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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桃花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11-03-15

                         一

  满眼都是各色各样其实又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在粘稠的空气中被搅成了一锅粥,如果不是格外用心,你是很难把一个个体从群体中分离出来的。坐在和气商厦顶楼的一个角落负责开发票的于小丹眼里总会是浑浊的粥状体,走来走去的人不过是粥中的米粒,她很难把他们一个个分开又觉得没有必要把他们一个个分开,偶尔的清浅不过是一些奇思异想,闪一闪也就过去了,重新覆盖的粘稠度往往会更高,也会让她更有一种安全感。
  粘稠对于小丹来说的确是一种安全。
  于小丹的位置是这家商厦的天涯海角,八层楼高的偌大商厦,人们逛到这里已经是腰酸腿痛,耐性达到了一个边缘,目光触及处的粘稠度已经相当高了。粘稠中的于小丹就有了一种乱中取静的安然,或被阴影遮蔽的虚无感。
  但是,还是时常会有人把一粒米从粥中分捡出来,那种被晒单的感觉就如同有一把锋利的剃刀在剃她脖颈后的绒毛。锋利的刀子是很容易让人受伤的,由此而产生的小心与防范便会给于小丹平添一份莫名的烦躁。
  分捡源于她的长相,完全是她的长相吸引了某人,某人才会费力把一粒米从粥中分捡出来。于小丹的长相是属于见仁见智的那种,有些人说她漂亮,有些人则说她不漂亮。分捡她的当然是一些认为她漂亮的人,这类人通常会认为她的皮肤好,白嫩,光滑如绸;她的头发好,长发,黑粗,根根如丝;她的脸形好,瓜子脸,尖下颏;她的眼睛好,双眼皮,大而亮。当然,很多人是看不到她的体型好的,开发票是坐着开的,只要是上班时间,不管开不开发票她一律是坐姿示人,姣好的体型也就无法被这类顾客看好了。
  说她不漂亮的那类人通常会认为她的五官不好,她的眼睛虽大却有寒光,这种寒光出自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怎么说怎么让人觉得别扭;她的鼻子也不甚好,鼻梁虽然挺直,鼻头却是扁平的,正面看缺乏陡峭的立体感;她的嘴形虽无可挑剔,但牙长得不好,门牙右侧有一颗向外突起的包牙,这样姣好的嘴形就打了折扣。
  有一类人说她不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类人说她漂亮,而且这类人的数量要远远大于前一类,更重要的是说她漂亮的这类人中有对她的命运起着重大作用的人物。这个人物叫李和,因为生着一颗明显大于常人的硕大头颅而背地里被人称作李大脑袋。于小丹到和气商厦的第七天,李和就把她从一锅粥中捞了出来,捞是相对的,当李和亮起眼睛向她走来的时候,她也亮起眼睛不敢懈怠地把李和从一锅粥中捞了出来。
  李和是和气商厦的总经理,对于李和其人于小丹是了解一些的,还没有进和气商厦工作时她就知道李和这个人,李和是这座城市里的名人,著名的企业家,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李和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传奇人物,也是于小丹心目中的传奇人物,他向于小丹走过来,于小丹就觉得是一段传奇走近了自己。
  你叫啥名呀?李和问。
  我叫于小丹,李总。于小丹说。
  是开发票的?李和又问。
  是开发票的。于小丹说。
  很好理解的紧张被不好理解的问话给冲淡了,于小丹的嘴角甚至挑起了一丝忍耐不住的笑意。如果李和的第一句问话还好理解,那么第二句问话就是毫无章法的明知故问了,这样的问话出自李和这样的人物之口当然是让人不好理解的。
  李和也觉察出自己的问话有些问题,就也笑了。于小丹觉得李和笑起来很好接近,在众多商厦职工的眼里,李和是个很难接近的人,抛开他的为人处事不说,单说他的长相就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李和身材不高,横向却是尺寸超标,也不是胖,是矬而壮,胳膊腿都粗人一圈,肩膀也宽人一块,与身材相当搭配的是那颗硕大的脑袋,脸扁平,眼睛本来不算太小,但生在这张脸上就显得很小了,宽大的鼻子是扁平的,横卧在脸中央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一张阔口被一脸横肉簇拥着,因为常常咧着嘴,这张嘴便显得气焰十足,威慑力十足。营业员们私下都说怕李和,于小丹却一时很难找出这种感觉。
  开发票还适应吧?李和说。
  挺适应的。于小丹说。
  觉得不适应就到办公室来做文书。李和说。
  不用,我真的挺适应的。于小丹说。
  李和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于小丹的眼前又恢复了一团粥状体,这是一段有点陡的遭遇,类似于天上掉馅饼,她本来应该窃喜但实际上她却混混沌沌,或者说是一种眩晕的感觉。这件事过去很长时间了,但只要一想起来那种眩晕感便会轻易回到身上。于小丹很正常地猜测过李和的用心,办公室里的工作是众多营业员向往却想都不敢想的,李和却主动要调她,如果不是她的工作能力高人一等,那就是看上她了,调她过去是为了近水楼台。现在的老总对女性的征服欲都极强大,经常性地看上一两个女属下也不算不正常的事情,可是和气商厦漂亮的女孩子多着呢,他为什么会看上她?于小丹不是一个神经脆弱的女孩子,只草草想一想,这件事就淡若云烟了。
  现在,于小丹依然坐在和气商厦的顶层开发票,从她坐的位置和表情看,几年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周围的人都认为也都知道在她的身上实际上是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的她已经是李和的人了,更确切的说法是,她已经是李和的“小蜜” 了。小蜜这个词在时下有褒有贬,但归根结底是贬义的,于小丹总觉得这个词是把锋利的钢刀,带在身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令她受到伤害。
  这天上午,正在工作位置上的于小丹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二哥打来的,张口便朝她借三千元钱。于小丹皱紧眉头,问他用钱干什么。二哥用她听惯了的软得不成形状的声调说,如果不是摊事了,我是不会朝你借钱的,没办法,你赶紧往我的卡上打钱吧。于小丹继续问,到底是什么事?二哥这才说,还不是你二嫂的老毛病又犯了,去医院检查呀抓药呀哪项不得用钱。于小丹的二嫂有哮喘病,不犯病的时候与健康人没什么两样,犯起来却是狂风暴雨不得了。二嫂犯病的频率是两三年那么一两次,但因为二哥的需要,二嫂犯病的频率便被发展成了每年一两次。于小丹说,别蒙人了,我没钱,要钱自己赚去。二哥的腔调软的不能再软了,说,这回真不是蒙人,你二嫂真犯病了,我现在手头只有一百元钱,你不借我钱你二嫂就没救了。于小丹被二哥的软腔调给绕住了,她倒不怕得罪不务正业的二哥,她怕二嫂真的是犯病,见死不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揣起手机,于小丹起身便往楼梯的方向走,有个要开发票的顾客问她怎么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等一会我就回来。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等她匆匆赶回,她的那张桌子前已经候着一长串要开发票的顾客了。
  那个她走时就侯在那里的顾客虎着脸吼道,你不是说就一会儿吗,这都一个小时了,什么工作态度?其他人也跟着吵嚷,七嘴八舌一起谴责她。有个顾客还找来了楼层经理崔晓雅,这个长着一张端庄漂亮不怒自威的脸的老大姐把于小丹拉到离顾客们稍远一些的地方,用和蔼得近乎讨好的口气说,以后再离开你就找我来替你,省得有些顾客找麻烦。于小丹说,你多忙呀!崔晓雅说,我忙我可以找别人呀,我肯定有办法。
  一向对下属严厉得不近人情的崔晓雅,在于小丹面前却是很善解人意。


  于小丹的父亲在好多年前曾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的厂长,因为在男女关系上犯了严重错误,被强制提前退休了。父亲生的身材修长,五官线条硬朗,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更兼在单位里是一把手,就更有资格招蜂引蝶了。父亲也真的不负天恩,相当地珍惜资源,他对厂里的女职工曾做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哪个能上哪个不能上,就像熟悉厂里的设备一样已经烂熟于心。能上的,绝不浪费资源,有机会便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父亲当厂长的那个年代生活作风问题是很严重的问题,父亲第一次得手时后怕得都虚脱了,真怕那个女职工的家属打上门来,那样的话他就什么都完了。第一次他上的是一个少妇,是某科室的干部,他以谈工作为由把她叫到办公室,当时已经是午后四点五十分,离下班时间仅剩十分钟。谈了一会儿工作,时间就滑到了五点,外面的走廊在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渐渐沉寂下来,父亲觉得时机到了,谈着谈着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少妇的右手,少妇使劲往外拽,他则使劲往里拽,拽了几下他的大脑就呈现了一片空白,在这个空白里他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当少妇提着裤子逃出他的办公室时,才有花花绿绿的东西涌进大脑。后怕也就几天的事,几天后天下依然太平,他就长舒一口气,胆子由此长了一圈。
  一周后,父亲又在相同的时间段里找了那个少妇谈工作,这次铺垫得少,落在实处的多。少妇在他粗壮的喘息声中问,厂长怎么会看上我?他说,看你漂亮。少妇说,可厂里有好些比我漂亮的呀?他在心里说别急,嘴上却说,我只看你漂亮。少妇说,其实厂长才是美男子。他说,真的?少妇说,真的。他的自信心和胆子一样也长了一圈。
  夸她漂亮,父亲多少是有一点违心的,第一次对老婆以外的女人打这种主意,他没敢把目标锁定得太高,他当时认为漂亮的女人难度大,便找了个相貌平平的下手。第二次他把目标抬高了一些,找了一个漂亮女工,这女工刚刚结婚不久,还没怀上孩子呢。他依然是把她约进办公室,同样是在谈工作时抓住了人家的一只手,那女工另一只手立即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给打愣了。这是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当时他吓得手直抖,真怕这个烈性女子闯出门去把事情公开,那他还有何脸面当这个厂长?但他担心的事情依然没有发生,这女工也愣了一阵,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厂长,我也没想到我会打你,我也不知道我这只手怎么会不通知我擅自行动。父亲一颗悬起来的心落了地,他揉了一下火辣辣的腮帮,说,没事。说罢就又搂住女工,这回女工没有反抗,在他的怀里很是配合。做了该做的事后,父亲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不想白占你的便宜。女工说,那就给我调个工种吧。父亲说,你别当工人了,到科室当干部吧。那女工激动得居然尖叫了一声,好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父亲在当厂长期间占过多少女职工的便宜已经无法统计,这是父亲搞腐败的结果,那个年代搞经济腐败的还不多,搞生活腐败的却不少,当然都是偷偷摸摸,虽然也是企业里公开的秘密,民不举官不究罢了。关于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母亲和于小丹的兄弟姐妹们均伤透了脑筋,或者说是受足了伤害。那时候还都不习惯去宾馆开房,父亲偷欢的场所除了办公室就是家里,趁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父亲多次把厂里的女人带回家。母亲曾接到过一封知情者的密信,她上班的时候就请了假回家捉奸,一抓一个准,可捉奸的结果却使他更加受伤,父亲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带女人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父亲是在于小丹读初一的时候出事的,那一次父亲把厂里的一个仓库保管员约到了办公室,那女人又胖又黑,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丑,都没想到会有男人打她的主意。父亲对女人是照单全收型的,美的丑的都能接受,他似乎更在乎数量,数量上的不断提升会令他的成就感更趋丰满。都知道男人做爱是睁着眼睛的,视觉对快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女人做爱则是闭着眼睛,依赖的是触感,所以男人也就更加在乎女人的长相。父亲也不是美丑不分,他的过人之处是能够在通常人们认为丑的地方找出美来,比如这个又胖又黑的丑女人,他就成功地从她的脸上找到了令他心动的美的地方,这女人的鼻子挺秀,几乎是她脸上唯一可以令人称道的地方,那么他就会抓住这一点不放,而闭着眼睛的女人鼻子显得格外突出而重要,看着她的鼻子和腮边羞涩的表情,他的情欲便不打折扣地高涨起来。
  照例是谈工作,谈了几句父亲便出手捉住了那女人的一只手,那女人的另一只手毅然冲着他的脸颊扑来。挨了一记耳光的父亲并没有退缩,他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女人下意识的反应,打过他之后就会顺从于他。父亲咧嘴笑了笑,使全力把这女人放倒在长沙发上,就在他解她的裤带时,她竟奇迹般地把他掀了个倒仰。女人慌不择路,逃向窗户而不是房门,她推开一扇窗,侧过身子对父亲说,你不罢手我就跳下去。父亲以为她是作秀,毫不顾忌地继续向前走,这一次父亲想错了,这女人居然真的跳了下去。好在父亲的办公室只是二楼,跳下去的女人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的小腿还是骨折了。
  事发后,有关部门本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但上级领导考虑到他为企业做过的贡献,为他说了好话,这样,免予刑事处分,他只是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于小丹因为强烈反感父亲的行径,从小便对男女关系非常敏感,青春期的于小丹曾发过重誓,除了搞一个人人都得搞的对象外,这辈子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远离男人。

                         二

  但是,想远离男人是一回事,离不离得开男人是另一回事。对于于小丹来说,事情发生的蹊跷,就在开发票的于小丹被老总李和从一锅粥中分捡出来的一周后,她被选进了和气商厦组织的一支考察团中。这支考察团的团长是李和,考察团的成员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女职工,走在这支团队里,于小丹像一粒不显山露水的米在粥中晃悠,这令本来满腹狐疑的她一点一点地放松了警惕。
  团队下榻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四星级饭店,李和与几个高管住单间,其他人便住两个人一屋的标间。分房间的时候分出了单,而这个时候于小丹恰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饭店前台时房间已经分完了,大家都拿着钥匙去了各自的房间。于小丹有了片刻的迷茫,她问前台服务员我的房间在哪,还没等服务员回答,她身后便有人将一把钥匙递到了她的鼻子底下,这个人就是和气商厦的楼层经理崔晓雅。崔晓雅说,你不用再开房间了,反正我也不在饭店住,我去亲戚家住。于小丹有些犹豫,崔晓雅在她的鼻子前晃了晃钥匙,接着说,我和吴燕一个房间,你们都是年轻姑娘,住一个房间挺合适的。于小丹这才接过钥匙,崔晓雅又说,我东西太多,都是捎给亲戚的,你帮姐拿到外面好不好?于小丹当然不能说不好,就拎了一个大包,随崔晓雅走出了饭店大堂。
  把崔晓雅送上出租车再返回大堂,时间已经用去了二十分钟。于小丹拿钥匙打开房间门时,房间里居然空无一人,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有哗哗的水声,有一张床上堆着女人的衣裤,显然吴燕正在洗澡。于小丹把自己的旅行箱放在另一张床跟前,她想这吴燕也太性急了,才进房间这么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洗澡。她无事可做,就坐到椅子上休息,这时手机轻轻响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同团的好友柏霞的短信,柏霞与另一个姐妹住在另一个房间,叫她过去有事要聊。
  于小丹揣好手机离开这个房间,去敲另一个房间的门。柏霞和另一个女孩聊得正欢,见她进来,便立马把她卷了进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无非是女人们都关心的一些八卦新闻,这一聊就使时间轻易地滑出挺远,等她回自己的房间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于小丹拿钥匙开门,猝然闯进眼睛的场景令她一时有些麻木,有一种看电视心不在焉地调台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发出一个姑娘家看到这种事时应该发出的尖叫。
  这个场景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男一女正在床上翻云覆雨,于小丹的贸然闯入令这个场景也和于小丹一样有了片刻的定格。片刻过后,吴燕率先尖叫了一声,只顾脑袋不顾腚地拽过被子捂住了头,男的倒是十分镇静,他从容地用被子盖住要害部位,光着白亮亮的上身挺起硕大的头对愣着的于小丹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于小丹说,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他又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于小丹说,是崔姐给我的,她叫我住这个房间。
  话说到这于小丹才意识到了什么,此时她才发出应有的一声轻呼,转身就逃。
  于小丹疾疾逃到大堂,她呆愣愣地戳在大堂的一盆硕大花木跟前,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好。一个姑娘撞见这种事怎么说怎么是晦气的,她的脸上挂着比被撞见者还惊慌的神色,这种神色令大堂的门童和前台服务员都对她侧目良久。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场景里的男主角李和穿着一身睡衣从电梯里钻出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她的跟前,递给她一把钥匙,说,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间吧。
  不。于小丹说。
  我叫你住你就住。李和说。
  不。于小丹又说。
  又不是让你和我一起住,就算是我们这一夜换防了。李和说。
  于小丹嘴上说不,手上还是接过了那把钥匙,李和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又进了电梯。她又戳了一会儿,这才慢慢靠近了电梯的门。
  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于小丹忍无可忍地失眠了。诸多疑问远胜于猝不及防的刺激,如果说吴燕认为崔晓雅去了亲戚家住,这个房间理所当然成了她安全的单间了的话,李和为什么会放弃这个更加安全的真正的单间,而要冒一些风险去吴燕的房间呢?吴燕和她一样还是个未婚的女孩子,她和有妇之夫李和乱搞男女关系,仅仅是想得到一些特殊的好处吗?崔晓雅让她入住那个房间,难道只是想让商厦节约开支,她真的有那么高尚吗……第二天吃过早餐,于小丹又回到了吴燕的房间,两个人见面有些尴尬,吴燕红着脸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但转瞬吴燕的脸就不红了,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常态,反而是于小丹一时难于恢复常态。她照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觉得有些憔悴,反观吴燕的脸却是光华夺目,心里就难免不太平衡。
  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李和打电话叫于小丹到他的房间来一下,说有几句话要讲。于小丹本想说有话就在电话里讲嘛,但出口只是轻如羽毛地嗯了一声。走在通往李和房间的走廊里,于小丹很自然地把警惕性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过她并不害怕,她一贯认为男女间的事只要女方拿得住自己,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进房间后,李和让他坐到沙发上,李和则坐到茶几另一侧的另一只沙发上。李和很和蔼,但由于长相的原因依然显得很严肃,他把茶几上的果盘向于小丹跟前推了推,好像并不急于说什么。
  李总找我有什么事呀?于小丹说。
  事情你都看见了,我相信你不会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李和说。
  嗯。于小丹说。
  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李和说。
  我只是普通的营业员,我怎么会看不起李总。于小丹说。
  其实你也该知道,现在人们都不把这种事当回事了,但说句心里话,我还是很拿这件事当回事的,我和吴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我没必要和你讲这些话,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拗不过自己,还是想和你讲。李和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和又说。
  李总你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啥呀?于小丹说。
  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你。李和说。
  于小丹觉得身上的汗毛刷地一下竖了起来,尽管有一些预感,但李和能这么容易地说这种话还是令她觉得很突然,本能的反感压倒了恐惧,她霍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她还愤怒地拍了一下茶几,果盘里的一只桔子被震出来,在玻璃茶几上翻了个身滚落地上。
  李总,我可不是吴燕那种人。于小丹说。
  正因为你不是吴燕那种人,我才喜欢你。李和说。
  李总,我想你应该放尊重些。于小丹说。
  我从来没听她们这样跟我说过话。李和说。
  她们怕你找小脚,怕被开除,我不怕,你可以开除我。于小丹说。
  我不会的,我不是个小气的男人,也许正因为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才更不会找你的小脚。李和说。
  于小丹本来还有一些充满火药味的话要讲,但觉得立即走开应该比讲话更有力度,于是便不再讲话,向门的方向走。李和没有采取过激行动,他几乎是默默地看着于小丹走掉了。


  于小丹能进和气商厦工作全是母亲的功劳,母亲为她的这份工作用了伤筋动骨的努力。和气商厦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商业企业,一个女孩能进和气商厦当营业员是个不错的选择,营业员一般都是受雇于柜台老板,虽然也都签了用工合同,但依然有临时工的味道。开发票的工作不同于一般的营业员,而是和气商厦的正式员工,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正式工作,一个女孩子拥有这样一份工作,身价和未来都是洒满阳光的。母亲托过很多人都没有成功,关系没到份儿,谁肯帮这么大的忙呢?最后母亲腆着老脸去找了父亲的一个老相好,这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女人的儿子是李和的司机,她也算给母亲面子,在收了一万元钱的好处费后答应帮忙。而李和也真给司机面子,于小丹的工作问题就这样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地解决了。
  父亲虽然当过厂长,但除了捞足了女色外,经济上却是清白的,这使他赋闲后家里的生活一直处在清贫状态。家里不多的积蓄几乎全花在儿子的婚事上,为于小丹的工作花掉一笔钱后,家里的账本就已经出了赤字。于小丹本没有理由不珍惜这份工作,但为了抵挡男人的骚扰,她觉得自己怎么做都在所不惜。
  在成为李和的小蜜之前,于小丹只处过两个对象,上职高的时候有男同学追她,她一概冷面拒绝,本该对异性有好感好奇的青春期,对异性的排斥反而成了主流。第一次处对象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当然也是人家主动追的她,当时她正在一家鞋店打工。小伙子买鞋的时候相中了她,便对她采取了攻势,在处对象的问题上于小丹是很理智的,把彼此分析的相当透彻,小伙子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小伙子的家庭状况也令她十分满意,况且小伙子的长相也说的过去,她认为这是一对般配的男女,于是就接受了。两个人处了大约有一年的时间后分手,提出分手的居然是人家小伙子,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实际,两个人处了一年多了,哪有不让近身的?个中情况只有于小丹自己最清楚,她也不是有意不让小伙子近身,每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她甚至有意鼓励自己做一些必要的迎合,可每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对这种事情本身的厌恶感便不自觉地占了上风,她坚定地停止或抵制了一切行动,像一块牢不可破的铁板一样坚硬地戳在那。
  第二次处对象是别人给介绍的,母亲逢人便托,这样便有很多人给于小丹介绍过对象,但每次相过亲后都被她找借口推掉了。只有见过一个大个子小伙子时,她才又点头同意相处。完全是相亲时小伙子的一个看似很平常的动作打动了她,当时她推脱不过吃了介绍人塞给她的一个桔子,桔子吃完了手有些粘,可身边又没有可以擦手的纸巾,就这时候,小伙子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袋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擦手时她便觉得有一股热流从心头漫过。于小丹和这个小伙子相处了半年后分手,也是人家提出来的,原因依然是近身问题。
  于小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某个人的小蜜,或者自己会与一个有妇之夫产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那次考察归来后,李和并没有骚扰她,也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给她小鞋穿,她依然坐在和气商厦的顶层开发票,粘稠的空气像浓重的阴影包裹着她,如无形的屏障带给她一份天然的保护。
  但是,屏障还是很快被撞开一个口子,第一个撞屏障的人是和李和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吴燕,也许是因为于小丹曾冒失地撞破过她的秘密,她便对于小丹格外的防范。吴燕是管理层的员工,那次考察回来她便和崔晓雅对调了工作,成了商厦顶层的楼层经理,开发票的于小丹便成了她的下属。有事没事吴燕总会不自觉地找于小丹的麻烦,有一次,她居然找了个并不能自圆其说的借口扣掉了于小丹一个月的奖金。
  第二个撞开屏障的是崔晓雅,在商厦里崔晓雅和吴燕平级,又都和李和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应该属于竞争对手。崔晓雅的资历和工作能力均在吴燕之上,但吴燕凭着年轻漂亮,事事总是压着崔晓雅一头。崔晓雅不服,又不便与之正面冲突,就总是鼓励于小丹反击。有一次她把于小丹拉到角落里,悄声说,吴燕这么欺负你你怎么能忍得住?我要是你早臭骂她一顿了,在你眼前出丑的是她,应该她怕你才是。于小丹脱口说,崔姐,那天你安排我住你的房间,是不是有意让我撞见他们的丑事?崔晓雅连连摇头,说,不是,我可没那么多心眼。于小丹说,那你怎么知道她在我的眼前出丑了?崔晓雅有些尴尬,嘿嘿笑了几声说,瞧你这丫头,竟瞎猜。于小丹来了犟劲儿,说,我没瞎猜,是你拿我当枪使,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阴了?崔晓雅也火了,冲着于小丹嚷道,是又怎样?不知好歹的货!这下可好,于小丹没和吴燕吵起来,却和崔晓雅吵了起来。
  接下来撞开屏障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和气商厦的所有员工。由于惹火了崔晓雅,她便私下活动,鼓动所有能够鼓动的人和于小丹做对。吴燕也为其助阵,她和崔晓雅反而成了同盟军。这两个人都是商厦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的营业员都惧怕他俩,也就都暗中响应号召,尽量与于小丹拉开距离,就连和于小丹最谈得来的柏霞也开始有意回避她了。

                         三

  有一件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一天上午吴燕指派于小丹随几个力工去仓库取一批货。于小丹说,我是开发票的,不是干杂活的。吴燕说,我知道你是开发票的,我又没不让你开发票,取货是临时性工作,误不了你开发票。于小丹本想和她大吵一架,但想一想目前的形势就咬牙忍住了。
  这样,于小丹便随着几个力工去仓库取货了。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最后一趟因为只是取几个账本,几个力工便撤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进了库房。库房在商厦的地下室,一眼望不到头的偌大仓库里除了货物就只有一个保管员在,那个保管员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长相丑的有点像李和,当他把一摞账本递给于小丹时两个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碰了一下,碰一下后两个人的手本应该迅速分开,但两个人的手却粘在了一起,于小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那家伙给攥住了。那家伙一边攥着她的手一边腆着一张丑的让人恶心的脸说,我知道没人理你,不怕,以后我理你,你就跟我好吧。于小丹奋力甩开他的手,甩散了一地账本,随即又用解放了的这只手狠狠掴了他一耳光。
  逃出库房,于小丹躲到没人处大哭了一场。
  这天下午,于小丹敲开李和办公室的门,这是她第一次进李和的办公室,一个普通的营业员是鲜有机会进老总办公室的。李和很惊讶,也很高兴,阔口咧开一条缝,问,找我有事?于小丹说,有人欺负我,你说怎么办好?李和说,你要是我的人,就没人敢欺负你。于小丹说,好,那我就是你的人吧。于小丹说这话时人是木的,就好像在跟一个素不相识的顾客说,好,我给你开发票。李和的脸上漾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让于小丹坐在长沙发上,然后自己从老板台后面走出来,也坐到长沙发上,一只手则很自然地搭在于小丹的一只手上,于小丹想忍住,但还是本能地甩开了这只手。李和愣了一下,说,都是我的人了,连手都不让摸?于小丹说,摸吧。李和的手就又一次搭在她的手上,于小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又一次不可救药地甩开了他的手。李和没生气,笑道,好,不急,以后我们换个环境,呵呵。
  于小丹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成为了李和的小蜜,这天下班前,她躲在洗手间里闭上眼睛,泪水便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她咬住牙,使劲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当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是干的了,没有人看出她是刚刚哭过的。
  这天晚上于小丹应约和李和一起吃了顿饭,饭吃到一半时,李和的手又爬上了她的手背,这次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接受了这只手。但当这只手得寸进尺爬上她的身体时,她还是反应过激,做了坚强的抵抗。她知道自己不是作秀,而的确是和搞对象时一样,是心理障碍在替她坚守着身体的关隘,她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过这一关的,那件她本厌恶的事情必将在某一个时刻发生,但走向这件事情的道路究竟有多长,她自己一时也无法估算。
  李和并没有生气,对于小丹他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宽容和耐性。从这天开始,李和便频频与她约会,或是一起吃饭,或是一起喝咖啡,他们甚至还和谈恋爱一样一起去看电影。在只有两个人的适合有一些亲昵举动的饭店与咖啡厅的包房里,于小丹的防御一直很成功,始终没让李和的手攻到她除了手以外的身体。有所松动反而是在电影院的大庭广众之中,在忽明忽暗的影厅里,黑暗和光亮是在猝不及防之中转换着,于小丹觉得这忽明忽暗更具杀伤力,当黑暗覆盖过来时,她开始恐惧,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当光亮覆盖过来时,茫然又替代了恐惧,她精神上又呈现了一摊松弛。李和是在黑暗的掩护下发动进攻的,而当光亮降临时,他的手已经突破第二道防线,成功钻进于小丹的衣服里,于小丹触电似的,身体发生了痉挛。她想躲避,但又怕动作太大令其他人侧目,就强忍住自己没动。李和轻声说,好。进攻继续,终于攻到了乳房重地,于小丹痉挛得已经相当严重了。李和又轻声说,好。他乘胜进军,头一歪,那张阔口便逮住了于小丹的嘴,于小丹除了痉挛,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做任何事了。
  于小丹在痉挛的状态里一直在骂自己是贱货,你怎么不抵抗了?你怎么投降了?你不是最厌恶搞破鞋吗?贱货,你终究还是你爸的女儿,你身上流淌的是搞破鞋的血……
  在电影院里尝到甜头,李和便接二连三地邀请于小丹看电影。于小丹的身体和心理的大门都是在电影院里被攻破的。电影院成了一条走廊,通过这条幽暗的走廊,他们终于走进了某个宽敞的房间。房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李和像个小伙子那样猴急地扑倒了于小丹,在一阵狂热的亲吻之后,李和说,我去洗一下。于小丹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很自然地想起了李和和吴燕在一起时的情景,还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当李和披着浴巾前面光溜溜地冲着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她的眼睛像瞬间被电弧光烫了一下,她本能地闭上眼睛,然后又强迫自己睁开,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裸体,第一次看见真人的男性生殖器,和以前偶然看到的图片一样而又不一样。她慌慌地说,我也去洗一下。就逃跑似的钻进卫生间。
  于小丹在喷头下哗哗地冲了一阵自己,她四目紧闭,四肢在滚烫的水流中有些冰冷有些麻木,滚烫的水流如同即将上身的李和的身体,而她却像一块生铁,依然冰冷坚硬。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卫生间的,她也和李和一样披着一条浴巾,前面光溜溜地冲着李和走过去。她的坚定态度更使自己像一个古代的一去不复返的勇士。
  于小丹爬上床,仰躺下来,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必将发生的事情。一种使人膨胀的气体一样的东西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已经抵达她的身体,尽管是不速之客,但依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响,这声响清晰而又阴气十足,下流而又锲而不舍,粘稠如同人来人往的商厦大厅里的空气。她也说不清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只觉得李和的嘴巴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时,很像一根没有尽头的绳子在繁复地捆绑着她,她的挣扎无济于事,不过是必不可少却又毫无用处的形式。以往的对抗以她的完败而告终,她曾经的牢不可破开始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快点吧。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催李和还是在催自己,李和见状只好结束入门仪式,开始真正地入门,可大门洞开,李和却怎么也入不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于小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看见李和已经一头汗水,垂头丧气的男根如同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
  怪了,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李和说。
  那是什么样子?于小丹问。
  反正不是这个样子。李和说。
  可能是紧张吧,等一会再来。于小丹说。
  于小丹说过这话后有些吃惊,她还是处女,可这句话却像一个蛮有经验的女人说的。李和倒是很听话,躺倒在她的身边休整。又不知过了多久,李和翻身而起,重新入门,可依然入不得门。整整折腾了一宿,这扇已经洞开的门如同安装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令李和始终无法入内。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于小丹问。
  当然。李和说。
  在每道门前都是这样?于小丹说。
  在每道门前都是畅通无阻,就是在你这道门前不行了,怪事!李和说。
  你不信吗?真的是畅通无阻。李和又说。
  我没说不信。于小丹说。


  李和没有说谎,他的确有过许多女人,或者说他跟许多女人发生过两性关系。李和原本并不具备招蜂引蝶的条件,当年连搞对象都是难事,他的尊容常常令女孩子望而却步,到了三十岁头上,才算和一个和他同龄长相也并不比他顺眼多少的姑娘结了婚,这个姑娘叫袁枚。尽管李和不喜欢她的那张脸,但他还是把积攒了许多年的力气都给了她,那段日子他频频入门,且从未发生过事故。
  从刚参加工作到荣升总经理,李和一直是在和气商厦工作。和气商厦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商业企业,也是这座城市市民们最信赖的商厦,买好衣服要到和气商厦,买彩电空调冰箱也要到和气商厦,所以和气商厦的生意一直不错。李和刚参加工作时是电器组的营业员,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被领导看中,把他调到了办公室做了文书。这以后,有关和气商厦的报道文章频频见诸报端,为宣传企业他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几年工夫,他便被提拔到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在同龄职工中绝对是佼佼者了。
  商业企业的特点是女职工多男职工少,男职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红花,也很容易犯生活错误。与李和资历相当的几个男职工先后都犯了生活错误,唯独李和一尘不染,多年来保持良好的口碑,因此也深得领导的赏识。其实李和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尚多少,自己不过是没有别人的条件罢了,如果也有女职工能够看上他,他也不会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换句话说,就他这模样,有哪个女职工会看上他呀?因为条件差,他也就断了胡思乱想,只把心思用在工作上。
  李和是当年同资历的中层干部中最先被提拔为副总经理的,当了副总经理的李和依然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并很快显示了令人瞩目的经商才华。那个年代,国营商场的进货渠道还很保守,李和却大胆提出了要引进广州个体服装厂的产品和来自香港的产品。这样的产品一经引进,销路大好,和气商厦的利润一直居高不下。有一年,他参加市委党校的副县级干部培训班,是学市场经济的培训班,他在学习期间写了一篇有关国营商场如何与市场经济接轨的论文,因为立论新颖,有开掘精神,被校方推荐给了市领导,引起市领导的高度重视。李和的人气因此直线上涨,当商厦的总经理被调出后,市领导点名叫他做了继任者。
  初当总经理的李和依然和以前一样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萌生花心是近些年的事。世事多变,有些变化令李和这样思想超前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比如生活作风问题,在时下大多数人眼里就已经不是问题了,或者说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头有脸的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黄段子常挂在嘴边,还都踊跃地讲自己的泡妞经历,谁谁有几个小蜜了,谁谁又把哪个女部下拿下了,听者非但不反感,还都对大有作为的那个人投去激赏的目光。更有一些聚会男人们不是带夫人出席,而是带着小蜜出席,比谁的小蜜漂亮,比谁小蜜的数量多也就成了这类男人高雅的习惯。
  在这个问题上,李和受到的触动最大,因为没有小蜜,他常常在某些场合成为人们奚落的对象,渐渐的他也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了,于是,那扇紧关着的门就开始松动。可他依然毫无信心,说到底,怎么讲这件事都是双方的,一头炕热是无法成就好事的,尽量他是老总,尽管时下的老总在企业里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可他可以让人下岗,却怎么可以让人喜欢他呢?
  他并没有却步,当他把这件事当成维护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男人的尊严时,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天晚上,李和带着商厦两名中层干部去赴一个饭局,这两名中层干部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宋微,女的叫徐玉洁,两个人都比李和小十岁左右。酒席散时,因为徐玉洁的家与李和的家方向相同,李和便招她上车送她一程。那天酒喝得不算多,李和的思维相当清晰,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断扭过头和徐玉洁说商厦里的一件事,车到徐玉洁家附近时,徐玉洁叫司机停车,李和说,自己敢上楼吗?徐玉洁说,敢。李和说,这么晚上,还是我送你上楼吧。徐玉洁说,不用,李总,我真的敢。李和固执地说,还是送吧。徐玉洁见状不再推让,和李和一前一后下了车。那时候一般的住宅楼还都没有程控灯,上楼时两个人还是一前一后摸黑走,走着走着,李和突然从徐玉洁的背后搂住了她,徐玉洁往外推,没推开,李和搂得相当紧。但徐玉洁还是奋力扭过身来,李和以为她要掴耳光,本能地撒开手避让,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徐玉洁却用双手搂住了他。这是个意外的结果,他一瞬间竟愣住了,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什么位置。由于徐玉洁是站在上一级台阶,她的身高又不比李和矮,她搂住的其实只是一颗硕大的头颅……李和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这扇门一开,便再也关不住了。

                         四

  于小丹成了李和的小蜜,这件事像一只飞进商厦的苍蝇,在不经意间就在偌大的商厦飞了几个来回。于小丹和李和的接触本来是在私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但这个私密被于小丹画上了引号,她在这私密的周围有意地留了一些令李和不易察觉的缝隙,于是,他们的事情便在私密的周围外泄了,很快商厦的职工便都知道了他俩的关系,小蜜的标签便也轻易地粘到了她的头上。
  这是于小丹希望得到的结果,她以这个结果为剑,开始了尊严保卫战。第一个反击的对象就是吴燕,有一次,吴燕又派她去仓库取货,她没动屁股,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吴燕说,我是你上级,当然有资格指使你。于小丹笑了,说,什么上级,还不是让上级上过。吴燕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说,你也不是什么好货,不也让人上了吗?于小丹还是笑着说,没错,我也让人家上过,可你没看见,你让人上我可是看见了,哎呦,害的我闹了半个月的眼睛。这时,有几个顾客和营业员围了过来,于小丹非但不躲,嗓门反而高亢起来,说,她说我不是好货,没错,说的有道理,可她自己是好货吗?出门第一晚就没闲着,光着屁股被我撞个正着,她没羞,倒差点把我羞死。围观者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都一脸兴趣盎然的坏笑,最先扛不住的是吴燕,红着脸先逃掉了。
  于小丹坐稳,继续不慌不忙地开发票,一些芒刺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本该很疼的脸却麻酥酥的,如打过了麻药,也像疼过了劲儿,疼就不是疼了,是一种偏向于舒服的感觉。过不多久,李和的电话打了过来,叫她注意点影响,别太叫吴燕下不了台。显然是吴燕先告了状,李和只能在这两个都属于自己的女人身上搞平衡。于小丹硬着口气对着手机说,吴燕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注意影响?我就是想让她也吃点苦头。李和说,我看算了吧。于小丹说,我可不想算了,我和她谁胜谁负全在你,你想让她胜就让她胜,我无话可说,你想让我胜就让我胜,我会永远做你的人,你选吧。李和说,非得搞个胜负不可?于小丹说,对,必须搞。李和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让你胜。
  第二天,吴燕便被调了一个岗位,虽然是平级调动,毕竟还是在于小丹面前栽了跟头。和气商厦顶层的楼层经理变成了徐玉洁,这个一向不把属下放在眼里的高傲女人,此时见了于小丹却放下架子,和她亲热得很。这令于小丹感觉很舒服。
  第二个反击对象便是崔晓雅,于小丹锁定目标,还没来得及出击,崔晓雅自己却送上门来。一天中午,崔晓雅把一份快餐送到于小丹手上,笑着说,小丹,你是小妹我是大姐,可我却没做到大姐应该做的,以前的事都是大姐不对,别记大姐的仇啊,以后咱姐俩好好处。于小丹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说,不想整我了?崔晓雅一把搂住她的肩头,说,你这么说大姐就更没脸见人了,原谅大姐吧,以后你看大姐怎么对你,对不起你的话你就挠破大姐的脸。于小丹笑而不语,既然不战而胜,她也就没加大火力,见好就收了。
  于小丹是用重火力反击那个仓库保管员的,与李和约会的时候,她把这个保管员调戏她的事告诉了李和,要李和为她报仇。李和一边摸着她的身体一边学着香港电视剧里黑老大的腔调说,敢动我的马子,活腻了!几天后便找了个借口,把那个保管员给开除了。
  于小丹反击得摧枯拉朽,也就个把月时间,该遭到打击的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于小丹虽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开发票,但她身上的气焰却是谁都看得到的,谁都不敢招惹她了,也谁都不敢不搭理她,跟她没话找话套近乎的人也越来越多。


  成了李和的小蜜,于小丹却依然是处女,这种始料不及的状况令她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过第一次,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和第N次,第一次和第N次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在于小丹的那扇门前,李和始终是个攻击力不佳的勇士,泼命地进攻,而每次又都无功而返。
  这似乎激起了李和更大的兴趣和无穷的斗志,对于小丹的渴望逐渐变成了要证明自己的渴望,他本来拥有随手可得的女人若干,但约会于小丹的频率却是最高的,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忘掉了其他的女人,或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三千宠爱在一身,他把攻击火力全部集中在于小丹一个人身上。这造成了另外的与李和有染的女人的妒忌,也造成了许多人对于小丹的另眼相看。
  李和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于小丹说,喜欢我你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女人。
  李和说,喜欢你以后,我的女人越来越少。
  于小丹说,你到底能喜欢我多久?
  李和说,要多久有多久。
  于小丹想说,我其实还不是你真正的女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这样说会伤李和的自尊心。于小丹一直都觉得奇怪,这个看起来相当强大的男人怎么会在床上总是以失败告终,莫非他真的有病?如果他真的有病,他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尝试进攻,并且乐此不疲呢?
  于小丹在网上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最后得出结论,李和的失败还是源于精神上的问题,是急躁和紧张所致。越是失败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失败,成恶性循环了。于小丹也想过这样也许对自己更好,既是小蜜,又是处女,自己是捡了大便宜。但转瞬她就否定了这个观点,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城门洞开,人家进不进她都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投降者了。
  第N次约会,是在一家宾馆的某个房间。一下班,于小丹便奔着这个宾馆去了。事先她已经打电话告诉母亲,晚上要加一宿的班,母亲本能地问,商厦又不是通宵营业,怎么会加一宿的班?于小丹坚定地说,加班不是营业,是点货。想一想对男人的排斥到此时的投怀送抱,于小丹常常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于小丹是先到房间的,李和的事情多,晚到一些很正常。于小丹自己先洗了个澡,然后裹着一团湿气爬上那张显得极为夸张的大床,背靠床头看一个片子。片子是外国的,有掩掩遮遮的做爱的场面,这是于小丹有意安排的,她想让这个片子鼓舞李和的斗志,助他尽快攻门成功。于小丹做这件事时心理是矛盾的,觉得自己不像个处女而像个荡妇。
  不久,李和便赶来了,他爬上大床搂住于小丹的时候,于小丹身上的湿气还在。她靠在他的怀里说,不急,先看看这个片子。看着看着,李和的手便爬上她的胸脯,他的手触在湿漉漉的胸部令她有种触电的感觉,片刻,李和把一张宽脸递了过来,他的脸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简直是人电合一。于小丹于酥麻状态中不忘腾一只手去触碰李和,她感觉到李和的坚挺,她对这种坚挺并不陌生,每次前戏时她几乎都能感觉到这种坚挺的存在,但随着攻门的开始,这种坚挺又总会倏然消失。这次,李和把前戏做得很足,坚挺也就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攻门开始,坚硬还是消失了。
  李和出了一身透汗,终于从门前跌倒,仰躺在于小丹的身边。他身上的汗气加重了她身上的水气,她看见失败的懊恼像一张恐怖的面膜铺满了李和的脸,有了这张面膜,外面那个不可一世的李和便显得极为柔弱温和,几乎像个弱童有待于她的保护。她把一只胳膊插进他的脖子底下,这样,她就等于把李和搂在了怀里。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个强大的母亲,她母亲般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别在意,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呢!
  你不在意吗?李和问。
  我不在意,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于小丹说。
  毕竟没入门。李和说。
  入门真的那么重要?于小丹说。
  对男人来说,要多重要有多重要。李和说。

                         五

  上班路上,有个女孩快步赶上于小丹,于小丹扭头一看,原来是柏霞。
  路上的阳光丰腴,照在身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膨胀感。于小丹看了柏霞一眼,嘴角渗出一丝若即若离的微笑。
  不会记我的仇吧?柏霞说。
  无仇之有,记什么仇?于小丹说。
  那段时间疏远你,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咱们的饭碗捏在人家手里嘛!柏霞说。
  现在你接近我就不怕了吗?于小丹说。
  现在想孤立你的人都在巴结你,我还怕什么呀!柏霞说。
  于小丹本想不搭理柏霞了,在最需要有人接近的时候本和她最亲近的柏霞却疏远了她,她对柏霞的失望也就甚于其他人。但她还是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毕竟饭碗的问题要大于友谊,她没必要苛求别人。
  今晚我想请你吃饭,就咱们俩。柏霞说。
  别破费了。于小丹说。
  你不答应就是没原谅我,我会很痛苦的。柏霞说。
  好,那就听你的吧。于小丹说。
  于小丹之所以应约绝不是怕柏霞痛苦,她眼下也的确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柏霞而成为她闺中密友的人。此时的大度也是她本身的一种需求,那种如鲠在喉的倾吐欲的确需要恰当地安置一下。
  进商厦后两个人就分开了。柏霞是卖区长,负责金银首饰的卖区,那些租柜台的商人和卖金银饰品的营业员都挺巴结她的。于小丹的位置不如她,不过是个开发票的营业员,但谁都知道,于小丹是个有特殊身份的营业员。
  刚给顾客开过一张发票,崔晓雅就来找她,用亲近的样子对她说,知道吗,小丹,咱商厦要有大变化了。于小丹心头颤了一下,她认为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换老总,如果李和不当老总了,自己的付出就将付之东流,而自己在商厦的前途和尊严也将面临莫测的变数。于小丹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崔晓雅。崔晓雅接着说,有家外地的商业集团要收购咱和气商厦,以后咱和气商厦就是人家旗下的子公司了。于小丹脱口说,人员会有变化吗?崔晓雅说,当然会有变化,不过,商厦不管归谁旗下,都需要有人管理,而管理咱和气商厦,谁还会比李总强呀?于小丹想想也觉得是,就长出一口气,又坐下来给顾客开发票。
  下班后,于小丹跟着柏霞一起去了一家餐馆。餐馆是小吃部性质的,门脸不大,顾客不过,两个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了几个菜和一瓶啤酒。两个人都不会喝酒,但柏霞还是执意要了一瓶啤酒,说要靠它提一提兴致。一杯啤酒下肚,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话也迅速唠到白热化程度。
  咱商厦女职工那么多,可我就是和你一个人投缘,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无话不谈。柏霞说。
  我来就是想和你说心里话的。于小丹说。
  我先说我,两个月后我就要结婚了,我和他都恋爱六年了,这场马拉松赛终于要到终点了。柏霞说。
  真羡慕你,可我还遥遥无期呢!于小丹说。
  你有李和,你怕啥呀?他手指缝流下的油水都够你一辈子受用的,我还羡慕你呢!柏霞说。
  是羡慕还是鄙视?于小丹说。
  真的,是羡慕。柏霞说。
  可谁知道我的苦处呀,我和李总的关系已经是商厦公开的秘密,哪个小伙子还肯跟我搞对象。于小丹说。
  有得就有失,挺正常的,对了小丹,开发票不算太好的活儿,怎么不让他给你调个岗位?柏霞说。
  他想让我去办公室当秘书,我没干,我觉得还是开发票自在一些。于小丹说。
  ……
  从餐馆出来时于小丹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再看看柏霞的脸色却有些沉重了,于小丹顺嘴问道,你怎么了?柏霞抬头望了望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说,小丹,我就跟你讲实话吧,我再不讲实话我就不是人了,我今天请你吃饭本来是有事相求,但现在我又觉得这事不重要了,我只想这辈子我们做个好朋友就知足了。于小丹说,有啥事你就说嘛。柏霞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于小丹连问三遍,柏霞都没说。
  和柏霞分手后,于小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家宾馆。今晚是她和李和约会的日子,她走进那个定好的房间时李和已经候在那里了。她按程序先要进卫生间洗澡,被李和一把给拽住,李和一改以往沉着缓慢的风格,秋风扫落叶般扒了她的包装,然后便是一阵狂吻。她有些不快,也有些痛,但还是忍住了。
  依然是繁复的入门仪式,却依然还是入不得门。良久,李和仰躺下来呼呼喘粗气,于小丹躺在他的身边,她看得出李和今晚的情绪不太好,她想跟他说别这样,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胸脯上轻轻地拂。于小丹一边做着这个动作一边有了渴望感,她觉得事情要糟,要变得越来越远离初衷,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这究竟该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对不起。李和说。
  你没事吧?于小丹说。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李和说。


  李和嘴上说没事,心里却有一件大事,和气商厦面临重组的问题,兼并了和气商厦的那家集团虽然许诺还是让他出任总经理,但是他知道这个总经理和以前的总经理不可同日而语了,和气商厦只是集团几十家企业中的一家,子公司而已,他这个总经理的权力已经大打折扣了。
  其实,若干年前,李和是有机会做一种相当利己的选择的,当时国有企业大都在搞转制,国有变民营,许多企业都卖给了在任的厂长经理,这些厂长经理也就摇身一变成了老板。这座城市里还有两家与和气商厦同级别的商场,一家叫千百,一家叫灵川,这两家都顺利转制,购买企业的资金不过是银行贷款,用一些利润还贷,根本不用掏自己的腰包。还有一些企业是负数卖给厂长经理的,为什么?把企业的外债也算上了,而谁都知道这些外债大都是些死账。当时有好些人建议和气商厦改制,上级领导也有这种意图,可刚升任总经理的李和却坚决反对,他认为这种大型商场还是以国有的形式经营更具优势。见他反对改制,商厦里的其他人当然也就乐得站在他这一边,做国企职工总比给私企老板打工要舒服得多,这样,在全体职工的反对下,和气商厦的改制流产了。几年过去,和气商厦的规模和利润远远超过了千百和灵川,成了这座城市谁也无法相比的商企老大。
  但是,要想再往大发展,仅靠自身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当外地那家财大气粗的集团递过橄榄枝的时候,李和还是在市领导的强力支持下犹犹豫豫地接受了。他虽然仍是总经理,但副总中却有好几个不是他的人,比如年轻人宋微,就是集团董事长亲自点名提拔起来的,这等于在他的身边安排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就觉得很别扭。
  一天晚上,李和去参加几个老总的聚餐会,千百的老板老田和灵川的老板老张也去了。席间,已是亿万富翁的老田说,千百是私企,实力有限,需要各位的帮助才行呀!我打算在两年内退休,让我的儿子接班,到时候大家可要多多捧场。有人笑道,子袭父位,果然是家天下。老田也笑道,我家的企业我说了算,这子承父业当然是天经地义了。也是深有感触,李和忍不住脱口说,私企老板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主,真让人羡慕。老田斜了他一眼,用戏谑的口气说,后悔了吧,要是当初改制,和气商厦也不会被人吞并了。李和摇摇头说,后悔谈不上,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了。老田皱起眉头说,正是自己当老板才不会干问心有愧的事,企业是自家的,没必要自己占自己便宜。李和沉下脸说,在和气商厦,没有人能够占公家的便宜。大家见他俩话不投机,就赶紧叉开话题,扯到了百谈不厌的女人身上。
  男人们聚会,女人永远是最具诱惑力的话题,老总们也不例外,这个话题在老总们的嘴里会更有一份风味,是会变成比炫耀利润更能让人接受的一种比赛。某某说起自己有多少个小蜜时毫无遮拦,如数家珍了,其他人不甘示弱,便也毫无遮拦,如数家珍。轮到李和,他也会当仁不让地说出自己有多少个小蜜,小蜜们长得如何如何。有人问他你最喜欢的小蜜是干什么的,他说是营业员。挨他坐的老张笑道,都是你的小蜜了,怎么还让人家做营业员。李和说,人家不想给我添麻烦,不想让别人说我以权谋私。就有好几个人啧啧连声,说,还是李总有能力,有魅力,人家是看中你的人,不是看中你的权和钱呀!
  谈到钱,财大气粗的老田脸上就泛出光来,说,女人就是男人的军功章,做男人做得越成功,军功章就越多。众人哈哈大笑,李和也笑了。

                         六

  母亲很少去和气商厦,除了于小丹,她几乎不认识和气商厦的任何人,但和气商厦发生的事又几乎件件瞒不过她。有一天于小丹刚下班回来,她劈头就问,你老实讲,你是不是被老总欺负了?于小丹看见母亲的脸涨得紫红紫红的,整个人像被看不见的气体冲了气,胀的几乎要飘起来。想当年得知父亲与外面的女人有染时母亲也没气成这个样子,于小丹就高度地紧张,她连连摇头,说没有的事。
  我都知道了,你就别瞒了。母亲说。
  真的没有。于小丹说。
  你不会撒谎,你说谎脸就红,瞧瞧吧,你的脸都成胡萝卜了。母亲说。
  于小丹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说,你到底说不说?于小丹眼一闭,用了很大劲终于说出了话,她说不是他欺负我,而是我自愿的。这回是母亲嘴唇颤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母亲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然后喝了一大口水,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真是你爸的女儿。母亲说。
  我不自愿就得受很多人的欺负,被一个人欺负总比被一群人欺负好,于小丹说。
  敢欺负我的闺女,我饶不了他!父亲说。
  于小丹和母亲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父亲也紫红了脸,他甚至操起了一只啤酒瓶,好像欺负他女儿的人就在眼前。于小丹猜得出此时父亲的心情,以往都是他欺负别家的女人,现在轮到别人欺负他的女儿了,他的自尊心当然受到了强烈的打击。父亲恶狠狠把啤酒瓶摔在地上,然后踏着一地玻璃碎片要杀出屋去,母亲一把拉住他,问他到哪去。他说,还能到哪,和气商厦呗!母亲说,你知道你这一去的后果有多严重吗?父亲说,我不管后果有多严重,我的气已经生的很严重了,我非砸烂那个老总的狗头不可。母亲拉着父亲不放手,说,你知道咱办这份工作花了多少钱吗,你这一闹咱的钱就算白花了。父亲瞪着眼睛想了想,不吭声了。母亲这才松开手,这个时候,于小丹看父母紫色的脸都便变成了白色。
  父亲嘴里骂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就又躲回卧室去了。于小丹想父亲是应该有理由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他当厂长时已经欺负了那么多的女人,现在别人欺负他的女儿,也算是一种报应吧。
  母亲又盯住于小丹的脸,屋子里光线不太好,彼此看对方的脸都是灰涂涂的。母亲突然拉住她的一只手,说,这种事传开了,你还怎么搞对象,你不能不搞对象吧?
  母亲的这句话击中了于小丹的软肋,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从母亲的脸上移开,落到了窗户上,窗户还没拉上窗帘,外面的天还亮着,但由于楼与楼挨得太近,残存的夕阳便没法投进来。母亲沉吟片刻,接着说,从现在开始,你该一点一点疏远老总,在不知不觉中达到分开的目的,老总都是公牛,要攻击的目标多着呢,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分开其实是迟早的事。于小丹知道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但要是真的和李和分手,首先不适应的可能并不是李和,而是她自己。
  你二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铁合金厂的技术员,铁合金厂的效益不错,职工的工资都挺高的,约个时间见个面吧。母亲说。
  我不想见。于小丹说。
  为啥?母亲说。
  他的条件不算好。于小丹说。
  他的条件不好,你的条件就好了,别忘了,你已经是人家的小蜜了,你已经不是处女了。母亲说。
  反正我不想见。于小丹说。
  就为了那个老总?母亲说。
  就算是吧。于小丹说。
  傻瓜,他又不能给你家庭,你犯得着为他不搞对象?母亲说。
  于小丹摇摇头,没有吭声。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很重视搞对象的,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还会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件事更为重要呢?可是只要一提这件事,她的心就会有一种刺痛感,就会像躲避疼痛一样迅速地做出拒绝的反应。倒是母亲所说的她不是处女了,令她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她其实还真是个处女呢!


  李和给于小丹买了一套房子,买了一辆轿车,房子是一百多平的,轿车是别克君威。李和有过很多女人,但唯独给于小丹买了房和车,于小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由此可见一斑。
  于小丹当然也知道这个分量,在房子已经成为巨额财产的今天,手里拿着房钥匙的她并没有像暴发户那样狂喜,当然也没有假惺惺地拒绝,谁不愿意在成年之后拥有一个家呢?家的标志可能是一对夫妻,也可能不是夫妻,家的标志更准确地说应该就是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家。于小丹揣起房钥匙,很快便进入了房主人的角色,开始跑前跑后地忙装修了。
  三个月后,房子装修完毕。又三个月后,于小丹把自己的随身应用之物装进一个拉杆箱,她把拉杆箱放进君威轿车的后备箱,就开着车去了新房子。开着车去新房的感觉有点像个富婆,她也搞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得意还是悲哀。
  于小丹走进新房的时候有些眩晕,房子是欧式装修,犹如一座微型宫殿,她忍不住在客厅的中央像跳舞似的旋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此时头脑里率先出现的一个想法是,如果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这个房子结婚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一闪而过,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母亲是反对于小丹搬出来住的,这很好理解,于小丹在忍受了母亲强烈的抗议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搬了出来,现在坐在新房的沙发上,在淡淡的甲醛气味的包围下,她想的更多的不是母亲也不是李和,而是一些不成形状的东西,或者说什么都没想。
  搬进新房的第一晚,是李和来陪她住的。依旧是习惯了的做爱,复杂的入门仪式,模棱两可的门前徘徊。从这一晚开始,于小丹已经不在乎入门不入门了,她更在乎的是气味,男人与家的气味令她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感。

                         七

  崔晓雅凑到正给顾客开发票的于小丹跟前,她猫下腰,把嘴唇贴在于小丹的耳朵上,说,总办新来一个女秘书,哇,好漂亮呀,来者不善,咱们都得当心点呀!于小丹知道崔晓雅的意思是说让她担心点,之所以说成咱们有两层意思,一是怕她反感多心,二是和她套近乎,是把自己和她绑在同一个利益共同体上。于小丹用无所谓的表情笑了笑,用并不低的声音说,谁漂亮谁带着,咱们有必要担心吗?崔晓雅有些尴尬,多情却被无情恼,她咧了咧嘴,没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于小丹一边给顾客开发票一边想,如果李和真的看上了新来的女孩子,对她来说也许并非坏事,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全身而退了,退到一个姑娘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找对象,去成真正的家。但这种想法很快便成了烟状体,迷迷糊糊地散在了粘稠的空气中。崔晓雅的那句话反而像生硬的米粒,在一锅粥中顽强地存在着,她不得不想了很多事情,比如她的小蜜生涯,比如她认为的失而复得的做人的尊严,如果她全身而退,她的尊严还会存在吗?想着想着,她就觉得崔晓雅所说的担心其实是不无道理的。
  于小丹抽空去了一趟总办,还没到办公室呢,就在走廊里她与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不期而遇。这女孩子刚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身材高挑,五官秀美,几乎美得无可争议。她显然就是崔晓雅所说的那个女孩子了,于小丹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她狠狠瞪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她有些慌张地敲开了李和办公室的门,她是从不轻易进李和办公室的,她的到来令李和也有些意外。
  出啥事了?李和问。
  没出啥事,就是好奇,来看看新来的女秘书。于小丹说。
  你是不是认为她也是我的人呀?李和说。
  我的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是不是你的人。于小丹说。
  她挺漂亮,但她的确不是我的人,是宋微把她调过来的,可能她是宋微的人吧。李和说。
  于小丹笑了,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和也笑了,起身走到她身边,放低声音说,今晚我去你那里住。于小丹用自己很少用的很多女人撒娇时常用的那句话:讨厌!然后便出来了。
  很快,就有许多人找于小丹聊这个女孩子,他们像外调后向有关领导汇报似的,把这个女孩子的情况讲的相当详细。她叫佟欣,23岁,大学本科毕业,未婚,曾在一家企业做过一年的业务员,的确是通过副总经理宋微的关系才调过来的,她不是本市人,自己租了一户四十三平方米的房子独居,她不太爱说话,一般情况下都是人家问她什么她才说什么,且说话声音很轻,给人一种柔柔的飘飘扬扬的感觉,她不喜欢喝水,喜欢喝醋,喜食巧克力……于小丹初听时饶有兴趣,听多了就有些烦,往往人家还没说完,她已经把话题给叉开了。
  于小丹想,她与我有什么相干,干嘛都要把她的情况告诉给我?这种想法还没有散开,麻烦就已经找到了她。
  确切地说,是麻烦找上了李和。


  某一天,佟欣把李和给告了,她告他强奸了她。
  这件事很快成了大家都感兴趣的新闻,一时间,整个和气商厦的职工都在议论这件事,整个城市的人也都好像在议论这件事。于小丹当然很惊讶,起初她不相信,但事实摆在那,法院已经传讯了李和,容不得她不信了。
  在于小丹的惊讶中,始终有一个具体的东西占据着相当大的空间,那就是李和的男根。她已经做了两年多李和的小蜜了,也有了数不清的性生活经历,却没有一次是真正成功的,尽管李和总是强调他在别人那里是成功的,但她只当那是他为自己的面子找来的托词,她已经在心里认定李和在这方面是无能的,是病态的。可是,这件事怎么看,莫非李和真的只是在她身上不行,而换了别的女人就行了吗?于小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皮球一样膨胀起来。
  自从出了事,于小丹便再也没有看到李和,她给李和打电话没打通,去找他,才知他已经被拘押。
  于小丹很清楚,李和和其他当老总的一样,是最看重自己事业的,有了事业,金钱美女什么都不会缺,他犯不着因为一个美女而舍弃自己的事业。于小丹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可理喻,不合常理,不合生理惯性……她在李和送给她的房子里失眠了一宿。
  第二天一上班,于小丹便来到了吴燕所在的办公室,她对办公室的另外一个人说,我想和吴燕单独说点事,你能回避一下吗?那个人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出去了。自从于小丹成了李和的小蜜,吴燕也算有自知之明,从没和她争风吃醋,采取了避让的姿态,但同样是李和的人,她还是会得到其他职工得不到的一些好处。两个都是李和的女人面对面坐下,味道显然有些复杂。
  你说李总他能强奸佟欣吗?于小丹问。
  我怎么会知道?吴燕说。
  咱就直说吧,李和被认定有罪对你我恐怕都没好处,我觉得他是被诬陷了。于小丹说。
  我也觉得他是被诬陷的,可是我们说了不算。吴燕说。
  可我们的证词也许有用,我问你件事,希望你如实回答,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成功了吗?于小丹说。
  这……吴燕说。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回避的,就直说吧。于小丹说。
  他在你那也没成功?吴燕说。
  对,没成功,这么说他在你那也没成功?于小丹说。
  没成功。吴燕说。
  于小丹离开吴燕的办公室后,又去找了崔晓雅,崔晓雅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门一关,就是两人世界了。
  崔姐,咱们都是明白人,有什么话就都实说吧,李总在你那成功过吗?于小丹说。
  什么成功不成功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崔晓雅说。
  崔姐,就别卖关子了,李和被判有罪,对我们都没好处。于小丹说。
  我又没得到房子,又没得到车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崔晓雅说。
  如果不是李和,你坐的这把椅子恐怕也轮不到你坐,如果李和被判刑,这把椅子恐怕你也很难坐稳。于小丹说。
  崔晓雅不吭声了,于小丹的话显然击中了她最薄弱的部位,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他是没在我身上成功过。

                         八

  于小丹松开离合器上的脚,猛踩了一下油门,她的新君威便像子弹一样射向马路。在这条马路的深处有一家咖啡馆,于小丹从没有进去过,那家咖啡馆的外墙涂成浓重的咖啡色,玻璃也是咖啡色的,阳光照在玻璃上显得里面更加幽暗。曾有一次相亲,对方打算把地点选在那里,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觉得能把阳光变黑的地方绝不会是个好地方。
  但这一天于小丹却把车开到这里,和李和的老婆袁枚约会,这里也许是最恰当的地方。约会是于小丹发起的,袁枚起初不同意见她,恩啊两声便要挂断电话,于小丹急了,提高声音说,我们的约会对李和的案子很重要,说不定会证明他无罪呢!袁枚沉吟片刻,这才答应见她。
  于小丹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往里走,里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阴暗,她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然后歪着头看玻璃里自己的影像。她在玻璃里的影像有些变形,脸部模糊一片,几近相片的底版,把她显得老了,丑了,哪还像个姑娘?她有些沮丧,马上扭回头来,这个时候,她看见袁枚正好走进来,这个原本比她年龄大上近二十岁的女人此时居然显得相当年轻,她虽然也觉得袁枚长相有些丑,但袁枚的皮肤、头发、衣服均反射着能照亮背景的光彩,这令于小丹有些诧异。
  袁枚是认识于小丹的,于小丹与李和半秘密半公开的关系令她没法不认识她。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四目相对,眼睛里的寒光瞬间亮到了极点。还是于小丹率先避开对方的目光,她低下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急,紧张的不得了,与吴燕们相对时的自信开始瓦解了。
  我本来是不该和你们这种女人见面的。袁枚说。
  李和被定罪,损失最大的一定是你,所以我需要你的配合。于小丹说。
  怎么配合?袁枚说。
  证明李和是个性无能者。于小丹说。
  你们有资格说他性无能吗?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可笑至极!袁枚说。
  你误会了,我真的是出于好心。于小丹说。
  如果说勾引别人的老公是出于好心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坏心了。袁枚说。
  袁枚越说情绪越糟,而且自始至终对于小丹的称呼都是你们而不是你,显然她把李和婚外的所有女人都叠加在于小丹一个人身上,此时于小丹就是那些女人的代表或者总和,她一个人面对的便绝不仅仅是于小丹一个人,而是一个令她蒙羞的集体。这使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商讨也就变成了声讨。对此于小丹毫无办法,她几次想在对方风雨不透的声音中插入自己的话,但都没有成功。
  她俩只能不欢而散。
  于小丹上车后并没有急于开车,她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呆了足有两分钟,等她抬起头来时,发现车窗外的门童正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盯着她,一双手不停地发出倒车的手势。于小丹这才踩油门把车倒出来,开向马路踅回。
  于小丹又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和李和的律师做了一次长谈。


  开庭那天于小丹作为证人去出庭,站在被告席上的李和看见了她,李和众多的女人中只有于小丹一个人来了,其他女人包括他的老婆袁枚都没有来。
  审判长与李和程式化的问答很快结束,接着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到法庭辩护的时候,于小丹的眼睛瞪大了,死死地盯住了辩护人。当辩护人说到李和是性无能者,无法实施强奸时,旁听席上一片喧哗,审判长连忙用锤子敲了一下桌面,喧哗声这才渐渐落下去。
  证人都是被告的情妇吗?审判长问。
  是的。辩护人说。
  一个性无能者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妇呢?审判长又问。
  也许,也许是为了虚荣吧。辩护人说。
  旁听席上又浮起一片笑声,从这片笑声中突然窜出一声怒吼,一下子把笑声压住了。吼声是李和发出的,李和说,我不是性无能者,我是个男人,是个真男人。李和的这句话令法庭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辩护人愣住了,停顿了一下,说,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请不要意气用事。李和用几乎咆哮的口气说,我没意气用事,我有老婆,有孩子,有那么多的情人,我怎么会是性无能者?
  于小丹的脑袋嗡嗡山响,她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营救动机来。法庭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状态,旁听席上人们的议论声如和气商厦的营业厅,乱成了一团粥状体。后来她实在坐不住了,惶惶离席。
  开车往回返的时候,于小丹接到母亲的一个电话。母亲说,你二姨又给你提了一个对象,说人不错,工作也不错。于小丹一句话也没说就关了手机。阳光在车窗玻璃上灿烂得有些发白,街上的车太多,每一台车的车窗玻璃都泛着白光,她必须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刺眼的阳光中安全行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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