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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山花插满头
来源: | 作者:张艳荣  时间: 2011-03-15

                         一
  李文雅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鲁东方怎么就被豆腐西施迷住了。他可是跟自己一同从延安军政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一定觉悟和文化。那豆腐西施算什么,说不好听点,寡妇,还是个黑寡妇,因为她是土匪的家属。李文雅从来不会骂人,她的人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文尔雅。她是气急了,才说出这话。她说这话时正躺在病床上,说给她儿子鲁天听。
  关于豆腐西施,鲁东方活着的时候始终缄默不语,直到他临终的时候,背着李文雅塞给儿子鲁天层层包裹的一件东西,用近乎请求的口气对儿子说,这件东西跟他的骨灰一起下葬。鲁天这才知道,母亲没有冤枉父亲。父亲对豆腐西施的爱藏在了心里,也就是爱在心里。面对母亲怨妇一样的口气,鲁天始终没敢说出父亲的临终秘密。
  这时的鲁天是部队的一名宣传干事,他认为自己身上遗传母亲的基因比较多。他跟母亲一样,喜欢写写东西,文化气过多,阳刚气过少。
  鲁天想去趟金满屯,他要看看父母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最主要他是想追踪寻源。尽管豆腐西施早已不在人世了,可还是想看看是否能在故地寻到一丝当年的韵味。怎样的地方,怎样的女人,竟然让父亲的爱如此深切。当然,这些事要瞒着母亲。
  试想,一九四六年的东北战场,东北民主联军(从一九四八年开始叫东北野战军,先这么叫着吧)经过几个月的战斗,粉碎了国民党军全面进攻的阴谋,但有美国支持,国民党军队暂占优势。为了在东北广大农村站稳脚跟,巩固后方,解放军在集中优势兵力攻击敌人的同时,抽调两万多名干部下乡,“到农村中去,到群众中去”。发动广大农民群众,掀起了一场东北土地改革的风暴,为解放军将来转入全国反攻创造条件。鲁东方和李文雅就是被抽调的干部。那一年,鲁东方带队,到一个叫金满屯的地方进行土地改革;李文雅作为人民文艺工作者也投入到了这火热的土改工作中。
  工作队傍晚的时候到的金满屯,安排住的地方,两家不能住,一个是钱地主家,一个是豆腐西施家,就这两家房子宽绰。村长安排他们住在屯子里最破的草房。一开始鲁东方提到过上豆腐西施家住,一来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没什么说的;二来她尽管是匪属,可她跟她的土匪丈夫不是一路人,这个鲁东方可以作证,她是可以团结的群众。李文雅坚决不同意,说我们坚决不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她跟土匪不是一路人?那她的大瓦房是从哪来的?不是她男人当土匪抢钱盖的吗?两人正争执不下时,村长说,不去也行,她男人刚在剿匪中被打死了,活该,早就该吃枪子儿,她呢也刚生了孩子不长时间。
  鲁东方也就不坚持去豆腐西施家了,既然不去,赶快铺被安顿下来吧。李文雅环视这泥垒起来的破草房,里外屋,里屋大,对面炕,外屋小,就一铺小炕。按理说李文雅应该住里屋,因为里屋的人要出去,都要经过外屋,对一位女同志来说很不方便。可是鲁东方他们在外屋住不开。李文雅干脆在外屋炕边拉个帘,她就住外屋了。铺被的时候,李文雅皱着鼻子又开始嫌这脏嫌那破的,抱怨不是人住的地方。是的,李文雅历来特讲究卫生,个人生活也很讲究,是个很有品位的人。李文雅尽管进了革命队伍,但她是富家之女,某种程度上,她永远带着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习性和脾气,但说出话来又特革命。在革命的道路上,她的觉悟性和学习劲头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因为她有文化,又有修养,不管什么一学就透。但论起做事来,就显得有那么点不伦不类。如果论革命性,在她身上的体现,怎么说呢,就像一锅夹生饭。
  豆腐西施家六间大瓦房,两间用来做豆腐房,另四间住人。她男人给山狸猫(大土匪头子)当军师,在一次交火中被乱枪打死,临死要求回家安葬。山狸猫看在他鞍前马后效力的份上,答应了他这个条件。为了拉回男人的尸首,豆腐西施第一次去了山狸猫的匪巢——孤山,蒙着眼睛进山,蒙着眼睛出山。就这么着,山狸猫还警告她,如果说出半点情况,就灭了他们全屯子。豆腐西施用雪爬犁拉回男人的尸首安葬在了金满屯。
  豆腐西施是个勤快人,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人也长得鲜亮,说话也敞亮,反正给人的感觉就是亮亮堂堂的。这不听说鲁东方的工作队来,她一溜烟地跑来,拍打着鲁东方的前胸,劈头就问:“东方兄弟,你的伤全好了?”鲁东方拍着胸脯说:“好了,全好了。”她无限欣喜地上下看着鲁东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你看你,俺那几间瓦房住不开你们哪?再说,你又不是没住过,看你跟我还见外,走,回家住去,俺把炕都给你们烧热乎了。”说着,就动手卷被窝卷。李文雅上去就拦着。豆腐西施说:“妹子,也有你住的地儿,专门给你腾出一间房,可干净了。”李文雅严肃的脸上能掉下霜来,“谢谢你的好心,你们家再干净我们也不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豆腐西施听着不对劲,怎么?这是嫌乎我呀,好心捞个驴肝肺。好,我别沾了你们的清白。豆腐西施看了鲁东方一眼,一甩手,抬腿走人。李文雅对着豆腐西施的背影说:“哼,一点文化素养都没有。”鲁东方说:“你上这儿来找文化素养,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但他们朴实善良,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鲁东方看李文雅对豆腐西施的态度就想顶她两句,但也怕守着豆腐西施会适得其反,影响了以后在群众中开展工作。
  豆腐西施是怎么救的鲁东方?又是怎么赶着马爬犁把他送到佳木斯医院治伤的?李文雅都是后来听说的,那时她还没来东北。
  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对日宣战,鲁东方随八路军第一批出关。日本鬼子在东北霸占了十几年啊,根深蒂固,想让他们投降不那么容易。他们明知道末日到了,还是抱着必胜的幻想。他们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还有很多鬼子躲在大山的工事里,负隅顽抗,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有一次,鲁东方和战友们协同苏联红军攻上鬼子霸占的山头,因为这里是鬼子的物资仓库,八路军要完整地接管仓库物资,所以,没用重炮轰击。鲁东方他们攻上山头,跟鬼子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战斗到最后保住了物资。鲁东方身上多处受伤,有两个鬼子抓住他往山涧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鲁东方一手抓住一个鬼子,死死不放,拉着鬼子和他一块儿跌下山涧。多亏有个鬼子垫在了鲁东方的身下,他没摔死。
  也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正值寒冬腊月,与其说苏醒了,还不如说是冻醒的。天嘎嘎的冷,小北风飕飕的像小刀片。雪被冻成了粒,被风吹得刷刷响。周围除了雪还是雪,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鲁东方艰难地动了动腿,但他意识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满脑子就是冷,什么苏联兵、日本兵,怎么摔到山涧的,他都记不起来了。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天飘着小雪,他穿着露脚指头的鞋,沿街要饭。脚冷,手也冷,耳朵更冷。正冷得不行,唉?不知谁拢起了火,一堆、两堆、三堆……可逮着火了,他索性把衣服脱了,痛痛快快地烤回火。他眼前都是火堆,连成片了。他不冷了,一点也不冷了,好暖和呀,就像依在母亲的怀里。他正陶醉其中,这时,一个女人赶着马爬犁飞奔而来……
  鲁东方摔下来的这个山涧叫大石砬子,立陡立陡的。下面就是大江,要是夏天就摔江里了,好在是冬天。江面有凿开的冰窟窿,是当地老百姓下的冻挂子(渔网),这挂子顺着冰窟窿下到江里挂鱼。有的家,几天来溜一次。这个地方属于鱼湾子,就是江水到了这不是径直往前流,而是慢慢在这打圈。水打圈,水流就不急,鱼游到这就能存住。所以鱼儿游到这就在这嬉戏觅食,当然被网挂住的机会就多。再就是,鱼湾子的水通常是对流,渔网能直上直下地立住,网立住才能挂到鱼,因为鱼想游过去,网挡着,自然撞到网上。不是鱼湾子网就站不住,甚至会被冲跑。尽管这儿的鱼多,大家到这下挂子的却少。离屯子远,还经常有土匪出没,把鱼搭上是小事,别再搭上命,犯不上。豆腐西施不怕,这一片的土匪基本都知道豆腐西施,不光是她男人当土匪,她到这来溜挂子,带着几块冻豆腐,遇着土匪,报上她的大号,再赏几块豆腐给土匪,也就那么地了。豆腐西施的冻豆腐比别人的也格外有味,连冻出的细蜂窝都一边儿大,搁点猪血肠,再搁几块肥肉膘子炖酸菜,别提多好吃了。
  这不,正赶上豆腐西施今天来溜挂子,她看到眼前的情景,着实吓了一大跳。那两个死鬼她认识,鬼子。这帮鳖犊子在东北疯狂了有十几年了,这身兽皮烧成灰她都认识。就是那个坐在雪堆旁,光着膀子做烤火状的人,她不大认识,看地上的狗皮帽子,灰棉袄,就知道是中国人。穿着的棉裤是啥色让血浸得也看不清了,真看不出是哪路军,反正是中国军人。
  当时出关的八路军穿得五花八门,武器也是参差不齐。和苏联红军相遇时,差点干起来——苏联红军看见装备这么不正规的队伍,以为是伪军和土匪呢。苏联老大哥都没认出来,何况豆腐西施呢。
  豆腐西施停下马爬犁,细看,这家伙是把雪堆当火堆了,还烤呢。听老人讲,快要冻死的人,看到眼前的雪堆就是火堆,他嫌不热乎,就脱光膀子烤。冻死的人面容都好看,因为面带笑容。有的怀里还抱着块大石头,误把石头当成了火团,人冻死的时候是烤火烤得最暖和的时候,能不笑吗?豆腐西施也顾不得溜挂子了,救人要紧。她走到鲁东方跟前,拉他走。鲁东方坚决不走,还瞪眼睛,以为人家在调戏他。他还嘎巴着嘴跟人家争辩,但他怎么也说不出话,他是在大声地喊,但发不出声音,他干嘎巴嘴,那意思就是:女人家,跟男人拉拉扯扯不像话,去去,一边去,别耽误我烤火。其实他说什么别人也听不见,他冻得根本说不出话来,都是他心里说的。豆腐西施拉也拉不动,扯也扯不动,见他浑身是伤,血都冻在身上了。等她回屯子叫人来,他早就冻死了。
  怎么办呢?豆腐西施急中生智,她扬起鞭子冲他后背“啪”就是一鞭子。鲁东方一激灵,心想,哎呀,你还打我,我招你惹你了,真倒霉,遇到这么个彪悍的女人,算了,好男不和女斗,继续烤我的火。豆腐西施见他还不动地儿,“啪”又是一鞭子,比刚才那一鞭子还要狠。呀,你真打呀,我今天不教训你,你也不把我当爷们儿看。豆腐西施见他干瞪眼睛还是不挪窝,“啪啪”连抽两鞭子,这回打完了她看也不看扭头赶着马爬犁就跑。鲁东方这回被打急了,特别她这一跑,鲁东方更来气了,你打完我话也不说就想跑,我非问问你咋回事,为啥打我?鲁东方跳起来,撒腿就追。豆腐西施跳上马爬犁,快马扬鞭。鲁东方在后面追,他不服气,我非追上你不可,我让你跑。雪厚,跑着费劲,鲁东方一股急劲,追了半里地。这一跑,一活动有知觉了,也清醒了。豆腐西施勒住马说:“喂,你是哪部分的?不遇见我你就成冻死鬼了,快上爬犁。”她说完就拉鲁东方上爬犁,其实这时的鲁东方不用拉了,他咣当倒在爬犁上,昏了过去。
  豆腐西施的男人当土匪,常年不在家。男人早就叫她跟他一块儿进山当土匪,她死活不干,她还劝男人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她做豆腐能养活这个家。她男人在外面野惯了,给山狸猫当军师,吃香的喝辣的,过不了居家的日子。
  赶到家,天就黑了。豆腐西施先把鲁东方拖到炕上,给他脱光了衣服,搓手搓脚搓脸,再搓全身,搓得血脉畅通了为止。要不冻不死,缓过来也得残废喽。她又赶紧磨豆浆,黄豆就在水里泡着,这是留着明天早上磨的。豆浆做好了,她就喂他,还放了糖,糖罐子就剩个底了,她抠抠都放上了。鲁东方处在昏迷状态,豆腐西施撬着嘴给他往里灌,好赖喝两口就死不了。就在这时,豆腐西施听到了大门有响动。她侧耳细听,五下敲门声,是她的土匪男人回来了。这个死鬼,早不回晚不回,偏现在回。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还不定出啥事,这个胡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豆腐西施托起鲁东方,就往磨豆腐那屋拽,有个放黄豆的小仓房。她把鲁东方放在了黄豆袋子里边,盖上被子,胡乱地挡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就麻溜去开门。男人在门外冻得龇牙咧嘴,跺着脚压低声音骂她:“你在屋里养汉呢,才给我开门。”豆腐西施也骂他,“滚鳖犊子,我不得听清楚了再开门哪,三更半夜的。”
  男人进了屋就四面撒摸,地上的一双破棉趿拉儿差点把他绊倒,他伸手就握住了腰里的枪,动作机敏,一看就是道上的。瞪着眼睛问:“这是哪来的鞋?看起来,你真在家养汉了?”他拿起鞋看,“不对,这上面有血,怎么回事,家里藏了可疑的人。”豆腐西施笑笑说:“看你,当胡子都当出毛病了,这是我捡的洋落儿。我上大石砬子溜挂子,捡的。”男人瞪个眼珠子,“捡这玩意干啥?多晦气,缺着你钱了。”他从怀里掏出票子,“给你,花吧。”豆腐西施拧过身,“我不要,不干净。”
  “好,我倒要看看这个家干不干净。”男人提着枪,举着油灯,挨屋转。豆腐西施跟在他的身后,就怕他去豆腐房。他还真去豆腐房了,豆腐西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豆腐西施说这豆腐房有啥看的,你要是闲得慌,就给我拉磨吧,省得我早上磨了。男人也不听她的,径直打开了搁豆料的仓房,墙上挂着几条干鱼。豆腐西施紧走几步,挡在他面前,“当家的,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煎鱼吃。”男人不说话,举灯照黄豆袋子。后面就藏着鲁东方。豆腐西施的心差点从嘴里蹦出来,正好,照见一只大花猫蹲在袋子上。豆腐西施急中生智,扑向猫,“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晒这点干鱼都叫你偷吃了。”豆腐西施在男人跟前舞舞扎扎打猫,猫就喵喵地跑,她就嗷嗷地追。男人收起枪,烦躁地拦住她:“行了,别打了,烦人。”豆腐西施一拧身,使小性子:“我烦人,你不烦人,见到我连点热乎劲都没有。”豆腐西施有意无意地拉着男人往睡觉的屋里去。男人就势抱起她,“还不是让这时局闹的吗,老毛子(苏联)和八路军连伪军和土匪一锅收拾,我必须得多加小心,我都想死了……”男人把她摔到了炕上。
  完事了,男人躺在被窝没有走的意思。豆腐西施心里装着事,急呀,她盼着男人快点走。她就吓唬男人:“当家的,俺今天去大石砬子,路上听说咱屯子住进一伙当兵的,说是鬼子打得差不多了,清剿伪军和土匪。刚才听你这么说,俺才想起这事,别再挨家挨户地查?”男人扑棱坐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大伙都这么说还有假。”
  “看起来我现在就该走。”
  “现在走兴许能保险点。”
  男人就穿衣服,一边埋怨豆腐西施:“你看你,完蛋货,连个蛋也不下,我这脑袋别裤腰带的日子,要是死了连后也没留。管他丫头小子,你好歹给我生一个,明天晚上我还回来,非得给你种上不可。”
  男人走后,豆腐西施赶紧把鲁东方拖到热炕上,一摸脑袋,热得烫手。豆腐西施就用白酒给他擦脑门、心口窝、手心、脚心。有点好转,最起码,能说胡话了。豆腐西施知道,这是烧的。她又喂了些豆浆,不停地用白酒给他揉搓着手脚,擦身上的伤口。这一身的伤,她是治不了,得赶紧送医院。屯子里也没有医生,再说,家里也不安全,当家的临走还说明天晚上回来呢。豆腐西施打定主意了,天亮就往佳木斯医院送。
  豆腐西施给鲁东方擦身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赞叹,这真是个标准的男人,尽管鲁东方没睁眼睛,也能看出他的俊朗。豆腐西施想,可不能死,死了可白瞎这大小伙子了。

                         二

  第二天早晨,鲁东方醒了。他拉着豆腐西施的手就喊打鬼子。豆腐西施说别喊了,鬼子让你压死了,你看好喽这是在俺家,俺叫豆腐西施。鲁东方麻溜松开她的手,嘟囔:“哦,是你救了我。”他就要挣扎着起来,刚掀开被,忽见自己光不出溜地躺在被窝里,呼又盖上。有气无力地喊:“是谁?是谁?”豆腐西施看着他哧哧笑:“喊啥,俺给你脱的,别喊了,告诉你吧,你身上那点玩意儿俺都看见了。不叫俺给你搓搓,早就冻废你了。现在害臊了,早干啥了。”鲁东方小声又无奈地说:“嫂子,我还没结婚呢。”豆腐西施抹搭他一眼,“没结婚就没结婚呗,俺结婚了,俺不怕。”她把手搭他脑门上,“哎呀,还这么烫。”
  鲁东方烧得神志时好时坏,他身上的伤,再加上这么一冻,伤口变成了冻疮。豆腐西施的土办法只能解决燃眉之急,却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鲁东方身上还有许多弹片,弹片取不出来,伤口就发炎。豆腐西施套上马爬犁,划拉划拉家里的钱,这些年卖豆腐,多少有点积蓄。只有到医院把鲁东方身上的弹片取出来,他才能彻底得救。鲁东方也总是挣扎着指着门外,他想就是死也要死在部队上,这么死在一个女人家里算怎么回事。豆腐西施给鲁东方穿暖和了,扶他上了马爬犁,盖上厚被,这样他们就出发了。
  要命的是鲁东方总是高烧不退,打着寒战,浑身热得像火炭。豆腐西施也没办法,只能用额头一遍遍试着鲁东方的额头,希望能出现奇迹。鲁东方被烧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嘴唇暴起了一层皮,喃喃地喊着水。可豆腐西施带的水冻成了冰,她把雪含在自己嘴里化了,再用嘴喂到鲁东方的嘴里。豆腐西施怕他睡着了,不断跟他说话,说她当土匪的男人,如何打她,如何混蛋;说他昨晚上回来了,差点没发现你,她是怎么把他唬走的。说她做的豆腐是怎样的鲜嫩,她有秘方,不能告诉别人。后来她实在没什么说的了,就让鲁东方讲他的家乡。鲁东方断断续续地说他的家乡在山东,黄河从他家的门前流过,浇灌着万顷冬小麦。到了秋天,大地开满了棉花,比天上的白云还要白。豆腐西施抢着说俺们这疙瘩到了春天满山开满了达拉香花,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漫山遍野的树叶子变得五颜六色……说什么都不重要,豆腐西施就是想有个动静,不让鲁东方睡着了,睡着了死得快。豆腐西施坐在前面,赶着马,说着说着听不到鲁东方的动静了。她回头看,鲁东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这时天上飘起鹅毛大雪,豆腐西施挥鞭让马跑得更快些。她紧抽马几鞭子,放下鞭子,抱着鲁东方的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但愿这样他能暖和些。一会儿,鲁东方是不抖了,一动也不动了,也没了呼吸。豆腐西施吓坏了,更紧地抱着他,大声地喊着他,怕他死了。无论豆腐西施怎么呼唤,鲁东方都没有一点动静,但豆腐西施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决不让鲁东方死掉,因为他是好人,是打过鬼子的。再说那么好的一个大小伙子,还没成亲,还不知道男欢女爱,死了,怪可惜的,也怪让人心疼的。救他,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她觉得她的心莫名地跟这个人贴得很近,这是怎样的缘换来的相逢?咱们是有缘哪。刹那,她想起一个土办法,她迅速脱掉鲁东方的鞋,把他那双冰凉的大脚伸进自己的衣服里,放在心口窝的地方。就这么暖着暖着……鲁东方的脚指头动了,这一动,豆腐西施知道他活了。她唤了声东方兄弟。鲁东方慢慢睁开眼,他看到跪在他脚下的豆腐西施,泪水就涌出了眼眶。他吃力地摆摆头,示意把他的脚放下,因为他没有挣扎的力气了。脚暖了,全身也就暖了。豆腐西施看他活过来,帮他穿上鞋,盖好被子,又抱起他的头,喂了他些雪水。她放下鲁东方,站在爬犁上扬鞭,狠命地打着马,驾,驾!她恨不得让马飞起来,她要尽快赶到医院。
  东北本来就地大,屯子与屯子之间、农村与城市之间离得很远。马跑了将近一天,等跑到医院活生生地累死了,但为鲁东方的生命赢得时间。有的时候,生命就差那么一分一毫。
  马累死了,豆腐西施心疼得直抹眼泪。马和牛,在农村顶老大事了,甚至有的时候比人都顶用。豆腐西施能不心疼吗?
  医生立即对鲁东方进行抢救,从他身上取出五块弹片。有些伤口感染得很厉害。医生说他能活着到医院已经是奇迹了,这还多亏了豆腐西施之前的一些土办法,更主要的是,及时送到医院。鲁东方活了,豆腐西施也紧着抹眼泪,不但马死了,还搭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攒这俩钱容易吗,起早爬半夜地磨豆子、卖豆腐,挣的就是个辛苦钱。现在啥都没了,为了个不认识的人?她想俺得赶紧回去,磨豆子,卖豆腐挣钱,把搭上的钱再挣回来。她走到了大道上,拉起空爬犁,可是,怎么也挪不动步,好像身后扯着肠子拽着心。嗐,他跟咱有啥关系,给他送到这就不错了,还管那么多。她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拐弯了,向鲁东方的病房奔去。俺再去看看,他没事了,俺再走也不晚,反正也来了,不差那一天半天的,这一天半天也挣不来房子挣不来地。她安慰着自己,劝着自己。
  豆腐西施红着眼睛,噜嘟个脸站在鲁东方的病床前。鲁东方看着她的眼睛说:“嫂子,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活着吗?”
  豆腐西施就直说了:“你是活了,俺的马累死了,够俺庄稼人挣半辈子的。”
  鲁东方不好意思地笑笑:“嫂子,真对不起,等革命胜利了,我去帮你种地、磨豆腐,你就把我当牲口使唤,把那马钱给你挣回来。”豆腐西施带着泪,扑哧笑了,还算你有良心。医生对豆腐西施说,病人家属不能离开,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期。
  为了取弹片,医生在鲁东方身上横七竖八拉了很多刀。鲁东方根本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要命的是护士给他接尿他尿不出来,有时护士还没接呢,刚掀开被子,他脸就涨得通红。护士越让他尿,他越尿不出来;越让他放松,他绷得越紧。把自己造得青筋暴露、五官挪位,护士还挨医生的批评。医生能不急吗?手术做完不排尿怎么得了,尿把鲁东方的肚子憋得像个皮球。后来护士再来接尿,鲁东方干脆不让了,护士尴尬地站在那里。豆腐西施这时推门进来,轻轻说了声“俺来”。鲁东方的眼光碰到了豆腐西施的眼光,鲁东方觉得豆腐西施的眼光像温暖的阳光,他的心一下就舒展开来了,此刻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豆腐西施伸出手。但他还没有力气抬起手,试探了几次都没成功,他觉得豆腐西施从门口走到他病床这段路太远了,他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豆腐西施,盼着豆腐西施快点走到他的身边来。
  豆腐西施走到他的床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这一握不要紧,这个钢铁战士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眶竟被泪水湿润了。他跟这个豆腐西施打心眼儿里透着股亲劲,这股亲劲到底来自何方,他俩谁也不知道。两人的心里这时候是最纯洁的,绝没有半点儿女情长。但实际上已经有了苗头,只是当事人浑然不觉。
  男女之间的事像刮风,像下雨,说来就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非要考究,只能归两个字——缘分。缘分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人说得清,只能问老天,问月下老人。这老天和月下老人谁也指不出确切的方位和模样,还是虚拟的。所以男女之间的事也就无法评判对还是错,应该还是不应该。
  尿终于排出来了,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畅通无阻,痛快淋漓。病友们取笑他,说你那“家伙事儿”还认生。引得大家一阵笑声。
  鲁东方刚下地能走,就急着找部队。两人就要各奔东西了,临分手时,豆腐西施拉着空爬犁在前面默默地走,说:“东方兄弟,来,上爬犁,让嫂子再拉你一段。”
  好,鲁东方也不客气,坐了上去。拉出了很远,豆腐西施反而越拉越快。鲁东方强跳下爬犁,说:“嫂子你别再把我拉回屯子。”豆腐西施站住,转过脸,笑笑。他俩面对面站了很久,豆腐西施想正儿八经拉拉鲁东方那双厚实的手,但她就没敢。其实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段时间,鲁东方身上的痣长在什么部位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现在真让她握握鲁东方的手,她却羞怯得像个少女,直到他们真的分离她也没敢握鲁东方的手。两人就这么干站了会儿,鲁东方觉得真应该送点什么给豆腐西施,照顾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又搭马又搭钱的。可是他摸遍了全身,只有李文雅送他的笔记本和钢笔。这个是不能送她的,何况,笔记本上有李文雅题的词。鲁东方只好给豆腐西施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他双手握住豆腐西施的手,说谢谢嫂子的照顾,再见了!
  豆腐西施说:“可不,真就再见了,兵荒马乱的,这一分别,再见面不定猴年马月了,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也许,可能……到死……哎呀,不说这个了,反正你好好的就行,没瞎我这一片心。行了,你找部队去吧。”鲁东方站住,摆着手说:“嫂子,你快走吧,我在这看着你走。”豆腐西施抑住的眼泪还是涌了出来,她知道这年头,分别容易再见难哪。她擦了两把眼泪,“别,东方兄弟,咱俩一块儿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她说完,捂着脸哭着转身狠命地拉着爬犁。鲁东方也扭过头去,大踏步地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当鲁东方再转头徐徐回望时,豆腐西施扔掉爬犁正向他跑来。鲁东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豆腐西施像个听话的小姑娘,怯怯地停下了脚步。鲁东方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老远,他再转头,看见豆腐西施还在向他跑,拼命地跑……鲁东方命令自己决不再回头,但他心里明白,不管回不回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出豆腐西施的视线了。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豆腐西施向他飞奔而来。他的意志拗不过渴望的心,谁说人的四肢受大脑支配的,这个时候,鲁东方的四肢是受心支配的。心爱了,管住了腿,腿就收住了脚,定在了原地。他屏住呼吸聆听身后的脚步声,他在和自己的意志作最后的斗争,还是心领导了一切,心想了,意志屈服了。鲁东方蓦然回首,蓦然回首……他张开双臂迎接着,迎接着……迎接着拼命向他跑来的豆腐西施,此刻他竟嫌豆腐西施跑得太慢,他张着双臂向她跑去……跑近了,他突然定在原地,放下双臂,立正笔直地站立着。豆腐西施没有停留,没有犹豫,把自己摔进了鲁东方的胸脯上!鲁东方仍然笔直站立着。上面有天,下面有地,中间是他俩。没有语言,只有惜别的泪水。片刻,豆腐西施抬起头,理理头发,掩饰地笑笑:“东方兄弟,让你笑话,俺就是不舍得,就说自己喂个小猪小狗还有感情呢,别说是个大活人了。”鲁东方笑得伤口疼,“对对,嫂子,你这比喻太恰当了。”
  别看他们表面说笑,谁都把这次惜别当成了永别,但谁也没敢说出口,谁都知道把握不住这份爱,却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真情。一切都来源于战争,一切归属于战争,一切又都消失于战争。鲁东方长这么大,靠在他胸膛上的第一个女人,是来自金满屯的女人,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但他知道,他离犯错误只有一步之遥,不,是一臂之遥,只要他伸出胳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豆腐西施看出了鲁东方的顾虑,她说:“东方兄弟,你别怕,嫂子就想亲亲你。”鲁东方也责怪自己,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有反抗能力,面对嫂子的“亲亲你”却没有丁点儿的反抗能力。豆腐西施为什么这么对鲁东方难舍难分?为什么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她看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日本鬼子在东北待了十几年啊,多少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呀。战争就是个魔鬼,战争就是个绞肉机。她以为这次后,他们永世不可能再见面了,就差说出口了,永别了。既然永别了,就是个绝世的秘密,违背常理也好,不守妇道也罢,总归是两人的秘密,他不说,我不说,珍藏在心里,带走,即使走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回忆的落脚处。

                         三

  鲁东方和豆腐西施,本来都想医院这一别,说不定这辈子也见不到了。不成想,竟然第二年就见面了,也就是鲁东方带工作队到金满屯搞土地革命的一九四六年。豆腐西施这次是做梦也没想到,金满屯这个天高皇帝远的疙瘩,还能来解放军的工作队,带队的居然是鲁东方。她使劲捶自己的脑袋,怕这些年吃豆腐渣吃迟钝了,敲敲疼,是真的。豆腐西施是卖豆腐的,但什么大豆腐、干豆腐、豆腐脑、豆浆的都不舍得吃,留着卖,唯有豆腐渣自己留着吃。就像人说的,“织布的媳妇光脊梁,编席的媳妇铺草炕”。
  她从佳木斯回来不长时间,土匪男人就被乱枪打死了。她去佳木斯的时候,屯里人们都猜测她跟人私奔了,等回来了,人们又说准是人家不要她了,她又跑回来了。她送鲁东方走的第二天晚上,她男人真又回来了,但扑个空。一个女人晚上不在家,那还有什么好事。当她男人再回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豆腐西施咬紧牙关一个字不说,男人差点没把她打死。她觉得也对得起男人了,令她欣慰的是,给男人留了个后。
  鲁东方与豆腐西施从医院分别后,他始终没忘豆腐西施的恩情,他总想报答她,但他无以回报。他想如果有一天还能见到她,他要好好谢谢她。战斗之余,他给豆腐西施做着一件礼物,用炮弹壳做了个簪子,一头是尖的,能插进头发里,一头嵌了只展翅欲飞的和平鸽。
  在过去,从头发上一眼就看出是姑娘还是媳妇。姑娘梳辫子,媳妇盘头。豆腐西施把她的长头发在脑后盘个发髻,用簪子别着。鲁东方时常把这支弹壳簪子拿出来欣赏,如果别在豆腐西施如云的鬓发里一定很别致。他敢说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礼品,他把簪子揣在兜里,有空就拿出来看看,祈求老天爷让他们能再见上一面。他怕说不定哪一天一颗子弹选中了他,他就没有机会把这个礼物送给她了,他的谢意也就无法表达,即使死了也很内疚。别看想送豆腐西施簪子,鲁东方认为他对豆腐西施的感情也就是感激之情,绝不掺杂私念。革命战士嘛,不能忘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时候,作为作家的李文雅从延安也来到了东北战场,有幸跟鲁东方在一个部队。鲁东方来东北的时候,她就积极要求到东北战斗,上级没批。临别,在哗啦啦的延河边,她赠送鲁东方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
  愿我们战斗的友谊像松柏一样万古长青、地久天长!
  文雅
  从这段赠言表面看不出李文雅对鲁东方有什么爱情的端倪,但细合计,特别是“地久天长”和省略了李姓的“文雅”有内容。可鲁东方就不会细合计,在他看来,那么挑剔的女人怎么会青睐自己,而且她在延安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是资本家大小姐出身,气质和做派跟劳苦大众截然不同,尽管她竭力掩饰和克服,早已把自己融入到革命的大熔炉当中,但在自觉不自觉中,永远抹不去那种“高贵”的烙印和拒人千里的感觉。
  李文雅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事都要求尽善尽美,包括爱情,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是对鲁东方有好感,但还不能说是爱。鲁东方英俊、勇敢、果断而又不失内敛,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在军政大学学习这段时间,鲁东方还是个很刻苦学习的人,只是他的职务级别低了点,但也无伤大雅。可是,李文雅不但需要爱情的忠贞,还要爱情的浪漫,恰恰鲁东方没有这份浪漫,他把一腔热忱完全投入到革命的战斗中去了,从来没对李文雅流露出半点爱慕之情。而李文雅就等着鲁东方对她表露感情,她要在这份感情中游刃有余地朦胧、选择,甚至拒绝。她渴望那种拒绝之后,又经过努力和考验后的重逢和重生,那样得来的爱情会更加牢不可破。还没等她一一实施爱情浪漫,东北战场的号角就迫不及待地吹响了。鲁东方第一批随部队奔赴东北战场。李文雅这才着急,她想怎么样隔着千里,还能保持与鲁东方千丝万缕的关联呢?让他时常想起她、牵挂她。对,赠送礼物。李文雅送给鲁东方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这在延安是既珍贵又时髦的礼物。
  延安不但是战斗、思想的天堂,也是学习、憧憬的天堂。这两个礼物跟学习都有关系,在学习的掩映下,即使送你东西,李文雅还是李文雅,影响不到李文雅一丝一毫的形象,还能让你鲁东方最起码写字的时候,记笔记的时候,甚至最关键的时候,想起我。就像鲁东方和豆腐西施分别的时候,想送点礼物给她,摸到那个笔记本,在那样属于他和豆腐西施仅有的空间里,他还想起了李文雅——这是李文雅送我的礼物,谁也不能给。所以,不光是学习的时候,“想起”已经远远超出了学习的范畴。这就是李文雅的“文雅”之处。
  当日后她发现了鲁东方和豆腐西施的“不轨”行为时,痛心疾首地批评鲁东方,你揣着我的感情乱搞男女关系。鲁东方承认“男女”关系,但他不承认揣着她李文雅的感情啊,冤枉啊!李文雅一针见血地给他指出来:你还不承认,你看我给你的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地久天长!文雅。亲密到什么程度叫文雅?形容什么能地久天长?只有爱情。我不但是作家还是诗人,这样的内涵和外延足够说明问题的了。李文雅继续剖析爱情:古人早就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多么崇高的爱情境界!诚然,两情相爱,又能朝夕厮守,自然很好。但是,仅以花前月下朝夕厮守来衡量爱情的真挚与否,这未免显得庸俗了。爱情的真正价值不因两人的分别或相聚而损伤毫厘,难道你不懂吗?我们俩就分开了那么一段时间,你就移情别恋了?
  鲁东方茫然,他拍着脑袋瓜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他真没想那么多,因为他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他的理解能力有限,他就理解为“战斗的友谊”。原来爱情有这么深奥的学问,他不懂,真的不懂。他庆幸没有领会李文雅所谓的爱情,不然非被她的爱情累死不可。
  李文雅说鲁东方和豆腐西施肯定有肌肤之亲。她说这话时已经病病歪歪躺在床上,鲁天正给她端水吃药。鲁天不相信。李文雅轻蔑地说,你父亲能承认吗?他这些年就给我隐藏着,没有用的,他就是欲盖弥彰。他逃不出我的眼睛,你妈是干什么的,写小说的,这点想象能力没有的话,我还写什么小说?
  直到看到那个红兜肚,鲁天才将信将疑母亲的说法,父亲说放进他的骨灰盒,一同埋了。
  按着李文雅说的,他们进驻到金满屯后,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李文雅口口声声说我们共产党人要离豆腐西施远点,豆腐西施的笑过于热情,多半是笑里藏刀。鲁东方说藏什么刀啊,我还不知道她,典型的农村妇女,善良、热心肠。豆腐西施可不知道人家要远离她,做了豆腐宴,请了工作队好几次,都被李文雅无情地拒绝了。
  这一天,豆腐西施又来请,又让李文雅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豆腐西施看出来了,就这个李文雅各色,今天非得气气她。豆腐西施就说:“大妹子,俺不是请你,俺是请鲁队长和兄弟们。听说你是大城市的文化人,嗓子眼细,吃不下俺这屯子里的粗豆腐。走,鲁队长,兄弟们,到家吃饭去。”说着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拉着就走。结果,就把李文雅落在了破草房。鲁东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理应他先去看望豆腐西施,结果……他从到了金满屯,一次没去豆腐西施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次就随豆腐西施到家坐坐。
  豆腐西施的女儿小溪在炕上乱爬,一逗咯咯地笑,鲁东方抱在怀里,亲个不停,这孩子真招人稀罕。鲁东方和战士们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美,炖豆腐、拌豆腐、熘豆腐、干豆腐、豆腐脑、豆浆。这一顿豆腐吃进去了豆腐西施月把的收入,但看着战士们吃得香,豆腐西施别提多高兴了。
  李文雅在金满屯的工作也很辛苦,白天参加土改,晚上给老百姓上夜校,教他们识字,同时,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老百姓的积极性很高,就连屯子里的钱地主,也总是积极地走在各项工作的前面,服从分田地、分粮食的政策。极个别脑瓜不开化的看钱地主都“积极”了,也打消了前怕狼后怕虎的顾虑。不是要分田地嘛,这个时候,钱地主提出,分我家的行,但共产党一碗水要端平了,那豆腐西施家的六间大瓦房是不是也该分哪?那也不是好道来的。看起来,如果不分豆腐西施家的房子,钱地主家的地就分不顺当。
  工作队在会上讨论这个问题,鲁东方说:“豆腐西施家的房子不应该分,她家不是地主,再说她的土匪男人已经死了,她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再说她还救过我的命。”李文雅用质疑的眼神看他。鲁东方知道她什么意思,他随后跟了一句给劲的话,“我是谁?解放军啊,她为了救解放军搭上了马和全部积蓄,好悬搭上命。”其他队员随声附和,是啊,也对。李文雅始终没吱声,埋头做记录。听到这,她放下笔,抬起头。先环视各位,端起茶缸子喝口水,清清嗓子,她用眼睛挨个看同志们,最后眼睛落在鲁东方的脸上。然后说:“我就说吧,吃人家的嘴短,同志们站稳立场啊,她豆腐西施的房子就该分,为什么她一个人加个孩子住那么多的房子,而贫农连一间房、连草坯的房子都住不起?这不单单是土匪家属的事了,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没有挖掘出来呀同志们。”听完这话,同志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点头的,有摇头的。谁也不敢发言了,再瞎放炮你就有吃人家嘴软的嫌疑了。鲁东方气得眼睛不知看哪儿好,他呜家伙站起来,又呜家伙坐下。李文雅静观,不温不火,摆摆手,示意鲁东方坐稳啰,她说:“鲁队长,有什么新看法或新办法你说。”鲁东方冒着十二分的火气,说出一句十二分软塌塌的话:“这事酝酿酝酿再说吧,别的屯子也还没分呢。”到底是指地主的地还是指豆腐西施的房子?话含糊。李文雅合上笔记本,陷入深深的沉思。那神态,就是伟大的思想家。其实说她是“思想家”也当之无愧,她撰写的关于东北土地改革的文章,不断刊登在《东北文艺》上,有的还传到了延安,引起了很大反响。
  第二天,鲁东方去佳木斯开会,家里的工作由李文雅全权负责。一整天李文雅忙得不亦乐乎,先是给各队员安排一天的工作,她抽时间到个别落后的人家做思想动员,消除他们的恐惧心理,相信共产党给他们当家做主。因为钱地主跟山狸猫是拜把子兄弟,就怕山狸猫报复,所以贫苦农民不敢起来斗地主、分田地。最近听说,山狸猫得到了国民党的支持,换了国民党的新式武器,一码美国造,老百姓听了胆酥的。但让李文雅高兴的是,钱地主认罪态度非常好,表示跟山狸猫一刀两断。这不,李文雅又找钱地主谈分地、分粮的事,她想趁鲁东方不在的时候,把这事敲定。李文雅也是表现欲极强的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嘛,都想干出一番大事。她就给钱地主讲全国的大好形势,让他认清方向。钱地主这次态度更好,一个劲地夸李文雅会做工作,共产党有她这样的好干部就能战无不胜,比鲁队长工作方法要得体,鲁队长哪都好,就是跟豆腐西施走得太近,大伙不服啊,英雄难过寡妇关。李文雅听到这,咳了声。钱地主立马明白了,“对不起,说过了,说过了。”他马上话锋一转,“看,像你李干部,走的正,行的端,你说咋分咱就咋分。”
  李文雅坐直了身子,把记录本合上,“那好,对你的态度提出表扬,等鲁队长回来,我们形成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再通知你。”
  钱地主站起来,点头哈腰,“那行,那行,那鲁队长啥时候回来呀?”李文雅一脸严肃,“你问这个干什么?”
  钱地主显出为难的样子,“我老婆,农村女人嘛,心眼儿小,容我个时间,开导开导她,怕她到时候闹。”
  李文雅放松了警惕,“啊,明天。”
  紧接着,李文雅晚上给大伙上夜校。刚办夜校的时候,姑娘媳妇们来的多,渐渐地男人们也加入其中。那时候李文雅就提出,只要提高了一个民族妇女的文化素质,整个民族文化素质就能迅速提升,重视对妇女的教育非常有必要。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就是母亲,母亲的教育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非常大。所以,她欢迎姑娘媳妇们来上夜校。
  姑娘们还算认真,拿个铅笔头,拿张纸还记一记。特别是媳妇们,能耐大了去了,上课不耽误她们干活。有纳鞋底的,有织袜子的,有哄孩子玩的,还有小声唠东家长西家短的。这些都行,最不能让李文雅容忍的就是媳妇们不管守着多少人,孩子一哭,撩开怀就奶孩子。就说豆腐西施吧,抱着孩子上课倒是挺积极的,可是孩子一哭她就在课堂上奶孩子,大庭广众之下……李文雅说过她多少回了,我们女人要学会自重。豆腐西施大咧咧回敬她:“哎呀,俺们农村不讲究那些,惯了。那孩子哭你不奶她,吵得大伙也听不好课呀。李老师你就讲你的吧,别管俺们了。”李文雅真是无语。
  上完了夜校,快到九点了。李文雅又在油灯下写文章,到十一点的时候,队员们都睡觉了。豆腐西施突然闯进来,神色慌张,进门就找鲁队长。李文雅一听就来气,大半夜的找鲁东方干什么?李文雅耐着性子说:“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豆腐西施还是不死心,不,是不放心告诉她,就问:“其他同志呢?”
  “其他同志都就寝了,有话你快说吧,我也要就寝了。”李文雅说这话头不抬,眼不睁的,继续写东西。
  豆腐西施思量了半天,神秘地说:“我吧出来撒尿,看见两个可疑的黑影,上钱地主家去了。”
  李文雅像审犯人似的问:“你看清楚了?”
  豆腐西施让李文雅这么一盯对,也叫不准自己到底看清楚没?她寻思着说:“我撒完尿就出来关大门,我伸头往外一看,就看见两个黑影一闪。”
  李文雅继续审:“你关大门,为什么往门外看?”
  豆腐西施露出恨的神色:“这个钱地主,就是个笑面虎,还咬俺家房子,所以俺就时刻监视他,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李文雅明白了,无中生有,公报私仇。她很复杂地笑笑:“行,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豆腐西施临走还不放心地说:“你可别不当回事啊。”
  李文雅站起来,逐客:“知道了。”
  冬夜很静,后半夜刮起了大风。李文雅是被风刮醒的,她就没听过这么大的风声,刮“大烟炮”了。在风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呼喊声,胡子抢牛了——李文雅从被窝坐起来,喊:“不好,有情况。”另一个屋的队员们穿好衣服,拎着枪往外冲。李文雅拎着短枪冲在前面。“大烟炮”嗷嗷刮,睁不开眼睛。工作队冲到了钱地主家门口,钱地主衣冠不整地哭喊:“不好了,胡子抢走我家粮食了。”他看见李文雅带人跑来,咋呼得更欢了:“李干部,快追呀,没走远,哎呀,我的粮食。”李文雅就带着战士们摸黑向雪野追去。钱地主在黑暗中脸上露出一丝奸笑,分我的粮食?哼,我让你们全报销。李文雅他们追了会儿,根本啥也看不见,雪野静得吓人,黑暗从四面涌来,只有风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叫。只听豆腐西施在后面喊:“快别追了,小心中胡子的埋伏,这大黑天的,别追了。”土匪的习性和伎俩豆腐西施还是了解一些的。李文雅确实摸不着头绪,天黑,不敢贸然追击,就撤回来了。村长敲着锣喊,大伙出来追胡子。各家各户紧闭房门,只有几家丢牛丢马的跑出来。没丢东西的都在家猫着。只有豆腐西施傻狍子似的,听到喊声就往外跑。李文雅看到这情景,这才知道,她所看到的觉悟只是表面的。
  天亮后,李文雅想顺着车辙找到土匪的老窝,可是一宿的“大烟炮”,把所有的印迹刮得无影无踪。雪野被刮得一道一道的雪檩子,预示着东面的雪被刮到了西面,西面的雪被刮到了东面。土匪把屯子祸害得不轻,拉不走的牲口用刀捅死。祸害的都是屯子里的积极户,看起来土匪就是跟工作队叫板,给颜色看。土匪是怎么知道谁是积极户的呢?明摆着有内奸。
  过后,钱地主到工作队哭天抹泪的,说他家的粮食都抢走了,让工作队给他报仇。李文雅去他家查看了,仓房的粮食真没了,这原本是要分给穷人的。

                         四

  鲁东方回来了,看到这个情况,他就知道,内奸就是钱地主。他宁可把粮食让土匪拉走,也不分给穷人。当然,土匪不会少给他钱的,土匪背后肯定有国民党指使,利用钱地主,破坏土改。但鲁东方现在还要稳住钱地主,暂时不揭露他。他狠狠地批评了李文雅,豆腐西施已经把情况告诉她了,还没引起她的警惕。
  从此,夜晚鲁东方和战士们轮流站岗。人员少,时间长,天又冷,真有点吃不消。鲁东方想这样也不是回事,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消灭土匪山狸猫。可问题是根本摸不着进入匪巢的路线,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鲁东方。
  鲁东方每天起得很早,他喜欢围着屯子转悠,正赶上豆腐西施蒙着红围脖吆喝着卖豆腐。他看着还冒热气的豆腐,掰一块放嘴里,边说好吃,径直往前走。不断有人来买豆腐,豆腐西施边卖豆腐边对鲁东方喊:“鲁队长,转一圈上俺家吃早饭。”鲁东方听着身后的喊声,呼啦想起来了,她去过山狸猫那儿拉男人的尸首?对。于是,他就愉快地答应了。
  外屋热气腾腾,豆腐西施掀开锅,香气扑鼻。锅帮贴了一圈大饼子,中间的锅帘子上 着土豆、咸鸭蛋、咸豆腐,还蒸了碗小干鱼。锅底也不闲着,熬着米汤。农村锅大,一锅就齐活。鲁东方也不客气,呵,这么丰盛,坐下就开造。也真是磕嘞坏了,肚子里没有油星。豆腐西施怀里抱着孩子,紧着往鲁东方碗里夹吃的,那碗都冒尖了。鲁东方就大口地吃,他知道他吃的越多,豆腐西施越高兴,高兴就爱说话。他就想让豆腐西施高兴。吃的差不多了,他说:“嫂子,你是不是去过山狸猫的孤山?”
  豆腐西施就慌了:“哎呀妈呀,俺跟山狸猫可没有半点瓜葛啊,大兄弟呀。”
  “嫂子,你别怕,你还能想起走的哪条路吗?”
  豆腐西施眨巴着眼睛,顾虑着,她想起山狸猫说的话,要说出去杀你全屯子。她支吾着:“俺是蒙着眼睛进山的,哪还记得呀。”
  “嫂子,大概方向也行啊。”
  豆腐西施还在顾虑,鲁东方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嫂子,咱要想过上太平日子,就得把这些害人精消灭干净。鬼子都打跑了,就不信消灭不了几个土匪。你要是为我们提供线索,也就是为解放全中国出力,革命的功劳簿就有你的名字。”
  豆腐西施动心了,问:“那俺就不是土匪家属了吧,俺小溪也不是土匪的后代?”
  鲁东方点头:“那当然。”
  豆腐西施笑了,“冬天一码的雪,俺真辨不清方向,也认不得道,等开春了,我带你去找,兴许能找到。能找到山狸猫待的那个孤山,但怎么进孤山俺就不知道了。”
  “好,那就等到春天再进山。”鲁东方从兜里掏出钱票:“嫂子,我们部队有规定,吃饭要给钱的。”
  豆腐西施把脸拉下,“那你别想让俺带你进山。”
  鲁东方把钱收起来,“那好,等我再回佳木斯,给你买礼物。”
  “你花钱买来的礼物俺不稀罕要,俺还不知道你们,没有军饷。”
  鲁东方感动,“嫂子,你真善良。”豆腐西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鲁东方亲了亲孩子,走了。豆腐西施抱着孩子把他送到大门口,她望着鲁东方远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欣慰的眼泪。
  鲁东方回到住处,李文雅说找他谈谈。鲁东方知道谈什么,就因为早上这顿饭。果然不出所料,看得出来,李文雅是强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鲁队长,你要注意自己了,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知道吗?你公然……”她气得有点说不下去了,“你公然只身去她家吃饭。我也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是,影响,影响你知道吗?”鲁东方忍着,他不想说出他去吃饭的真相,一是这件事要保密,二是为了豆腐西施的自身安全。他想好了,到了春天,只有他和豆腐西施去探路,不告诉任何人。通过土匪抢粮这事,他知道目前的斗争是残酷而复杂的。李文雅看鲁东方无动于衷,真有点急了,“你知道钱地主怎么说你吗?”鲁东方反问:“他的话你还信。”李文雅平和地辩论:“他是不好,可有些话值得我们深省,他说你是……”
  “说什么?”
  “他说你是英雄难过寡妇关。”李文雅索性直说了。鲁东方气得只说出个“你”字。
  这一年的春天,对鲁东方的工作队来说是一个久违的春天,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太难熬了,由于条件艰苦,有的战士冻坏了手脚。金满屯的人们也渴望这个春天,希望这个春天给他们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春天没辜负人们的期望,河套子两边的柳毛子率先发出了新芽,长出了暖融融的“毛毛狗”,就连漫山遍野的达拉香花开的也格外鲜艳。燕子也飞来找自己屋檐下的窝。爱美的姑娘媳妇们,试探着换上了五颜六色的夹袄,穿梭在带着寒意的春风里。鲁东方望着满山的达拉香花,感叹,如果老百姓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该多好啊!鲁东方努力呀,为赢得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继续战斗啊?选鲁东方看见豆腐西施也摘掉了蒙了一冬天的围脖,露出如云的黑发,梳得油光锃亮,在脑后盘个发髻,别个银色的簪子。他做的弹壳簪子始终没有机会送她,真希望能别在她的发髻上。他赞叹这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女人啊,只是命太苦了。等着吧豆腐西施,像鲁东方一样千千万万个共产党人,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鲁东方没忘记在这个春天他和豆腐西施的特殊使命,就是进山里探路,准备完全彻底地消灭跟国民党勾结的山狸猫,为土改工作扫清道路。
  鲁天问母亲,我父亲真是春天进的山?李文雅鄙夷地说,豆腐西施就是选在春天进山,她是故意的。她的这个小把戏也是我后来推断和猜测出来的,但不会错的。事情的发生,就是这次他俩进山。天刚放亮他俩就走了,牵了一匹马。豆腐西施说她不会骑马,什么她不会骑马,她就是想跟你父亲一马双跨。什么冬天找不到路?她就是想选这个万物发情的春天跟你父亲进山。我写了一辈子东西,我还不知道,往往人犯错误跟环境、气氛有很大的关系。这个豆腐西施啊,她就是图谋不轨,她设好了圈套让你父亲钻。你父亲知道什么,他就是个毛头小伙子,都是豆腐西施诱惑的。鲁天听出来了,母亲对豆腐西施这所谓的“恨”,都是婚后产生的,她是受不了父亲的冷落和漠视才这么说的。是啊,人总得找个出气的地方吧,要不就得憋坏了。
  进山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马,刚进山时还好走点,他俩都骑在马上,豆腐西施坐前面,鲁东方坐后面。其实,豆腐西施就相当于靠在鲁东方怀里。马飞奔着,豆腐西施随着惯性,身体后倾。鲁东方打了这么多年仗,骑马是行家,他勒着马缰绳,身子前倾,这个骑马姿势是正确的。一个后仰,一个前倾,豆腐西施刚好偎在鲁东方的怀里。鲁东方倒没有什么非分的感觉,可豆腐西施倒感觉得情真意切,她就没这么幸福过,幸福得都找不到她自己了。但她克制着,克制着,自己一个寡妇,不配呀。
  到了实在不好走的地方,鲁东方就下来牵着马,让豆腐西施坐在马上。豆腐西施想她那土匪男人啥时候把她当人看过,她不知道,世上还有对女人这么好的男人。屯子里的女人,哪个不挨男人的打,侍候他们吃,侍候他们穿,给他们生儿育女的,打骂那是家常便饭。这外头的男人真会疼女人啊。豆腐西施胡思乱想着,她就逗鲁东方,说金满屯这个地方好吧。鲁东方说好,好山好水好地方啊。豆腐西施就咯咯笑,那等消停了,你不用打仗了,就别回山东老家了,看谁家的姑娘好,嫂子给你说去。要不做个倒插门,更吃香。你不知道,这儿的丈母娘可疼姑爷了。鲁东方的脸红了,嫂子你错了,我们共产党人打天下,不是想着自己,只要天下的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就行。豆腐西施拉着长音,反对他的说法,唉,不管啥人,娶妻生子,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啊。
  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岭,蹚过一条河又一条溪。从小在平原长大的鲁东方走进这兴安岭真就蒙。
  凭着记忆,豆腐西施找到了山狸猫匪巢——孤山。他俩躲在树丛里观察眼前的这座山。只见这座山跟别的山不连着,孤零零地立在中间,跟别的山离得挺老远,又陡又高,所以这个山叫“孤山”。豆腐西施说,她上次到了孤山跟前就有人在山前等她了,她被蒙上眼睛带进去,又蒙着眼睛送出来的,到底山从哪个地方开的门,又从哪个门出来的,她都不知道。反正出来的时候站在孤山的另一面了,出来和进去走的不是同一个门。等出来,看孤山还是原来的孤山,看不出有门的痕迹。豆腐西施说,虽然她看不见,但她能听见,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很大,很重,像是石头门。鲁东方疑惑,噢?石头门?他拿起望远镜观察,这座山有的地方是有石头,但不影响长树长草,他望见山脚下有一片裸露着的石头,但没长树,草也少。鲁东方断定,石门就在这。因为石头门后面是空的,没有养分,自然不长树。豆腐西施很肯定,她就是从这个方向进去的,方向正对着鲁东方观察的石头,没拐弯。有了这个经验,他们围着孤山转,查找另一个石门。很快找到了另一个石门。鲁东方长长舒了口气,他有了作战方案,准备回佳木斯向部队汇报,请求调集部队,一举剿了山狸猫的老巢。鲁东方拿出李文雅送他的笔记本和钢笔,迅速画了地形图。
  任务完成得顺利,两人自然高兴。豆腐西施说你们啥时候打山狸猫,俺还给你们带路。鲁东方说谢谢,太谢谢了!豆腐西施咯咯笑,“俺的傻兄弟,你拿啥谢俺哪?”鲁东方低着头,想想说:“嫂子不要我买的礼物。”他把手插在兜里,拿出炮弹壳做的簪子,“嫂子,这是我用炮弹壳做的,送给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谢谢……想谢的太多了。”豆腐西施双手接过簪子,欣喜得一个劲地说好看,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这个俺收下,东方兄弟,来给嫂子别上。”鲁东方想都没想,右手拿簪子,左手扶着她的头发,天啊,头发柔滑的质感竟让他有种陶醉的晕眩,他闭上眼睛,竟闻到了头发的味道,原来头发也有味道啊。他命令自己,立即完成插簪子的任务。豆腐西施抚摸着插在头发里的簪子,咯咯笑着说:“没想到东方兄弟手这么巧,心这么细。哪个姑娘嫁给你,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
  他们牵着马走到河套子旁,豆腐西施说洗把脸,鲁东方说喝口水。这时已是半过晌午了,太阳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河水清澈,河底五光十色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马也饮水,打着响鼻。豆腐西施看鲁东方正捧水喝,又扑啦扑啦洗脸,她趁他不注意,一拍马屁股,马跑过河去。马过了河低头觅草吃。等鲁东方抬起头,看马过河了,他吆喝了半天,马也没过来,他是想让马驮豆腐西施过河。豆腐西施说算了,蹚过河去吧,说着就脱鞋。鲁东方说那可不行,春寒乍暖的,河水冰凉。豆腐西施就停住了手,站着,等着,看着他。鲁东方脱掉鞋,递到豆腐西施手里,来,嫂子,我背你过河。豆腐西施也不客气,趴到他背上。刚到河中心,看到一条尺把长的白鱼逆水而游。豆腐西施惊呼着,鱼——鱼——她从鲁东方的背上咕咚跳水里抓鱼。鲁东方也跟着抓鱼,两人在河里踢啦扑通抓了半天,真就抓着了。
  上岸折个带杈的柳条子,从鱼的嘴里穿过去,这样把鱼就钩在柳条上,可以拎着走。豆腐西施的衣服全湿了,鲁东方还好,只是湿了裤腿。
  岸上除了柳毛子就是连成片的达拉香花,这种花高矮不齐,最高也不过一人高,枝是乳黄色的,开花的时候不长叶,花落发绿叶。当地人还叫它干枝梅。
  达拉香是兴安岭的迎春花,它开在带着寒意的春风里。枝头朵朵水粉色的花,花香且带着丝丝的甜味,花团锦簇连成了片,离老远看,就是一片红,映红了整个山。置身其中犹如置身花的海洋。豆腐西施笑着说东方兄弟,我去那里拧拧衣服,她指着达拉香花丛。鲁东方脱下上衣,嫂子,你先穿着我的衣服,天凉。豆腐西施接过衣服,笑着钻进花丛。鲁东方背对着花丛,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马,马低着头吃草。
  太阳又往西边偏了偏,阳光更柔和地照在花丛中。豆腐西施把她脱下的花夹袄,拧完水晾在花枝上,又脱下白汗衫拧干晾上。里面剩下绣着达拉香花的红兜肚,她刚想脱下,又停住,然后穿上鲁东方的军装。不穿还好,这穿在身上,带着鲁东方的体味兜头扑面地包裹了她,她没来得及系衣扣,双手合拢,一下就裹住了自己的身子,紧紧的……她闭上双眼,眼泪还是流了满面,她真想把自己摔进他的怀抱,不管天塌地陷,她豁出去了,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于是,她索性蹲在更茂密的花丛处,急促地喊:“东方兄弟——东方兄弟——”
  鲁东方听到喊声,以为有情况,拔枪就往花丛冲,冲进去却没看见人。就在鲁东方焦急地四处张望时,豆腐西施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鲁东方把枪插进腰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豆腐西施小声说:“东方兄弟,你别怕。俺谁也不告诉,俺知道你队伍上有纪律,可俺就是管不住自己,俺就是稀罕你,俺丢人现眼了。”鲁东方不动,扎着两只胳膊,不敢放,也不敢去掰她的手,他只好央求:“嫂子,你放开手,咱们还是保持纯洁的关系,这样他们要分你的房子呢,我可以挺直腰杆为你说话。”
  “俺不要房,你就分吧,你不说将来俺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看到你,俺信,俺就要幸福,要房干啥。只要你能顺利地分了地主的地,分俺的房吧。”
  鲁东方的心热辣辣的,他慢慢转过身:“嫂子,你咋那么傻呢。”
  “俺不傻,俺是金满屯最精的女人。有今天,死了都值了,俺要了俺这辈子想要的,你说俺傻吗?”豆腐西施仰着脸看他,无限深情。一阵风吹过,吹得花儿摇曳,有那么几朵拂到了她的脸上,她喜欢那花,伸手折了朵插在鬓间。军装肥大,又没系扣,风吹拂着,红肚兜赫然呈现在鲁东方的眼前,更衬托得肌肤雪白,花儿耀眼。鲁东方从十三岁当兵,活到二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啊,哪经过这呀!他忽就抱住了豆腐西施,“嫂子,你骂我,打我,推我呀。”他希望豆腐西施这样,甚至扇他的耳光。豆腐西施更紧地贴着他说:“你不知道,俺多疼你,俺咋舍得。从俺把你捡回家,俺就知道,这辈子俺就忘不了你了,俺是上辈子该你的。”
  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越来越朦胧,鲁东方在这朦胧的意境中,超出了自己,迷失了自己……豆腐西施像山野中怒放的花朵,燃烧着、奔放着……和煦的风一遍遍吹拂着,吹拂着花下的多情人儿……他俩并排躺在花丛里,阳光斜射着,斑斑点点落在他俩的脸上。鲁东方从他当兵以来就没这么惬意过,金的光,柔的风,粉的花,阔的天,宽的地。他怕这些都是梦幻,试探着叫了声嫂子。豆腐西施说:“我不是你嫂子了。”
  “那我管你叫什么?”
  “俺们屯里都这么叫,老刘家的,老王家的,田埂家的。”
  “那你就是东方家的。”
  “再叫我一遍。”
  “东方家的,东方家的……”
  豆腐西施就望着天空,望出了眼泪。鲁东方说:“嫂子我会娶你的。”
  “俺不配。”
  “等剿了山狸猫,分了地,我就娶你。”
  “有你这话俺知足了,俺就想跟你好,俺不用你娶,那俺不是毁了你吗,将来你会找个比俺强百倍的人,你的天不在俺金满屯,在外头,你的路宽着呢,俺可不做你的挡头。”
  鲁东方说:“那可不行,我是要负责的,我定会娶你的,不是跟你说着玩的。”
  豆腐西施说:“俺也把话跟你说明白吧,今天这事你把它烂在肚子里,你要说出半个字,俺就跳江淹死,俺绝不嫁你。回到屯子,就当啥也没发生过。你答应俺。”鲁东方点头,他想反正这时候是不能公开这事,先这么答应着,等完成了土改任务再说吧。
  往回走时,鲁东方牵着马,豆腐西施悠闲地坐在马上,哼着小曲,理着头发。鲁东方这才知道,他的两只脚还站在东北的大地上。敢情刚才他是飘在空中啊。

                         五

  鲁天不相信母亲说的,他更偏信另一种情景。父亲是走进了花丛,他只是拥抱了豆腐西施,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也不是,什么也没发生,父亲又是怎么得到的红肚兜呢?女人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可以轻易地给男人?还是关系不一般。父亲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快进屯子的时候,豆腐西施从马上跳下来,他俩一前一后走进屯子。李文雅站在村口焦急盼望的样子,像是等他。见到他反而转身进屋,好像不好意思看见他和豆腐西施在一起,替他害臊。鲁东方进门就洗脸,李文雅看了他半天,鲁东方很轻松地说:“傻看啥,快把手巾递给我。”李文雅递给他手巾,说:“你身上怎么有股怪味?”鲁东方边擦脸,边抬起胳膊闻,“没什么味啊,你呀,就是干净大劲了。”李文雅问:“你是跟豆腐西施一起出去的吗?去哪了?扔下家里一摊子的工作。”鲁东方让李文雅这么一问,真就发毛,主要心里有愧。这次出去,大方向是对的,就是半道的小插曲,哎呀,他想应该向组织交代,也不能说交代,应该说汇报,他们也算正当恋爱,她没再嫁,他未娶。他擦着脸,没马上回答,想了会儿说:“我有事,暂时不便说。”
  “那豆腐西施怎么回事?”李文雅打破沙锅问到底。
  “啊,在半道碰到的。”鲁东方尽量放松。
  “哦,这么巧。军装怎么回事?”李文雅怀疑。
  “她冷我就借给她穿了。”鲁东方继续随意。
  李文雅最后扔句话:“你好自为之。”摔门出去了。鲁东方愣了下,本来他有权拒绝回答的,可他此刻就是硬不起来,让李文雅给他损的,无言以对。鲁东方想,群众的眼睛是亮啊,我怎么干起偷偷摸摸的事了?
  第二天,豆腐西施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送来了,叠得板板正正。正赶上李文雅也在,那豆腐西施也不能退出去了。鲁东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慌张,李文雅坐着没动,用眼睛盯着她,像要看出破绽。豆腐西施倒显得大方,把军装双手递给鲁东方说:“鲁队长,衣服我洗干净了。”鲁东方刚要接,豆腐西施又拿到手里,走到他跟前,掀开一角。背着李文雅:“你看,这块破了,我给你缝了几针。”鲁东方把衣服捏在手里,迅速看了李文雅一眼,就好像正偷东西,抬头看别人看见了没有。豆腐西施转身就走,说家里有活。李文雅把眼神挪到鲁东方脸上,说:“你怎么脸还红了?”
  李文雅到现在还后悔,跟他儿子说,我当时看你父亲掐着军装不穿,也不放,我就觉得蹊跷。我本想看看,可那时我们还没到不分彼此的程度,我就没好意思看。我想那军装里准藏着定情物,要不你父亲脸不能红。他还不承认。从那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二十七八的人了,阳光得像个大男孩,没事还哼小曲,干起工作来就像是不知疲倦。更奇怪的是,从那我就没见他去过豆腐西施家,两人见了面,好像有意避开对方。豆腐西施也特别积极,开农会时,她第一个举手,主动要求分她家的房子。两人好像暗地里憋足了劲,共同进步,共同前进。
  佳木斯方向派来一个连的兵力,鲁东方的工作队也加入了战斗。还是豆腐西施带路,在一个黎明,端了山狸猫的老窝。这些土匪,都换上了国民党军服,并封了军衔,准备向金满屯和周边的屯子发起进攻,破坏土改,扰乱人心,让共产党在东北站不住脚跟。这些土匪该法办的法办,该枪毙的枪毙,愿意跟着共产党的可以当兵。从匪巢里拉出了好几大车粮食,正好解决春荒。山狸猫供说钱地主跟他串通一气,当共产党的面一套,背后一套,上次就是他让来抢的粮食和牛马。钱地主当场就耷拉脑袋了。老百姓正处在前怕狼后怕虎的当口,不知道天下姓国还是姓共,有心向着共产党又怕遭殃。小日本在东北战乱了十几年,老百姓都遭不起殃了,怕是可以理解的。这回,灭了山狸猫,还是共产党厉害,给穷人做主,老百姓吃了定心丸。大伙群情激奋,纷纷起来诉苦。在一笔笔血泪账面前,钱地主认罪伏法。轰轰烈烈的分田地运动正式开始了,开天辟地,农民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金满屯的土地改革成了榜样,豆腐西施立了头功,受到了工作队的表扬,李文雅还特意为她写了份报道。大伙还推举她当上了妇女会主任。鲁东方又培养了其他村干部,意在保卫胜利果实。因为他们的任务完成了,马上就要撤离,即将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
  就在鲁东方他们要撤回佳木斯的头天晚上,豆腐西施心里跌宕起伏,想去跟鲁东方说句知心话,又怕影响他。她哄睡了孩子,还是走出了家门。走到工作队门口,又不敢进门。她也笑话自己,以前敞快劲哪去了?她在工作队的房前转悠了好几圈,想进屋,没敢进。她太想鲁东方了,她真想不顾一切跟鲁东方走,可是她不能,她怕毁了鲁东方,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知道,可她就是想看看他,想再扑进他的怀里。鲁东方和队员们的屋都黑着灯,只有李文雅的屋亮着灯,李文雅每天都要奋笔疾书到深夜。
  躺在炕上的鲁东方也没睡着,他抚摸着豆腐西施送他的礼物,犹如回到了达拉香花丛,金的光,粉的花……他翻个身想,干脆回到佳木斯就向首长打报告,确定和豆腐西施的关系。当然花下的事绝对不能说的,即使结婚了也不能说。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为豆腐西施这段时间的进步感到高兴,没想到她进步得那么快。明天就要回部队了,怎么也得跟豆腐西施见个面吧。白天他是想找机会跟豆腐西施单独待会儿,可李文雅总找他,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倒像是有意看着他。到了晚上,他是想出去,可李文雅就是不睡觉,他可真受不了她的盘问,气得鲁东方先睡了。那李文雅还是不睡,大有站岗放哨的态势。鲁东方实在跟她耗不起了,他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往外走。李文雅还是听到了,打开门,伸出头问:“你干什么去?”鲁东方说:“咋还没睡?吓我一跳,我去解手。”李文雅抬腕看表,十二点了,估计,谅他也不敢、也没有理由上“那”去。可她低估了豆腐西施,她一直在窗外的角落里蹲着,企盼、等待。鲁东方想,让李文雅发现了,那就哪也去不成了,撒泡尿回屋睡觉得了。
  没有月光的院子更显得空落落的,星星在天空眨呀眨的,好像只有光,没有亮。鲁东方刚站到院子,豆腐西施从角落里狼一般蹿出来……鲁东方先一愣,心里倏然涌出了喜悦。他向她奔去,她也奔来,离老远,她就摔进鲁东方的怀里,差点没把鲁东方撞个跟头。鲁东方激动的心,像揣个小兔子,突突地跳。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的红肚兜真好看。”
  “那你就看一辈子。”
  “嗯,我回部队就请示咱俩的事。”
  “咱俩没有事,刀架脖子都别说,你答应我。”
  鲁东方点头。
  “叫我。”豆腐西施没头没脑地说。
  “叫什么?”
  “我爱听的。”
  “东方家的。”
  “哎,俺知足了。”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俺信。”
  “和小溪等着我。”鲁东方信心十足地说。
  豆腐西施感激得直流泪,不管鲁东方说啥,她打定主意了,再也不跟鲁东方见面了,再也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就让自己默默地想他。让他去天涯海角吧,还给他广阔的天空,她不会拽他的后腿。她就在这个小山村,领着她的小溪,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守着他。在她的生命里曾经有这么个人,他们亲过,爱过,拥有过。豆腐西施也知道鲁东方不便多留,推他快回去。鲁东方还是用左手,摸摸她的头发,还是润滑得令人陶醉的质感。我的豆腐西施啊,等着我,革命胜利了,让我带你走进更美好的明天。
  鲁东方刚推开门,差点跟李文雅撞个满怀。这回鲁东方不等李文雅先质问他了,他先发制人,还是温柔的、关切的先发制人,“这么晚了别写了,快睡吧,别累坏我们的大才女,你可是我军的宝贝呀。”听了这话,李文雅心里是挺舒坦的,她揉着太阳穴,踌躇满志地说:“快了,就要截稿了,《东北文艺》还等着要稿子呢。”鲁东方趁她伸展筋骨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溜进屋里。
  李文雅真没白努力,她的知名度迅速升高。关于东北土改的文章,她是以金满屯土改为代表,然后再展望整个东北土改。谈到金满屯,自然涉及土改的英雄人物鲁东方,这样,鲁东方就成了土改工作的先进代表,首长对他是赞赏有加。土改光涉及部队的人物还不全面,要有当地的先进人物,当然就写到豆腐西施。李文雅这点好,公私分明。尽管对豆腐西施有看法,可豆腐西施做到那儿了,第一主动要求分自己家的房子,第二带路剿匪,有功啊。
  就在他们撤回佳木斯部队后,人家金满屯的后续工作也走在前面,壮小伙子纷纷参加解放军,妇女们参加担架队。鲁东方培养起来的农会干部起到了带头作用,这干部当中就包括豆腐西施。部队准备在佳木斯举行土改工作总结表彰大会,豆腐西施作为地方的代表被通知参加这次大会。

                         六

  李文雅回部队后,总结了这段跟鲁东方战斗、工作的日子,可以说他俩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至于鲁东方跟豆腐西施的小毛病,在成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毕竟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走得近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也可能是多虑了,鲁东方跟豆腐西施不会有什么的。鲁东方即使想有什么也不会和豆腐西施,差距太悬殊。鲁东方的睿智、勇敢,正是李文雅心目中想要的形象,如果说在延安是爱情的观察和培养期的话,那现在就是爱情的蓬勃和成熟期。鲁东方不向她表白不要紧,她就喜欢这种含蓄的男人,可她也是个含蓄的女人,她不会主动表白的,这有损她的形象。有次首长找她写文章,顺便唠了点家常,说文雅也算得上老革命了,一个女同志从延安到东北,不容易啊。文雅快三十了吧,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李文雅说还早呢,等革命胜利了吧。首长赞许,哈哈笑着说,毛主席不是说吗,在大约五年的时间内,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五年很快就过去,现在是该有个人目标的时候了。李文雅欲说又止地低下了头。首长看出来了,哦,是有目标了?李文雅点点头。说出来看看嘛。李文雅说鲁东方。首长更加赞许,好,眼光不错。到什么程度了?李文雅说我们在延安就认识,始终没挑明。首长开始批评,这个鲁东方岁数也不小了,就知道战斗、革命,这方面就是不开窍,有机会,我跟他谈。李文雅立正敬礼,谢谢首长!
  首长是问过鲁东方这事,被鲁东方推托过去了。李文雅迟迟没得到消息,又不好问首长,她给自己打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自己开门见山地把这事说开了。她觉得他俩是早晚的事,在延安就有意思,就是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其实捅破这层纸也没什么意思了,爱情就失去了韵味。爱情就应该朦胧、含蓄、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欲说还休的,揭去了爱情的神秘面纱,就显得直白了。可是眼前不说她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发现她真的爱上鲁东方了,就不能按着她所谓的朦胧爱情循序渐进了。她也是想,好男人不能错过,先占下,怕被人抢走。她有这个把握,只要她说话,鲁东方肯定同意。也许就等着她开口呢,像她这么优秀的女人,又是作家,一般人是不敢向她表白爱情的,包括鲁东方。
  李文雅向鲁东方表白了半天,鲁东方听得目瞪口呆。李文雅以为他是惊喜的呢,就等着他表态了,他张了半天嘴疑惑地问:“你能看上我?”李文雅清清嗓子,鼓励他说:“鲁东方同志你对自己要有信心。”鲁东方继续疑惑:“你咋就看上我了?”说这话就像李文雅看上他是他的灾难。李文雅听出来了,她原以为鲁东方听了她的表白或受宠若惊,或腼腆得不知所措,没想到他是这个德行。明显就是不同意。李文雅想莫非他有心上人了?不可能,没看他跟哪个女人眉来眼去,对,跟豆腐西施接触的比较多,那也不可能。还是问个究竟,反正也这样了。李文雅问:“为什么你不同意?”鲁东方大咧咧地答:“等全国解放了再说。”李文雅想这就是搪塞人的话,“那好我就等你到全国解放。”鲁东方忙说:“别别,别耽误你,我明跟你说吧,我有心上人了。”鲁东方本不想告诉她的,他是想让她到此打住。李文雅不甘心,她倒要问问是谁。鲁东方摇头。李文雅说摇头算怎么回事,她开始在延安军政大学里搜刮所有跟鲁东方接触过的女人,“是刘丽?冯娟……”鲁东方被问急了,“你别猜了,我说,但你可要挺住。”李文雅不屑,“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鲁东方眨巴着眼睛,看了她半天,努力平和地说:“是豆腐西施!”李文雅倒退了几步,多亏身后有棵树挡住她。她闭会儿眼睛,大脑有点短路,她扶着额头,沉思、镇静,把短路的那根弦接上。然后她松开扶着树的手,重新调整情绪,问:“谁?你再说一遍。”好像第一遍打击还不够狠,她需要第二次的重创来振奋精神。鲁东方好像也有点承受不住了,“哎呀,你别管了,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李文雅痛心疾首,摇着头,无奈地说:“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你别玩了,到这就打住。我给你保密,我知道你是一时被她迷惑了,我发誓,给你保密,只要你痛改前非。”李文雅还想继续教育,鲁东方说:“你别说了,我没有什么前非可改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跟豆腐西施是认真的。”李文雅问:“到了什么程度了?”鲁东方没敢说他们在达拉香花丛已经那样了,他说:“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不过我们要等到全国解放。”
  李文雅这时就哭了,“那你为什么还接受我的礼物?”鲁东方战战兢兢从兜里掏出笔记本,上面别着钢笔,双手捧着呈现在李文雅的面前,“你是说这个吗?我就以为是‘战斗的友谊’嘛。”李文雅哭着说:“什么战斗的友谊,那是我的心。”她现在觉得是她的心,当时给的时候可不是心。鲁东方带着哭腔说:“可我不知道,就算我对不起你,事情到了这份上,请你祝福我吧!”李文雅擦擦眼泪,还算平静:“我祝福你!”鲁东方到这才释怀,他说:“那这笔记本钢笔?”李文雅说:“留作纪念吧。”鲁东方郑重其事地把笔记本重新揣兜里,说,我也祝福你!李文雅向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就离开了。鲁东方长长舒口气,李文雅还是善解人意的,是个好人。
  开完表彰大会,就要对国民党进行夏季攻势了。鲁东方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的准备当中。
  要不咋说李文雅说一套,做一套呢,她回头就把鲁东方和豆腐西施的事向首长汇报了,还一个劲地检讨自己没监管好战友。李文雅问首长,还让豆腐西施参加大会吗?首长说通知都发了,再说豆腐西施还是有功的,咱们队伍不断壮大,还不多亏了像豆腐西施这样的老百姓做工作呀。首长无暇顾及鲁东方和豆腐西施的事,东北的战争进入了解放军进攻,国民党军防守的时期了。共产党在东北已经建立了根据地,进行了土地改革和剿匪工作,发展壮大了军队,从十多万人,壮大到近百万人。解放军已经逐步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这样,攻守的态势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在这紧要关头,打仗是主要的,至于鲁东方嘛,还是要敲警钟的,等战争喘息的时候,再作进一步处理。
  首长没时间跟鲁东方磨小豆腐,开诚布公地警告他:你说下天来都白搭,你和豆腐西施的事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命令。鲁东方你现在不是普通战士,李文雅的文章白纸黑字地写着你鲁东方是土地改革的典范,啊,你趁这个机会在当地就搞上了?再说,豆腐西施政审也不过关,寡妇,寡妇也行,匪属啊!当然,你会说她也作了贡献,这点我们不埋没,这不请她来参加表彰会了吗?好了,服从命令吧。首长根本不给鲁东方说话的份,无条件服从。鲁东方当时怀疑李文雅泄密的,后想又不是,她都祝福了。他就问首长,谁说的?首长说,如果你们胡作非为我们都不知道,这个部队不就乱套了吗?要我们是干啥吃的?谁说的都不重要,你鲁东方目前的首要任务必须服从命令。首长把这事提到了战争的风口浪尖上。他想说他跟豆腐西施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但他想起豆腐西施说的话,刀架脖子不能说。
  表彰大会开得相当成功,豆腐西施还是做梦没想到,她能戴着大红花站在共产党的舞台上。先进代表们在舞台上站成一溜,鲁东方戴着大红花鬼使神差地站在了豆腐西施的身边,有战地记者给他们拍照。日后这张照片登在了《东北日报》上,还给豆腐西施寄去一份。
  会后,部队和地方代表搞个小型文艺联欢会,部队的人唱革命歌曲,地方的不会,就唱二人转,东北小调。趁乱轰的时候,豆腐西施拉着鲁东方一口气跑进旁边的树棵子。鲁东方随着她跑,他想趁此把情况跟她说明白,别让她苦等了,首长下死命令了。
  到了树棵子,豆腐西施气还没喘均和,一头就摔进了鲁东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让俺亲亲你,让俺亲亲你。”鲁东方站着,不动不说,可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动。他真想用左手再摸摸她柔滑的头发,他真想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喊东方家的。可是他不能,既然服从了命令,就不能了。他把手放进兜里,想把红肚兜还给她,他捏在手里,还是没舍得。不管怎么不舍得,也得说,这样的机会也许没有了,因为就要打大仗了。可他怎么说呢,临从金满屯回来的头天晚上还口口声声说,你们娘儿俩等着我,这会儿,就变卦了,还是人吗?鲁东方的泪滴在了豆腐西施的头上,脸上。豆腐西施仰着头说:“呵,你也知道想俺?你知道俺想你流了多少泪。”她越这样说,鲁东方心里越难受。他必须说了,他轻轻推开豆腐西施说:“嫂子,咱俩的事我们首长知道了。”豆腐西施先是一惊,“知道了?没把你咋样吧?”鲁东方摇头,她放心了,重又贴在他胸前,“俺不是不让你说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俺准知道他们不让,你就多余说,俺不想赖着你,不想拖着你,就这么跟你偷偷摸摸的好,好到哪一站算哪一站。”
  “这样对你不公平。”
  “俺一个女人要啥公平。”
  “嫂子等你再革命几年,你就知道要公平了,就知道要尊严了。”
  豆腐西施急切地问:“没把那事也说了吧?”
  “没敢。”
  她喘了口气,“还算你有心眼,要不你更惨了,刀架脖子也不能说。”她又把脸埋深的,“这么说,俺以后就不能跟你见面了?”
  鲁东方点头,说:“不能了。”
  “那你再抱抱俺吧。”
  “我不能。”
  “为啥?”
  “军人有纪律,不能犯错误。”就在这个时候,鲁东方还想等仗打完了,他就到金满屯娶她,正大光明的。全国解放了,兴许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了。但他现在不能说,没把握的事,他不能乱许愿了,到时再让豆腐西施空欢喜一场,他还怎么有脸见她。
  豆腐西施生气了,轻捶他一拳,说:“你还欠我一匹马呢。”
  “我记着呢,到时候我给你买一群马。”鲁东方很真诚。
  “那,那在马爬犁上,我不抱着你,你早就冻死了。”豆腐西施说这话,口气是生气,眼睛却是火热的。
  “我……”鲁东方干张嘴说不出话,是的,不叫豆腐西施抱着他,嘴对嘴地喂他雪水,他是早就死了,还有他的脚就暖在她的胸口。豆腐西施呀,你让我怎么办?鲁东方眼里有了柔的光。豆腐西施说这些就是为了换鲁东方一个怀抱。
  豆腐西施轻轻地靠着鲁东方,听着他的心跳,请求:“抱我一下吧。”鲁东方的眼神慌乱,不知所措。不时向战士们那边张望,生怕有人看见。但那种失而复得、稍纵即逝的欢愉,让他透彻心扉的幸福。他怎能忘记达拉香花丛,他怎能不向往达拉香花丛,他心跳加速了,呼吸急促了。他伸出了双臂,就要拥抱他的爱人,永远的恋人!豆腐西施的头正好抵在鲁东方的上衣口袋,那儿别着李文雅送他的钢笔。豆腐西施用头撞了他一下,正撞在钢笔上,好像硌疼了他。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断喝:军人要服从命令!这个声音开始像是李文雅喊的,后来就是首长喊的。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喘着粗气一本正经地说:“这不行,我们有纪律,我不能犯错误。”
  “抱抱我!”豆腐西施又说了一句,这时候她哪还顾得鲁东方什么纪律,她游走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根本没听到鲁东方刚才说的话。
  鲁东方两手像灌了铅,垂着。更硬地挺了挺脊背,坚持住,坚持住。
  “我就想让你抱抱我。”豆腐西施贴在他胸前,把整个脸都埋在他的胸上,又说了一遍。
  鲁东方听了,他又重新整理了军姿:头正、颈直、下额微收、收腹,把胸整个挺成一块石头,双手五指并拢垂于裤缝间。
  豆腐西施以为鲁东方嫌乎她,女人嘛,当她付出的柔情得不到回应,自然觉得很没脸,羞愧难当。她不能再赖在鲁东方的怀里,她默默地后退,后退,向鲁东方苦笑了下,说:“俺不怪你,不为难你,你好俺就好。”她擦干了眼泪,才走出树棵子。怕别人看出来,给鲁东方带来麻烦。
  只剩下鲁东方在树棵子里练军姿,他觉得胸前一下就空了,空的连心都找不着了。一阵风刮来,周围的小树扑打在他身上,也像在责怪他。此刻也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声音:鲁东方你混蛋,你是个装模作样的大混蛋,你咋那么死心眼,你就是偷偷拥抱了豆腐西施,你不说,她不说,刀架脖子上也不说,谁能知道?傻呀,鲁东方,你伤了豆腐西施的心。他往死里责怪自己,往死里后悔。

                         七

  此时的东北战场,唱主角的不是国民党军队,而是共产党军队。广大农村青年为了保卫翻身的胜利果实而纷纷参军,豆腐西施也参加了担架队。妇女们翻身了,不再围着男人、锅台转。她们剪掉了长头发,梳起了革命的短发。豆腐西施没舍得剪发,她怕剪了,鲁东方送她的弹壳簪子就没地方插了。她梳发髻,不耽误革命。她是妇女会主任,更要积极,绝不给她的东方兄弟丢脸。
  听说前面打的正紧,担架队立即出发。
  鲁东方和战友们在山头阻击敌人,炮火十分猛烈,不断有人牺牲、有人负伤。豆腐西施和担架队员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往下运伤员。豆腐西施正抬鲁东方身边的伤员,鲁东方看是她,边打边急促地喊:“嫂子,你怎么来了?孩子呢?注意保护自己。”豆腐西施边抬伤员边喊:“俺怎么不能来,俺一样上战场。孩子托付李大娘照看,没事。”说着,风风火火抬着伤员冲进了硝烟里。
  战斗终于结束了,阵地保住了。阵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敌我双方战死的尸体,担架队忙着抬伤员。李文雅也跟着担架队照看伤员,她看前面跟豆腐西施抬担架的老乡腿受伤了,流着血,紧跑几步,换下他。豆腐西施回头看,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李文雅看见豆腐西施的笑,心里升起一股漠然的温暖,从心底涌出一股热流。在金满屯她怎么就没发现她笑得这么迷人,难道真就是女人回眸之笑最迷人?她也没发现她齐眉的刘海也那么迷人,蓬松着搭在光洁的额头上。脑后的发髻里别着金灿灿的簪子,别致而俊俏。怎么就没发现她是这样俊的一个小媳妇?看上去还没有我大。
  鲁东方正指挥打扫战场,这时大家都失去了警惕,就在这时,一个没有死的国民党兵正冲着鲁东方开枪。豆腐西施正抬着担架往这边走,她不经意的一抬头看见这一幕,她扔下担架,向鲁东方冲过去……李文雅也看见了,只一愣神的工夫,豆腐西施就跑到了她的前面。豆腐西施的手刚伸向鲁东方,还没抓到,枪就响了……只是一刹那,一颗子弹从她的后背穿透她的心脏。她的手扬在空中,停住了……手的方向伸向鲁东方。紧接着像跳舞,慢转身,慢转身……她的刘海飘飞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红颜娇媚。她的身姿那么婀娜,轻轻向后仰,向后仰,手还停在空中,好像那空中有她无限的眷恋,她不肯倒下,继续舞蹈着,就像跑在达拉香花丛,边跑边向鲁东方挥手……后来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最后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又好像音乐戛然停止了,她好像也松了口气,又好像积蓄着力量,身子随着戛然的音乐竭尽全力挺直了,突然迸发出最鲜活最亮丽的生命!瞬间,就快速向后倒去……不管她的动作如何变化,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看着,看着她的鲁东方,眼里充盈着纯真的情和眷恋的泪……鲁东方转过身,大喊一声嫂子!一伸手接住她向后倒的身体!豆腐西施终于躺下了,结结实实摔在鲁东方的怀里,血顺着豆腐西施的嘴角流了出来。
  鲁东方急呼:“卫生员,卫生员!”卫生员跑过来,豆腐西施微微摇下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别费劲了,没用了,东方兄弟,把我的簪子插正当点!让俺死得好看些。”鲁东方颤抖着手……她又指着胸口,鲁东方从她的里怀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已被血浸染了。报纸上他和豆腐西施戴着大红花并排站着,笑得灿烂……豆腐西施断续着说:“把,把它放俺这个兜里,别弄埋汰了。”她咧下嘴,笑了,“俺照的……不好看,头回……照相。”鲁东方使劲地点着头,把报纸放她另一个兜里。她很疼地皱下眉,还是笑着:“你亲手把俺埋了吧,埋在旁边的达拉香花丛里,俺爱闻那味,就当俺跟你跑出来了。”她呼吸更加急促。鲁东方呼喊着她:“嫂子,你没事的,坚持住,你别死啊……”豆腐西施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但她张着嘴,努力着,“叫俺……叫俺……爱听的……”鲁东方知道她想听什么,他的心骤然疼痛,他贴在她的耳朵上,深情地说了声:“东方家的!”她的眉宇舒展开来,握紧鲁东方的手松开,垂落。鲁东方疯了似的喊:“我娶你,西施,什么都不管了,让你做我的新娘……”但豆腐西施来不及听了,他说一百句跟她都没有关系,她就要那四个字“东方家的”,她要到了,然后,安然地离去。
  李文雅第一次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当她听到枪响,看到豆腐西施倒下,她惊恐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她这个举动真不像军人。她无法接受,豆腐西施死了?所有关于豆腐西施的画面在她的眼前闪过,闪过……那样俊的小媳妇,敢爱,敢恨,敢说,敢笑,竟然死了?她向天祈祷,豆腐西施你活过来吧,请你重新活过来吧,李文雅在呼喊你……
  鲁东方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忘了悲伤,忘了痛哭。他思维的发条崩过了劲,咔嚓断了。他的思维只停留在上次树棵子里,他无法接受。上次还顾盼生辉的眼睛今天就永远闭上了;上次还哈气如兰的红唇今天就失去了血色;上次还鲜活奔跑的生命,今天却定格在这颗小小的子弹里。他想起豆腐西施上次说过的话,“抱抱俺”。他始终没有抱她,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块石头。他当时想到最多的是纪律。鲁东方啊鲁东方,当你生命垂危豆腐西施在雪爬犁上抱着你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纪律?当豆腐西施用嘴化着雪水喂你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纪律?当把一双男人的臭脚伸进豆腐西施胸口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纪律?鲁东方啊,你就算什么都不能,那么连抱她一下都不行吗?虚伪呀鲁东方!鲁东方就这样反复地责备自己,拷问自己,折磨自己。那就让我现在多抱你一会儿吧。鲁东方抱起豆腐西施向达拉香花丛走去,现在的达拉香花已凋谢,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叶子,预示着明年春天花儿更艳。
  达拉香花是鲁东方一辈子都珍藏在记忆里的花,如果他不到金满屯,还真不知道,有种叫达拉香的花。就让豆腐西施长眠在达拉香花丛中吧。战士们挖着墓穴,鲁东方就这么抱着豆腐西施,他想多抱一会儿,多一会儿,再多一会儿……战士们挖着坟穴,鲁东方就那么傻愣愣抱着豆腐西施。墓穴挖好了,战士们催促着他,让豆腐西施上路吧。他像没听见。李文雅就跟在鲁东方的身后,不劝也不说。她拿把梳子,准备给豆腐西施最后梳梳头。鲁东方坐在地上,始终抱着豆腐西施,他接过梳子,他给豆腐西施梳头,边梳边对她耳语:你看你,真傻,我都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你还替我挡枪。你真傻,遇到我,搭上马,搭上钱,搭上命。西施呀让我怎么报答你呢,你为啥替我挡枪?你怎么能死了呢,像花儿一样的人啊,我心疼啊!放心吧,你送我的东西我珍藏一辈子,无论到哪,就像你在我身边。你永远在我的心里,白头偕老。
  战士们催促着他,让豆腐西施入土为安吧,又接到战斗任务了。鲁东方说等等,他轻轻放下豆腐西施,他先跳下墓穴,把土块石粒拣出来,用手把每一个小坑都抚平了,怕硌着豆腐西施。然后再回头重新抚一遍。
  当时的东北战场紧锣密鼓,跑马灯似的,战斗一个接着一个。人死了来不及置办棺材,也没有条件置办,死的人太多,甚至来不及掩埋。鲁东方环顾墓穴,确保没有一处不妥当。他跳上来,抱着豆腐西施轻轻地把她放进墓穴。战友们都过来帮忙,他用手挡住,他不用别人,这是他和豆腐西施两人的事,这是他俩今生今世最后的一面,也是最后的心灵沟通。他想单独跟豆腐西施在墓穴里待一会儿,想跟她说会儿话。埋上土就是阴阳两隔,天上人间,永世不能相见了。鲁东方把她放进墓穴的瞬间,他的手刚碰到冰凉的泥土,心就凉了,他又把她抱起来,抱在温暖的怀里,不肯放下。西施啊,你是怎样让人心疼的女人啊?你用柔弱撑起男人的天空,你用单薄挡住冰冷的子弹。看到此景所有人都落泪了,谁也不敢上前惊动他。李文雅说,鲁东方你是军人,你要坚强。鲁东方知道还有大仗在等着他们,他又把豆腐西施放下,这时候鲁东方的泪就出来了,一大滴一大滴砸在豆腐西施的脸上。鲁东方说:“西施,别怕,这就是你的家,等着我,等打完了仗花儿正艳时我来看你。”
  李文雅示意战士们把他拽上来,鲁东方绝望地呼唤:“西施,让我替你躺在这里吧。”把他拽上来后,一个战士刚铲了一锹土,鲁东方就像狼似的喊等一等,上去把那个铲土的战士推倒。他跳下墓穴,把别在豆腐西施鬓发的炮弹壳簪子摆正当,再摆正……真美!鲁东方的心跟豆腐西施对话,我的爱人,就让这簪子陪伴你吧,它代表着我的心。他又把豆腐西施鬓角的乱发理顺,掖到耳后,他脱下自己的军装盖在她脸上。
  李文雅失声痛哭,她这时不为逝者,她为那断肠的生者,她为粗犷豪放的男人有如此细腻的呵护而哭泣。豆腐西施你值了,你的爱永恒了,在鲁东方的心里终生不渝。
  战友们强把他拉上来,所有的铁锹一起往里填土,他喊我一个人来埋,我答应西施的。他握着铁锹,一锹,两锹……然后他跪在地上,一捧,两捧……当豆腐西施在他面前渐渐变成一堆新土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和豆腐西施真是天各一方了。鲁东方不是在哭,他是在号叫、咆哮,像发怒的狮子,他用震荡山谷的咆哮为他的爱人送葬。他向天空咆哮着、呼喊着:“西施——西施——嫂子——嫂子——”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的声音变得凄苍。这是发自男人胸腔的呼唤,这声音在山谷久久回荡,不肯飘落,一直传向远方……山谷向他回音,回音带着豆腐西施的笑声……鲁东方循声望去,他仿佛看见了春天,豆腐西施穿着花夹袄,在达拉香花丛奔跑,阳光洒满了山谷、花丛……他还看见了他和豆腐西施骑在一匹马上,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啊,像银铃般洒满山谷,洒满鲁东方的心……她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在山岭、在河流、在花间,到处都有她的影子,因为她是这片黑土地的女儿啊!

                         八

  病房里很静,李文雅说着说着竟然哭了。你都不知道豆腐西施死得多么壮美,那一刻我知道你父亲再也走不出豆腐西施的怀抱了,不管是死还是活,他们的灵魂永远在一起。豆腐西施是救过你父亲,但一码是一码,你父亲也不至于爱上她,而且爱的那么深。延安军政大学毕业的军官,爱上屯子里的……她想说寡妇,守着儿子,没说出口。按理说,我不该跟死去的人计较,可你不知道,我送他的笔记本写满了关于豆腐西施的事。什么豆腐西施今天进步,明天有功了。鲁天说那我父亲不是跟你结婚了吗?李文雅平淡地说,是,三年后结的,第二年有的你。但对你父亲来说,这个婚没什么特别原因,无非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当时我心里想的跟一朵花似的,怀揣着梦想结的婚,哪个女人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一团火似的对他,换来的是他可有可无、不冷不热的态度。李文雅说到这儿叹气,哎呀,现在好了,你父亲跟她团聚去了,跋山涉水他也愿意。也是,人得有情啊!不管咋说,你父亲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唉,留下我一人在人世间遭受病痛的折磨。鲁天把母亲揽在怀里,妈妈,你还有我呢。李文雅无限疼爱地抚摸着鲁天的脸,儿子,你不知道,你有多像你父亲。不,妈妈,我像你。
  鲁天不禁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去邮局,他问父亲,给谁寄钱?父亲说,给小溪寄钱,你应该叫她姐姐,你长大了要照顾她。而父亲母亲也总因为小溪的事争论,母亲从不吵架,她只会文绉绉地跟父亲辩论,父亲好像说要把小溪接来,母亲摆出种种理由反对。
  关于父亲,鲁天不想听母亲的一面之词,他背上行囊,去父亲战斗过的地方探个究竟。
  七十年代金满屯的春天,达拉香花依旧开得漫山遍野。鲁天刚进屯子,先被一个姑娘的吆喝声吸引住了,豆腐 ——很好听,像唱歌。他循着声音走去,这个姑娘梳着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能打到腰那。鲁天走上前跟她打听小溪家,姑娘笑着说,你打听对了,俺就是小溪。鲁天说你就是小溪姐?姑娘说你就是鲁天吧,听东方叔叔说过你。鲁天问我父亲来看过你?小溪说,那年他是来接俺,俺没去,俺不想给人添麻烦。走,快回家,回家说话。
  到了小溪家,还是过去那房子,破得不成样子。鲁天问就你自己在这过?小溪说李大娘跟俺过,也就是俺养母,她过世了。
  鲁天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父亲就在这养过伤?小溪知道他心思,知道来寻他父亲的足迹,就领着他,这屋那屋地转,就跟他讲起过去:你父亲就躺在这铺炕上,我当胡子的爹回来了,我母亲就把你父亲藏到那个小仓房了。
  晚饭小溪给鲁天做的豆腐宴,鲁天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吃饭期间鲁天问:“姐,你长得好,饭做得好,咋还没出嫁?”
  “嗐,”小溪笑着说,“姐不是不想嫁,姐不是土匪的闺女吗,前几年讲这个。这两年好多了,有给姐说婆家的了,明天相亲。你来的正好,给姐参谋参谋。”鲁天看这个家,看小溪的穿戴,这是何等穷困的日子。
  下黑,小溪给鲁天铺好被褥,就在他父亲躺过的炕上。小溪给他端的洗脚水,说烫烫脚解乏。
  相亲的真就来了,媒人领着。这个男人四十奔五十那样,头发稀疏花白,一口黄牙,还掉一颗门牙,说话直冒风。旱烟卷的有大拇指粗。光脚穿了双布鞋,坐在凳子上,像是习惯了,脱鞋把脚踩在凳子上,手随意地抠着脚丫子,不时拿到鼻子底下闻闻。媒人说二婚,女人死了,撇下六个孩子,正好小溪能干,进门就当妈。问小溪同意不?小溪摇头,最后还是点头。等人走了。鲁天问小溪,你同意了?小溪说姐知道你没看上,别笑话姐没眼光,谁心里不装着三戳房子十垧地,心再高,命不济,也白搭。姐小三十的人了,看了几个,一个不如一个呀,姐岁数过口了,挑不起了。唉,跟谁不是过一辈子,在咱农村,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让人家戳脊梁骨。
  睡觉前,鲁天看见小溪在那屋偷着抹眼泪。鲁天说姐你要是实在不同意那门亲事,你就说,别委屈自己。小溪擦擦眼泪笑着说:“不是,姐是不舍得你明天走。姐想嫁,你也省去了一份心思,省得你挂着,俺知道,你和东方叔叔都是好人。”小溪笑着,但挡不住眼泪流。鲁天的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小溪真可怜。
  鲁天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小溪的泪就在他的眼前流淌,他心里是那样割舍不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炕上,父亲,这是你躺过的炕,如今儿子来了,你告诉我,小溪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天亮了,鲁天赖着不起,小溪催他快起,别误了车。鲁天正想,小溪嫁了那大黄牙,还会梳大长辫子吗?还会笑吗?他想想都受不了,六个孩子啊。小溪跟臭脚丫子睡在一起?不行,不行。
  小溪强把鲁天拽起来,再不起来赶不上车了。鲁天好像成心要赶不上车。吃过早饭,小溪送鲁天上车。鲁天上车后,透过车窗回头望,小溪孤零零站在村口,他从心底涌出:小溪真可怜,没爹没妈,没亲人。他的泪汹涌而出,淹没了小溪的身影,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完完全全继承了父亲的基因。他痛彻心扉地感觉到,他跟小溪不仅仅是亲人啊!他大喊:“司机停车,停车。”车还没停稳,他跳下车,向小溪跑去……小溪也向他跑,他们张着双臂,抱在一起。鲁天怕小溪说连累他的话,他忙说:“姐,我们结婚,你就能随军了,谁都不连累。”小溪带着泪水微笑,俺命真好!鲁天最最见不得小溪带着泪水的微笑。
  谁说怜悯不是爱情,鲁天对小溪的爱就是从怜悯开始。鲁天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也不想做母亲那样的人,他要做自己这样的人。关于父亲和豆腐西施的爱情,他不想再去寻觅、猜测、探究。物是人非,早已消失殆尽了当年的意境。有的只是那份激情,在鲁天的胸膛撞击、澎湃……他牵着小溪的手,向山上的那片达拉香花跑去,他俩在花丛跑啊笑啊,花影摇曳,心飞扬……
  鲁天把小溪的长发盘起,用达拉香花枝别上,朵朵花儿开满了小溪鬓发。鲁天问小溪,你愿意嫁给鲁天为妻吗?小溪的脸比花儿还红,她回答我愿意,我愿意……山谷回荡,我愿意,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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