他也要去睡觉,我妈却没跟我爸回屋,她拿了件衣服,去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小板凳,她就在那个板凳上坐着,一动不动。
我爸在电话里说,她经常一坐多半宿。问她,说睡不着,不困。
回来之前,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感觉我妈更年期的可能性很大。我妈五十了!在城里,这个年龄的女人,比我妈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农村人风吹日晒,老得快。我说妈我陪着你说话,她不让:“你累一天了,睡觉去!我经常这样。”
我隔窗户看她,心里长草。更年期的女人,绝经,激素水平变化,导致性格发生变化,莫名其妙出汗,肠胃功能不好,失眠,等等。有的女人甚至可能自杀。女人活得比男人复杂不易呀。我睡不着,还是起来出去陪她。我妈看我坚持不睡,就让我多披件衣裳,又拿了把蒲扇,替我赶蚊子。我问她累了一天怎么不困,她说也不是不困,她身上好像长了小蚂蚁,刚想睡着吧,小蚂蚁就出溜出溜到处爬,身上脸上都有。她挺着不睡,其实是在等困劲儿,得让自己困得耳朵边打雷都听不见的时候,才能把身上长了小蚂蚁的事情忘掉。我告诉她人身上不可能长小蚂蚁,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妈笑了一下,在月光下,她嘴里缺牙的地方更黑了。有牙的地方是亮的。她说:
“去医院?这辈子不去医院了。我生你和你妹都在家里。”
我妈很多年前去过一次医院,准确说是乡里的卫生所,做结扎手术。我妹出生以后,乡里不让生了,都得结扎。
鸡架里的哪只鸡睡着了也不老实,咕噜咕噜出声,跟男人打鼾是一回事吧。大黄狗倒是一点动静没有。远处山上,偶尔传来一声猫头鹰叫,瘆得人头皮发麻。有一阵子,我和我妈都不说话。我们都是言语金贵的人。那时候我忽然想到,如果快乐营地建起来,会给我妈我爸这种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的人,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他们的需求肯定跟城里的公务员、白领不一样。给他们好吃的?让他们休息不干活?或者派医生给他们体检?告诉他们想检查什么都行,不花钱?
沉默一阵,我妈吓了我一跳。我妈说:“等秋收完了,我想去山上住了。天天走路,不知道踩死多少蚂蚁,它们报应我呢。”
我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心里拔凉拔凉的。原来我爸说的病是这个!我有一个姑姥姥在千山当尼姑,文革时有一段时间被迫还俗回家,我妈跟她在一起住过一段。我妈说过要去千山看我姑姥姥,但从来没见她去过。我上初中,有一段时间,我爸背后说我妈有病,我没看出来她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过了好几年才知道,那时候我妈就要上山当尼姑。可能因为我和妹妹还小,她才没上山?
翻过我家背后的大山,第二个山头上,有一个姑子庙。我们小时候上山玩的时候还进去淘过气。我妈什么时候跟姑子庙里联系上的?她为什么要去庵里?她真想出家当尼姑吗?为什么?如果我带她去城里住,或者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说自己工作太忙,我媳妇工作也太忙,我让我妈到城里帮忙带孩子,像我的很多同学妈妈那样,或者把孩子送回乡下,让我妈帮忙带孩子,她是不是就不会想出家当尼姑了呢?
我心里很疼。我说:“妈,等大白菜砍完收窖里、酸菜渍上了,你跟我进城里住一段时间好吧?家里的活,我爸一个人也干得过来。要不,你去我妹那儿看看?她不是一直说要你过去看看南方啥样吗?她生完孩子你还一直没见过她呢吧?”
我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她跟村里几个女孩子一起去深圳打工,认识了我妹夫,后来嫁到苏北,在我妹夫的盐城老家,已经有了一个男娃娃。
我妈说:“外姓人家,我去住啥?愿意回来见我,我就在山上,又不是看不着。”
我妈还在生我妹气呢。我妹找的对象,我妈不乐意,说我妹夫个头矮,南蛮子,家太远,不知根知底。幸好她没勉强我妹。当年她跟我爸结婚,就是我姥爷勉强的。我妈念过初中。如果有条件考大学,她应该能考上大学的吧。我爸不爱念书,不识几个字。他们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我们家人都不爱说话。不说话好像不影响我们家过日子。
十二点多了。我估计村子里除了我俩,所有人都睡觉了。鸡鸭鹅狗牛马羊都睡觉了。我说:“妈,你进我屋陪我躺会儿呗。”
我妈看我一眼,笑一下:“你先睡,我一会儿困劲儿上来了进去。”
我回屋挺着不睡,等我妈什么时候进来,我还想跟她说话。第二天早晨,公鸡喔喔叫,我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挺高了。我妈在院子里剁鸡食呢。我爸不在家,又给谁家帮工去了吧。我看一眼身边给妈妈铺开的被褥,看不出睡过人的痕迹。
吃过早饭,我告诉我妈,我想出去走走。
上山。经过小学。我小学在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学校上课敲钟,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我小时候,爬半座山上学轻巧的,没觉得累。现在我空着身子,爬一半我已经出汗了。我小学一长排教室,八间,每个年级一间教室,老师们一个办公室,校长自己一个办公室兼卧室。校长家在县城。小学现在已经不是小学了,头几年并校,并到别的村子了,听说乡里准备在这里建敬老院。不大的操场上长满了草。我坐在操场的水泥台上,当年升旗的地方,也是我们打乒乓球的地方。有一年,不知道什么人,给我们学校捐献了两副乒乓球拍,还有一盒乒乓球。大家很开心,终于看到真正的乒乓球了,学习好的孩子,还可以一周一次拿真球拍打上一个小时。
从小学往山下看,我们村子没有什么规划,房子建得东一所西一处,街道曲里拐弯、七扭八歪。下雨时,街路一片泥泞,什么好鞋到我们村子都白搭,光脚最好。踩一脚泥一脚粪,回家用井水冲冲,脚上就很干净了。坐在水泥台上,我问自己,如果现在让我回村子里生活,有媳妇,有孩子,我会回来吗?我想了半天,认为不会。村子里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尽管已经扣了挺多大棚,大部分人家都有电视。还是穷。
把我小学建成快乐营地的想法,就是那时候冒出来的。快乐不快乐,是比较而言的。对于那些仕途不畅的城里人,让他们看一看比他们更艰苦的生活,无形当中就可以增加他们的幸福感,快乐感。至少这地方可以建个分校,专门针对一部分人。快乐营地是一个了不起的事业,在造福社会的同时,也会是一个非常赚钱的产业。这想法让我格外兴奋,开始扒着窗户挨个教室往里面看,盘算着每间教室的用途。六间教室我都进去过,老师办公室和校长室我也经常进。我是个好学生,经常考第一,校长在他办公室接见我,鼓励我。并校时他们都走了。校长退休回县城了。教室里空空荡荡,连黑板都没有了。估计并校时搬走的吧。
翻过小学的山顶,下了阵坡,我往另一座山上爬,去姑子庙。羊肠小道通向更高的山头。小时候,我们来这边拣蘑菇。蘑菇晒干了,我爸拿到乡上的集市卖,换点零花钱。我妈也来这边拣过蘑菇,她是不是拣蘑菇的时候进过姑子庙?是不是那时候产生的想法?如果给我妈我爸这样的人建快乐营地,看来光让他们休息,让他们可以随便看病还不够。我妈给自己选好的姑子庙,其实是她给自己选的快乐营地。在高高的山顶上,在可以俯瞰她长大、结婚、过了多半辈子的高山顶上,她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我和我妈之间不能交心?这个生我养我的人,我对她不了解。我爸也不了解。他只知道她病了,需要去医院。医院能治好她的病吗?谁的身上能长蚂蚁?
我不知道哪儿能治她身上的蚂蚁。
姑子庙比我记忆的规模大。原是在山顶平地上建的一个小院子,三间长着青苔的砖房。老院子还在,在下面又辟出来一块平地,新建了六间砖房,新院子跟老院子之间,用水泥台阶连起来。有两个跟我妈妈年龄差不多、穿灰布衣服的女人,在给花浇水。菊花,黄色,开得正艳。
我没进院子。如果我妈非得上山,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就够了。这地方不差。空气好,景色好。我们村子里空气、景色其实也不差。我知道我妈图的不是这个。她图什么呢?
我说不清楚。我下山,小心看脚下的路,心里乱。我其实不愿意妈妈到这种地方来。她来了,我爸怎么办?尽管我小时候他打过我,尽管他永远只能是一个发不了大财的农民,可他是我爸。我不希望他孤单。他不可能跟我进城里。我知道。我妈妈的快乐可能是以我爸爸的不快乐为代价的。
那天晚上,我妈仍旧不肯进屋睡觉。我劝不动她。我说妈,那我进屋睡觉了,明天我还得早起。接到校长一个电话。校长让我赶紧回去,另外一个老师病了,代课的人都找不出来了。
早晨我起来时,小腿肚子疼。是爬山的后遗症吧。我爸一早又下地了。我妈妈在院子里剁鸡食。
她给我煮了十只鸡蛋,摘了一兜子顶花带刺的黄瓜。和大黄一起,送我到村头的车站。
经过县高,我没下车。我那会儿不想见熟人。见面说什么?自从在培训学校当老师,用英语讲话成了我谋生的手段,我这个不爱讲话的人,上课以外,越来越不爱张嘴。回家很短的这点时间,我已经讲了比平时多很多很多的话。
一路上迷迷糊糊睡觉。快到沈阳时,被一个急刹车晃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次回家,我妈居然没问我女朋友。自从上大学,这是头一次。
当天晚上,我就把我小学校的事情告诉老牛了。他QQ头像换了,变成一张大花脸。他说:
七扭你思路不差。不过你们小学肯定小得不得了。得有雄心啊,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建成很大规模,也不能太小哦
得,他意思我明白了,嫌小。没关系,我只想给他提供个思路。
我问老牛什么时候回国。他说快了。
你先抓紧时间找营址,还有就是,
我们的计划还得完善。
感谢互联网。我和老牛在不同的半球、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季节,可以随时交流,就像我们在高中宿舍一样。我曾经建议老牛安个视频,这样连人都可以看见,还可以听见声音,我还可以听听他的澳大利亚口音,他给我当免费的外教呗,我让他听一听熟悉的家乡口音亲切亲切呗。我相信经过悉尼的学习生活,老牛的英文水平一定大幅度提高;异国他乡,他也一定对家乡的一切格外亲切,包括家乡话。听过我的建议,老牛从那边发过来一张崩溃的动漫大脸,告诉我:
我肥得很!
呵呵,肥一直是老牛的心病。他上中学就肥。他不爱运动。体育测试,他的一千五百米永远不及格。老牛的肥,在我们普遍清瘦的县城高中男生里面,格外乍眼。老牛的快乐渴望是什么?除了进老老牛公司做账房先生,还也许是当一个苗条清瘦、脸上没有那么多青春痘的小男孩儿?
我们在网上反复完善各种设想和方案。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就等老牛从澳大利亚回来,带着风险投资。
我听说,在澳大利亚,刻苦些的学生,一年就能把研究生的课程学完。即使英文水平一般的学生,两年时间也没问题的。老牛到那边已经快两年了。所以,我问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迫不急待
快啦!回去联系你
这是我和老牛最后一次在网上联络。从此以后,老牛在网上蒸发啦。
他在准备回国,或者正在回国的路上。
估计他得回国以后才能跟我再联系了。
过了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老牛蒸发了。不在QQ上。也没有电话。
我很生气。快乐营地的想法是你的,我没想抢,但很多细节是我和你一起完善的呀,我付了心血的。你就是另搭炉灶,也不该把我撇到一边吧。我是那种跟你争功的人吗?
我在报纸、网上到处看。但凡新事物出现,新闻不会放过的,建设者也会想方设法造势做广告扩大影响。我没看到快乐营地的的新闻,也没看到类似的广告。我对自己的最初判断产生了怀疑。老牛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出问题啦!
飞机失事永远是世界级别的新闻,不可能不报。留学生在澳车祸!有,但不是老牛。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牛以前在国内用过的手机号已经是空号。他家在县城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
我记得老牛说他妈带他弟小牛在沈阳这边读私立学校,我记得老牛说他爸的公司在张士开发区。我决定碰碰运气,到那边找一找。我也应该经常出去走走。平时净在教室黑板前站着,太缺乏锻炼啦。
八歪
回国的机票,订得比较仓促。折扣很小。比出来时贵了将近200澳元。
那也回去。
早晚得回去。
我不喜欢悉尼。不喜欢澳大利亚。不喜欢外国。
我爸喜欢。虽然他没来过。他没到过任何一个外国。
一直以为我大学毕业了,回家里,跟他一起做公司,挺好的吧。我爸公司的财务一直比较乱。那还能不乱么--会计是我舅,出纳是我姑。两边都在看着我爸,算计我爸。他们都没学过财会,都是自学成材。
如果我进公司,我会帮我爸。除了具体做事,也经常给他提个醒什么的。我没想到他会拒绝。一下子把我打发到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另外一个半球。连一向自称不参与家里生意的我妈,也不同意我进公司。
这更让我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儿子?
关于我的出生,他们的说法很含糊。我很小就强烈地想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我妈从来都不正经说。她很不耐烦。拣来的!河边!我姑说我是她从县医院抱回来的。我奶说我是她从猪圈拣来的,要不然我怎么能那么肥?我从小就肥。
但我知道我弟是我妈亲生的。生我弟时,我已经十岁了。我看着我妈的肚子一天天高起来,我爸还贴她肚皮上听动静。她也让我听。我拒绝了。我这么大个人趴她肚皮上算怎么回事儿。
我弟一百天时,我妈请了个照相的来家里,一会坐一会趴的,把我弟摆来摆去。给他照了很多相片,装在各种相框里,还订了一个大相册。我弟从小到大照片很多,有好几本。还有很多段录像。我的照片,是从我弟出生时开始有的,每次给我弟照相时,也给我照,但我没有更早些的照片。连“百岁照”都没有。我姑说我小时候我家很穷。穷可能,能穷到照一张相的钱都没有吗?
我有理由怀疑吧。
何况我跟我妈长得也不像。跟我爸也不像。他们都瘦。我是家族里唯一的胖人。
考上高中以后,我说要住校。我妈很高兴。她让我弟折磨坏了。我弟从出生不断有病,肺炎,支原体、衣原体什么的,慢性阑尾炎,三天两头肚子疼,最后手术解决。我妈天天围他转。
我也有病。我有恐高症。来悉尼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我家里住过的最高楼层是三楼,我学校最高的楼层是六楼。我体育课不敢上高低杠,原来以为自己长得肥,胆子小呢。头一次坐飞机,在天上二十多个小时啊,超级恐怖。到最后我恨不得把飞机窗户砸破,就那么跳下去,管它下面是海洋还是陆地。我就是想从飞机上跳下去。
所以,到了悉尼,我就想,这辈子就在这儿过了,我爸如果特别需要我回去,我就坐船。多长时间都坐。坚决不搭飞机。听说澳大利亚当年的英国开拓者们,也是坐船来的。
我雅思成绩不高。人家的要求不是无理,你英语水平不够不达标,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就是让你上研究生,那也是白交学费。我同一语言学校的西安朋友,雅思成绩比我高,考了六,照样听不懂。听不懂啊听不懂。比聋人还难受。最郁闷的是我寄宿这家,华人,广东的。他们家移民过来十年了,大人孩子在家里都讲英语。偶尔讲汉语,他们的汉语比英语还难懂。我宁可听他们讲英语。可他们后来英语也不跟我讲了,基本不怎么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我上厕所没冲水吗?我天天洗澡浪费水了吗?我睡觉打呼噜影响他们休息了吗?我嫌早餐面包只有咸没有甜吗?没有啊,我什么话都没多说啊。我初来乍到,在一个不是自己的国家,我什么也没敢多说呀。
幸好认识了小倩。小倩比我早一年来悉尼,高中没毕业呢,她准备在悉尼读本科。也是家里送过来的。她读了一年语言,仍旧不够申请大学的,还得再读。她住学校宿舍,不像我寄宿人家里。因为小倩,我的悉尼岁月才有了闪光点,值得回忆。我作为男人的第一次,她作为女人的不知道第几次,在我们认识一个月以后的某个晚上,没有很多准备地发生了。第三天,我从广东人家搬出来,住到小倩宿舍。反正她一个人住,我过去,还可以分摊一部分费用。
我为什么离开悉尼?因为小倩必须离开悉尼。她家里不让她往下读了。小倩说可能是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她说她爸她妈在悉尼安了眼线。她跟我同居,她爸她妈一定通过眼线知道了。最狠的是掐了她的生活费。不给生活费,给她订了回沈阳的机票。
我没有能力挽留她。我没有能力给她交学费、让她在悉尼完成大学学业,靠我爸给我的钱养活我们两个人。交完学费,我爸两个月一次往我的卡里打钱,刚刚够我吃饭。不像有些家长,一次半年或者一年给足。我爸是个精明的商人。
小倩回沈阳之前,我们租了一辆吉普,把开车能走到的地方玩了个透。黄金海岸,大堡礁,墨尔本,首都堪培拉。我地理课学得一般,一直以为悉尼是澳大利亚的首都。悉尼的红灯区也是小倩告诉我的。她说有的留学生偷偷去那里。她甚至告诉我:如果你实在想我了,受不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女生,但绝对不能去那种地方!你听见没?!
她趴在我怀里哭。我的衣裳都湿透了。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绝不去找那种卖身的女人。
我没想到我会很快回国。我只知道那将是我们两个最后的澳大利亚岁月。
小倩走了以后,我更不愿意去上课。我本来就没想来上课。我在国内我能找到工作。饿不死。当初想去老爸公司,主要是对那些亲戚不放心,怕我爸被他们算计了。既然我爸不那么想,我走远点也行。是小倩改变了这一切。她回沈阳以后,天天在QQ上给我发各种悲伤难过的大脸小脸,我就觉着再也呆不下去了。人活着是为了快乐,如果我在这里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呆下去?
对于回国,我没有任何遗憾。我本来就没想出来。我的留学之旅是我爸的野心和虚荣心,不是我的。为了让他在生意伙伴面前继续有一个在国外留学、有着远大前程的儿子,我决定暂时不告诉他我的决定。这样,他每两个月一次打到我账号里面的钱,我还可以继续享用。我说的享用不是挥霍。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爸挣钱不容易。我见过他在客户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他每年都要花很多钱和精力去陪那帮客户到处旅游,陪他们打麻将,去洗浴中心。我知道他陪那些人时脸上笑心里烦。我爸不容易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用他给我的学费、生活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生意。就当是他的投资吧。我提前回来,总有一天会暴露。等到那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投资收入作为回报,告诉他,与其花钱养活澳大利亚的学校,不如把这钱作为我念社会大学的学费。
所以,当我在万米高空再一次验证自己患有恐高症,当飞机在沈阳桃仙机场落地,我的心终于跟我的脚一起落到地面了。回国的乘机时间跟去时是一样的,但因为心里牵挂着小倩,因为目标明确,感觉不像去时那么难捱。我坐着机场大巴进了城里,再搭出租车,住进北陵公园西门的一家快捷酒店。那是我在网上早就订好的。房间里除了单人床,全是行李。那些行李是我妈在我出国前张罗了一个月的成果。我没舍得把它们扔掉,原样从悉尼又都带回来了。我在快捷酒店只住了两天,就通过中介租了一套一居室。我的新家在北陵公园的东门,离小倩家不到500米。
从此,我在沈阳有了新家。
话说我们家在浑河边上有一套房子,是恒大的一个楼盘,精装修的,一百五十多米。金融危机开始的那一年,恒大打85折促销,加上团购、一次性付款,几层优惠加一起,房子实际买到手,是原来标价的77折。我爸觉得他拣了很大的便宜。那套房子我去住过几次,有我一间卧室,卧室虽然朝北,但正对着小区的湖景,夏天看上去不错。我住过几次?三次还是四次吧?平时主要是我妈带我弟在那儿住。我爸在老家和沈阳、大连、全国各地到处跑。我曾经担心,万一哪一天他高兴了,也想出国了,买张机票去了悉尼,到了史密斯机场才告诉我他过来看我了,我该怎么回答他?
这种担忧一直伴随着我,我偶尔夜里突然醒来,几次做的都是这种梦。
我和小倩的日子,过得很规律。
小倩进了补习学校。她爸她妈让她补习一年,参加国内的高考。这次他们准备让她在国内先念个大学,等她大学毕业了,再出国。据说那时候她妈妈到退休年龄了,可以到国外陪她读书。
尽管我的住处离小倩家很近,我一周也只能见到小倩一次。她妈周日晚上开车送她回浑南的寄宿学校,周五晚上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小倩只能利用周末的时间,找个什么借口,剪头、搓澡、买小零碎东西,偷偷到我这儿呆上一两个小时。她曾经发誓要退学,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她说这么多年,压岁钱她攒了能有十万,她可以想办法把钱取出来,和我一起做股票。凭我的智商,她相信我们不但可以挣钱,还可以发财。我们做金领。既不用天天挤公交,也不用到一个叫单位的地方看别人的脸色。我们靠炒股票过小日子还没问题吧?
我不支持小倩的短见。我劝她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本不行二本,二本不行三本。父母给你拿钱读书,为什么不珍惜?我从悉尼回来,固然愿意天天跟她在一起,但我不能毁她。我跟她是想天长地久。我不在乎她跟过别的男人。人在国外,都很寂寞,作为一个远离父母的小女孩儿,她曾经在某个男生的怀抱里寻找一点温暖,我可以理解。就像我曾经想把小倩以外的女生抱在怀里。事实上,小倩是我的唯一。我们每周见上一次,把时间都用在亲热上,有时候连说话都嫌浪费时间。我每次都非常小心。我不能让她怀孕,那样她就惨了。
小倩来了,小倩走了。
我因为她的到来、因为她走了以后期望她下一次再来而快乐。
她去学校上学的时间,我在家里做股票。
我从高中开始就做股票。我爸支持我。去证券公司开户还是他陪我一起去的。我的启动资金是两万块钱,人民币。我爸说他就给我投资这些了,赚了算我的,赔了算他替我交学费。事实上,我没赚,但也绝对没赔。我这点资金,申购新股太少,有时一个号都不够,纯粹给别人当分母。做中长线也达不到锻炼的目的呀。所以,上大学期间,我都是做短线,找股市里的感觉。今天买明天后天卖,手里的股票永远不超过一周。算是小有收获吧,比同期银行存款更高一点。按我爸的想法,不赔就是赚。最近一段时间股票市场不景气,还因为初到悉尼一切都还陌生,我需要适应新环境,对账户上的几万块钱没太上心。悉尼跟内地有时间差,早五个小时。沪深股市开盘时,我在那边应该上课。在决定回国之前,课我还是上的,虽然我在学习语言方面没有天赋,别说英语,我至今说不好普通话,平翘舌不分。我数学厉害。我从小就擅长心算,天生对数字敏感。我爸不让我替他管账,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做股票了。我把富裕的暂时用不上的生活费,都转到股市里。沈阳的生活费,比在悉尼便宜很多,我爸给我的一多半生活费其实都省下来了。每天沪深股市开盘的时间只有四小时。剩下的大把时间,我也基本在网上度过。我不是个爱运动的人。我的胖可能也跟这个有关吧。到悉尼以后,我发现这边的人都非常爱运动。尤其周末,一家家的开着船就出海了,他们不但在陆地玩,还去海上玩。据说真正有钱的人家都有自己码头的,平时船就拴在码头上,想出海了随时。周末大街上也有汽车上面扣条小船往海边开的,这种一般是穷人。在悉尼,瘦让人尊敬。不像我老家,管胖叫“富态”。平时我不爱出去走,愿意在网上浏览新闻,跟人聊天。在悉尼那边这样,回沈阳以后还是。比较“宅”吧。网上新闻比报纸快,但如果你一天不离开电脑,很快你就会发现真正的新闻并不多,尤其跟自己生活相关的或者你感兴趣的。还是聊天相对有趣。
我把网上聊天分两种。生聊和熟聊。生聊就是跟陌生人。在QQ上谁想加你了,碰上高兴的时候你也许就加了。或者你主动出击,愿意跟谁谁聊天,你申请人家,人家也接受你了。现实生活当中的生人,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网上的熟人--但实际上还是生人。真正的熟人至少你应该见过吧,你知道他的脾性,吝啬或者大方,性格开朗或者内向,身上有没有狐臭味,爱吃方便面还是烤牛肉。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脾性你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是熟人?人在现实生活中有面具,在网上就没有吗?有人说网络让人更真实,比如可以更随意“吐槽”。我说“不”。比如我自己,其实在网上戴着更厚的面具。我在QQ上经常显示自己正在澳洲的某处旅行,实际上,那些全部都是过去时。曾经的旅行。我和小倩。
熟聊就是跟真正的熟人。高中同学,我就只跟七扭在网上偶尔见面。七扭是绰号。我高中文科班同学,女多男少,男生一共八个,按大小排序,一大二公三从四德五脊六曽七扭八歪。好玩儿!他行七,所以“七扭”。我行八,本来大家喊我“八歪”,我嫌难听,让他们喊我“老牛”。牛是我姓,“老”在我家乡话里,除了年纪大,还有“最小”的意思。一开始他们坚持“八歪”,不让我破规矩,我不答应,力陈主见,他们就改了。
在网上偶然见到七扭时,我看他闲得五脊六曽。那时候我刚到悉尼,还没跟小倩走到一起。寂寞得很。他乡遇故知,能跟他一起说家乡,说高中,说宿舍,说食堂,有一种别样的开心。他在一家培训学校当老师,好像没有女朋友,经常在网上。后来我回沈阳,见他仍旧在网上,仍旧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我灵光一现,想了个主意,说要建个快乐营地。他很上心。有了新想法,赶紧到网上跟我一五一十掰扯。年轻人,有新想法、动脑子是好事。比闲逛打游戏强。也许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可以给他投资的人,他没准儿真能付诸行动,真能做成什么大事儿呢。人最怕没有想法。
其实我在网上也碰见过其他高中同学,男生女生都有。只跟七扭联系,因为他腰杆直。他是农村的,家里不富裕,但他从来不像很多其他同学那样在我面前明显矮一截。我有什么了不起吗?没有。我家的钱是我爸挣的,跟我有毛关系?我只不过是沾光手头宽绰一点而已。再说他们都是亲爹亲妈,我的爹妈是不是亲的,还两说着呢。所以,大家都是一样的。古人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很多方面我还不如他们。我体育方面就是弱项。我连高低杠都不敢上,让人耻笑。体育课上,七扭没少帮我。我心里有数。看我跑得慢,有些人心里冷笑,心想你终于也有不如人的地方了。七扭不是,他看我跑不完一千五百米,他是真心为我着急。我能感觉出来。
为了让他相信我的诚意,我曾经给他打过1000块钱,人民币。那回我是真挣钱了。有一只股票叫包钢稀土,从我买上它开始,它就不断地上涨,当它的股价比我买时涨了两倍时,我忍痛把它卖掉了。稀土是稀有资源,比我爸倒腾的铁矿石精贵,但也不是金子啊 ,不能无止境地上涨啊。我一般都做短线,包钢稀土是我握在手里时间最长的股票。股价那么上涨,有一点大浪滔天,随时可能把人淹没、让人窒息的感觉。我不仅在飞机上恐高,在股价上也恐高。我是个名符其实的胆小鬼。包钢稀土在我卖掉之后仍旧不断上涨。那我也不后悔。就像我不后悔从澳大利亚偷偷回国。
除了包钢稀土,我从来没买过超过10块钱的股票。
后来我就“潜”了。在QQ上,“潜”就是让自己隐身。你仍旧在线上,可以看见好友,别人却看不见你。我累了。我不知道跟七扭怎么把谎圆下去。撒谎很累人的。谎话是种子,一旦种下,就像植物一样,它要自己任性生长,不听你摆弄了。你非得摆弄、让谎花继续盛开绽放的话,就得像农民种地,要浇水、施肥、打杈,不让它长歪长傻了。很累!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因为一件虚构的事情累呢?没必要!
我潜了。我安慰自己,快乐营地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它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对七扭也没有伤害。它只是快乐的想法而已。我从来没觉着它能实现。现实生活中,真会有人为这种幻想投资吗?我认为不会,或者说很难。
我撤了。
事实上,那段时间我上网时间也确实比原来少。
我天黑以后去北陵公园运动。
小倩说:你需要减肥。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她头一次告诉我她认为我肥。为了小倩高兴,好吧,我要减肥。减少饭量,增加运动量。我从小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回沈阳以来,一日三餐,早餐比较随意,面包、牛奶、鸡蛋,我百吃不厌。中晚餐一般打电话叫外卖。肯德基、麦当劳、吉野家。小倩认为我吃的大部分食品不健康。为了减肥,晚餐我简单整一点水果OK。然后,天黑以后,我去北陵公园快走。北陵公园里有暴走族,好几伙呢,前面有人打着小旗,放着音乐,一帮人吭吭吭走,速度快得很。我不跟他们一起走。我是独行侠。北陵公园埋着清朝皇帝皇太极,说是沈阳市区内最大的公园,其实就是皇帝的大坟圈子。夏天晚上六点以后免票,四面八方,老老少少,乌秧乌秧的,蜂拥而来。我不跟大家凑热闹,不想去挤,也是担心万一碰见熟人,比如我爸我妈。我知道其实在北陵公园碰见他们的概率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大城市缺点多多,有一点好--隐密性比较强,不像我老家县城,你走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你,你不打招呼就会有人说你骄傲、看不起穷人。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大城市其实都是适宜隐的。我爸我妈在浑河边上住,我在北陵公园附近住,同样是沈阳,只要我不刻意想见他们,一般情况下我们是见不到的。就是偶然见到了,现躲也来得及,就像我某天晚上在北陵正门恍惚看见一个人长得跟七扭很像。我看他好像认出我来,想过来说话。我犹豫了一下是否上前确认,然后,我走开了。
我最近两次白天外出,一次是去看小倩参加高考,一次是去恒大的房子看我爸我妈在沈阳的那个家。
我去小倩考试的120中学门口。从北陵公园东门坐205路公交车,到辽宁大学有一站。120中学就在辽大对面胡同里。我早早就去了,戴墨镜,棒球帽。小倩像大多数考生一样,是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来到考场大门口的。那天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一件红色的耐克T恤。我知道她为什么穿这个,因为上面有一个像对号的标志,家长们都给孩子买,讨个吉利吧。这是两周之前小倩过来时当笑话讲给我的。她上个周末没过来,给我发短信,说马上就要高考,她爸她妈忽然开始严防死守,不给她任何借口一个人出来。她把考场告诉我,让我到考场门口去看她,给她加油。为了不让她爸她妈发现,她说我只要第一天早晨出现让她看一眼就行。我在现场,会让她更加有信心。她准备报考沈阳以外任何可能的大学,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在另外的城市相会。
警察在校门口用线拉出了安全区,线内只许考生进去,家长止步,我更得止步。我估计所有人都会感觉我是莫名其妙的人,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学生家长。当然,除了小倩,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我。他们都紧张得很。我看见小倩的爸爸妈妈陪她一起还要往线里走,被警察拦住了。小倩长得非常像她妈妈。她妈妈快五十岁了,非常年轻,皮肤很白,一看就是过好日子的女人。希望小倩以后也像她妈妈。我一定让她过好日子。
小倩经过我面前时,冲我挤了一眼睛,嘴噘着。我知道她是索吻呢!馋丫头啊,等你考完了,上大学了,我会给你的!等着吧!现在好好考试!
我去浑河边上那个家,去跟我爸我妈我弟告别。小倩考上天津某大学,开学以后就要去那边报到了。我已经在网上租好了房子,准备到天津去陪她。虽然我回来一年多,我一直没见过我爸我妈我弟,事实上我还真怕哪一天他们在大街上见到我,但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还是觉得应该跟他们去告一下别。就像那天到考场门口看小倩参加高考时一样,我戴着棒球帽,戴着大墨镜。我从北陵公园东门坐281路公交车,到南站西广场。我在西广场换166路公交车,终点就是我爸我我妈我弟在沈阳的家。虽然我从来没坐公交车去过那个家,但我知道怎么走。在或者地图上,搜索一下就一清二楚了。有网络真方便啊 。
我到浑河边上的恒大绿洲时,已经是中午。烈日炎炎,秋傻子晒死人。大门口除了穿制服的保安,再没有别的行人。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我不想进去,就站在临街的一块树阴下,站了将近半个小时。没看见我爸,没看见我妈,也没看见我弟。事实上,我不知道他们最近是不是在这儿住。我弟还没开学呢,他们也许回我老家凉快去了。我老家县城的房子就在江边上,江风吹来,不用空调,连电风扇都不用。我没看见他们,就当是看见了吧。就当他们知道我来跟他们告过别吧。
除了小倩,任何熟人不知道我曾经住在北陵公园东门,不知道我即将离开沈阳。
除了我自己和证券公司,任何人不知道我股票账号上的财富正在缩水。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我正在亲身体验。
我在悉尼两年的留学经历马上就该结束了,我爸给我的生活费也该停止了。如果没有他的资助,我还能维持多长时间有小倩陪伴的快乐生活?天津的房租比沈阳高出一大截,不知道生活费用是否更高。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去做什么。我会找一个工作,挣钱养活自己。还有小倩。
那将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在沈阳最后一次上网,我浮出水面,给七扭发过去一张快乐的大脸。
然后,我又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