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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开门的声音
来源: | 作者:李铭  时间: 2011-02-15

                        

  天还没大亮,李朝阳就躺不住了。他怕惊醒了老伴王淑芬,轻轻地掀开被子欠起身子。这一晚上,老伴总是要起来几次拿药端水。老式的暖壶坏了不保温,头天晚上睡下前灌的热水,半夜的时候就温吞吞的不热了。老伴不想将就,总是去灶间烧了开水端来。外面很黑,风像饿了几天几夜的猪仔一样,扯着院子里的枣树杈子哼哼唧唧地叫。看着老伴起早贪黑地伺候自己,李朝阳心里不忍。
  这个病闹腾有一阵子了,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腰酸疼,酸唧唧地疼,滋啦啦地疼。开始以为是凉着了,老伴就买了热水袋,晚上灌上热水给放在腰部暖上。没啥起色,还是间歇地难受。老得起夜,出去还挤不出多少尿来。王淑芬就劝李朝阳在屋里解手,还特别为他准备了尿盆。别看身子骨不怎么金贵,李朝阳却是一个讲究人。年轻的时候做过十八年的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乡村干部,挺知道自重自爱的。孩子们小的时候,李朝阳晚上也从来不在屋子里解手,几十年了,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老伴怪他逞强,李朝阳不理会,逼急眼了,就说在屋子里尿不出来。
  李朝阳慢慢下地,老伴的一双手在被窝里摸出了李朝阳的鞋子。李朝阳这才知道,其实老伴一直没睡,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老来伴老来伴,这话一点不假。李朝阳叹口气,说,这病咋这么黏糊呢,还不下身了。
  王淑芬坐起来,披件棉袄,劝慰老伴:得病容易去病难,老胳膊老腿的,好得哪有那么快。这回啊,我就做回主,进城,到大医院瞧瞧,顺便看看孩子们,正好粘豆包也蒸了,孩子们都得意这口。
  李朝阳叹口气,知道这次是不能拗着老伴的意思了。这症状带带拉拉地也持续一阵子了,不是以往的伤风感冒。李朝阳心里有数,身体出现的不适越来越叫他感慨岁月不饶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不好使唤了,李朝阳想得开,知道人早晚都得有那一天。自己这辈子知足,方圆几十里,上沟下梁,十里八村你拿几两棉花去访(纺)一下,年轻的时候不托人不送礼完全靠的是为人处世的品性做了十八年的生产队长,想不当都不行。前几年,李朝阳真不想干了,孩子们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了,把出风头的事情让给年轻人,这是明智之举。可是乡里不干,老百姓也不同意。选举就僵在那了,乡里的刘书记都着急了,亲自来家里搬李朝阳出山。李朝阳有言在先,说好了再干两年,这才使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
  每次想起这事,李朝阳脸上都掠过一丝满足的微笑。这是老李头一生的风光,比起村子里的其他人,李朝阳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娃娃,数李朝阳混得风光体面。刘树清的老小子疙瘩要长相要口才都不在李朝阳之下,脑瓜子也好使,当初一起争老伴王淑芬。王淑芬也动摇过,被疙瘩亲过一次脸蛋。想起这事来李朝阳就庆幸自己的命好。凭王淑芬的烈性脾气,被疙瘩亲过脸蛋以后就执拗地认为啥都是疙瘩的了。疙瘩学成了木匠活后,每年过年回来都穿得浑身上下溜光水滑。眼瞅着跟王淑芬水到渠成的事情,谁成想一场意外节外生枝。疙瘩干木匠活从房上掉了下来,脑袋摔到脖子腔里去了。
  王淑芬坚持了挺长时间才嫁给了李朝阳。李朝阳那时候就是村官了,他以德服人,志在必得。事实证明了李朝阳是好样的,得到了村子里最好的女人,过上了叫村里人羡慕的好日子。
  鸡窝在院子枣树下,那只芦花大公鸡平时很守时,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喔喔”地叫起来。王淑芬看李朝阳不想再睡了,也穿衣起来下地。进城要准备的东西不少,城里人稀罕咱乡下的特产,豆包啊小米啊都必不可少。城市里不是没有这些玩意,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得到。现在的买卖人,都成精了,没有琢磨不到的事。春天的榆树钱儿、刺槐花、杨树叶都能拿到街上卖钱。可是再成精也没有自己家出产的实惠,再说了,孩子们得意这口,也不是为钱,为的是家的味儿。这话跟村子里的乡亲讲不明白,只有远离家乡的人才知道那味儿是啥样的滋味。
  李朝阳的腰痛缓和了一下,因为想到了年轻时候的恋爱,心里就溢出了无限的温暖来,有时候这股温暖会冲淡病痛的滋扰。新婚的那几个月,李朝阳一直不去亲王淑芬的脸蛋,这叫王淑芬耿耿于怀,觉得李朝阳是小心眼,不去亲疙瘩亲过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一样的心思,李朝阳也不例外。李朝阳是负责的男人,对王淑芬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两口子生了两个儿子志文志武,都是念书的好料,相继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本来不打算叫老闺女雅美念书考学,一个姑娘家念书也没啥用处。可是,这丫头从小就受俩哥哥的影响,读书用功,门门功课考第一。考师范的头一年,赶上雅美闹毛病,差三分没考上。村里有媒人给雅美介绍对象,李朝阳不是糊涂的爹,知道尊重女儿的意见。李朝阳就跟雅美说了,咱家的情况摆在这了,你要是想念书,爹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你不用哭天抹泪的,爹不是糊涂人。雅美也很干脆,咬牙说爹那就砸锅吧,赶明我有工作了挣钱还爹一口好锅。
  转年雅美就考了全市第一。这丫头命好,正赶上市里缺优秀的老师,毕业直接就分配到四中做老师了,现在都做到了副校长的位置,当正校长是早晚的事情。各方面的素质都在那摆着呢,李朝阳对雅美的前途一百个放心。
  盛豆包的大缸在房后,背阴的地方放的豆包不坏。老闺女雅美想给老两口买台冰箱,李朝阳和王淑芬死活不同意,都说,乡下买冰箱根本用不上。夏天把怕坏的食物吊到井里,十天八天不会变质。冬天有大缸,往房后没有太阳的地方一放,啥东西也不坏。冰箱派不上用场,还费电,一天平均一个电字。走一个电字就是五毛来钱。不是省不省的事情,关键是钱得花在刀刃上才对。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老话讲的理不差。
  王淑芬早晨煮了小米粥,转身到柜子的竹筐里摸了几个鸡蛋。鸡蛋是家里的笨鸡下的,营养价值高。早饭是必须吃的,要坐一上午的车进城,还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没有力气不行,不吃点顶饿的也不行。
  家里的事情,王淑芬都谋略好了。托娘家的侄子和媳妇看家,米啊面啊的可着人家吃。这一走,最多也就十天八天的。老两口算计了,下午就能看上病。看完病抓药,大夫要是打针的话,那就开药回来打。在医院住着一天一宿钱也不少,不能浪费。先去雅美家住两天,再去志文家住两天,最后到志武家,来回一个星期足够了。
  李朝阳心里还有一件事没说,说了怕老伴怪自己小心眼。李朝阳不心疼粮食被妻侄子一家吃,李朝阳心疼柴禾垛里的柴禾。那些柴禾都是李朝阳亲手从山上打回来的,高的是荆条柴禾,好烧,但不能总烧。平时,要掺上庄稼秸秆、碎柴禾、树叶子,炕不冷就不用那样没有节制。不是小气舍不得,柴禾在乡下是啥?是老爷们对女人的爱。你说,自己家的女人烧火做饭一天三遍不容易,细算起来,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多次摸灶火坑。一辈子的数目就更惊人,活六十岁的话,那就意味着在灶火坑里蹲十几万次,你看哪家的娘们造反不给老爷们做吃做喝的了,都是任劳任怨的。柴禾给准备妥当点,叫她们干活顺手舒坦点,应该!
   
                       二

  第四人民医院就在雅美家附近,以前老两口来过。那次来是雅美的女儿胡懿可阑尾炎住院,王淑芬不放心跟李朝阳一起来医院看望孩子的。
  李朝阳听雅美说过,第一人民医院最权威,可是价钱也最贵,一般都是高干大款去的多,不是为普通人民服务的。这家医院硬件好,专家多。听说有个骨科大夫一天就接诊十例患者,看病拿手,从不多接,听说有个局长去洗浴中心洗鸳鸯浴的时候把尾巴骨摔骨折了,甩给大夫一万块钱,人家都没破坏规矩,到底是叫局长等到第二天,这谱可大去了。第二人民医院最出名的是妇产科,这个城市里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去那生孩子。这个据说更离谱,只要产妇家属肯花钱,人家派出一个团队几十人陪着你生孩子。产房里有专门的乐队伴奏,产妇听着音乐就把孩子生出来了,一点都不疼。第三人民医院还是不说了,这个医院主要是治疗一些下半身得的病。咱穷人得不着那样的病,不关心就对了。
  比较一下,还最数第四人民医院是给人民看病的。有好事的做过一个对比,同样弄断一条腿,在第一人民医院和第四人民医院接好的价钱就不一样。要是在第一人民医院得花三万接好这条断腿的话,在第四人民医院八千挂点零头就能够整利索。那生孩子的对比就更不能听了,一样的女人,一样的肚子,第二人民医院和第四人民医院在价钱上就反差极大,据说生孩子伴奏那地方生一回得十万八万呢,这边剖腹产四千,另外甩给妇产科主任三百就能够把啥事都解决了。王淑芬一直感慨,十万八万生个孩子,这哪里是生孩子啊,整个是在生宝贝蛋,在生金疙瘩。生儿子志文的时候,王淑芬去后院的柴禾垛拿柴禾,刚一猫腰就觉病了,肚子往下坠。王淑芬“哎呀”着趴在柴禾上起不来了,李朝阳也没有经验,吓得小脸蜡白,不知道咋整。出去喊老娘婆接生吧,还不放心柴禾上趴着的王淑芬。抱着王淑芳走吧,中间还有一捆柴禾。也是年轻力壮,情急之下李朝阳扛着一捆柴禾,柴禾上趴着王淑芬,就这么在村子里不是好声地边跑边喊,愣是把老娘婆给喊出来了。
  你想想那场面得多壮观啊,儿子志文就这样高调出生了,乳名“柴生”。直到志文在城里的工厂上班,才不叫这个乳名了。这都是李朝阳年轻时候的“杰作”,王淑芬每次想起来内心都一阵温暖。就像现在看着李朝阳在那个机器下检查照相,王淑芬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柔情。窗外的阳光很耀眼,王淑芬的身上被阳光舔着,很舒适,暖暖的光线像李朝阳的大手一样能够给人踏实感。王淑芬的目光有些迷离,许是冬日里久未见到这样的暖阳。在王淑芬的心里,是希望老伴这样听话的,倔强了多半辈子的老头子,到了该歇歇的时候了。这么些年,虽然没干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李朝阳不着闲。就是不做村里的村官了,李朝阳仍然很忙碌。李朝阳是呆不住的人,不会猫冬,也不会撩闲。有时候贪黑在地里干活,王淑芬就做好饭菜在家里等。院门是木头的,门板很陈旧,可是声音很熟悉。“咯吱吱”一响,那就是最好听的动静。别人开门开不出李朝阳的动静,那种区别只有王淑芬的耳朵能够辨别得出。门一响,那股熟悉的男人味道就撞满了院子,那是幸福开门的声音。
  这些年村子里很多人家都盖了大门楼,改了铁大门,雅美回来说咱家改铁大门的钱她出,可李朝阳不同意。李朝阳有自己的理由,院门子是铁的感觉冷冰冰的没有温度,这人家过日子过的是人情,不知冷暖不行。虽然是谬论,但李朝阳的脾气谁都拗不过。何况这次,王淑芬也站到了李朝阳一边。
  全部检查下来,大夫把王淑芬单独叫到了办公室。大夫的话很简短,说,给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吧。王淑芬从暖阳里缓过神来,惶惶地问大夫老伴到底得的是啥病。大夫解释半天,王淑芬听不懂,还是跑到走廊里喊来了李朝阳。王淑芬说,大夫喊你呢,你有文化,我听不懂大夫说的啥尿毒症。大夫,我老伴当过村干部,他能听得懂。大夫瞅了一眼李朝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病都是跟患者家属沟通的。
  李朝阳也搞不懂自己的尿里怎么就有“毒”了,不过这段时间自己身体的反常还是跟以往不一样的。王淑芬也很关心这个,心里又惦记着早点去老闺女雅美家,就跟大夫商量:大夫,有毒咱就消毒解毒,给开点消毒解毒的药,我们拿回去自己吃。尽可能别叫我们住院了。
  大夫解释半天,李朝阳和王淑芬也没有听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大夫在诊断书上写的字个个张牙舞爪扬胳膊蹬腿的,识文断字的李朝阳也没辨认出几个来。这医院住不住啊,老两口在走廊里嘀咕半天。王淑芬从观察到的种种迹象判断,这个年轻的大夫是在故意夸大病情,目的是叫咱住院多花钱。李朝阳觉得不像,那年轻的大夫笑是笑了,可是谈病情的时候是认真的。还说必须要血液透析,要不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李朝阳的脸色一沉。大夫已经不耐烦了,追问你们到底住不住院,王淑芬看了李朝阳一眼,怯怯地说了声:不住。李朝阳补充一句:开药回去打行吗?
  没有人给老两口开药,回去打针吃药人家不同意。老两口犹豫了半天,肚子饿了就在大厅里吃带来的煮鸡蛋。王淑芬去打热水的时候,李朝阳借机钻进了病房。这里住着的都是血液透析的病人,跟李朝阳得的是一个病。
  王淑芬打水回来,见李朝阳的脸色有些不好。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李朝阳叹息一声说,老婆子,可能事不好。王淑芬的声音颤了,说老头子你别着急,慢慢说,我马上就给孩子们打电话,咱听大夫的话住院吧。李朝阳摆手说,别打电话,孩子们都忙。这个病是费钱的病,那两个屋我都走了,打听明白了,一个礼拜得做两次血液透析,一次得四百块钱呢。一个礼拜下来就得八百块钱,一个月三千二百块钱啊。这还不算其他的费用,都下来还远不止这个数。
  王淑芬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跟抢银行有啥区别啊。一年算下来,这就得四万块钱啊。王淑芬问,咱在自己家里透不行吗?李朝阳说,我问了,咱家里没有合适的家什,人家有专门的机器。王淑芬叹口气,咱招谁惹谁了,好好的血里咋就有毒了呢。这个病咱老百姓也得不起啊。老头子,你放宽心,咱不还有四万块钱吗,病得了咱就治,老天爷饿不死活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朝阳说,你叫我先想想。
  王淑芬心疼老伴,这病到底严重到啥程度,王淑芬猜不出,可是这样费钱的病是不应该自己的老伴得。家里的四万块钱不是给啥血液透析预备的,家里没有这个计划。前段时间,大儿子志文往家里打电话说孙子要买楼,钱不够,老两口就在一起商量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这次进城也是来给孩子们把把关。置房子置地,那都是大事。
  李朝阳坚持不住院,王淑芬拗不过。事情就僵在了那,老两口在医院的走廊里最后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等去完孩子们家以后再回来做透析。大夫还是那个大夫,戴着一副眼镜,很帅气的一个男人,对这样的决定有些惊讶。盯着李朝阳的糙脸看半天,最后说:你们有儿女啊?
  这是什么话?王淑芬不爱听,对大夫的问话感觉有些不舒服。我们怎么就没有儿女呢?不但有,个个还都很有出息呢。
  
                       三
  
   眼瞅着天擦黑了,李朝阳和王淑芬也没有找到公用电话。记得原来这附近小卖部里就有电话,打长途才三毛钱一分钟,可是小卖部不见了,都盖了大楼,挺高的,还没竣工呢,楼的外面包着大网兜,像沙特阿拉伯那边人的打扮。打听了几个人,人家都指了指路边上的电话亭,李朝阳和王淑芬进去看了,却不知道怎么打。问路过的人才知道,这是无人看管的“挨西”电话,得买张卡。王淑芬嘀咕几句,什么“挨西”“挨东”的,我明明记得电话就在门口北边了,啥时候挪到西边了啊?
  打不成电话,老两口也没有打车。知道离雅美家不远,老两口就轮换着背带来的大包小包。大的包里是冻的粘豆包,都是大黄米的,豇豆馅。老豇豆是秋后新打的,煮完做馅香着呢。志武最得意这口,以前过日子紧,年年腊月淘米蒸粘豆包的豇豆馅都不足,没有办法,王淑芬就往豇豆馅里掺高粱米。数是凑上了,可是豇豆味就不那么浓了。孩子就是孩子,吃不出来。有一回志武发现了粘豆包馅里的高粱米,问王淑芬是咋回事。王淑芬瞅一眼李朝阳说,你爸吃高粱米饭的时候,饭碗洒了,一碗高粱米饭都洒豇豆盆里了。
  这件事情蒙骗过关以后,王淑芬和李朝阳就在一起笑。笑了老半天,李朝阳突然不说话了。李朝阳神情很严肃的说,以后我一定叫你们娘几个吃上豇豆馅的粘豆包,一粒高粱米都不掺。李朝阳是个爷们,这些年为了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省吃俭用的,就像老母鸡一样,翅膀底下护着这帮孩子。以后每年腊月,王淑芬就再也没往豇豆馅里掺过高粱米饭。
  虽然电视上老说今年是暖冬,可是节气在那摆着呢。太阳一下山,不是下山,城市里哪有大山,城市里的“大山”就是那些高楼,戳在那,有山的高度,却没有山的形状。这还不说,高楼根本没有山的温度,山是跟老百姓贴心的,楼呢,一层一层,对门都不认识,楼是跟老百姓隔着心的。太阳躲进高楼的后面,冷气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呼啦”一下子,寒冷就包裹住了整个城市。
  李朝阳从来就不服老,刚强多半辈子了,这个犟脾气是改不掉的。人哪能没有脾气呢,尤其是男人,就应该有脾气,有点“钢”,啥事不能像个软柿子,咋捏都捏不出一个甜酸来。从医院出来,李朝阳抢过了大包,里面的豆包很重的,王淑芬夺几次夺不回来。李朝阳的理由很简单,这点小病小灾的算个啥,挺一挺就过去了。男人是啥,是女人的依靠,有男人在,就看不得女人受苦受累。
  李朝阳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往前量,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干啥都不愿意落后。王淑芬在李朝阳的身后跟着,看着李朝阳的背影被灯光拖得瘦长,不知怎么心里就涌上了一种担心。这种担心是以前没有过的,王淑芬一直相信李朝阳身体健康,在她心里,李朝阳那是铁打的爷们儿,处处都透着精神气。可是现在,走在这灯红酒绿的街上,王淑芬开始纳闷这种莫名的担忧情绪是怎么来的。
  城市的灯火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亮起来都是一个面孔。在这样的灯光下行走,乡下人是最容易迷路的。李朝阳和王淑芬费了挺大的劲才算来到老闺女雅美家的楼下。李朝阳放下大包说,就是这,我记得从前是有棵树的,树没了,老不好找了。
  雅美家小区最早是有树的。这里是老城区,原来都是棚户区,有很多年的历史了,生长着很多老树。后来城市棚户区改造,闹得轰轰烈烈的,改天换地了一样。先是媒体的强势报道,说是惠民工程,后来是群众因为拆迁补偿不合理群体上访。好不容易不闹了,开发商、物业公司和业主又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三角战争。再后来是一个市长双规,五十六个县级干部落马,还有一帮包工头锒铛入狱。李朝阳以前来的时候就端详过,料定这树是活不长的。不为别的,城市里站着的一棵树,身子不舒展,脚下都是水泥,冷冰冰的,脚迈不开,巴掌大的地界,憋屈得慌。树心里也着急啊,这过的是啥日子。树有根,土里的根活得旺盛,地上的那部分才会精神。就像人投错胎一样,这棵树也长错了地方。城里的人多忙啊,他们谁会在乎一棵树的感受啊。在乡下就不同,乡下的人会关注一棵树的成长。树长在城市,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乐趣,周围的味道不一样,树闻着难受。
  李朝阳想到了树会死掉,却没有想到这棵树死得这么快。树没了,周围却建起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来,都板着面孔,没法辨别哪家是自己的闺女雅美住的。懿可这丫头早就嚷嚷想姥爷姥姥了,这下好了,过一会儿就能看到孩子了。
  李朝阳和王淑芬互相搀扶着上了五楼。王淑芬敲门,门里很快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来了,来了。说着来了,一个扎着围裙的小女人开了房门。王淑芬愣了一下,不是外孙女懿可,也不是老闺女雅美。那女人很年轻,手里拎着一棵没有剥完的大葱问,你们找谁?
  李朝阳和王淑芬这才缓过神来,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错门了。
  返回楼下,老两口互相埋怨起来。怎么这么大意呢,互相都提醒了,千万别走错了,千万别走错了,怎么就真的走错了呢。李朝阳拿出记着雅美家楼房号码的纸条再次对照一下,没错啊。
  那刚才?
  王淑芬和李朝阳再次背着包包敲响了房门。这次开门的是姑爷胡大发。大发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开门看见是李朝阳和王淑芬,先是一愣,接着就惊喜地说,爸妈,你们咋来了呢?咋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叫雅美去接接你们?
  王淑芬乐了,刚才没敲错门。大发也意识到了刚才的误会,把李朝阳和王淑芬让进屋子,喊厨房里忙活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不出来,大发就进去拽了出来,介绍道,爸妈,这是我老姨家我小表妹六儿。六儿,这是我岳父岳母。
  六儿摘了围裙,眼睛横扫了李朝阳和王淑芬两眼,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发说,爸妈,你们还没吃饭吧?六儿,你多做俩菜。对了,六儿,刚才我老姨打电话叫你赶紧回去呢。我来做饭吧,你赶紧回去,回去晚了老人该着急了。
  大发不由分说开始解六儿的围裙,拉着她就把她塞出了门外。
  王淑芬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叫这姑娘在家吃完饭再走不迟。跟李朝阳嘀咕几句,李朝阳虽然没有说话,可是自打进屋以后,短短的几分钟时间,李朝阳对这个姑爷的表妹没有好感。就那种眼神,好像这里是她家一样。想到这儿,李朝阳才意识到还没有看到老闺女雅美。李朝阳就问,大发,雅美呢?
  大发收拾着屋子里凌乱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收拾一大包,都丢进卧室了。大发说,爸妈,雅美最近忙着呢,学校老有事,我不叫她当这个校长,非不听。王淑芬向着姑爷,帮腔道:雅美就那个脾气,大发,你可不能惯着她。这孩子老任性了。大发瞅一眼李朝阳,说,爸,咱爷俩晚上喝两盅行吗?李朝阳说,行,来点白的吧。对了,雅美和懿可不回家吃饭吗?大发说,我出去买点熟食,顺便给雅美打个电话问问。懿可在学校住校呢,有晚自习,明天我就叫她回来陪你们二老。
  王淑芬嘱咐,别花钱买熟食了,你爸和我也吃不多少。大发说,大老远来一回,得买点我爸爱吃的猪头肉,我们爷俩都挺长时间没喝酒了。对了,妈,你不是爱吃粉肠吗,我们小区外面熟食店做的粉肠特别好吃。我现在就去买。

  大发下楼见六儿正抱着膀在楼下小跑取暖呢。六儿见大发下楼就打着冷战说,你还知道下来啊,想冻死我啊。大发说,你咋还没走?六儿听大发这么说,急眼了,说,大发,你还有个远近吗?你前妻的爸妈来你还这么热情,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我家在这我往哪走,你倒给我拿件厚点的衣服啊,你想冻死我啊。大发赶紧抢先一步捂住六儿的嘴巴,嘘声说,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我跟雅美离婚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爷子都不知道呢,你给我捅漏了我怎么收场?
  六儿甩开大发的手,噘着嘴巴说,那也没有你这么狠心的,这大冷的天就把我给推出来了。你知道吗,这外面冷得都透心凉了。你关门那动静,叫我的心“咯噔”一下。你咋恁没良心呢,我给你暖被窝,我给你炒大葱,处处为你着想,你就不管我死活啊。大发拉着六儿到僻静处说话,劝,六儿,老太太和老爷子来得太突然,你想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和雅美离婚了,肯定不能答应,在这儿一闹一折腾,事情就麻烦了。你赶紧出去躲几天,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六儿扭着身子说,不,我就不。你不叫我进屋,我就冻死在这儿,我在这儿冻干巴了,叫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我这冻死的小女孩。
  大发抱过六儿说,乖,别赌气了,听话。最多两天,老太太和老爷子住不长。
  六儿说,两天,他们不走我也回来。还有,你再亲我两口。
  大发左右瞅瞅没人,亲了六儿一下,六儿说,不行,我都冻筛糠了。大发还没有反应过来,六儿就使劲箍紧了大发的身子,俩人就在楼拐角的黑暗里亲吻起来。
  
                       四
  
  雅美的手机打成了振动。雅美不喜欢这个时间接电话,尤其是胡大发打来的电话。
  其实,在发现胡大发出轨之前雅美并没有怀疑过。学校的事情很多,女儿懿可的学习还得抓。懿可这孩子一点都不随自己,生性叛逆顽皮,成绩总是叫人提心吊胆的,眼瞅着初三要升高中了,还不上不下地叫人揪心。考不上重点高中,就等于白费。其他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升学率也不高。雅美在意这个,又不想靠关系给懿可办过去,只能靠懿可自己的真成绩。偏偏懿可不争气,这次模拟考试又是全班第十四。第十四的成绩不把握,她必须对女儿加强管理。
  大发不在意懿可的成绩,他只在意他的生意。以前还跟雅美炫耀一下挣来的钞票,后来渐渐知道她是鄙视这样的行为的,大发的心里就没有了成就感。但雅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男人会背叛自己,直到她亲眼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切。
  女儿懿可其实早就提醒雅美了,懿可有一次对雅美说,妈,你得与时俱进,适应我爸。雅美掐一把懿可,骂,黄毛丫头,你知道什么啊。大人的事情你别瞎掺和。
  是啊,懿可还是个孩子,她说的话都很天真。叫自己去与时俱进适应大发,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啊。当初雅美可是人民教师嫁给大发一个普通工人的。日子最难的那几年,那是怎么过来的?懿可还小,要房子没房子,大发还赶上了下岗,还不都是靠雅美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雅美没有嫌弃过大发,一心操持着这个家。自己的男人现在是有了自己的事业,生意做得有了起色,可是哪一点离开过她雅美了呢。做生意最初的本钱,哪来的?雅美凑的,雅美张罗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懿可的话是正确的。大发最初的种种不正常迹象都没有引起雅美的足够注意,直到有一天中午,雅美临时回家取资料,打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大发和六儿睡在一起,雅美当场就晕了过去。雅美受不了那样的场景,这两个人的放肆给雅美好好上了一课,雅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从此大发碰一下雅美的手,雅美都条件反射一样弹回手来。雅美恨不能马上就把大发碰到的手拿刀切掉。
  离婚吧,胡大发没有别的选择。雅美不是死皮赖脸的女人,也忍受不了他们如此肮脏龌龊。雅美把床单都扯掉扔了,还不解恨,双人床也给锯掉了,都换新的,雅美不想闻到一丝陌生女人的气息。这是雅美的领地,雅美在意这里的整洁干净。雅美知道六儿的底,六儿不是白领,也不是大家闺秀,六儿在海鲜市场卖虾爬子,一个月一千,没有提成,可是六儿每个月挣的钱不少。六儿卖海鲜都成精了,秤上能找人家,价钱上也会宰人家,嘴巴甜得像抹了糖精,不吃饭能把顾客送出去二里地。有俩钱以后更加俗气,前胸的开口低得惊心动魄的,一天能装进去十万八千个男人的眼珠子。胡大发的眼珠子也装进去了,不但把眼珠子装进去了,还把心也装进去了。
  开始的冷战是怕孩子懿可接受不了。找个合适的机会,还是跟女儿说了。懿可从学校回来,不瞅大人的脸色,只管往自己的嘴巴里填好吃的。雅美示意胡大发说,胡大发吞吞吐吐,懿可划拉饱了以后抹一下油光的嘴巴,说,爸妈,你们在搞什么?没事我可上网去了,都憋死我了。每天都分,分,我的命根,巨郁闷,超堵!
  雅美呵斥一声。懿可坐下。大发没有办法,就说,懿可,你做好思想准备。大人告诉你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你妈要和我离婚。
  雅美皱了一下眉头,纠正到,不是我想和你离婚,是你逼着我离婚。你干的那点事,当着孩子的面我都没法替你说。大发只好点头说,好好,总而言之吧,我们要离婚,想听听你的意见。
  懿可终于严肃起来,说,离婚好啊,我们班里的同学爸妈离婚的可多了。你们这么一离婚,他们就不敢再跟我吹牛了。说说你们谁给我钱,我十八岁之前你们必须都得负责,谁也别想推卸责任不管我。我可懂法律,谁要是不管我,我就起诉谁。
  离婚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女儿懿可支持大家分道扬镳。这叫雅美有点郁闷,按照懿可的话说,心里巨堵。这什么世道啊,男人吧花心学坏,女儿这才多大,竟不规劝爸妈复合,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否蒙受损失。雅美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分钟,这个原本属于自己温馨干净的家,早就在那个中午在雅美的心里轰然崩溃了。雅美嫌弃这地方的污浊,连空气都不想呼吸,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双方没有什么纠葛,懿可的生活费用暂时由大发负责。雅美开始的意见是双方各负责一半,大发心里还是感觉愧对雅美,就坚决提出要是不能叫他负责,这个婚高低不跟雅美离。雅美就不再争了。双方还约定,离婚这个事情不能跟乡下的爸妈说,就是对城市里的两个哥哥也尽可能不要说。老人不容易,对离婚这件事情想不通,闹出个一差二错就不得了了。
  雅美有时候也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错。她也跟大发吵过,闹过,自己的学识相貌气质哪样不比那个卖虾爬子的六儿强呢,除了不如六儿会在男人面前发贱,自己哪点不好了呢?大发被逼问急了,他的回答叫雅美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大发说,对,你是有文化,你是有知识,你还有地位,你是淑女,可我是男人,你考虑过男人的感受没有?在这个家里我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雅美反驳说,我什么没迁就你,你怎么没尊严了?大发说,你说得好听,我整天就活在你的影子里,咱家你就是女皇,神圣不可侵犯。什么都听你的,不嫌外人笑话,连两口子亲热你都制定了计划,一周就周五晚上给我,在你面前我还算是什么男人。行,李雅美,话赶到这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六儿是很多地方不如你,可是六儿有的,你没有。你永远都没有,这辈子你都活不明白。六儿会在男人面前发贱,男人喜欢女人发贱。
  雅美委屈的泪水掉了下来。亲热的时间是跟大发商量过的,大发也答应的。不同意你可以提出来啊,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呢。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长大了,这么大岁数,一周一次还少吗?雅美想不明白大发所说的尊严是什么。
  离婚半年以后,雅美就跟高中的同学梁海生接触上了。梁海生现在是大夫,前年跟前妻离婚了,有个女孩归了前妻,听说前妻带着孩子去了新西兰。他们是在校友会上见面的。雅美原来对梁海生的印象就不错,其实她心里一直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乡下的爸妈年龄越大,雅美的这种看法就越坚定。人老了难免有个病灾,家里有个懂医术的大夫特别方便。梁海生很幽默,言谈举止也颇有绅士风度。俩人好了半年,梁海生提出来同居。雅美犹豫了很久,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次懿可在学校逃课,雅美被气得半死,满城追踪懿可也没有找到。最叫雅美生气的是,找到懿可的人是六儿。也就是说,懿可已经接受了六儿做后妈。雅美后悔当初离婚时的约定,胡大发负责懿可的全部生活费用和花销,不懂得控制懿可,要多少钱都给。经济资源一盘活,懿可就无法无天了。雅美加大了对懿可的管理强度,跟大发严正地交涉了一次。大发勉强同意懿可花钱要有节制。大冬天的一折腾,雅美就病倒了。虚脱,浑身无力,幸好有梁海生近水楼台的关系,雅美在医院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雅美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走在大街上,我们看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面孔,可是谁又能够走进别人的内心呢。谁都无法洞悉他人的秘密和心事。养病的这些天,雅美想了很多。她突然特别渴望有个家,可以有个人对自己呵护一下。这个人就是梁海生。
  雅美洗澡的时候手机就打成了振动,胡大发第一次打进来时,梁海生就看到了。梁海生没有理睬,见手机响个不停,顺手把手机塞到了枕头下面。雅美在卫生间磨蹭了很长时间才披着浴巾出来,走过自己心里这道坎,她做了很大的努力。与梁海生并没有登记结婚,梁海生说,这是双方在试婚。雅美当初听到试婚两个字的时候心惊肉跳一下,这个词汇怎么会跟自己连上关系呢。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谁都无法逃避它的给予。既然不能免俗,就只好接受。无非有两个结果,如意和不如意,想着结果,就会影响过程。
  这是梁海生说的,整个过程,梁海生都很认真。雅美一直很紧张,中途的时候,他们的枕头被掀到了床下,雅美看到了手机再次振动,那个号码雅美熟悉得很,是啊,那是雅美拨打过无数次的。她曾为这个号码牵挂过,为这个号码揪心过,可是现在呢,那个号码就在崭新的床单上振动着,而自己赤身裸体与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雅美突然感觉人生就是一场虚无,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所有的一切,多么重要,又多么无足轻重啊。
  雅美顺手关了手机,跟梁海生重叠在一起。
  雅美是听着梁海生的轻语睡着的,梁海生讲自己的童年,还讲了今天下午的事情。在医院里什么样的患者都能够遇到,比如一个得了尿毒症的患者,一看就是乡下的,他和老伴居然打听血液透析机器能不能租回乡下去。雅美就歪着头在梁海生的怀抱里笑了。梁海生说,笑死我了,忍半天没忍住。
  雅美迷迷糊糊地嘟哝一句,不听你讲了,你都累死我了,困,明天是周六,正好可以睡个懒觉。
  
                       五

  大发一直在给雅美打电话。先是不接,后来干脆给挂了。大发猜测雅美是生自己对懿可不严加监管的气。打发走了六儿,赶紧在熟食店里买了猪头肉和粉肠,油炸花生米也买了半斤,又跑到马路对面买了新烤的鸭子。这个熟食店里也有烤鸭卖,只是没有马路对面的那家新鲜。知道岳母王淑芬喜欢喝杏仁露,就买了一箱,可实在拿不动了,幸好和超市的人都认识,答应给送上楼去。
  大发想好了,跟雅美离婚了是不假,可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对自己不错,这么多年像亲生儿子一样对自己。最早跑长途贩卖海鲜的时候,没有钱买棉裤,大发每年冬天都穿王淑芬亲手做的棉裤。看着是笨重点,可是暖和,厚实。老人扑奔着自己来城里了,就必须好好招待。
  茶缸子里盛上热水,杏仁露放热水里烫一烫,王淑芬喜欢这股子温热的杏仁味道。李朝阳爱喝几口高度的小烧酒,大发家里早就预备了好酒,纯粮食酿造的,不上头,喝时啥样就是啥样,没有后返劲。李朝阳和王淑芬的兴致都很高,只是盼望着早点见到懿可和雅美。大发拎着很多东西回来,解释说懿可上学不能回来,雅美呢,在学校加班,手机没电停机了。估计今天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大发还是很会调解气氛的,张罗着做菜。王淑芬清点一下买来的熟食,差不多了。大发不答应,说还没有青菜呢,正好冰箱里还有新买的油菜。大发最喜欢吃王淑芬做的菜了,尤其是粉丝炖油菜,油菜不焯水,洗干净了直接炖,一股淡淡的油菜味,大发喜欢吃。王淑芬就亲自下厨房做起来,一边做一边埋怨雅美和懿可在外疯跑不回家。
  大发在做饭的中途接了六儿的三个电话,开始六儿说要回来拿衣服,大发在阳台上低声打发了。隔五分钟六儿打电话来说没有带钱包,大发再次到阳台上耐着性子低声说姑奶奶你去洗浴中心吧,明天我去给你送钱。没过十分钟六儿的电话再次响了,大发有些急了,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骂道,六儿,你成心的是不?我告诉你,你再跟我捣乱我就对你不客气。电话里的六儿马上软了,说,发哥,对不起,我就是想你,晚上抱着你睡觉都习惯了。
  大发的自豪感一下子就上来了,六儿这么一叫,大发就真有了周润发的潇洒。说真的,大发也想六儿。六儿不但虾爬子卖的好,跟大发在一起过日子表现得也好。大发就说,六儿,哥也想你,你得体谅哥的不容易,是不是?哥也不是木头,过去我岳父岳母对我啥说道都没有,我得知恩图报,要不是你个妮子勾引我,就冲我老岳父和老岳母,我都忍了。六儿“吃吃”地笑,听得出她的冷。六儿说,吹吧你。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别忘了来接我。
  大发从卫生间出来,李朝阳就关心地问,雅美咋说?大发知道李朝阳听到了自己接电话,赶忙掩饰自己刚才的自豪感,说,雅美的手机还没开机,要不这样,大哥二哥家也离这儿不远,我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过来一块吃饭。
  王淑芬说,电饭锅太小,焖的饭不够,叫他们从外面买点馒头来。
  电话都是大发拨的,李朝阳只管接。先是志文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李朝阳一愣,听不出是谁的动静,就问你是谁。那女孩子也不含糊,反问你是谁啊?李朝阳不高兴,这孩子真没大没小的,就说,我找李双我大孙子。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就乐了,说你才孙子呢,你占谁的便宜啊。“晚”告诉你,“晚”知道你谁,你就老蛤蟆,上回你就装,骗“晚们”呢。
  李朝阳把电话递给大发,说打错了,都整出老蛤蟆来了。大发接过电话,问,你找李双家里人说话。那女孩子哈哈笑起来,大墩,你跟老蛤蟆组团忽悠“晚”是不。少跟“晚”装,告诉“晚”,在哪个酒店干呢?
  大发无奈挂了电话,说号码没错啊。李朝阳说,那给志武打。大发点头,拨通了志武的电话,李朝阳接通,里面一片喧哗。接电话的是志武,志武只管说,大发吧?这不哥几个正喝着呢,有事一会儿我打过去。李朝阳赶紧说,志武,是我。电话那边的志武听不到,有人敬酒的声音传了过来。志武说,大发,哪天我去看你,我家雅美就那脾气,看谁的面,你也不能太计较。咱哥俩见面再说,我这有局。好了,我挂了。
  李朝阳拿着电话发愣。大发问,二哥咋说?李朝阳摇头,喝着呢,放一堆葡萄屁,没容我空说话。大发,你跟雅美闹意见了?
  大发愣一下,尴尬地笑,爸,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情。李朝阳点头,嗯,雅美是不懂事,可是这么些年她对你啥样,你也知道,互相迁就点。大发赶忙说,爸,我知道。雅美挺好的,就是工作起来不顾家,这不非要当校长吗,就得好好干工作。
  电话刚放下,铃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是志文家打来的电话,是李双。李双问,老姑父,找我爸?大发说,刚才谁接的电话?你爷爷奶奶来了,在我家呢。叫你爸妈来我家吃饭,你也来吧。李双说,爷爷啊,叫他接电话。
  大发把电话递给李朝阳,说,爸,你的大孙子,你接吧,我去帮我妈做菜。
  李朝阳很高兴,接过了电话。李双的嘴巴很甜,爷爷,你来咋不给我打电话啊,我好去接你。李朝阳挺开心,跟大孙子聊了起来。
  晚餐没有谁赶回来,焖一电饭锅的大米饭只吃掉了一个尖。王淑芬用筷子把电饭锅里的米饭搅散,要不粘成坨,明天热的时候不容易打开。李朝阳和大发先是喝了一小杯白酒,喝得尽兴,爷俩商量再来点。于是在王淑芬的监督下,爷俩每人再倒半杯。李双电话里说了,那女孩子是李双的女朋友,这个消息是叫李朝阳决定再来半杯白酒的重要理由,老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孩子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大了,就有了女朋友,过日子过的就是人丁兴旺,添人进口这是最大的喜事,比啥都好。
  大发被李朝阳的情绪感染,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来。在雅美面前,大发感觉到的是压抑的气氛,是伸不开腰的那种压抑,在六儿面前是放松的姿态,内心放松,身体也放松。六儿叫大发挣脱了束缚,他可以为所欲为去展现自己,哪怕是龌龊,六儿也纵容喜欢。而坐在两个老人面前,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雅美的不好似乎也不那么不好,六儿的好似乎也不那么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大发说不清楚。大发的爸妈去世早,在他心里真是把岳父岳母当作自己的爸妈的。这种莫名的愧疚,叫大发不能自持。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老人的期望,跟雅美离婚的事情就更没有办法跟两个老人提起了。
  两个人都喝多了。王淑芬几次想提医院的事情,李朝阳都制止了。大发把老两口安顿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断地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大发失眠了,一直坐到天亮。
  
                       六
  
  梁海生没有去医院,两个人凌晨醒了一次,梁海生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缠绵了一回再次睡去。等再睁眼,已经是中午了。雅美懒懒地想起身,还是被梁海生拦住了,说他去叫外卖,问雅美想吃啥。雅美摇头,不置可否。只说随便吧。
  他们的确是累了,也饿了。
  说好了二十分钟就能够收到外卖,十分钟没到门就急促地响起来,而且擂门声很重,“咣咣”直响。梁海生有些生气了,胡乱裹上睡衣,蹬着拖鞋就把门打开了。梁海生朝着门口站着的胡大发吼:我要投诉你!胡大发往屋子里瞅了瞅,睡眼惺忪的雅美正要去厕所。身影从门缝里一闪,胡大发就发现了,赶紧喊,雅美,雅美。
  雅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胡大发。
  梁海生扒拉一下胡大发,问,喂,你一个送外卖的认识我老婆?
  胡大发看着雅美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回答梁海生,当然认识,以前她是我老婆。雅美,你爸妈来了,在我家呢,怎么办?
  胡大发开着车,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雅美轻声说,停车。
  胡大发把车子停住,在这之前,雅美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直冷嘲热讽。雅美忍着,盘算怎么接待好爸妈。真是要命啊,昨天晚上真应该接大发的电话。
  大发说,老爷子和老太太来得太突然,我也没有准备,寻思给你打电话一起想办法。我打了七八十个电话,发了六十多条短信,你忙着在床上干事业,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我一上午挖窟窿盗洞地想办法啊,到底找着这小子的窝了。雅美说,你有事说事,跟人家打什么架啊?大发急了,我看那小子就生气,这都几点了,还缠着你在床上干那事。知道我着的急吗,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我合计早晨得给老爷子老太太把闺女叫回来。这还是礼拜天,我怎么撒谎?他一晚上都天地任逍遥了,害得老子给他老丈母娘做吃做喝的。
  雅美皱眉,说,大发,咱不说难听的话行吗?我跟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大发说,我就揍他两拳怎么了,他睡我老婆我还一个屁不放谢谢他啊。雅美急了,说,胡大发,你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你老婆了,咱们都离婚了。胡大发也大了声音说,李雅美,离婚的老婆也是老婆,你跟我过日子的时候,你有过这么一回吗?你拍拍自己良心,你们还没结婚呢,就不顾他人的感受跑一起那啥。雅美推开车门就下来了,说,胡大发,你也不是啥好货。要不是你跟虾爬子那样,我能家不像个家吗?我李雅美哪点对不起你啊?
  雅美迎着呼呼的冷风哭了起来。
  半天,大发开了车门,出来劝雅美上车。雅美坚持不上车,也不走远。大发过去拽,雅美看路过行人很多,就甩开了大发的手,再次进了车里。
  两个人进了车里再次吵起来。
  雅美说,我愿意吗,我快乐吗,你还埋怨我。胡大发说,你要是能够原谅我一次,咱们也不至于离婚。昨天晚上,我陪爸妈吃饭,心里堵得慌,好好的日子咋就过成这样了。雅美恨恨地顶大发一句,你还满肚子委屈了,你带虾爬子到我的床上偷腥吃,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你。胡大发拍着方向盘吼,你一晚上把那个眼镜大夫都整得跟大眼灯笼似的脱相了,我也不能原谅你。雅美瞅着胡大发说,我们是离婚以后的事情,你们呢?你们那叫出轨!叫没脸,叫无耻!胡大发,你也知道吃醋了,行,这就是报应,你也知道我当初的感受了?
  胡大发气得开了车门出来,出来以后觉得不妥,进去还得争吵,愤怒之下一脚踢翻了马路边上的护栏。有民警赶了过来,喊:你干什么?胡大发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民警正色道,毁坏公共财物要赔偿你知道吗,把身份证拿出来。大发拒不接受检查,两个人就扭到了一起。雅美怕事情闹大,赶紧开车门出来拉架。
  好说歹说,雅美交了罚款才把大发弄到车上。俩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大发的手背不知道怎么弄的,出了血。雅美默默拿出纸巾来,递过去。大发接了,按在流血的地方。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雅美说,开车去接懿可,事情还得继续瞒着爸妈。
  
                       七
  
  下午的聚会进行得很热闹。
  大发一直主张去饭店聚餐,懿可第一个响应,雅美征求爸妈的意见。李朝阳不同意,王淑芬也不愿意去。不是为了省钱,还有另外的理由。李朝阳和王淑芬喜欢在家里吃饭,守着一大家子人,吃饭香。李朝阳说得好,在家里吃的才叫饭,像儿子志武那样一天好几遍地吃,吃的是局。风光是风光了,吃完也就拉倒了。
  外孙女懿可很乖巧,搂着王淑芬的脖子一顿亲。李朝阳高兴,两口子喜欢看到几代同堂在一起的快乐,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见不到雅美和懿可的不悦也就冲淡了。雅美想跟爸妈解释,李朝阳制止了。李朝阳说,雅美,工作要紧是对的,可是家也得管。家里就大发一个人,一个老爷们,吃饭就得将就。做女强人是风光,可是你得想想大发的不容易。
  雅美听爸爸这么说,脸红了一下,看一眼大发,大发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忘了已经离婚的事实。在厨房忙着做菜的空当,雅美低声提醒一句大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发张罗得挺积极,知道李朝阳爱吃火锅,就提议在家里吃。老式的铜火锅都压了箱底,雅美不同意在家里吃,是因为讨厌炭火,怕在屋子里中毒。懿可也不愿意在家里吃,觉得还是去饭店比较爽,有服务员伺候,有消费的价值。
  大发的手艺不错,都是以前练的。雅美上班,大发就大包大揽了家里的家务活。酸菜丝切得细,是得有过硬的手艺的。这一点,大发很合格。酸菜劈下菜帮,拿菜刀背轻砸一下,左手平展,摁住菜帮,右手的菜刀平着移动,薄薄地片下一层,再片一层,本来就很薄的菜帮,一般的家庭主妇能够片两刀,大发能够片三刀。动作娴熟,手法也快,片好的菜帮摞起来,切出的酸菜丝很细。冻豆腐,粉丝,还有肉丸子,五花肉,大虾,胡椒粉这些东西都得准备,大发很快就张罗好了各种调料。
  大发很细心,以前没用完的木炭也留着呢。铜火锅很大,在楼道里生火怕邻居们有意见。大发抱着火锅下楼,外面的风大,炭火很快就生起来了。王淑芬怕冻着大发,喊懿可给拿了大衣下楼披上。王淑芬趴在窗口往楼下看,大发仰头喊,妈,你关上窗子,等不冒烟了,我就端上去。雅美有些不知所措,离开这个家一年多了,原本熟悉的家对她来说变得有些陌生,干起活来也生疏了,甚至有时候走神。大发切酸菜的时候,雅美有些恍惚,那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一个走进自己生命和生活里的男人,怎么就匆匆成了过客呢。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俗套却又叫人无可奈何。
  王淑芬一直夸赞这个能干懂事的姑爷,夸得雅美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中途给大哥和二哥家打了电话。大哥腿脚不方便,正在张罗买楼,就不过去了,等哪天接爸妈去家里住。大嫂起早就出去做买卖了,李双和女朋友一直黏在一起,也来不了。二哥志武答应得挺痛快,来的时候却只有二嫂艳茹一个人过来的。艳茹说志武一会儿就到,直到吃饭了也没有到。大发打电话过去问,志武就说临时有个饭局,喝几杯再过来,叫别等他了,先吃。
  艳茹打扮得很入时,现在她主要迷恋两件事情,一是股票,二是瑜珈。进屋以后她说的话也主要是围绕着这两件事情,当然也没有忘记把自己那份粘豆包和小米装好。王淑芬和李朝阳听不懂股票的跌停补涨,不知道怎么插嘴。艳茹很爽快,当场就跟李朝阳保证,只要公公肯出两万块钱,交给她来操作,股票一定能够大赚。李朝阳当然不能掏钱给艳茹,艳茹就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的孝心没有派上用场,就说,爸妈,你们啥时候想明白了,就把钱交给我。有钱不能放银行里,那不是理财的正路,利息才几个小钱。我最近看好一个股票,板上钉钉能够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候想买后悔药都没有地方去买了。
  看公公和婆婆对股票不感兴趣,艳茹就转过头来跟雅美说瑜珈。而且马上打电话给一个地方,说是瑜珈会馆,跟自己如何熟悉,非叫给雅美办张贵宾VIP的卡。雅美拗不过,只好说现在已经在另外一家会馆办了会员证。艳茹就不吱声了,一门心思对付火锅里的酸菜粉丝。
  懿可今天格外活跃,端着酒杯敬姥姥和姥爷,然后敬二舅妈艳茹。雅美几次夺酒杯都无效。李朝阳乐呵呵地说咱家喝酒是遗传,孩子少喝几口没有关系,也不是在外边,怕啥。懿可受到了鼓励,开始敬雅美和大发。大发很配合,端着酒杯直往雅美这边凑,雅美避开。懿可答应雅美和大发不把离婚的事情说漏,是每人收了一百块钱的。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这才多大啊,就这么物质。雅美真想揍懿可几巴掌,可大发苦劝,还乖乖交上了二百块钱。
  酒席吃到中途,大发叫艳茹给志武再次拨打电话。志武在那头说马上马上。也不知道这是啥马,都快结束了,志武也没有赶到,大家只能放慢了速度等等志武的慢马。雅美出去打电话给二哥,才知道志武结束了一个应酬,从包间里出来,正好遇到一老同学在隔壁喝酒,于是就被拉进去了,看来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
  回到酒桌上把情况说了一遍,艳茹就提议别等了,咱们共同敬老爷子一杯,祝愿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好。大家都在响应,王淑芬偷眼看李朝阳,老两口的眼睛里就都掠过了一丝惆怅。李朝阳早上就嘱咐了,得病的事情不能说,孩子们都乐乐呵呵的,全家难得的一次团聚,不能因为得病影响了气氛。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慢慢渗透。
  收杯酒还没有喝完,就有敲门声急促地响起来。懿可跑去开门,进来俩警察,问是胡大发的家吗?懿可一点也不惧怕,问你们谁啊?找我爸干啥?警察说,有个案子需要胡大发配合,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雅美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胡大发究竟犯了什么事。这几年胡大发在外面赚的钱可越来越多,雅美不是很清楚这些钱的来路。警察在门口一吵吵,屋子里吃饭的艳茹脸色就变白了,说,你们先顶一会儿,我看见警察心就突突,我去那屋躲躲。
  谁都不知道艳茹想躲什么,扎进卧室就没出来。王淑芬胆子小,手里的筷子先掉了,急着捡筷子的时候,又把酒杯碰倒了,酒杯“咕噜噜”地滚到地上,竟然没碎。王淑芬的心稍安了一些。屋门口的懿可开始挡着不叫警察进来,这丫头的胆子不小。警察出示了证件,胡懿可挡不住了,就朝屋子里喊,爸,你快跑!
  胡大发笑了,站起来对李朝阳说,爸妈,没事,我出去看看。李朝阳不放心,说,大发,你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胡大发笑得很平静,说爸,你看我这么多年了,我就从来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脚正不怕鞋歪。肯定我生意上的朋友出事了,叫我去公安局捞他们,这种事情每年都有。反正我也吃好了,我跟他们去一趟。
  胡大发走了,雅美的心悬了起来。
  艳茹从卧室里出来,懿可对二舅妈胆怯的表现很不满。懿可说,二舅妈,你肯定干坏事了,咱屋子里数你的脸色不对。艳茹气得瞅雅美,指责道,雅美,你看看你家孩子,咋这么没大没小的。我不愿意见警察,有啥不对了,警察找的没有好人。
  见全屋的人都看自己,艳茹赶忙闭嘴。
  
                       八
  
  雅美在派出所里见到了胡大发和梁海生。梁海生的嘴唇被胡大发揍了两拳,肿起老高,淤血了。嘴唇硌在了牙齿上,里面也硌破了。梁海生开始没把胡大发放在眼里,直到真动起手来才知道这个胡大发的厉害。梁海生的体力也受到了影响,十几个小时水米没打牙,有点打晃,被胡大发两个电炮打过来趴在地板上起不来了。
  要不是雅美拼死护卫,胡大发还不住手。更叫梁海生气愤的是雅美收拾一下,竟然跟着胡大发下楼了。半个小时以后,送外卖的才赶来。梁海生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着,我要投诉你。送外卖的吓坏了,说先生怎么了?我哪里服务不周吗?梁海生说,你来晚了,我挨一顿打你知道吗。
  在诊所简单处置了一下,梁海生就开始左一遍右一遍地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接了,说我在外面呢,海生你没事吧?梁海生急了,说那个混蛋是怎么回事?打完我就没事了,我们的社会是法制的社会,不能眼瞅着他践踏法律的尊严。雅美耐着性子说,海生,我爸妈来了,在我前夫家,我先处理这边,处理完了我就过去跟你解释。梁海生没来得及说别的,雅美的电话就挂了。继续拨打,雅美又接了一次,这次没等梁海生说话,雅美直接说,海生,昨晚你不是说爱我吗,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包括你的生命,现在,我爸妈来了,他们不知道我离婚,他们年岁大了,想不通我离婚,也接受不了我离婚的事实,求求你帮帮我。我李雅美说话算话,这边处理好了,我马上就过去看你。
  梁海生心里担心雅美的安危。这个胡什么大发简直就是个禽兽,三句话没说完呢,就抬手给自己俩电炮,这样的人素质太低,雅美跟他在一起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不行,必须把雅美解救出来。梁海生不断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再没接听。雅美不接电话,梁海生的心里就犯嘀咕,是不是雅美已经被这个禽兽给控制住了?越想越害怕,梁海生到派出所报了案。为慎重起见,他只说了胡大发伤害自己的事实,没说怀疑雅美被控制虐待的猜测。
  胡大发被带进派出所,第一眼就看到嘴巴肿起多高的梁海生。胡大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上过去热情地跟梁海生握手寒暄。梁海生吓得一哆嗦,本能地躲避。胡大发跟警察说,警察同志,这完全是误会。我和梁大夫是亲戚,我们俩闹着玩的,闹着闹着就急了。梁海生蹦起多高,说,警察同志,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跟他才不是亲戚呢。他涉嫌故意伤害,你看这嘴巴子给我打的。胡大发笑了,喝点酒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那大嘴唇子你是自己磕桌子角上了,不信你叫警察同志自己看。
  警察被他俩搞愣了,一拍桌子说,别吵吵,一个一个来。我先问你,胡大发,你们是什么亲戚?胡大发想了想,说,就算是连襟吧。梁海生很激动,说,谁跟你连襟,我跟他没任何关系,我也不认识他,私闯民宅跑我家去闹事,上来就给我俩电炮。
  警察盯着胡大发,你少跟我们耍滑头,到底是咋回事。连襟咋还有算的呢?胡大发说,警察同志,是这么回事,这个连襟呢,跟一般的连襟不一样。我老婆跟我过得好好的,他给撬过去了,这事换谁都得跟他急。我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我老岳父岳母大老远从乡下来,到我们家了,不知道我们两口子离婚的事情。我就到处找我前妻,我一夜没眨巴眼,给我前妻打电话,可这小子横竖挡着不叫人家接电话。我找一上午,才算找到他家,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叫前妻回去把老人安抚好。是吧,这是人之常情,这小子都中午了,还在屋子里耍白条就是不叫我前妻走。警察同志,你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他也没跟我前妻登记结婚,凭啥就限制人家人身自由啊。
  梁海生还没来得及申辩,警察就批评了。警察说,梁大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破坏人家家庭在先,还不叫人家回去看父母,你这个事情必须做深刻检讨,派出所必须要找你们的院方反映情况。
  胡大发附和着,必须反映。我是面慈手软,从我前妻那论,咱多少还是有点亲戚的,是吧。咱们是一个媳妇的连襟,那比亲连襟都亲。你跑派出所来给政府添麻烦是不对的,人民医院的大夫有了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说好商量。
  警察一听就逗乐了。警察看着俩活宝,不知道咋往下问话,正严肃不起来的工夫,雅美进来了。梁海生有口难辩,再不走估计会麻烦。雅美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叫胡大发赶紧跟自己回家,家里还有爸妈在焦急地等着呢。梁海生呢,一门心思想的是带雅美回家,雅美在这个胡大发的身边梁海生是不会放心的。
  胡大发意犹未尽,在派出所门口跟警察套近乎,在街上还提议三个人一起吃烧烤。梁海生当然不去,但也不离开雅美。雅美看梁海生一直跟着,就只好面对这尴尬的局面。雅美说,海生,你先自己回家。我爸妈那不能露馅。梁海生看一眼胡大发说,你跟这个粗鲁的畜生回去我不放心。
  胡大发走出五六步了,听见,品品觉得不是滋味。快速地回身,冷不丁就冲上来,一脚就踹倒了梁海生。雅美惊叫一声,阻挡也来不及了。胡大发抬起脚来对准梁海生的屁股就一顿踢。
  短短的两天时间,雅美感觉怎么这么多事情都赶在了一起。平时啥事没有,清闲得无所事事,现在倒好,按倒葫芦浮起瓢。跟自己有关系的两个男人都站在自己面前,雅美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尴尬。她拼死把胡大发拖到边上,扶起捂着屁股呻吟的梁海生,好说歹说,梁海生才算答应没有再次去派出所报案。雅美承诺,可以证明胡大发动粗打人的事实,但必须要等到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
  给梁海生打出租车走了,胡大发讪讪地走过来。雅美感觉很累,她瞅都不瞅胡大发一眼,只顾自己在前面走。胡大发喊,雅美,你说咱爸妈到底怎么办?雅美头也不回,说,你是越来越没素质了。
  李朝阳和王淑芬见胡大发平安无事回来了,虚惊一场,都说警察肯定是搞错了。大发挺得意,还要陪着李朝阳再喝一杯。王淑芬还是劝下了,坚持叫大家早点休息。李朝阳和王淑芬进房间睡觉了,客厅的沙发床被懿可给占领了,这丫头醉得一塌糊涂,呼呼酣睡着。
  雅美没有办法躲避,只能跟胡大发同居一室。安静下来后,俩人都有了一丝尴尬。雅美没有脱衣服,往床的一侧一躺,大发瞅了瞅,抱了毛毯在地板上铺好,朝雅美说,你也累了,脱了睡吧。
  夜晚很静,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子轻轻地舔着房间。本来很倦的雅美突然没有了睡意。这个温馨安宁的时刻,雅美曾经是那么惬意地拥有过。月光倾洒在床单上,像铺满了一地的带格子的小碎花。雅美轻轻伸出手来,摸一把,月光如水,从手指的缝隙里滑落,屋内,依然洁白。
  大发也一直没有睡着,昨天一晚上的失眠,加上今天一整天的折腾,头疼欲裂。起来找药,却不得要领,在夜色里鼓捣抽屉。雅美轻轻拧开床头的灯,说,头疼的药在第三个抽屉里。大发愣了一下,随即找到了药,倒杯水,咕咚咚地喝下。大发嘟哝着说,雅美,爸妈没说啥时候走吧?
  雅美没有看大发,耳朵却听得见大发的声音,判断出他喝完药了,轻轻拧灭了灯。大发喝完药,习惯性地走到床前,撩开被窝钻了进去。雅美惊了一下,问,胡大发,你想干什么?
  大发猛然也想起睡错地方了,忙说,错了。大发要走,雅美知道地板又凉又硬,叹息一声,说,算了,你在那头睡吧,中间我放个枕头。大发想一下,重又躺下,说,成。
  
                       九
  
  王淑芬和李朝阳这一晚上也没有睡踏实。李朝阳的腰一直疼痛难忍,王淑芬知道老伴在极力忍耐,只有关上房间门李朝阳才敢呻吟出声。王淑芬几次劝,还是跟儿女们说了得病的事情吧,李朝阳都不同意。李朝阳珍惜跟儿女们欢聚的场面,一个大火锅摆在桌子上,热气腾腾地围着一家子人,这样的场景恐怕以后不会有很多次了。
  睡不着王淑芬就陪老伴说话,李朝阳疼的时候就帮助按摩。外孙女懿可半夜醒了,到处找水喝,撞进房间来发现姥姥给姥爷按摩,就无限感慨着:我妈从来没对我爸这么好过。他们俩分开就对了,按照姥姥的说法这是乱点了鸳鸯谱。
  王淑芬只顾着给李朝阳按摩,没有着耳听。李朝阳因为疼,也没有太在意。懿可出去以后,李朝阳觉出话里的味道不对了,问王淑芬,你没感觉雅美和大发有点怪怪的吗?这么一问,王淑芬也有些怀疑了。是啊,以前雅美对大发说话可从来没有这样,总是唠叨这不对,唠叨那不对。现在基本也不跟大发说话了,会不会两口子打架了?看情况又不对,晚上人家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呢。问问懿可吧,反正这妮子睡够了,晚上起来上什么网。
  懿可在客厅用笔记本电脑上网,见姥姥出来问,知道刚才自己说吐噜嘴了,就呵呵笑着说,姥姥,你和我姥爷瞎琢磨啥啊,来,我教你上网。王淑芬不知道啥叫上网。懿可就说,姥姥,这网络可神奇了,没有它干不了的事情。
  李朝阳出来上厕所,瞅几眼,瞅不明白。就说,啥都干了?能给人看病吗?懿可说,直接看病肯定看不了,可是不管得啥病,都能够有介绍,还有医院的名字呢。王淑芬本来想回屋的,听见懿可这么说,就折回身来。李朝阳明白了王淑芬的意思,在沙发上坐好,哄懿可:懿可,你给姥爷查查尿毒症是怎么回事。这病能治吗?
  懿可答应一声,手在键盘上“啪啪”几下子就打出了不少字来。懿可说,姥爷,找到了,我给你看看。哎呀,这么多,它是肾脏疾病晚期出现的一种综合症。是指患者不能通过肾脏产生尿液,因此,不能把体内的废物和多余的水分排出体外,导致患者体内的电解质紊乱。从而出现心、肺、神经、以及血液等全身中毒症状。姥爷,下面不念了,这病没有办法治。
  王淑芬也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颤声制止,懿可,胡说啥啊。懿可争辩着,姥姥,我没胡说,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不信叫我姥爷自己看。现在的医疗水平虽然能够换肾啊血液透析啊,也解决不了多大的事,我班张小米的爸爸就是得这个病。花了好几十万都没治好,他爸才四十多岁,我们全校还捐款了呢。
  李朝阳拉着老伴王淑芬说,懿可,早点睡吧。姥爷明白了。
  进到房间里,王淑芬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李朝阳低声说,哭啥?王淑芬说,这孩子也太没教养了,啥话都说。你得的不是那个病。李朝阳摇头叹息一声,说,老婆子,人早晚都得有一死,没啥。我李朝阳这辈子也知足了。这么着,刚才懿可念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想,咱不能消极对待这病,我啥事都看得开。这几天,先别跟孩子们说。咱一说,孩子们都该分心了。原来大夫说的时候,也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难怪人家笑话咱。
  王淑芬边擦眼泪边说,要不明天咱们就去医院做啥透析吧。李朝阳说,别,志文和志武家都没去呢。孩子们过成啥样,我得过去瞧几眼,真要是在医院治上,动刀手术弄景的,说不定就来不了呢。王淑芬听了急忙往地上“呸”了一下,说,老头子,你福大命大,咱们不会有事的。
  早晨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心事重重的。雅美煮了小米粥,本来是想下绿豆的,王淑芬拦住,绿豆头天晚上没有泡上,跟小米一起下锅熟不到一起。王淑芬这次想得很周到,小米和绿豆分别装好,三份,家家都有。给志武家的那份,昨天艳茹都拿走了。艳茹走的时候也想带着李朝阳和王淑芬一起回去,王淑芬没答应,雅美和懿可刚回来,娘俩还没好好唠唠。本来是打算下午跟雅美说说话的,无奈的是警察找大发,打岔打过去了。馒头是买来现成的,以前都是雅美自己蒸的,大发不喜欢吃外面卖的馒头,不好吃,带着一股发酵粉的味道。雅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厨房,进去竟然有了生疏的感觉。雅美的内心一直很抵触,在这个家里她总能够嗅到虾爬子的气味。
  李朝阳还是在吃饭的时候开了口,说,晌午叫大发送我和你妈一趟,去你大哥家看看。电话也接不着,不知道在忙啥呢。
  雅美和大发一起挽留。互相看一眼,都知道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如此口不碰心也是没有办法。爸妈在家里逗留的时间越长,露馅的概率就越大。他们都想快点结束这样尴尬的场面。
  一大早就有人按门铃,懿可跑去看了看,大呼小叫说,爸,又是警察,又来抓你的。大发急了,放下筷子说,这警察还没完了,我去看看。
  叫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大发过去开门,门从外面打开了。两个警察在后面,六儿拎着钥匙进来了。大发的脑袋“嗡”地一下子。雅美离开家的时候把钥匙扔在家里了,六儿来了就收起来了,没有想到这会儿她真用上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六儿回身跟警察说,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我家。
  警察对视一眼,瞅着胡大发,认识。昨天在派出所就见过这位。看看雅美,再看看六儿,警察有些搞不懂了。警察说,胡大发,这个人说是你老婆,她在洗浴中心消费完以后不付钱,还动手打人。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们依法……
  大发紧一步拉警察到门口,说,警察同志,罚款啥的你都朝她要,祸是她惹的,跟我们家没有关系。钱我可以借给她,你看我们家正吃饭呢,吃完我去派出所解决。警察说,那人我们带走了?胡大发点头说,带走吧,这个女人就是地头蛇,你们早点镇压早点为民除害,我们还要吃饭呢,回见吧。
  六儿急了,指着胡大发的鼻子喊:胡大发,你太过分了,我才是你老婆。你说去洗浴中心给我送钱的,结果你一走了之,害得我在那儿没吃没喝的,手机还没电了,这大冷的天,我连件棉衣都没穿,你安的啥心啊。
  雅美扶起王淑芬往卧室里拉,李朝阳板起面孔,说,都别走。姑娘,你说的话我咋不明白呢?
  六儿瞅着李朝阳,“哇”一声哭了,说,老爷子,你女儿雅美早跟我们家大发离婚了,离婚了你们还占着窝不给我倒地方,害得我被警察抓。胡大发,这回我说啥也不走了,我生是你胡大发的人,死是你胡大发的鬼,想赶我走没门,你想一个大王带俩二也没门!
  
                       十
  
  事情的确有点猝不及防。
  李朝阳和王淑芬走不成了。不走待在这个已经不是女儿的家里,又算怎么回事呢。六儿骂得很难听,好说歹说,在警察的协调下,六儿不闹了,答应先出去待半天叫胡大发拿出解决方案。雅美一直低着头,大发的脸也涨得通红。懿可背着书包,不知道啥时候溜出去了。
  王淑芬在六儿闹的时候昏厥过一次,现在好多了,雅美给倒了热水,老两口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怒视这俩不争气的儿女。李朝阳叹口气,说,这几天就觉着你们不对劲,啥事都遮遮掩掩的,假。你们离婚多长时间了?
  大发说,爸,一年多了,雅美说不能叫你们知道。
  李朝阳制止,说,你等会再叫爸,我没有这个福分再当你爸。对了,我在这住了一宿,吃了几顿饭,那猪头肉和粉肠钱我都给你。
  胡大发的眼泪掉了下来,说,爸,你这么说是打我的脸呢。雅美就是跟我离婚了,你还是我爸。过去你没少疼我,我胡大发是有良心的人,不能忘了爸妈对我的恩情。
  李朝阳呵斥,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胡大发,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小子还没有多少钱吧,这么快就学坏了?你还跟雅美离婚,你说,雅美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还给你生儿育女,容易吗?退一万步说,雅美就是不对,你不能跟你妈和我说吗。你自己拍拍良心问问,过去你跟雅美也没少闹别扭,我和你妈哪次偏向她了?
  雅美抬起头,说,爸,你别说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
  王淑芬急了,问,雅美,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离啥婚啊?你是不是吃几天饱饭撑的啊,离婚弄景的叫人笑话吧?
  雅美说,妈,你就别问了。我带你们走,我有新家了。
  李朝阳暴怒了,我不去。你再好的家我也不去,我们当老人的不图惜那个,就是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我们也不舒服也不香甜。雅美,大发,你们两个都在这,跟我说说,因为啥?因为啥过不到一块,过去苦日子的时候咋就过了呢,现在咋了?缺穿少吃的了?
  胡大发摇头,说,爸妈,这个事情是我不对。雅美总是忙工作,我们有点不和谐了,正好六儿知道疼我,我就一时糊涂,也仗着喝了点酒,就跟六儿……好了……一回。没有想到,被雅美发现了。就跟我闹起来没完,你问雅美,我都下跪求她了,就是死活不给我机会。我一看俩人在一起耗着,都遭罪,就同意离婚了。
  李朝阳叹口气,咳,老爷们办事咋就不想想呢。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该跟我们当老人的说说。就这么轻巧地糊弄过去了,那婚是那么随便就离的吗,还有孩子呢,以后孩子就得瞅着后爸或者后妈的脸色活着。雅美,大发错误在先,你骂他打他,都不过分,可是你办事也太任性太有章程了。人没准儿都得犯错,犯完错知道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能给一次机会就给一次。
  雅美掉下了眼泪,“嘤嘤”地哭出了声音。雅美自己都很惊讶,这是一年多来,她第一次哭出了声音。
  王淑芬长长地“嗨”一声,说,养多少儿女操多少心啊。大发,你拍良心说,那个小丫头比雅美好在哪?
  胡大发脸憋得通红,瞅一眼雅美说,爸妈,今天我豁出去了,我也把话都跟二老说明白了,你们骂我打我也认了。我跟雅美过日子,我伸不开腰。啥事都要迁就她,我不能吃大葱,不能留胡子,不能哈哈大笑,不能吃饭吧唧嘴,不怕你们笑话,两口子在一起亲热她都制定了时间,这过的是啥日子啊,我还是个男人吗?六儿是不出众,可是六儿知道心疼我,就是我生气甩她俩嘴巴子,六儿也不会恨我。
  屋子里一下子就沉默了。
  半天,李朝阳缓缓地说,事儿我想得简单了。也不都是大发的问题,雅美有些事情也不对。这么的吧,六儿那好好说说,那姑娘才多大,跟你年龄也不般配。你看现在这世道啊,塑料大棚把季节搞乱套了,你们这么搞对象把辈分也给搞乱套了。然后呢,雅美和大发再复婚吧。
  王淑芬也劝,你爸说得没错。都互相让让步,两口子哪有严丝合缝地对脾气,你爸也爱吃大蒜大葱,我开始也受不了,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看你爸吃我也先吃几口,你也吃几口不就闻不着味了吗?日子过到今天不容易,咋就不知足呢,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雅美这个主我做了,搬回来住吧。
  胡大发瞅雅美,雅美盯胡大发,俩人都发傻。
  李朝阳问,咋都不表态啊?啥意思啊?
  胡大发只好替雅美说,爸妈,是这么回事,我跟六儿早搬到一起住了,雅美……雅美也有人了。这事……这事不大好整了。昨天公安局找我,就是雅美现在那人告的我。
  王淑芬问雅美,是吗?
  雅美点头。
  李朝阳重重拍一下自己大腿,招呼王淑芬,老婆子,走。你们……你们也太不叫我省心了,办的这事,都着啥急啊,离婚光荣啊,再婚荣耀啊,等一年半载你们就等不了啊。雅美,早知道你这样,我当初砸锅卖铁供你念书干啥?啊,咱村子里的那些姑娘,哪个离婚弄景的了,你真给你爸长脸。
  谁也拦不住盛怒的李朝阳,王淑芬收拾一下东西,老两口推门而出。胡大发和雅美不放心跟出来,门口坐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六儿。六儿边哭边数落,我……招谁……惹谁了……你们在屋里……撒欢,我在外面……打蔫。
  胡大发气不打一处来,见六儿堵在门口,扬手就俩嘴巴子扇过去。雅美顾不得这边打架,追下楼去。冷风中,李朝阳背着包大步往前走,王淑芬紧紧跟着,看雅美追上来,王淑芬沙哑的嗓子吼出一句话来,你们咋这么不叫你爸省心啊。
  胡大发坐在沙发上生气,六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胡大发。胡大发抬眼还想骂六儿,见六儿脸蛋子上的两个巴掌印,脸也肿了起来。胡大发就趴在沙发上“嗷嗷”地哭喊起来,手还不住地拍打沙发。六儿吓坏了,跑过去抱住胡大发,说,大发,都是我不好,我惹你生气了。你别这样,我也是着急啊。要不咱俩分开吧,我听你的,只要你别伤心别吓唬我行吗。大发,为了跟你好,我爸妈都跟我断绝关系了,我也没有地方去了啊。
  胡大发止住哭声,抱紧了六儿。
  门口有砸门的声音。胡大发开门,发现是捂着屁股的梁海生。梁海生气势汹汹,吼,把李雅美给我交出来!
  胡大发说,雅美不在这。
  梁海生不依不饶,说,你真他妈的不要脸,都离婚了还缠着人家。今天我豁出去了,就是牺牲了,我也要解救李雅美!
  胡大发拽着脖领子就把梁海生给拖屋里来了。梁海生说,你们想干什么?胡大发套上羽绒服,跟六儿说,我去派出所报案,这个男人私闯民宅耍流氓。
  六儿擦干眼泪,点头说,大发,你去吧,我知道了。
  六儿把上衣“刺啦”一声就撕开了,露出了里面红色的乳罩,说,这样行吗?还有这脸蛋子也是他给我打的。胡大发点头。六儿就从厨房把擀面杖拎了出来,带着一脸蛋子肿起来的怒火,一步一步逼近了梁海生。
  梁海生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我就是来找雅美的,不是来打架的,你们咋就这么没有法制观念呢?
  
                      十一
  
  水泥厂在兴旺的那些年里,在这座城市是非常有名气的。当时这里还是城郊,却兴旺得一塌糊涂。水泥厂的家属院曾经叫远近的村庄羡慕得不行。那是最先建设起来的楼房,谁家再有双职工,好日子就蒸蒸日上了。当年要想进水泥厂做职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根正苗红不说,一个乡还要层层选拔,专挑素质好的棒小伙。
  志文就是第一批进厂的工人,目睹了水泥厂从兴旺到衰落的全过程。刚进厂的那些年,志文工作积极认真,肯吃苦受累,很快就成为了劳动模范,还娶了同一个车间的“厂花”做老婆。那个时候,他们生产的水泥一种是建筑楼房用的,一种是支援油田建设的固井水泥,油田用的水泥任务来的时候就格外忙碌,志文带着一帮工人哥们儿,从来没有含糊过。有一回为了抢进度,志文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没眨眼,第三天凌晨的时候志文实在坚持不住了,正要去休息,车间的一个工人突然发生了昏厥。志文往外背工友的时候,一脚踩到了铰刀上……
  志文的事迹后来上了广播电视,他的腿从此也落下了残疾。那些年,志文是厂里的英雄人物,到哪都受尊重。李朝阳在志文出院的时候还被请到水泥厂,水泥厂的领导给李朝阳戴上了大红花,感谢他为工厂培养了一个大英雄。
  后来的事情呢,回忆起来就有些不堪回首了。好好的企业眼睁睁地看着走下坡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摊上好人。当官的一懈怠,整个企业就泄劲了,好好的厂子硬是给败坏黄了。当官的都挺有钱,厂子却是每况愈下,职工的待遇也不行了。闹腾了好些年,不死不活地维持着。后来终于一刀切,把个水泥厂整破产了。眼睁睁地看着工厂里面长起了蒿草,看着挖掘机把工厂的大门推翻,那些陪伴工人几十年的机器被拉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那些光荣的事迹都成了回忆,现在的境况是越来越尴尬,只丢下十几栋家属楼很不协调地矗在这。煤气没有,水电经常停供,暖器也没有供暖公司愿意接手。周边的地区发展得很快,原来的城郊转眼间就被快速崛起的高楼大厦所包围了,这里成了都市里的村庄。
  志文家在三号楼的一单元一楼,房子面积不大,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的结构。水泥厂黄了以后,靠近阳台的地方,志文就凿开往外扩展了一块空间。志文腿有残疾,一瘸一拐也干不了力气活,水泥厂一黄,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了。好在志文媳妇比较能干,她从娘家那儿学来了蒸馒头花卷豆沙包的手艺,这个家基本上就靠她来维持着。志文现在没有别的嗜好,不管心情好坏,都整几口小酒一醉解千愁。
  李朝阳和王淑芬还是被雅美追上了。一起打车过来,一路上李朝阳一句话也不说,懒得瞅雅美。王淑芬缓和过来了,就劝老伴李朝阳:孩子的事情都出了,也不能都怪咱家雅美。要不是胡大发背着雅美做出那种事情来,雅美也不能非得离婚。
  李朝阳“哼”一声,再没有了下文。
  志文媳妇白天要去卖馒头,晚上才能回来。志文也不在家,问孙子李双,李双说爸爸去排队买楼了。李双跟女朋友一直在家里看电视,雅美进屋转了一圈,感觉很清冷。就说,爸妈,大哥家屋子里太冷了,等大哥大嫂回来,吃顿饭还是跟我走吧。
  李双说,姑姑,叫爷爷和奶奶住我那屋,那屋有电暖风不冷。客厅里有点凉,晚上我睡沙发床,铺上电褥子也挺暖和。雅美瞅了瞅李双住的卧室,里面有电暖风打着还真不冷。雅美说,你们这小区真愁人,今年又没有供暖?李双回答,供暖也没有人交费,家家都自己想办法解决。我们楼上的五楼,自己安了火炉子呢。
  李双的女朋友长得小巧玲珑挺乖巧,王淑芬一进门就拉着衣角奶奶长奶奶短的,嘴巴够甜的,就是有点分不清楚是哪里的口音。丫头说话“我”不说“我”叫“晚”,有点绕舌头。李双女朋友说,爷爷奶奶,“晚们”家其实一点都不冷,“晚”妈每天早晨就蒸馒头,屋子里熏着可热了。
  李朝阳和王淑芬听半天才明白这丫头管李双的妈妈也叫妈妈,这叫老两口的心情大好,俩人商量着给人家孩子点见面礼,你看人家孩子多实在啊,管没过门的婆婆叫妈这么顺嘴不口羞,挺难得的。咱老李家的媳妇不用长得有多好看,通情达理,有孝顺心就成,过日子脸蛋也不当饭吃,主要就是心思不差,跟咱一个心劲,把日子过红火了最重要。
  雅美一直跟着爸妈不走,其间电话响了几次。雅美接了一下,是派出所打来的。雅美出去说话,警察在电话里说,你是李雅美吧,请你来派出所一趟。上次挨打的是你男朋友吧,刚才被一个叫六儿的女人又给打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雅美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回屋跟王淑芬说,那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们。王淑芬跟出来,拉着雅美说,雅美,啥事别想不开,你爸就那脾气。好好的日子不过闹离婚,你爸接受不了。雅美点头,说妈我知道,你照顾好我爸,我看这次来城里我爸的气色不咋好呢。王淑芬欲言又止。雅美说,我明天上午先去学校,然后就请假回来,给我爸赔礼道歉。我大哥家的条件也不好,明天我就接你们走。王淑芬叹口气,说,你就别管你爸和我了,你自己连窝都没有了,往哪接我们。雅美说,我有男朋友了,是个医生。王淑芬叹息,说,依你爸那脾气不能去,你们也没有明媒正娶结婚办事,就搬一块住了,你爸的脸上挂不住。
  雅美走了,王淑芬进屋,李朝阳的脸色逐渐缓和过来,跟孙子唠起了家常。孙子李双二十四五了,读完了职业高中,学习的是摩托车修理,毕业后就在一家摩托车修理部上班,一个月也三千多块钱。李双的技术不错,这点跟老爸志文比较像,都聪明,对机械修理有很好的悟性。志文现在心灰意冷不求上进了,他整天只知道跟酒较劲,最近也关心起李双的婚事来。
  李双现在没有上班,是他自己的技术过硬,正跟修理部的老板较劲,请假在家休息。李双是修理部的技术大拿,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计,因为钱不多挣,李双的心里感到不平衡,就想涨工资,或者自己筹钱开家修理部,自己做老板,啥事都自己说得算,挣钱也都是自己的。
  李朝阳觉得孙子有出息,这样才是干大事的男人。李朝阳支持李双自己开修理部,李双说差钱,这个修理部暂时开不了。王淑芬问开修理部需要多少钱,李双就算了又算,其实账都在那明摆着呢,没有个十万八万下不来。租来的门市房不能太随便,只有装修好了,人家顾客才会来登门,这点女朋友小爽可以给把关。小爽的老家是乡村的,几年前来城里打工,一直在酒店做服务员,有时候也做迎宾员,穿个露大腿棒子的旗袍,开襟到大腿根那儿。可是李双现在不叫小爽去继续干了。李双的理由很简单,他跟爷爷和奶奶一五一十地分析。李双说,爷,奶,你说,小爽是咱老李家的人,那就不能叫别人看大腿。那些酒店乱七八糟的,不穿这样的衣服还不让。王淑芬赞成孙子的意见,说,就是,挺大个姑娘家,露骨露相的不说,这多冷的天啊,冷风嗖嗖嗖地往下面吹,不作病才怪。
  现在的主要问题还不是开修理部的事情,开摩托车修理部是后面的谋划。现在主要是买楼房。小爽跟李双结婚的条件就是有楼房,这点必须要解决。李朝阳说,买楼的钱可不少啊。你们有多少了?李双马上就蔫了,说哪有钱啊,只能贷款,首付的钱还没有筹够。可是小爽的老家那儿,凡是姑娘出嫁都得有楼房,这还不算,还有另外的附加条件。
  李双叫小爽自己说,小爽就说,“晚们”那谁家女孩子出嫁买楼房不算,还得拿钱五万八,三金一脚踹,公公婆婆在门外。
  王淑芬不明白“三金一脚踹”是啥意思,小爽就解释说,三金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一脚踹是必须有辆摩托车,公公婆婆在门外就是进门不养老人,不跟老人一起住。
  李朝阳瞅瞅王淑芬,老两口倒吸一口冷气。
  李双笑了,说,爷,奶,我跟小爽的感情好,那些附加的条件都不要了。就买楼房。我爸妈我和小爽也得管。
  王淑芬笑了。说,还是小爽懂事。正说笑着,李朝阳感觉腰痛难忍,王淑芬赶紧给找热水,却找不着热水袋。小爽这孩子机灵,跑卧室把电暖风抱了出来,对着李朝阳吹起来。李朝阳的汗珠子都疼下来了,强忍着。李朝阳问,你爸咋这半天还没有回来?
  李双就实话实说,志文这是出去在一个新楼盘门口排队等号呢。这都是第三天了,一直在那排队。王淑芬想不明白,楼房那么贵,咋还那么多人排队买啊,现在这人还是有钱。李朝阳心疼儿子,老大志文赶年也五十四岁了,岁月不饶人啊。他腿脚也不好,咋能一天一天在外面的冷风里排队啊。
  天黑的时候,志文媳妇骑着倒骑驴回来了。因为是一楼,有点动静就能够听见。李朝阳和王淑芬起身,志文媳妇眼睛很尖,一眼就看见屋子里的李朝阳和王淑芬了,就隔窗叫了爸妈。
  李朝阳和王淑芬对这个儿媳妇是满意的,儿媳妇虽然不咋爱说话,可心眼不坏,尤其志文腿脚不方便以后,家里家外都是媳妇一手操持着。李双念书的钱学手艺的钱都是志文媳妇一个人东家借西家挪凑够的。李朝阳起身出去帮忙卸车,被志文媳妇拦住。李双和女朋友也出来了,志文媳妇说,割点羊肉去,给你爷你奶包顿饺子。
  王淑芬赶紧阻止,说,老大媳妇,家里有啥吃啥,别包饺子了。你这么晚回来,也够累的了。李朝阳看到倒骑驴上有两个大笸箩,上面还盖着白色的棉被,笸箩里面的馒头花卷豆沙包都卖没了。边上还有两袋面粉,就想抱起来往屋子里拿。志文媳妇赶紧拦住,说,爸,你别拿,面弄身上还得洗。李朝阳心疼这个能干的儿媳妇,就说,有啥难洗的,再说是粮食也不脏。
  蒸馒头的房间就在阳台那边,连着厨房,边上还有张折叠床。王淑芬打听这张小床的用处,孙子李双说,我妈愿意住这屋,这屋总蒸馒头,暖和。叫她住别的屋打电暖风她舍不得电钱,晚上睡觉就扎围巾,在这儿睡不冻脑袋。王淑芬听了,鼻子就酸酸的。志文媳妇手脚很麻利,当当地剁饺子馅。李双的女朋友也很懂事,把饺子面也和好了。和面的时候,志文媳妇嘱咐了,你爷爷奶奶来了,要用厨房角落里最好的饺子面,不能用蒸馒头的面粉。志文媳妇解释说,蒸馒头的面粉价钱便宜,因为用的是发酵粉,蒸出的馒头看不出来,质量差点也没有关系。
  李朝阳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说了自己的担忧。李朝阳说,老大媳妇,咱做买卖挣多挣少不要紧,不能干坑人的事。志文媳妇就点头,继续当当剁饺子馅。直到吃上羊肉馅饺子,也没看见志文回来。王淑芬嘀咕,这买楼咋还一天不着家。李双抢先一口把一个饺子填嘴巴里去,说,每天都是我给我爸送饭。李朝阳诧异,咋?晚上也要排队等一宿啊,这是啥楼啊?死冷的天,咱不排了。李双说,几百人都在外面排队呢,一个挨一个,我爸是一百六十八号,后面还有好几百人呢,都不敢走。这次排上号,等交首付的时候可以便宜一万块钱呢。
  这饺子吃得就有点堵了。李朝阳放下碗筷,说,我去替老大排队去,这死冷的天气,啥人在外面这么耗着也冻僵了。李双看看女朋友,说,爷,要不我和小爽去替替我爸,叫他回来吃饺子,也陪你说会话。
  志文媳妇没有撤桌,把饺子热上,志文回来端上桌子就能够吃了。志文带一身冷气回来,第一个问题就是问酒在哪,第二个问题是问李朝阳喝没喝。李朝阳说,我不喝了,你喝点去去冷气。
  志文媳妇没说话,拖着墙角的两袋面粉进厨房。她拿根锥子挑面粉袋子上的线头,三挑两挑就找到了线头,手一拽,秃噜一下,面口袋就打开了。两袋面粉倒进和面机里,加水,按动按钮。王淑芬跟进来,见自己也帮不上忙,再次返回去。
  志文的白酒三五口就喝进了肚子,他抹一把嘴巴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李朝阳皱眉,打听排队的情况。志文张口就开始骂街,从物价上涨骂到菲律宾警察,从排队挨冻骂到房地产开发商黑心。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干点啥都不容易。
  李朝阳一直皱眉看着志文,心里又爱又怜。这是自己的儿子吗,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无尚荣光的儿子,叫自己胸前戴上大红花到前面去讲话的儿子?李朝阳心里突然就涌上了一股心酸,怎么觉得志文比自己还苍老呢。
  志文自顾喝酒吃饺子,说,就快开盘了,这号必须得守住,不能叫别人加塞。我今天看到房地产开发商老板了,这孙子,是咱们水泥厂原来那厂长的儿子,老子是劳模的时候,他还是小混子呢。爸,你忘了咋的?就那孙大疤瘌啊。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现在拿他老子败家的银子成房地产开发的老总了。唉,这是啥世道啊,老子拼死拼活,给儿子买个房子都办不到。要知道这样,当初我才不进城,在老家做个农民不也挺好吗,人家臭虫和长脸,那个时候大鼻涕当啷一尺长,现在咋的,在农村要啥有啥,长脸连媳妇都换仨了。
  李朝阳瞅着志文,想呵斥几句,终于还是忍住了。
  
                      十二
  
  电暖风打着,屋子里还算暖和。李朝阳和王淑芬都睡不着。老大志文喝完酒还是坚持着走了,把李双和小爽替回来,他要继续排队。王淑芬心疼儿子,可是这队必须要排。老百姓过日子,一年才能挣多少钱啊,遭点罪省点钱也值得。李朝阳想下半夜去替志文,王淑芬还是劝住了。李朝阳的理由很简单,在家里也睡不着。王淑芬坚持说你是病人,你要是去也行,我也跟着去。李朝阳看王淑芬的坚持,妥协了。
  李朝阳在黑夜里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大儿子志文当初进水泥厂,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啊。这才几年啊,日子咋就到了这种地步了呢。想不通真是想不通,要是知道在城里生活这么难,真不该当初叫孩子念书往城里的工厂挤。唉,谁有那个前后眼啊,能预知未来的那是神仙。可是知道未来的人过日子能有奔头吗?
  王淑芬劝,老头子,你就别自责了,这就是命。
  是啊,这就是命,安排好了,你不想走也得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呗,咱是骑驴的,前边还有开车的,后头瞅瞅还有走路挑挑的呢。外面突然就有动静了,王淑芬和李朝阳都听到了。外面有张沙发床,李双和小爽睡在那儿。王淑芬侧耳听听,听不太清楚,外面的动静很大,不知道是在喊双还是爽。老两口赶紧起身,准是这俩孩子打起来了。王淑芬边披衣边埋怨,这俩孩子,黑天半夜地打啥仗啊,肯定是因为买楼的事情吵吵起来了。
  李朝阳没觉,也起来一起出去拉架。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客厅的灯明晃晃地亮着呢。沙发床上一片狼藉,李朝阳和王淑芬刚要喊,吓得俩人把嘴闭上了,忙不迭地退回了卧室。李朝阳一把就把门关上了,王淑芬羞得不行,连说,这孩子,这孩子。李朝阳回到床上就憋不住吃吃笑起来。孙子李双哪里是打架,老两口推门才发现,这俩孩子一丝不挂大呼小叫地在一起打那种“架”呢。
  李双和小爽没有发现爷爷和奶奶出来过,继续旁若无人地爽啊双啊地喊叫。夹杂着厨房里志文媳妇的呼噜声,都挤进了李朝阳和王淑芬住的房间。王淑芬说,我把门关严点,现在的孩子也管不了,没结婚就跑一块住。还这么大胆,男孩子还行,女孩子家里的大人也不嘱咐嘱咐孩子。这在早时候能行吗,我年轻当姑娘那阵,爹妈看得严,自己也检点,这么着就住一起,过了门以后婆婆不拿你当回事。李朝阳拦住,说,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老大媳妇累得呼噜打得这个响啊,听不着。王淑芬说,老大媳妇也够难的,一会儿又该起早蒸馒头了。李朝阳摇头,说,时代变化太快了,我李朝阳是赶不上形势了。看老大日子过得难,咱当老的不能看热闹。雅美那儿我生气是生气,可是钱上面不用咱操心,老二志武大小在单位也是个头儿,媳妇穿戴溜光水滑的,也没有孩子,咱也不用在钱上接济。咱这回进城,得帮帮志文度过难关。王淑芬想说咱的钱还得治病呢。李朝阳看出了王淑芬的意思,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做两次透析兴许还能好了呢。
  闹钟在凌晨三点准时响了起来。接着就听见志文媳妇起来的声音,上厕所,洗脸,然后厨房里传来了做馒头的声音。两袋面粉的馒头都她一个人做,这项工作原来志文也是要做的,这几天志文在外面排队买楼,志文媳妇就得提前一个小时起来忙活。李朝阳和王淑芬也起来了,从卧室到厨房,必须要经过客厅。床上的孙子李双和小爽激情过后都睡得呼呼的。王淑芬先出去探路,一眼就扫见了这俩孩子并没有把衣服穿上。志文媳妇进进出出,像没有看到一样。俩孩子不盖好穿好,李朝阳出不来。王淑芬示意志文媳妇,志文媳妇扭头看了看,用粘着面的手捡起被子给俩人盖严实。李双睡觉发癔症,一脚就蹬掉了被子,这下俩孩子白白的身子就露了出来。志文媳妇对准李双的白屁股就是一巴掌,“啪嚓”一声脆响。志文媳妇喊,穿上点。小爽嘴巴里嘟哝着翻身,看到王淑芬和志文媳妇站在床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扯过被子把酥白遮住继续睡。
  三个人做馒头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志文媳妇后来干脆就只管蒸了,都掐着点呢,二十五分钟一锅,蒸好的馒头倒在案板上,快速装进笸箩里,用大棉被捂上。王淑芬也帮忙捡馒头,手指肚却架不住烫,捡了十几个就烫疼了。志文媳妇熟练地捡馒头,说,习惯就不烫了。
  天刚蒙蒙亮,两大笸箩的馒头花卷豆沙包都装好了。李朝阳帮忙抬着放到倒骑驴上。志文媳妇穿上草绿色的军大衣,围上围脖,嘱咐王淑芬,妈,早晨煮点粥,馒头也留下了,家里还有咸菜。王淑芬说,老大媳妇,你别管我们了,你骑车加小心。看着志文媳妇骑着倒骑驴消失在楼房的拐角处,四周还是一片蒙蒙的暗色,只有志文媳妇的清咳从很远的地方传回来。李朝阳鼻子发酸,忍几忍,一滴眼泪生生被卡在了眼眶边上。
  回屋眯了一小觉,就听见李双和小爽起床了。李双嚷嚷着,谁啊,谁啊,往我屁股上糊一块面。
  小爽“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个早晨,寒冷的空气变得有些快活起来。
  
                      十三
  
  大白天的,小爽和李双一起打喷嚏。小爽还天真地问,“晚们”也没出屋啊,咋就感冒了呢?王淑芬想说都是你们半夜折腾不盖被子闹的,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王淑芬打心眼里服了,人家年轻的能做出来的事,咱当老的说不出口。
  中午的时候,志文带着怒气回来了。志文紧急召集李双和小爽开会。爷三个在一起研究对策,看意思是要有重大行动。王淑芬插话询问,好半天才搞明白是咋回事。原来,开发商那孙大疤瘌说话不算话了,省一万块钱的事情作废,这几天的队白排了。排队的人气不过,双方发生了冲突,开发商调来大量的保安,动手伤人。这些排队的客户就紧急磋商,都回来召集人马,要多带人去闹事,砸售楼处。主要是多带西红柿鸡蛋什么的非杀伤性武器。
  李朝阳听王淑芬一说,也钻进“前敌指挥所”参与了意见。志文提议,由儿子李双去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一筐西红柿,越烂越好。小爽想去买鸡蛋,跑出去回来说,鸡蛋涨价到四块五了。人家超市还不卖臭鸡蛋。志文气得直骂,怪鸡蛋涨价快。李双很快就挎了一筐西红柿回来了,说都准备好了,我同学不少都去呢。这下肯定热闹,售楼处那边也有六十多个保安,都拿着灭火器和水枪呢。志文赶紧打听他们哪来的水枪。李双说,我同学有在消防队的,那开发商雇佣消防队的,有钱真好使。志文分析说,那咱也不怕,咱人多。这帮孙子,必须好好教训一下。
  小爽很勇敢地说,爸腿脚不好,你就放赖,见到警察就喊保安打你了。双打完就跑,“晚”没事,“晚”是女的,他们不敢把“晚”咋样。说着小爽打个响亮的喷嚏。
  爷三个抓紧时间吃口饭,西红柿分好,志文接一电话,很兴奋地汇报:都整好了,主要力量都是我家的人,我儿子和儿媳妇,都挺能打架的。
  爷三个要出发了,这才发现门口被李朝阳和王淑芬给堵住了。李朝阳说,都给我在家老实地呆着,老大,哪有你这么当老人的,带头去打架,还叫没过门的儿媳妇也去?啊?你这当老的表率是咋当的?
  李双瞅志文,说,我爷不叫去,咋整?
  志文说,反攻的计划都制定好了,我不去人家该说我临阵逃脱了。再说,这西红柿都买了,花了三十多呢。
  李朝阳说,你们谁也不准去闹事,我跟你们丢不起这个人。要不这样,我跟你妈挎着这筐柿子出去卖了。
  李双说,这都是打保安的武器,不能卖。
  王淑芬一着急,头有点晕,站立不稳,幸亏小爽手快,一把扶住。李朝阳呵斥,老大,你妈的迷糊病都被你们吓犯了。
  志文说,爸,我白在外面冻了四五宿了,我遭那罪啊,屁都给冻出冰碴来了。这口气我咽不下。李朝阳从怀里摸出两万块钱来,捧着递给了李双。李双愣住了,志文也愣住了。李朝阳扶着王淑芬慢慢走进自己的卧室,志文不再张罗出去打架了,颤了声音说,双啊爽啊,赶紧谢谢你爷你奶。
  李朝阳缓缓地说,双啊爽啊,你们别谢爷奶,我们也没啥能水,就是尽点力,你们呢,少惹事,平平安安的,我和你奶就放心了。
  志文一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小爽自告奋勇出去送西红柿,想给那些需要武器的,结果刚到路口,就见一群愤怒的人到处找武器,小爽也没客气,就假装自己是菜农,这筐西红柿卖了一百块钱连筐都给人家了。
  看了下午的新闻,才知道事情闹得挺大。全城的警察都出动了,售楼处玻璃被砸,办公桌椅遭到破坏,一群保安受伤,现场到处是碎鸡蛋和烂西红柿。当然警察也抓了领头的几个人,说他们是一群不明来历的闹事歹徒,市长还在电视上承诺一定会解决这件事情。几个小时以后,电视上孙大疤瘌接受了记者采访,一副笑容可掬的姿态,解释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事件的当事人一个部门经理已经被解雇了,原来的承诺都算数,也就是说,这个一万块钱的优惠没有问题。
  志文和李双都很高兴,李朝阳和王淑芬的心也安定下来。小爽进来说,今天晚上要庆祝一下,还要把二叔一家和姑姑一家都叫家里来吃饭。李双也出门去喊妈妈早点回来,没想到李双刚出小区门口,就看见妈妈骑着倒骑驴回来了。馒头今天卖得很快,一打听才知道是志文媳妇抓住了商机,听说售楼处那边要打架闹事,两边对峙的人员很多。志文媳妇就骑着倒骑驴成功赶到,打架的双方都饿得不行,又不能离开这地方,就都买馒头花卷豆沙包垫吧垫吧。后来人越来越多,志文媳妇就给一起做买卖的其他人打电话,都叫过来。不大一会儿,卖担担面的、茶蛋的、煮玉米的、摊鸡蛋饼的就都来了。不过也有件很生气的事情,不大一会儿,竟然来俩工商的收税,一个摊收走了两块钱。工商局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跑哪追哪。相比之下城管的反应就不够迅速,虽然也来了,但是没收东西的车被人群隔在外面进不来。想把卖茶蛋的锅拿走,卖茶蛋的拼死抵抗,几个城管的就把卖茶蛋的摁倒了,这个时候有几个路过的人拿手机拍照。城管的就赶紧丢下卖茶蛋的,到处去追打这几个拍照的人去了。卖茶蛋的赶紧把锅转移到马路中间,那儿人多,十几分钟一锅茶蛋就全部卖掉了。
  爷爷奶奶给钱了,而且还是两万块,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孙子李双和小爽谢了好几次。售楼处那边的架也没白打,这一打,事情就解决了,志文一个劲后悔,说这架早几天打多好,就早解决了,何苦把屁都冻出冰碴来了。
  
                      十四
  
  请客的电话是志文分别打的。志武满口答应说好好,晚上有个饭局,我推掉不去了。叫艳茹先去,我马上就到。雅美接到大哥的电话,人已经到了小区外面,就说,我马上到。听说大哥要安排全家吃饭,就顺便问买菜了吗,知道还没买,想到大哥家里也困难,雅美就改口说,你叫小爽出来,我在外面等她,我们俩一起出去买菜。
  志文给胡大发打电话,其他人都不知道。胡大发和雅美离婚的事情志文一家也不知道。志文跟这个妹夫处得很好,李双买房子的事情胡大发也知道,老早就第一个刨好了这个“坑”,所以吃顿饭顺便把借钱的事情说了这是很关键的。李朝阳的两万块钱彻底点燃了这个家庭的希望。志文跟媳妇一说,媳妇本来话就少,一感动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猛劲,扛了两袋面粉往屋里来。和面的时候嘴里还哼哼起了二人转。李双笑了,偷着跟小爽说,我妈都十多年没唱了。
  胡大发接到电话没敢跟六儿说,六儿脸蛋子上的巴掌印刚消肿,胡大发有点过意不去,就撒谎说生意上有应酬,叫六儿自己吃饭别等了。赶巧女儿懿可也要回来住,胡大发就征求女儿意见,是跟自己一起去大舅家吃饭,还是回家里,回可是回,不准对六儿挑肥拣瘦找别扭。懿可想了想就说,回家,你别管了。
  胡大发托朋友找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朋友恰好是派出所的所长,胡大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挺办事,六儿痛揍梁海生的事情就得到了妥善解决。六儿从胡大发这拿了两千块钱,给梁海生算是补偿。梁海生一看也真闹不过这俩混蛋,只得忍了。再说还有雅美那边的好言安慰,雅美忙里偷闲还是来到住处给梁海生做了饭菜,冰箱里的东西也塞得满满的。梁海生感动得不行,就想上床以实际行动来回报雅美。雅美说还有事,心情也不好,叫梁海生好好养伤。
  晚上的饭菜果然很丰盛。艳茹来得晚,进门先说雅美做的炖鲫鱼不合适,红烧是最好的。雅美就耐着性子说,二嫂,爸妈不爱吃甜口的,都口重惯了。再说,大哥家也没有做红烧的调料。艳茹就不说了,改变了话题。志文又给志武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说马上就到,第二次还说马上就到。李朝阳皱眉,说,别给他打了,他老在马上下不来。
  胡大发进来,艳茹首先吃惊不小。前几天才知道胡大发跟雅美离婚的事情,没想到他会来。想说破,看到婆婆的眼色,就憋住没说。李朝阳不高兴,也不看胡大发,胡大发叫爸,李朝阳也没搭茬。王淑芬从中打了圆场,悄悄跟李朝阳说志文不知道离婚的事情,李朝阳就没再甩脸子。
  胡大发进厨房,雅美瞧见胡大发,很快俩人就都掩饰了尴尬,继续扮演模范夫妻。雅美和小爽联手做了八道菜。凉菜少做,天气冷,炖菜多做,热乎实惠好吃。菜钱都是雅美出的,小爽这孩子挺仗义的,争执了好半天,非要自己掏钱。小爽昨天晚上有点冻着了,老打喷嚏。雅美问怎么了,小爽就红了脸说爷爷奶奶来了,她在客厅住的。雅美就问那李双住哪,小爽吞吐了半天没好意思说。
  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征求了艳茹的意见,就不等志武了。志文宣布开席,叫李双和小爽敬酒。连敬三杯,然后不等大伙动筷,志文就开始借钱。李朝阳有些不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志文请客的真正用意。李朝阳插话说,老大,你得容大伙吃几口再说,这么性子急干啥?艳茹阴阳怪气地表态,说怪不得大哥一年从头到尾也没有张罗过这事,原来是有求我们啊,办事不能现用现交吧?志文笑得挺尴尬,说我这不是激动的吗,爸给张罗了两万块钱,我就看着希望了。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情,找谁能好使啊,还不是自己家的人。亲不亲,打折了骨头连着筋呢。
  艳茹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王淑芬赶紧小声跟艳茹解释,艳茹啊,这两万块钱是借你大哥的。艳茹就笑着说,妈,那你也得借我两万。王淑芬以为艳茹是在开玩笑,就说,中中,十个手指头咬哪个妈不疼啊。还是胡大发挺会打圆场,就说,大家都饿了,不能光灌一肚子酒,先吃点。
  饭吃得很热闹。李朝阳趁大伙没注意,拉了志文出去说话。外面风很大,也很冷,门一开,身子就打了个冷战。志文说,爸,有啥事不能在屋子里说啊,也没有外人,今天我必须把钱都敲定了。这房子我看有希望了。李朝阳说,老大啊,我和你妈那两万块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大孙子李双的。你跟艳茹和志武呢,也别瞎说,就说是借你们的。你嘴现在咋这么快呢。这话还没落到地上呢,你先公布出去了。志文讪笑,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想拿爸的两万块钱抛砖引玉,叫他们也都借我。李朝阳说,还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胡大发的钱不能借,咱做人得有骨气和志气。爸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厂子黄了,对你的待遇也不公平。可是咱老李家的子孙个个办事都得厚道,做人也得厚道。志文被李朝阳说得一愣一愣的,说,爸,你啥意思啊,妹夫借我那是一大炮钱,我全指望他呢。李朝阳叹口气,说,胡大发和雅美早都离婚了,一直瞒着大家伙。我和你妈这次来才发现。你啊,自己想办法吧,别跟大发开口了。志文一下子就蹲在墙根了,直劲拍大腿,嘴里唏嘘着,哎呀,哎呀。
  李朝阳回到桌子上,李双正给二叔志武打电话呢。志武在电话里说真来不了,本来都下楼了,单位的局长给他打电话,叫去给送钱买单,到那就走不了啊。局长对自己非常信任,交待的事情必须自己办。局长也不容易,前段去洗浴中心把尾巴骨摔骨折了,还没好利索呢。李双就在电话里说,我二婶在我家呢,我想买楼结婚,你们得帮我点。志武在电话里说,你跟你二婶说吧,我们家都她说得算。
  志武的电话挂断,李双就叫小爽给艳茹敬酒。李双张嘴借钱,艳茹赶紧说,这酒我得喝,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当婶子的心里高兴。我有几个钱不假,可是都押在股票里。这股票猫一天狗一天的也不咋好,这样,孩子张嘴没多还有少,我在家这个位置你们也都知道,说得不算。今天回去,我跟志武商量,大事都是由他定。
  艳茹的球传得不错,面子上也挺好看,钱也没有说具体借给李双多少,酒也喝得挺体面的。志文回到桌子上,眼圈就红了,端起酒杯来瞅着雅美和胡大发。雅美从李朝阳刚才出去就明白爸找大哥说啥去了。雅美赶紧说,大哥,你啥也别说了,哪天我拿三万块钱过来,绝对不能耽误李双买房子。志文拍了拍胡大发的肩膀,说,妹夫,你说这么大的事,我咋就不知道呢。胡大发也意识到跟雅美离婚的事情瞒不住了,既然李朝阳和王淑芬都知道了,也就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胡大发也动了感情,说,大哥,都怪我不好。志文端起酒杯说,大发,这些年大哥就心疼你。没事,跟雅美离婚了,你也是我妹夫,我正合计着钱打不开捻呢。你们离婚了,就算两家了,雅美出三万,你也得表示表示。
  李朝阳正在喝鸡汤,听志文这么说,“噗”一下子就喝呛了。王淑芬赶紧给拍后背,半天李朝阳才缓过来,指着志文说不出来话。胡大发站起来,说,大哥大嫂,双,我胡大发不是看热闹的人,借钱的事情没有问题,只要你们开口了,我就尽力安排。
  门“砰”一声被撞开了,六儿怒目站在门口。六儿朝着一屋子惊愕的人说,胡大发,你现在学的一个屁都八个谎了,你是要我还是要她!
  
                      十五
  
  晚上志文带着李双和小爽进行了统计。觉得战果还是比较辉煌的。志文媳妇一直在厨房忙活,这么多的盘碗和剩菜剩饭都得安排好,收拾干净。接下来继续和面,这些活计志文媳妇重复了十几年了,枯燥无味得变成了一种程序。每天都得重复去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节的时候休息十天八天的,其他时间都是跟馒头花卷豆沙包打交道。
  志文叨咕,李双拿笔记录。李朝阳给两万,雅美借三万,胡大发也借三万,自己家有五万,志武那儿不好说,这两口子说话没准儿,云山雾罩的。但是借钱的时候你不能不找他们,你不找到时人家还会挑你理,不借给你钱不说,艳茹还得埋怨你瞧不起他们。找了呢,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艳茹往志武身上推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最多能够借一万,还不如不借,因为借来不久,艳茹就会哭穷跟你要账。不提借钱艳茹比谁腰杆都硬气,说起股票那更是头头是道。
  这样算来,手里就有十三万了,首付没有问题了。雅美和胡大发的离婚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叫志文多借了三万块钱。没有谁关注他们为什么离婚,直到六儿来骂街。李双要出去揍这个女人,可是这个欠揍的女人是胡大发喜欢的,李双的钱还没借到手就不好意思动手。小爽看李双不动地方,也不动。志文媳妇只顾着吃饭,谁来骂街也不会在意。志文的话更是叫人啼笑皆非。志文站起来劝六儿,说,他老姑,你消消气,一起吃口呗,饭菜都不凉。你侄子李双要买楼,你看你能出多少。双,爽,赶紧给你老姑拿碗筷。
  六儿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这饭菜怎么吃啊。自己怎么成功接替了雅美成为“老姑”了呢。胡大发拉起六儿就走了,六儿再晚走也不行,就这样李双和志文还追出来好远呢。他们想借钱买房子都快疯了,逮谁跟谁借,特别认亲。到大街上才知道六儿是懿可带来的。六儿请懿可吃了火锅,给了懿可一百块钱,懿可就带着六儿找来了。六儿比懿可大几岁,俩人看着像姐俩。
  李朝阳和王淑芬没有出来,艳茹临走,非要带着李朝阳和王淑芬,话里夹枪带棒一顿数落,大意是大哥家的条件不好,叫老人受了委屈。李双就跟二婶说,爷爷奶奶睡最好的屋子。艳茹不听,继续要带着老人走。雅美劝二嫂说,今天天晚了,外面还挺冷,等明天再来吧。艳茹见带不走李朝阳和王淑芬,竟然动了气。找老人到卧室说话,艳茹说她看好了一个股票,需要买进再卖出,要李朝阳和王淑芬也借给她两万块钱。李朝阳上来了脾气,把门摔得很响,艳茹吓得逃出了屋子。临走的时候说了,做老人的必须一碗水要端平,对待老大啥样对待老二也得啥样。
  雅美在屋里也没待多久,刚才六儿的气势汹汹叫雅美感到无比耻辱。有时候雅美很羡慕六儿,可以口无遮拦啥话都能骂出口,不用考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尽管胡大发给了她两个嘴巴,可是脸蛋还没消肿,就跟胡大发好了。这点雅美做不到,一个人天生是什么坯子,后天很难改变。雅美不知道跟爸妈说些什么,现在自己没有地方住,除了学校的宿舍,就是梁海生的家。接不走爸妈,只好打电话给二哥,叫志武明天把爸妈接过去。
  李朝阳和王淑芬出来,坚持要住客厅的沙发床。志文不答应,李双和小爽也不同意。志文晚上不再去排队,也跟老两口挤一个屋子。王淑芬把电暖风拿出来,要给李双和小爽取暖。俩孩子都很懂事,坚决不要,还说不冷不冷,说着说着俩孩子就打开了喷嚏。王淑芬心疼得不行,坚持不过志文,就只好算了。本来想跟志文再聊几句,志文头一碰枕头呼噜就上来了。志文媳妇打开折叠床也严格按照自己的作息时间休息了。老两口只好上床休息。
  知道睡不着,知道会疼痛。李朝阳现在最怕夜晚。夜晚来了,漫长的疼痛也开始了。夜晚的安静助长了病魔的肆虐。李朝阳说,老大家的事情也解决差不多了,咱也只能有这么大的能力,明天去老二家吧。王淑芬说,在志武家也不想多待,受不了艳茹的嘴巴。到那看看,住一晚上咱们就赶紧去医院吧,实在不行,我跟雅美说了你得病的事情吧。别再瞒着孩子们了。
  李朝阳摇头,说,不用。雅美这孩子脾气是犟点,可是心思不差。要不是到了没有办法过的地步,也不会跟大发离婚。王淑芬点头,说老头子,你总算想明白了。一个女人家,你说谁愿意闹离婚啊,还不是逼到绝路上了。咱们当老的就别给孩子出难题了。李朝阳揉着疼痛的部位说,我是心疼孩子,懿可怎么办啊。那个六儿比懿可大不了几岁,以后的乱子多着呢。
  睡到半夜的时候,外屋的李双和小爽又开始“打架”了,这回李朝阳和王淑芬都没有起来。王淑芬说,这俩孩子太不像话了,不怕冻着啊。李朝阳憋不住,说,我们老李家也没有这样的啊,难受好受这种事也不能喊出来啊。
  
                      十六
  
  志武很郑重地开车到胡大发楼下,给胡大发打电话。胡大发正在六儿的被窝里睡觉,懿可要去上学,接了电话喊,六儿,你老公的电话。六儿说,谁打来的?懿可笑嘻嘻推开卧室的门说,我二叔。
  胡大发一枕头把懿可打出了门,赶忙起来穿衣服。懿可背着书包在楼下看到志武,喊了声二叔匆匆走了。少顷,胡大发下楼。志武说,大发,跟我去大哥家接一下爸妈。胡大发答应着上车。
  李双和小爽真都冻着了,感冒严重,小脸蜡黄。志文媳妇起早骑着倒骑驴走了,志文一瘸一拐去喊诊所的大夫。私人诊所的大夫不错,来给俩人都扎了点滴。算一下钱不少花,两瓶点滴要一百五十多块。志文说,还不如再买一个电暖风呢。不能省钱给大夫。
  志文出去买电暖风了,志武和胡大发开车到了门口。进门看见李双和小爽挂点滴,志武就直接朝李朝阳和王淑芬的屋子里喊,爸妈,赶紧收拾一下上车。我来接你们来了。李双从来对这个二叔都是敬畏的,二叔现在混得不错,深得领导的信任,穿着也体面。李双不失时机跟二叔汇报了借钱的情况,志武听了,点头说,这件事情还得跟你二婶商量,我们家从来都是你二婶说得算。小爽听不过,插嘴说,二叔,“晚”二婶说你说得算。
  志武的脸色不咋好看,有点怪这个没过门的侄子媳妇话多了。胡大发拿着李朝阳和王淑芬的东西出来了。李双说,别啊,我爸妈都没在家,爷奶,你们先别走啊。我和小爽还没跟你们待够呢。俩孩子举着滴流瓶子一直追到小区门口,李朝阳回头看看孙子,心疼往回推。小爽就说,爷,你和“晚”奶在二叔家住几天就回来。李朝阳答应着,心里喜欢孙子媳妇的实在。虽然晚上叫得有些不像话,可那是跟自己的孙子,这么实心实意的女孩子现在不多了。
  在来时的车上,胡大发试探着问了志武,志武也没有隐瞒,说自己知道胡大发和雅美离婚的事情,所以没有上楼坐坐。志武说得好,亲戚不能断,雅美是雅美的,咱们这些年的感情在这摆着呢。再说,你做买卖的很多事情,二哥哪件没帮忙啊。胡大发连连点头。
  拉上李朝阳和王淑芬,志武的车子开得飞快,这次没有直接回家,在城里兜了两圈,然后拐到一家粥铺停下了。胡大发说,二哥没吃早饭呢?志武说,我带爸妈尝尝城里的粥好吃吗。胡大发就赞成,说,行,我请爸妈吃。
  李朝阳心里不高兴,志武这个时候才露面,还带着胡大发,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王淑芬低声猜测,觉得志武是在给胡大发做工作,叫他不要那个六儿,跟雅美复婚,这样想的话,李朝阳的心里就不反对了。进了粥铺叫李朝阳和王淑芬点粥,李朝阳说,我们都在你大哥家吃饭了,要吃你们吃吧。
  拗不过李朝阳,胡大发和志武就分别点了粥和咸菜。志武特别要了包间,这里比较封闭。喝粥的过程中,志武一直没有说话,这叫李朝阳和王淑芬等得有点着急,对视半天,王淑芬差点自己开口跟胡大发说。
  志武总算喝完吃饱了,擦擦嘴,把包间的房门关上了。李朝阳和王淑芬总算松了一口气。都看着胡大发。胡大发也意识到了,这三个人今天是有话跟自己说,赶紧坐好,聆听教诲。志武酝酿一下情绪,说,大发,咱哥们儿也不是外人,我今天就直说了。王淑芬说,老二,有话你就说,你看你又喝粥又吃咸菜的干啥?胡大发也笑了,说,就是,二哥,你还不知道我胡大发吗,你说吧。要是跟雅美的婚事,确实有点为难,我这边的六儿解决不了。我俩吧年龄差得太多,她父母都不叫她进门了,跟她断绝了关系。你现在是把六儿撵走,她上哪去啊。还有雅美那儿,他们也搬到一块住去了,有难度啊。
  志武哭丧着脸,“噗通”一声就给胡大发跪下了。三个人被志武的举动给吓住了。胡大发说,二哥,你看你,我还不知道雅美啥意思呢,你就给我下跪。这不成心叫我为难吗?志武说,妹夫啊,你这事不算啥啊,跟谁过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我下跪不是为了你和雅美的婚事,主要是我遇到麻烦了。你必须得帮帮我,还有爸妈,也得帮我。
  李朝阳和王淑芬互相瞅瞅,敢情人家志武可不是为了雅美的事情来找胡大发的。胡大发也闹愣了,说咋了二哥,你站起来说话,别跪着啊。
  志武被拉起来,一五一十地开始讲述。
  志武说,我们局长犯事了。我跟着吃瓜落了。李朝阳急了,说,你小子一直不露面,我就知道你不会有好事,果然吧,咋回事啊,你们局长犯事了,你也跟着搀和干坏事了吧?志武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局长的情人揭发他了,还把局长跟她上床的裸照给公布出去了,网上都满了。局长被双规了,我也跟着好不了。
  胡大发明白了,说二哥,你也跟着拿钱了?志武说,有一次我跟局长办事,人家招待我们,局长非要去洗浴中心,结果尾巴骨摔折了,我一直照顾局长,他一感动,就给了我十万块钱。这事不大,可是万一局长说出来我就麻烦了,这个官肯定得丢。胡大发说,你叫我怎么帮你?
  李朝阳生气地站起来说,花脏钱睡凉炕早晚是病。你啊你,咋这么不争气。
  胡大发劝阻,说,爸,你先别训斥二哥,咱们分析一下,看到底怎么解决。志武说,时间紧迫,我们局长的事不少,一时半会还交待不到我这儿,我怕万一他啥事都记得咋办?我就惹祸上身了。只要被查出来有事,这辈子都别想翻身。只要我拿出十万块钱来,装好信封,就锁我办公室的保险柜子里,专等着纪检委找我,一找我,我就交待说,局长办事的时候是给过我一个信封,叫我保存的,就锁单位保险柜子里呢。这样我就洗清身子了。
  王淑芬说,那你还不赶紧把钱送回去。志武说,钱没有了。王淑芬问,钱给艳茹了?志武垂头丧气说,没有,给艳茹我就知道怎么办了,艳茹的钱都炒股呢。李朝阳说,你自己的事情,你找大发干啥,叫你媳妇把钱拿出来。志武说,爸,你知道啥啊,妹夫,你无论如何都得帮我,帮我先把这十万块钱凑齐了。等过了这阵,我就想办法还给你。胡大发沉默了一会儿说,二哥,你看这十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昨天晚上还答应给大哥拿过去三万。这么多,叫我一个人张罗,有点费劲。还有,你不跟爸妈把这十万块钱的去处说明白了,爸妈也不能叫你从我这儿借钱。
  志武瞅瞅李朝阳和王淑芬,眼泪掉了下来,说,这十万块钱,去年被一个女的给骗去了。她说她怀孕了,要给我生一个小孩,非得要我拿钱,我就把十万块钱都交给她了。哪里想到她欺骗了我,肚子里根本没有我的小孩,拿着钱跑了。这事我也不能跟艳茹说啊。
  李朝阳重重叹息一声,点着志武说,你啊你,你给我们老李家丢大人了。警察把你抓走就对了。国家培养你一回,你就学会了外面养女人。你……你养也行,你倒是有能耐养得住啊。
  好半天李朝阳才息怒不再说话了。胡大发知道需要自己表态了,就站起来说,爸妈,我跟二哥的关系虽然处得不错,可是这十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我能帮他,但是我需要二哥给我写借条,二老也得签字给我证明一下,你们看行吗?
  李朝阳不看志武,不点头,也不摇头。王淑芬说,行,大发啊,你是好孩子,妈没白疼你。这个手印妈摁,你二哥要是敢不还这笔钱,妈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你。
  志武开车拉着胡大发去取钱了,胡大发拿走了摁着王淑芬和志武手印的借条。李朝阳的心里不好受。说好了去志武家的,两口子到了志武家的门口下车,却没有往小区里走。王淑芬说,老头子,咱别进去了。我看昨天晚上艳茹的意见很大,老大说他们买房子咱拿了两万,艳茹的眼珠子都红了,咱要是去了她家,闹不好剩下的两万块钱也拿不回来了。
  李朝阳点头,说,有多少儿女操多少心啊。艳茹和志武也都看见了,不去就不去吧。这么气派的楼房,咱这身子住着也不舒服。
  
                      十七
           
  三天后,忍无可忍的艳茹打到了大哥志文家里。艳茹丝毫没有客气,跟志文家要人,埋怨大哥一家没安好心,这次就是为套老爷子老太太的钱。志文一家被骂得莫名其妙,说爸妈被你家志武接走了啊,这几天,你们没在一起啊?艳茹说,志武根本就没接爸妈,他这几天都在单位加班没回家。两万块钱借可是借你们了,但必须要打欠条给我。
  志文就笑了,说老二媳妇,不管是借的还是给的,那都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心疼大孙子的钱,你跟着起啥哄?有本事你也生个一儿半女来。一句话说到了艳茹的疼处,更加不依不饶非要志文家出个两万块钱的借条。李双不满二婶的瞎闹,给二叔打电话说明情况。志武正忙着自己的那档子事情,接了电话就说,我们家你二婶说得算,啥事都她做主吧。
  志文媳妇老实得一句话不说,可小爽不是善茬,见艳茹跟婆婆说话像训斥孙子一样,就搭言说,二婶,“晚”奶奶爷爷给“晚”和李双的钱,凭啥打借条给你啊。艳茹认为,老爷子和老太太这是偏向,三个儿女住了两家,唯独没有到自己家去住,明摆着是别人家都给了钱,就是躲着自己家。既然老爷子老太太是俩儿子养着的,那么他们的钱就是哥俩共有的。借你们家两万,万一老人没了,这钱不能黄了不要。假如老人去世了,你们做大哥大嫂的必须拿出一万块钱来给我。
  话不投机,厉害的艳茹就动手打了志文媳妇。志文过来帮忙,腿脚不好,被艳茹一下子给推面里去了。见二婶动粗,李双就急眼了。小爽怕男人动手不好,就自告奋勇说,李双你别管,“晚”和妈一起教训她。在儿媳妇的带领下,志文媳妇很快就学会了打架,一双蒸馒头的手有力量,很快就占了上风。小爽打架很有心得,艳茹的乳罩都被这娘俩给拽掉了才逃出门去。
  事情闹大了。艳茹报案,派出所介入调查。派出所来人,志文媳妇抱着馒头笸箩死活不离开馒头花卷豆沙包。幸亏小爽拎着艳茹的乳罩大包大揽。小爽被带走,李双就给胡大发打电话,叫胡大发赶紧想办法往回捞小爽。胡大发找志武,协商解决。事情总算得到了平息,可是老太太和老爷子的去向成了谜。两家人都在气头上,全然忘了老太太和老爷子的问题。胡大发开始往乡下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太太的侄子媳妇,说老爷子和老太太进城看病一直没回来呢。胡大发的心就“咯噔”一下,原来老爷子和老太太进城是来看病的,也没听他们说起啊。那天从粥铺出来,胡大发和志武是把李朝阳和王淑芬拉到小区门口的,怎么老人就没有上楼呢?他们去哪了啊?胡大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雅美的电话也打不通,为了避开胡大发,她的手机换号了。胡大发只好去学校找,学校没有,再去梁海生家里找。
  梁海生开门去上班,见胡大发倚在门口,以为他又是来揍自己的,吓得脸色煞白,不是好声地喊雅美救命。雅美开门出来,气也不打一处来,冲着胡大发说,胡大发,你太过分了,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好吗?
  胡大发无奈地说,爸妈丢了,我都找了一天半了,找不到。
  雅美当时就站立不住晕了过去。
  现在的情况非常滑稽,雅美承受不住打击住院了,懿可在上学不能耽误学习,志文和志武家正在内战,都在说自己的理,只能由六儿在医院给雅美跑手续,胡大发和梁海生寻找李朝阳和王淑芬。开始梁海生还对胡大发有所戒备,俩人待的时间长了,竟然感觉彼此还是不错的人。梁海生觉得胡大发这人其实挺讲义气的,这可是前妻的爸妈,看胡大发是真着急。最后俩人竟然惺惺相惜起来,吃饭的时候抢着买单。
  胡大发和梁海生到处找老人,无果。报案,警察调出了志武家小区的录像来,查到那天的情况,李朝阳和王淑芬在小区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没有进院子直接走了。胡大发盯着画面跟警察说,调出这段录像在电视台播放吧,花多少钱我都认掏。
  梁海生挤过来看了几眼,突然眼睛一亮,说,老胡大哥,你没看错,这就是你岳父岳母?胡大发说,我岳父岳母疼我像亲生儿子,那还能认错啊。梁海生笑了,说,我第一次见我岳父岳母呢。警察有点糊涂了,说这俩老人到底是谁岳父岳母?胡大发说,我俩的,我俩是连襟,现在岳父岳母丢了。梁海生笑了,说,没有丢,昨天我给他做的手术,在我医院里呢。胡大发说,怎么回事?梁海生说,他俩大约六七天前,不是,好像还早些,你第一次揍我的那个时候就来医院看病了,听说要血液透析,开始还不明白,解释半天,他们说先到儿女家看看。前天中午再次来到医院,做了一次血液透析手术。我当时也不知道老人长的啥样啊,嗨,这事我得马上跟雅美说。雅美在医院的三楼,她爸妈在四楼呢。
  
                      十八
  
  一大家子人都赶到了医院。
  雅美做梦也不会想到爸妈会住在自己的楼上,自己是在309,爸妈住的病房是409。可都上楼的时候才发现,爸妈已经退房出院了。护士说,老爷子为了省钱提出出院的,态度很坚决,谁也阻拦不了。
  雅美没有责怪大哥和二哥,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责怪哥哥嫂子们呢。老人来城里一趟,给孩子们带好吃的,关心每一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而做儿女的,却都忽略了爸妈的感受,谁又会问问自己的爸妈,进城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艳茹因为跟大哥志文家打架的事情,赌气回娘家去了。志武本来想去乡下看爸妈,可是纪检委那边打来电话,要志武全力配合调查。胡大发询问事情怎么样了,志武忧心忡忡地说,顶一时算一时,钱是交上去了。妹夫,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跟艳茹说。胡大发说,你放心吧。以后你们家我不再去了。
  志文媳妇来医院是推着倒骑驴来的,这样不耽误卖馒头花卷豆沙包。没有看见李朝阳和王淑芬,就说必须把今天剩下的馒头花卷豆沙包卖掉。志文腿脚不行,李双也走不开,售楼处那边打来电话,今天要办首付的手续了。小爽是闲着没事,可是小爽的例假没来,她怀上了李双的孩子,已经开始呕吐了。
  胡大发要跟雅美一起到乡下去接老人,雅美始终没有同意。雅美说还是要考虑一下梁海生和虾爬子的感受。胡大发想想也是,把话跟六儿说了,六儿还掉了几滴眼泪,说,你胡大发说咋办,我六儿跟着你。胡大发说,我想给我岳父的手术费付了。六儿瞪大了眼睛说,你傻透腔了,赶明我叫我爸也得尿毒症。
  梁海生开车,雅美不放心,路上雪滑。梁海生还是坚持要去,安慰雅美说慢点开。不过路上还是出了点小事故。梁海生的车在下坡的时候跟前面的车追尾了,前面车上的男女特别粗鲁,下来就骂骂咧咧的,还把梁海生拽出去要胖揍,幸亏梁海生机灵,认出了这俩混蛋是胡大发和六儿。雅美无可奈何看着车下的三个人,责问自己怎么会跟这三个东西搅和在一起了呢。
  窗外飘起了棉絮一样的雪花,李朝阳和王淑芬此时正坐在大客车上往乡下老家赶。王淑芬惦记着鸡窝里的那只芦花大公鸡,怕侄子媳妇喂得不及时。李朝阳一直很安静,看着车窗外的雪花,他在想,那些新打的柴禾一定要苫块塑料布才行,就是自己开春的时候没了,这些柴禾也足够王淑芬一个人烧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了。
  王淑芬倚在座位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也是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李朝阳上山砍柴,扛着一大捆柴禾回来。“咯吱吱”一声把木门打开了,王淑芬就笑醒了。李朝阳在边上问,老婆子,梦见啥了?王淑芬坐直了身子,说,你的病没事的,我都梦见幸福开门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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