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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 当
来源: | 作者:宋长江  时间: 2011-04-15

                        第一章
                         1
  熬了七年,古长风终于熬出监狱了。
  俗话说,关门雨,下一宿。雨是晚饭后下的。后半夜了,淅淅沥沥的雨还下得有滋有味。唰唰唰,嗒嗒嗒,唰唰唰,嗒嗒嗒……原本节奏舒缓如同催眠曲的雨声,收进古长风的耳朵,变调了,形成阵阵轰鸣,璇荡在脑袋里,把他折磨得翻来覆去。起夜尿尿的孔小末,嘘声说:“古大哥,睡吧,放心,天亮会放晴的。”
  孔小末一个礼拜前就魂不守舍了,像再要失去亲爹娘,看古长风的眼神都涩呆呆的。孔小末因贩卖摇头丸被判刑六年。孔小末一直觉得冤屈,才十九岁,像祥林嫂,三天两头总会说上两句,“我才卖了两次,卖了不到一百粒”。古长风同情这个小老弟,不为他卖了几次,卖了多少粒,而是同情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神不守舍的孔小末此刻还能像大人一般安慰安慰翻来覆去的古长风,古长风便生出进一步的怜悯。古长风说:“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工。”
  其实下雨并不影响古长风出狱。下刀子也不影响。睡不着,有兴奋因素,更多的是惆怅。因为有三件事注定古长风出狱后将面临窘境。
  一是七年前被判刑时,他所供职的银行在第一时间将他开除,毫不留情斩断了刑满出狱后的饭碗问题。二是入狱后不久,妻子李佩带女儿小鸽改嫁去了深圳。临行前,李佩曾给他写过一封信,阐述离婚和改嫁深圳的理由:说古长风生性自负,好胜拔尖,为出人头地不择手段;夫妻间缺少信任,无法沟通,已伤透了她的心,即便古长风挪用公款未东窗事发,他们的婚姻也已走向破裂;改嫁去深圳,是为了女儿小鸽脱离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环境,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李佩决定,把他们两室一厅的房子卖掉,偿还因古长风挪用公款被铺入狱而带来的诸如倒赃、聘请律师等若干项亏空。古长风清楚,卖房子的钱加上以往的积蓄,也难以抵补他给家庭带来的损失和伤害,所以,他对李佩的所有决定,没提任何疑义。李佩还明确告诉他,余下的债,由她想法偿还,夫妻一场,不给他的未来留负担,留零不留负。也就是说,古长风出狱后,无需背债务,但一切得从零开始。古长风不怕零,却惧怕出狱后失去的家和缺失的亲情。三是他的养父古福堂两年前病故,坐落在府后街7号的房子据说被养父的亲生女儿古月娟占据,出狱后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三件事罗起来,出狱后的古长风,基本上就是一个失去生存资本的老孤儿了。
  彻夜难眠的古长风,在脑子里努力扒寻出狱后的生存缝隙,最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府后街的老房子上。不过,从古长风入狱后古月娟没去探监的态度上判断,古月娟占据府后街的房子,是做好了与他这个非亲弟弟的较量。假如养父没留下遗嘱,那么古月娟有理由居住在府后街7号,与他进行财产分割;假如养父留下遗嘱把房子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古长风无话可讲,因为他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养子,老人在世有老保,他古长风甚至没有机会照顾和赡养老人,与古月娟争房子显然心虚;假如养父留下遗嘱把房子给他这个无家可归的老孤儿……当然,只能是假如。如今落得如此困境,心虚只好暂且退避,七年狱中生活练就的为生存而不耻跪地吃屎的精神总是要发挥发挥作用的。
  古长风暗自感叹,想要活,怕是要活的没良心了。
  天亮了,双眼布满血丝的古长风对孔小末说:“小末,有时间我会来看你。记住,以后出去了,一定要找我。”孔小末哭丧脸说:“谢谢古大哥。”
  古长风迈出监狱大门,果然如孔小末所说,天不但放晴了,而且是晴空万里。
                        2
  古长风对府后街的记忆,既深刻又蔑视。
  那是一条灰暗得提不起神儿的街。少年古长风羡慕那些生活在城市中心地带的人家,那里有楼房,有电影院,有大商场,有体育馆,有漂亮的学校,有像样的饭店,还有图书馆和少年宫,那里包含了一座城市所有的标志。而府后街,房屋矮小破旧,道路狭窄泥泞,学校是一排破平房,桌子破,椅子破,窗破门破,甚至没有像样的操场,看一场电影,还要排队走很远很远的路。古长风曾埋怨养父,为什么选择在府后街居住。养父总不愿正面回答,一般都用一句话搪塞:“过去,这里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古长风上中学后,通过老师和街坊,得知府后街在一百多年前,是清末官府所在地,是繁华的商业街。古长风觉得可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的繁华迹象。后来确知,日本人侵占东北后,这座城市通了铁路,火车站建在离府后街较远的城西,城市的中心也逐渐移出府后街。即便到了新中国成立,大大小小的建筑自然在城西的基础上日益完善,远离城市中心的府后街日渐陈损,用现时话讲,成了贫民区。改革开放后,大凡有能力的人家,纷纷搬出贫民区。古长风人生第一次转折,是在参加工作后,和李佩结婚前,银行在城市中心地带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才使他彻底告别了府后街。从此,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少再回府后街,若不是养父住在这里,他甚至一生都不愿意回去。古长风承认,他骨子里拒绝府后街。那里到处是垃圾,地上地下的城市基础设施几乎瘫痪,住在陈旧潮湿的破房子里,仅仅是个睡觉的窝,根本享受不到城市生活的乐趣。
  阔别七年,重新回到曾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古长风发现这座城市长高了,也长胖了。林立的高楼,七彩斑斓的广告牌,宽阔的马路,形形色色的小汽车,还有蚂蚁般涌动的人流,令他眼花缭乱。等他坐上开往府后街的公共汽车,繁华和鲜艳渐渐隐去,萧条和灰色迎面扑来,他的心也随之黯淡了。
  府后街是终点站。古长风手提褪了色的拉杆箱,举脑袋呆立在街口,忽然对走进府后街生出怯意。正犹豫,路旁一家拉面馆,勾起他胃肠反应,身体和精神随即懈怠了。
  古长风刚迈进拉面馆,就感觉有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盯住了他。他恍然,这房子是儿时玩伴儿郭老三的家,想必,郭老三就是拉面馆的老板了。后悔晚矣,只好低眉避着。可牛眼一步步向他逼近。他别无选择,抬起头,佯装惊讶:“是你?老三。”郭老三的牛眼频频闪光,说:“真是你呀,古长风。”古长风还他一个笑脸,问:“这店是你开的?”郭老三没答,继续问:“你是……”古长风说:“我刚回来,想吃点饭。”郭老三点头说:“好,你坐。”
  古长风讨厌和惧恨郭老三。上小学时,混混郭老三经常当面说他是古家抱养的私生子。为这事,郭老三的父亲还揍过郭老三。有一次古长风放学路经郭家门前,郭老三的父亲特意堵住古长风,给他一个冰棍,说:“别听小三胡说,你不是要的。”后来想想,这郭老爷子的心地还算善良。不过,古长风一直瞧不起郭老三,视他为垃圾。郭老三学习不如他,连工作也不如他。他是银行职员,郭老三是翻砂厂工人。在古长风眼里,垃圾永远是垃圾。可如今,垃圾成了拉面馆的小老板,而自己却成了无家可归的垃圾。
  郭老三瞪着标志性的牛眼,亲自端来一碗拉面,问:“再来点小菜?喝点酒?”古长风碍于面子,点头说:“好。”郭老三不由古长风点菜点酒,自作主张上了一盘凉拌茧蛹和一盘麻辣猪耳朵,又上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外加一瓶白烧。
  古长风把那碗拉面推到一旁,为自己斟满一杯白烧,又顺手拿来一个空杯,给郭老三倒上。他以为郭老三出于好奇能借机坐在一旁和他唠唠嗑,探探监狱生活,可郭老三根本不好奇,转身去了门口,和一只小狗玩了起来。其实古长风打怵和郭老三磕唠,更打怵唠监狱里的生活。独饮正合心意。
  远离酒精七八年,一杯酒喝下去,古长风开始头晕。他向郭老三摆摆手,郭老三好像就等这一刻,倏地窜了过来。古长风说:“你也喝一点。我有些头晕。”郭老三没推辞,拿过那杯酒说:“来,我陪你喝。”古长风心笑,垃圾就是垃圾,从点菜到喝酒,藏着小商贩的小心眼呢。
  酒喝上了,郭老三的话也多了起来:“咱俩你大还是我大?好像是我大。嗨,老邻居了,咱俩还真就没在一块喝过酒。来,碰一下。”古长风端起杯和他碰了:“生意还行?”郭老三喝一大口:“凑咐。下岗好几年了,不干吃什么。不像你们……唉,不好意思,你现在干什么?”古长风哼了一声:“我刚出来。”之后,长叹道,“我他妈的又回府后街了。”
  郭老三眨眨眼说:“住哪?那房子现在是你姐家小丹的洞房了。”
  古长风一怔。
  酒没喝完,古长风站起来说:“算账,多钱?”郭老三看看桌面,说:“凑个整,给六十吧。”古长风心想,这垃圾也太黑了。
  再次站在府后街街口,古长风又犹豫了。小丹住和古月娟住,多少有些区别,和新婚的小丹争房子,好像难以启齿。再说,小丹也不是谈话的对象。于是,他决定先住进街头一家小旅馆,消消酒劲,等天黑后再说。为此,他特意选择二楼能望见府后街全景的房间,迫不及待地透过窗户远远地向街里张望。与城市中心地带色彩斑斓的高楼大厦比,府后街比七年前更加破落和灰暗。莫名的绝望随酒劲涌上脑门,困意也趁机而入,甚至难以阻挡……
                        3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街灯投进来的杂光,令古长风瞬间恍惚,他猛地坐起,疑惑半晌,才明确告诉自己,这不是监室,是旅店。他拉开灯,房间里除去一张床和一台电视,四壁空空。顿时,无家可归的悲戚,驱走了睡觉前的犹豫,自己实在不具备提高思想境界和发扬高尚风格的条件呀。
  第二天,古长风买上两瓶酒和一些水果,主动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古月娟的家。
  古月娟不惊不讶,平静地说:“回来了。”
  古月娟的从容,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迎战这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非亲弟弟。古长风淡淡地递上酒和水果说:“这是给姐夫买的。我不在家,你和姐夫为爸的事操心了。”古月娟说:“我应该做。那是我爸么。”
  古长风眨眨眼,噎住了。他本想通过养父安葬话题,引出房子,可古月娟一句“那是我爸么”,打乱了他的思路,一时间无语。
  古月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扔到古长风面前:“不知是不是好烟,放这好长时间了。”
  古长风点燃一根,默默抽。古月娟一脸麻木,静坐静陪。
  几分钟后,古长风耐不住了,说:“听说小丹结婚了,住爸的房子里。”古月娟一字一板说:“她姥爷死前,都是小丹在护理,那时小丹已经处了男朋友,男朋友的家在外地,她姥爷说过,结婚就搁他的房子结吧。”话刚收口,古月娟躲过古长风投过来的目光,把脸扭向窗外。
  古长风深深吐出一口气。古月娟那句“她老爷说过”,和扭脸的动作,透给古长风一丝光亮。
  古月娟没弄懂古长风这口气的意味,疑是自己的话有先发制人的冲劲,便缓了口气问:“没回单位看看,是不是单位应该有个说道。”古长风朗声说道:“开除公职的人,没什么说道。”
  古月娟问:“那你怎么办?”古长风眼里射出一道邪光:“不行我就混,混不好,还怕混不坏吗?”
  古月娟斜窥古长风。古长风转了话题说:“我这儿子不孝,不是亲儿子的缘故吧,爸都不肯等我回来。”古月娟马上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先说父亲念念不忘古长风,临咽气还嘱咐古月娟去看古长风;接下来又说父亲病重期间,她花了三四万块钱。再接下来,主动扯到父亲遗嘱上,当然是口头遗嘱,让小丹结婚用他
  的房子。之后,说了一句:“谁知算不算遗嘱。”
  刚刚五十出头的古月娟,明显有了更年期的特征,话里话外,难以遮掩心虚。古长风断定,根本不存在这个遗嘱。不过,不可急于挑明和追究,短时间内很难搞清楚或取得证据。古长风说:“花在爸身上的钱,算我一份。我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他的养育之恩,我总是要报答的。我们不说别的了,你也别想太多,我目前的困难就是没地方住。爸那个房子,我想住,小丹呢,总住在那也不是那么回事,咱总不能让个外姓人沾咱古家的便宜吧。”古月娟没回答你住我住的问题,却说:“那房子也不值钱,也就值个四五万。现在地点偏一点的新楼,一室一厅也就这个价。”
  古长风窃笑。古月娟急于说出房子价值问题,说明古月娟想的是钱。银行出身的古长风,知道钱的事比亲情的事要好办。古长风闭一下眼说:“姐,你既然对爸的遗嘱不是很确定,那也好说,你是姐姐,我是弟弟,公理公道,房子咱姐弟俩一人一半,我按市场价给你一半的钱,或多一点,三万行不?我是这么想的,房子给我,咱也别和外人谈钱的事,就算你让给我这个弟弟,街坊邻居和亲戚,也都会说姐姐够意思。”古月娟的脸开始露红了,或是羞于提钱,或是后悔把钱数说少了,喃喃地说:“我也不想要你的钱……”
  不想要和坚决不要,有天壤之别。古长风打断她的话:“姐,你别说了,说多了,姐弟情谊好说没了。就这么定了。先让小丹想办法找房子,我想办法筹点钱。”古月娟加上一句:“你上哪去弄钱呀。”古长风知道古月娟喜欢他的方案,同时也说明,养父一定有遗嘱,并且遗嘱对自己有利。古长风说:“就这么定了,我去借钱。你放心。”
  让古月娟放心,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弄到一笔钱。谁能借这笔钱?古长风思来想去,想到了行长季卫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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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慎重起见,古长风决定先见见当年的同事马光,了解一下季卫良的情况,以便选择见面的最佳时间和地点。
  马光是当年财贸中专分配来的毕业生,他像崇拜明星偶像一样,崇拜业务拔尖潇洒倜傥的储蓄所所长古长风。古长风被宣判那天,很多同事寻找各种借口不愿参加旁听,惟有马光不畏他人阻挠和冷眼,请假前去法院。当法庭结束宣判把古长风押出法庭那一刻,马光神情悲伤地向他挥了一下手。
  这个镜头令古长风终生难忘。其实古长风不知道,正是马光这个毫不做作的表现,被有些人理解为重情重义,事后不但没人指责他,反而都赞扬他,说他够义气,说交朋友就交这样的人。一年后,马光从储蓄所调到行里,三年后,出任办公室主任,现任助理行长兼办公室主任。
  马光走出银行大楼,正准备拉开本田轿车的车门,闻听有人喊“小马!”于是回头张望,不远处,一位皮肤呈病态白的清瘦男人,对他若有若无地浅浅的微笑,女人般的妩媚。马光刹时想起,这是古长风特有的微笑。正是这个标志性的微笑,令当年刚刚参加工作的马光有了亲切感,比起那些冷脸训人的老同事,温暖铭记。
  “古……”马光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古长风点点头。马光没有立刻走上前,或握手或拥抱,而是用余光左右扫了扫,向古长风招个回摆手,同时拉开车门。待古长风拱进车内,马光才伸手与他握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古长风说:“昨天。冒昧找你,不介意吧?”马光说:“哪的话呀!”
  马光启动车,问:“想吃点什么?”古长风说:“随便。”马光干脆说:“去翡翠阁吧。”古长风说:“我老外了,你说上哪就上哪。”
  马光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亮开嗓子说:“我是马光,给我留个小间……两个人……胡说……男的。拜。”接着又挂一个电话,声音寡淡地说:“我不回去啦,给朋友接风……你废话你!”说完甩手扣了手机。
  马光言行洒脱武断,古长风仿佛看到七年前的自己。古长风问:“行里配的车?”马光摇头:“还临不到给我配专车。自己买的。”
  一顿翡翠阁,两人竟然花了八百多。古长风暗自感叹,短短七年,一个乳嗅未干的毛小子,不但出手阔绰,还开上了自己的车!这可是他七年前所追求的呀!接下来,马光又请古长风去温情宫洗桑拿,说哪能光接风不洗尘呀。当马光要给他找陪浴小姐时,他断然谢绝。七年监狱生活,积存的生理欲望已经变异,渴望的同时无形中添加了一道谨慎的锁。他摇摇头说:“来日方长。”马光说:“没事的。”古长风笑笑再次说:“来日方长。”
  一顿暴洗,把七年缩紧的筋骨像海参一样泡得发涨了。古长风真的想到了女人,不过,理智战胜欲望,何必像饿狼一样去宣泄性欲呢?或准确地说,面对这个世界他很陌生,甚至胆怯,此刻尚未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浴后,两人来到休闲间,马光要了一壶红糖姜水,躺在躺椅上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古长风叹口气,摇头,说:“希望老弟指点。”
  马光说:“客气。这样吧,做典当感不感兴趣?”古长风眨眨眼:“感兴趣,有个狱友干这个,知道点毛皮。”马光哈哈笑道:“也算专业对口了。”
  古长风自嘲说:“其实,我早把自己典当了!”
  马光说:“这个生意我想了几年了,可我目前的身份,张罗不了。好了,你好好干,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古长风想了想说:“把季卫良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在两人吃饭时,古长风已经得知,季卫良已经离开银行,现任市政府秘书长,兼任财政局局长。马光同时告诉他,他和季卫良私交甚密。
  马光想了想说:“不给你吧,好像我不够朋友,其实不给你,你也会查到。我只想提醒你,对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根很深。我和你说过了,我有今天,得益于他的偏爱。所以,我不希望你找他的麻烦。”古长风说:“我说话你别不愿听,他要是你爹,我什么话都不说。我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些,错误是我犯的,但其中的一些细节问题,不能不说我是被他坑了,不然也不会妻离子散。”
  马光的确听说过,当年古长风因炒股挪用了近七十万公款,挪用之初,据说把自己的计划偷偷告诉过行长季卫良,并同时给了季卫良若干好处。事情露馅之初,季卫良甚至面授应采取的补救手段,当事情被人公开揭发后,季卫良还找他谈话,说马上借款堵上窟窿,内部处理一下就了事。谁知古长风举债还上后,季卫良还是报了案。同情古长风的人说,季卫良完全有能力在内部消化古长风的问题,为什么任其发展,不得而知。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季卫良报案前,明确告诉古长风,要保古长风,内部有人不会善罢甘休,那样他将丢掉行长位子,也无助于古长风不会被判刑。报案是无奈。季卫良承诺,他会想办法,刑期不会超过四年。尽管最终被判七年,古长风还是认了。一是古长风一直认为罪源在自己,四年或七年的牢狱之灾躲是躲不过去的。二是在挪用过程中,他曾给过季卫良十万好处费,他个人认为,拿了十万的季卫良不会见死不救,救不了,实在是权力有限,无力左右。那么,留着季卫良,想必也会为自己的未来留一条路。
  古长风拍拍马光的肩膀说:“放心,和季卫良的事,与你无关。你古大哥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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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呀,我一直惦记你。”季卫良电话里十分客气。“自私点说,迫于身份,不好和你联系,请理解吧,都说理解万岁么!”之后,不容古长风再说话,把见面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七点,地点,清水轩茶楼。
  清水轩茶楼,装饰古朴典雅,日式木格风格,仅设施和环境而言,比五星级饭店有过之而无不及。身穿缎面旗袍的茶小姐问了古长风的姓名后,把他领到二楼包间,问:“古先生,喝什么茶?”古长风说:“随便。”
  一句随便,换来茶小姐轻微的翻眼和浅笑。古长风感觉到了,就说:“我不懂茶,随便上一点吧。”茶小姐说:“季哥一般都喝极品铁观音。”古长风不解:“季哥?”话一出口,猛然悟到,季哥就是季卫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姑娘,称五十多岁的季卫良为哥,对古长风来说挺新鲜。古长风说:“那就铁观音。”
  古长风曾去过南方,对属于市井文化的茶楼或茶摊并不陌生,人们坐在遍布街头巷尾的茶楼或茶摊里,聊天歇息,惬意和自然。可到了北方,所谓的茶文化变了味,成了贵族文化的象征,成为高雅和高消费的代名词。哪里是在喝茶闲逸,完全成了显富显贵的高端产物。当然,这是和季卫良见面后的感悟。
  茶小姐文雅地跪在茶台前,为古长风烧水,温杯,泡茶,倒茶,其繁琐已让古长风心焦不已,他说:“你去忙吧,我自己来。”茶小姐不客气地说:“我看你不会用茶具。”古长风说:“会会。热水泡茶,谁不会呀。你去吧你去吧。”
  七点,季卫良准时出现。四目相对,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一个苍白纤弱,一个红光富态。没握手,也没寒暄,古长风刚想站起来,季卫良伸伸手说:“坐吧坐吧。”他发现茶具摆放不规范,朝门外喊:“阿玲,你怎么能让客人这样喝茶?快过来,重沏一壶。”古长风自嘲说:“我不懂喝茶,随便喝喝。”
  阿玲笑眯眯进来说:“这位先生喜欢一个人,我怕打扰他。”季卫良说:“你呀,知道什么叫客人吗?客人就是客气之人。人家客气,你不能客气呀。”阿玲撒娇道:“季哥,好不给面子呀。”季卫良嘿嘿一笑,说:“好了,给你面子。你上次说的事,我问了,等消息,没有问题。”阿玲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季哥。”季卫良说:“好了,剩下的我来,你忙去吧。”阿玲婉然给了季卫良一个媚眼,飘出包房。
  笑容可掬的季卫良,其表情瞬间从季哥转换成市政府秘书长或财政局局长,他开口肃然道:“对不起,住一会儿我还有点事,私事,请你理解。咱们不说客气话,你回来就好,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说,不必客气。请理解我的身不由己。”
  见季卫良毫无铺垫,直奔帮忙主题,古长风只好顺势直说:“我想借点钱。”
  季卫良一愣。季卫良和古长风之间曾经的经济交往和季卫良对古长风曾经的许诺,对季卫良来说,或许他的许诺太多,再或许他压根没把古长风放在心上,那个许诺早已淡忘。昨天接到古长风的电话,猛然触动了那根因淡忘而休眠的神经,警觉也油然而生。哪知古长风张口要借钱,而且那么直接,他不能不认为这是在威胁他讹诈他。
  “借钱?借多少?”季卫良不悦地问。古长风说:“五万,我想把房子收拾收拾。”季卫良脸色突然转暖:“借什么借?我给六万,六六大顺,吉利数。”说完,不等古长风表态,掏出手机,几乎不见按号,直接说了:“你给我马上准备六万现金,半小时后给到清水轩。”说完扣了手机,默默喝茶。
  古长风想再明确一下“借”字,可季卫良的“给”,打乱了他的正常思维。“给”的含义不言而喻,无非想表达一个观点,你仁我义,就此了断。果然,季卫良说:“身在官场不由己,古呀,咱们商量个事,算我自私了,以后没什么事情,我们少接触,我想你会把握分寸。”
  古长风点头,低头继续喝茶。
  很快,门被敲响。季卫良说:“进来。”
  门开了,走进一位剃寸头的彪形汉子,一看就是武行中人。来人从手包取出钱,递给季卫良。季卫良对古长风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兄弟,干刑警的。”又对寸头汉子说:“这是我过去的小兄弟。好了,你忙去吧。”
  寸头汉子望望古长风,点一下头,走了。
  寸头汉子最后一抹眼神,意味深长。古长风稳住神,喝了一口茶,说:“有纸吗?我给你打个借条。”季卫良突然翻脸:“你骂我?”古长风只好作罢。
  古长风把刚刚发生的情景看作是季卫良导演的一出戏,寸头加刑警,其警示作用同样不言而喻。不过,把“借”延伸到“给”的过程,也让古长风从中悟出季卫良的心虚,不由得暗自窃喜——另一扇门正悄然为他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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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沓崭新的人民币摆在古月娟面前。古月娟语不成句,说:“唉呀,也不是……给钱……其实按理,那房子……”
  古长风摆手:“姐,别的不说了,把钱收好。”说着,又拿出一万,“爸去世时,我不在身边,当时花多少我就不管了,这一万算我后补,孝敬他老人家的,也算对你辛苦的表示吧。”古月娟的脸涨得红红的:“我不想要钱,我应该伺候,钱不要!”嘴上说不要,钱却捏在手里。
  几天后,府后街7号腾了出来。古月娟亲自前来交接,把房照以及父亲留下的东西,能给古长风的都大大方方给了古长风。等古月娟走后,古长风坐在椅子,久久未动。从参加工作算起,离开府后街整整二十年了,留给他的记忆不仅仅是陌生,还有一份伤感,好象自己这一生白白过了,一切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的路在哪里?窝有了,妻子女儿没了,家也无从谈起。尤其古月娟在房子问题的所作所为,使他对亲情的渴望骤然降温。他虽然从上小学起隐约知道了古福堂不是亲生父亲,但他的的确确没把古福堂当外人,因为古福堂也从没把他当外人,绝对尽到了父亲对儿子应尽的责任。
  想到古福堂,古长风忽然发现有一样东西古月娟没给他——养父那个古香古色的小木箱子。从养父一生对其钟爱的程度上看,那里藏着养父一生的秘密。记得养父曾经和他说过:“等我死了,这个箱子给你。”古长风好奇地问:“里面有什么?”养父笑笑说:“到时打开就知道了。”想到这,小箱子留给古长风的想象空间无限放大,他想到了信物,关于自己身世的信物。
  天刚亮,古长风借晨练路径古月娟家为名,敲开了古月娟家的门。古长风客气地说:“姐,昨晚我突然想起,爸有个小箱子,他多次和我说过,说他过世后,给我留个纪念,让我打开。我怎么没看到那个箱子?”古月娟神色慌慌,说:“爸去世前就不知让他送给谁了。”
  古长风当然不信:“我想爸不是随便说说的。姐,我希望我能看到这个箱子。不要因为这个箱子,坏了我们姐弟间的感情。”古月娟的脸色暗了下来,说:“你是说,我把箱子藏起来了?一个破箱子我要有什么用!”
  这就算封口了。
                       第二章
                         7
  老话说,民间最缺德的生意人有两种,一是妓院老鸨,二是当铺老板。老鸨风光张扬,当铺老板阴险寂落。这是旧时的旧话。但旧话中的旧意识多少残留并弥漫着。如今的风月场就不提了,核心从未变过,当铺却在不断变化。解放后,私人当铺灭绝,典当生意被国家经营,名字起得也好听,叫寄卖商店。改革开放,政策开闸,私人做典当被禁了若干年后,重回市面,避开了“簹”字招牌,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旧物商行。古长风觉得旧物商行不伦不类,思前想后沿用了国有时的寄卖,就把自己的典当行起名“古嘉寄卖商行”,那个大大的“簹”字,作为提示和装饰,贴在了窗上。不过,老话说的寂落却没什么改变。当铺要像风月场那样门庭若市,这生意也该寿终就寝了吧?
  没放鞭炮,没请鼓队,甚至没有宾客,古嘉寄卖商行,在古长风出狱三个月后,在府后街7号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古长风决定把当铺开在府后街,曾遭到马光的激烈反对。马光想说古长风被监狱关傻了,脑袋积水了,但碍于面子没说出口。马光说府后街兔子不拉屎,他已经给物色好了一个地方,在北经街老寄卖商店附近,说生意要聚堆。古长风摇头,给马光算了一笔账,四五十平米的门市房少说一年也得四五万房租。马光大方地说,我给你十万启动资金。古长风再次摇头,说这生意现在还是不见阳光好,酒香不怕巷子深。马光理解了“不见阳光”之说,哈哈笑了。
  府后街多为私产房,开门脸受城管限制,办门市房照更是不可能。马光亲自出马,凭借自己的关系,开门脸、办门市房照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并借给古长风十万启动资金,声言不要利息,赔了不用还。古长风深受感动,一再表示,赔了也要还,假如有了可观的收益,不但照付利息,外加分红。马光更是雷厉风行,古嘉寄卖商行尚未正式开业,就领人送来二十吨钢材的提货单,说是他的一个朋友要账要来的,货在金属公司院里存着,一时无法出手,要古长风先付三万块急用,期限为十天。十天后,那人没来赎,马光告诉古长风,二十吨钢材归他了。接着,古长风亲自出马跑钢材市场,转眼以五万八千块出手,得利二万八。也就是说,古嘉寄卖商行尚未正式开业,就做了一票“绝当”,一票非中规中矩的“典当”生意,即半典当半对缝的生意,为古嘉寄卖商行正式开业垫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底儿。
  听说府后街7号挂上古嘉寄卖商行的招牌,拉面馆老板郭老三不请自到,说是贺喜。郭老三说:“哎呦,你做这个生意呀,想不到。”那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拉面馆潜在的顾客资源,还想到了监狱里出来的古长风也就能做点歪门邪道的生意,玩玩骗人的勾当。“你胆儿也太大了,敢跑这地方做生意,不怕赔呀!”
  古长风说:“我这种人,有地方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嗳,我开业大吉,你别咒我!”郭老三说:“哪敢哪敢,我这嘴就爱说实话。我的拉面馆,房子要不是自己的,早就黄铺啦。”古长风随口说:“你可别黄铺,我来客人上哪去吃饭呀!”郭老三说:“我不指望你的客人。你自己偶尔不愿动手,接个短,品品我的拉面,换换口味就可以了。”古长风开玩笑说:“你要不干了,先告诉我一声,不行我来干。”郭老三笑笑说:“那好,那好。”
  中午,古长风给了郭老三面子,领马光和马光带来的两个哥们,光顾了拉面馆。正是饭口时间,古长风估算一下,有三十碗面足亦。一碗四块,三四一百二,除去成本费用,净挣四五十,再算上晚上的吃客,一个月下来,也就两三千块钱的挣头。如果再把房租和工钱摊进去,净挣不过千,小利而已。
  半年后,拉面馆真的黄铺了。郭老三看见古长风,借以前的话题说:“你来干吧,我干不下去了。”古长风说:“我可没那本事。”
  话是这样说,古长风心里倒有了盘算,有朝一日,把自己的寄卖商行挪到郭老三的拉面馆,其位置可是府后街的龙头。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马光听,马光说:“大哥,你别总打府后街的主意好不好。”古长风不以为然:“那是龙头,吸钱的龙头。”马光实在看不惯古长风的小家子气,开始教导这个脑子不转弯的大哥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就和你说实话吧,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进钱的?从前几年开始,我用贷款,买了四处门市房,全部出租,每年的租金除去偿还贷款,余下的钱赶上我的工资了。不然,我能开上车吗?挣钱要有窍门,要动脑子。你的眼光总在府后街转悠,能挣到大钱吗?这么做生意,可是要赔大了”
  古长风听呆了。常言道,智者借力而行。马光利用低息贷款购置门市房出租,再用租金偿还贷款的借力生财之道,如同一支吗啡注入古长风的肌体,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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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嘉寄卖商行运行半年多,不温不火。古长风找了三方面原因,一是人们对古长风或古嘉寄卖商行不了解,出货人手里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怕陷在里面。二是一些贵重物品,比如名人字画,古长风缺少专业知识不敢轻易接受,怕上当受骗。第三,现在的典当生意,说白了,就是借物放贷,内中的猫腻和风险,要求典当行老板必须有后台,这个后台包括财力、权力、和不怕死的追债人。所以,古长风开始有些困惑了,对古嘉寄卖商行的前景也就不那么看好了,甚至在考虑转行。尽管马光已成为商行股东,可为了他自己的公职,他只能做地下股东。所以说,马光算不上是真正的后台。
  古长风又一次想到季卫良。政府官员这根线不能断。
  古长风原想给季卫良挂电话,又怕季卫良找个借口拒绝见面,便决定去清水轩茶楼,以不期而遇的方式拜见。
  拜见,是古长风目前最真实的意愿,与上次见面所产生的阴暗想法截然相反。可连续三天,不见季卫良的影子。不过,倒结识了那位叫阿玲的茶小姐。一次一百元的小费,把阿玲的心笼了过来。阿玲偷偷告诉他,他们老板在开发区又开了家新茶馆,叫仙人居,那里有季卫良的专用包间,包房的名字叫“风雅”。她还告诉古长风,那里不公开对外营业,必须有会员卡才能入内。她让古长风不要走正门,直接从后面暗门上二楼,那个暗门只供他们老板和重要人物出入。
  古长风谢了阿玲,找到仙人居。按照阿玲的指点,顺利进入。他没有直接上二楼,而是去了前厅。发现这里的确有仙人意境:小桥流水,花草鱼虫,曲径通幽,如同迷宫。
  季卫良果然驾到。他正想迈上楼梯,突然发现了坐在楼梯口旁的古长风,不由一愣。古长风站起身,给了他一个夸张似的微笑。古长风没呼他的官职,直接问道:“上面要是没有重要约会,先在这坐一会儿?”季卫良特意眯一下眼,故作惊讶地说:“小古?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古长风微笑不语。季卫良环视一周说:“来,咱到那个耳间。”
  上次见面,古长风畏缩谨慎,这次再见古长风,夸张似的微笑,让季卫良无法判断古长风找他的目的。一个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其行为走向总是令人琢磨不透。季卫良把古长风带到厅角的小包间,面情急促地对茶小姐说:“楼上客人来了吗?”小姐点点头。 季卫良说:“这边我自己来,你先把上边的客人照顾好。”
  小姐出去后,古长风马上说:“我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的时间。”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捆银行原包未启封的钱。“这是十万,还你的。”季卫良似乎不相信,眼睛盯着纸包,失语半天。古长风说:“当初就是想借,我古长风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季卫良冷而僵的脸面豁然放晴:“你这是干什么!”整个身架随后松弛下来,斜倚在沙发上。接着,又马上站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古长风点燃一根烟,爽爽地吸了一口。几分钟后,季卫良满面春风回来了,脱掉外衣,亲自泡茶,说:“来来,我让你尝尝陈年普耳。”
  不到一年的狱外生活,给了古长风一个重要启示,城市的面貌变了,但社会风气并没有太多变化,社会在风和日丽进步的同时,腐败也在以新的形式继续着。仅从季卫良的升迁和活动行为上可窥一斑。说实在话,当初拿到季卫良那六万元时,他已嗅出了季卫良的心虚和蜡硬。心虚,他可以乘虚而入,适当的机会,咬他一口。腊硬,他完全不当回事,这年月,花子不怕有钱的,光屁股的不怕穿裤衩的。何况自己有“进过监狱”的标签。目前虽然穿上了裤衩,汗衫也穿得有模有样,但要想穿上西装,季卫良这条大鱼万万不可弃,不放弃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把鱼饵备足。
  古长风的仗义之举,彻底消除了吊在季卫良心口的病。从古长风混厚的声音里,季卫良品出了古长风蕴藏着不可限量的底气。于是,在听了古长风利用府后街的小房,典当拼杀,生意尚可且自得其乐时,随口说了一句:“好好守着府后街吧,说不定几年后你就发了。”
  古长风问:“从何说起?”季卫良说:“我前几天看过规划局起草的未来二十年城市发展规划,当然是一份正在起草的尚无定论的规划,要能实现的话,府后街是重点改造区。也可能成为中心区。”
  古长风的眼睛无法控制地一亮。季卫良捕捉到了,马上改口说:“不要当真,还是马希尔计划,你小子要当真,后果我可不负。”古长风不是莽汉,也不是傻瓜。事后他通过朋友打探,规划局的确有一份这样的规划图。朋友还说,这类规划图多了,闲着没事就做呗,形势需要哪个,哪个就是正本。古长风从中嗅出,府后街终归是一个城市改造挂号地区,从城市建设的发展眼光看,以后不是商业区,也得进行棚厦区改造,那时的利益所得……就看你有没有耐性有没有定力有没有头脑了!
  古长风本想和季卫良唠唠生意惨淡的现状,指望季卫良给点实质性的点拨,或帮点什么忙。听了季卫良的话,他马上改变主意。说生意惨淡,是实话,也说明自己无能。这年月,你若无能,谁还愿意搭理你?
  古长风站了起来:“你楼上还有事,不打扰了。”季卫良看看桌子上的钱:“这个……”古长风笑道:“这是还你的。”
  季卫良意味深长地拍拍古长风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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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长风出狱后的第一个春节要来了。李佩和女儿小鸽以密集的频率跳跃在古长风的脑子里,甚至多次产生幻觉,小鸽站在门口喊爸爸。那一瞬间,他的眼眶竟然幻出了水雾。其实从出狱那一刻起,他一直想联系李佩,问问她和小鸽的情况。毕竟夫妻多年。何况李佩并没食言,没给他留下一分钱的债务。然而,自卑和自负一直在作祟,自欺欺人地用忙碌来排遣对亲情的纠结。
  古长风吐出一口气,再次努力放飞了小鸽,孔小末又不失时机地窜进脑子,他想起了临出狱时对孔小末的许诺。当然,他不可能去监狱探望孔小末,他讨厌那个鬼地方。于是,他给和他关系不错的狱警汇去一千元,名曰给孔小末加餐,多吃几顿小灶解解馋。
  然而,年三十的鞭炮,又一次把凄寂感袭向古长风,李佩和小鸽,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所有空间。他毅然决定抛弃自卑和自负,去李佩的父母家,看看曾经的岳父岳母,探探有关李佩和女儿的信息。
  大年初一晚上,古长风买上礼品,敲响了岳父岳母家的大门。显然,岳父岳母对这个曾经的女婿心有余悸,他们不肯透露女儿和外孙女半点信息,以沉默与之对峙。古长风仰头哀笑,含泪离开了李家。他不怪两位本分的老人,他想,这一定是李佩的意思。
  曾经的夫妻情分可以丢失,可那份本应存在甚至无法更改的父女情,难道也会随之丢失吗?一把看不见的刀,划破了古长风的心,从未有过的呆滞感,驱使他木然地闲溜在大街上,无目的,无方向。当他无意识地偶尔抬头,竟然溜到了古月娟家楼下。他停住脚步。其实,去不去古月娟家拜年,从年前就开始折磨他。如果没有小箱子的事,他是一定要给这个姐姐拜个年的,可古月娟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难以平息心中的愤怒。
  古月娟家的灯光,逐渐软化了古长风那根愤怒的神经,一个美好的甚至可以弥补前妻划痕的想象和期待,强迫他说服自己,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养父的面子上,拜个年也缺不了一块肉,希望通过拜年,古月娟能够说说小箱子的事,给他一个安慰。哪怕她编个谎,忽悠得圆满,也好挽回那份并不踏实的姐弟情。于是,他在附近商店,买了四样礼品,迈进古月娟的家。
  非常遗憾,古月娟脸色青寡,连招呼都不打。好在姐夫哼哼呀呀,语不搭调说了几句话。古长风很尴尬,没话找话,问:“小丹没回来?”姐夫说:“去婆家了,初三能回来。”看古月娟的决绝表情,古长风再也无话可说了。进一步的愤怒,险些张口逼问小箱子的去向,可大过年的,礼数还是要讲的。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并不踏实的姐弟情分,看来也一去不复返了。那颗已伤痕累累的心,毫不留情地又被划了一刀。古长风猛地被刺醒,呆滞感瞬间消失。他独自来到清水轩茶楼,要了一壶茶,慢慢品了起来。这时,季卫良关于府后街改造的话,在喝茶的过程中,进一步品出了滋味。那个似乎还模糊的想法,也瞬间演变成一个可行的计划,不单要守住府后街,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拓展府后街。他的情绪顿时高昂起来,摸出手机,拨通了马光的电话。
  马光二十分钟后赶到。古长风说:“小马,再借我三十万,怎么样?”马光问:“又想干什么?”古长风说:“年后想做点另路生意。你别怕,不算咱们合作,单纯的借贷。”马光想想说:“我手头没有,要借,我可以想办法,只是利息高一些。”古长风说:“不怕。”
  马光又问:“你想干什么?”古长风说:“现在不能说。说了你就感觉不到惊喜了。”
  马光眼里闪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光,欲言又止。他预感,古长风的翅膀正在展开。守着府后街宁死不放的古长风,能飞起来吗?马光声明:“大哥,不是弟弟不讲究,要多少钱都没问题,你可得抻悠点。我要给你的这笔钱,不是我个人的。你贷是贷不出来,只有我贷。你收不回来,会把我给坑了。”
  古长风说:“我不会做傻事。”马光笑笑:“好吧,什么时候用,提前打个招呼。长期短期都可以。”
  深夜,两人走出茶楼,马光要用车送古长风,古长风说:“算了,两股道,路还滑,我走几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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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长风在街口堵住郭老三,看似随意地问:“老三,还没打算呀?”郭老三唉声叹气说:“租也租不出去,愁死了。”
  古长风以同情口吻出个主意:“凭你的手艺和经验,为什么不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开店?”郭老三说:“想过,可手里没钱。”古长风说:“死脑瓜,高价租不出去,低一点么,闲着也是闲着。”郭老三说:“这破地点租给谁呀!给你你要?”
  古长风摇头。接着古长风说:“不行这样吧,我借你点钱。不过,你要抵押点东西,算是典当。”郭老三愁眉苦脸地说:“我可没值钱的东西。”古长风说:“用你的破房子吧。你说说你这房子值多少钱。”郭老三随口说:“也就十万八万。没门市房照。”
  古长风好像很意外:“没门市房照呀?那就不值钱啦。”郭老三骂了起来:“他娘的,办了几次都没办下来,说是未经统一规划自己开的门脸,不给办。他娘的,这边不给办门市房照吧,那边还给办营业执照,说是为了鼓励下岗职工再就业,说城管和街道出手续就行。收费收税都红眼了。”
  古长风啊了一声,联想马光给府后街7号办的门市房照,对马光的能量真就不敢小觑了。他对郭老三说:“邻居一场,值不值钱无所谓,你需要多少钱?八万够不够?”郭老三认为古长风在开他的玩笑:“拉倒吧你,别忽悠我啦。”古长风说:“我只是想帮你一把。但丑话说前头,息不能少,但可以少算,别人五分,你四分。”郭老三不会算这种账,问:“这怎么算?”古长风说:“典当八万的话,一个月给我三千二。”
  郭老三明白了,古长风这哪是帮他,是在和他做生意。于是,嘿嘿一笑,摇头:“我上哪去挣三千二呀?你别玩我了,我玩不起。”心里却狠狠大骂:“你他妈的也太黑了!耍我傻呀?”
  古长风继续启发他:“这年月,没胆量,不舍得投入,你还想挣大钱?做梦吧你!”郭老三挨了一顿损,气呼呼地说:“我就是小气命,不想挣大钱。谢你的好意了。”
  郭老三回到家,和媳妇说:“古长风那小子,想算计我,想喝我的血,他以为我傻呀!他妈的他在监狱呆短了。”媳妇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郭老三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临了还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要是搁过去,我他妈的揍扁了他!”
  媳妇好像比他精明,问:“办典当手续?”郭老三说:“对,他说的。”媳妇想了想问郭老三:“你怕什么?”郭老三说:“他哪是帮我,他纯是要吃我的利息,让我养活他。”媳妇摇头并再次问:“我问你,你怕不怕得罪他?”郭老三问:“怎么说?我不怕他。我郭老三怕过谁!”媳妇笑了:“那就好。干了,完后把房子变成死当,钱就归我们了。”
  郭老三糊涂了,眨巴眨巴眼:“什么死当?”媳妇开心一笑说:“死当就是绝当,这个我比你懂。我们车间的小吕华,她妈癌症手术,家里没钱了,她把家里的一个金元宝给当了,当了三万。那东西值四五万呀。后来到期了,没钱赎,就拉到了。搁了一个月,她家一个亲戚听说了,掏钱要替她赎回,人家当铺说,过期了,已变成死当,说已经卖掉了。吕华哭了,后悔了呗。她又请律师想告当铺,人家律师解释说,典当行的规矩,打官司是打不赢的。”
  郭老三明白了媳妇的意思,说:“你把这事弄准成了,我不怕他,咱这房子顶多能卖八万,我和他说说,当十二万。”
  隔日,郭老三可怜兮兮找到古长风说:“行呀,就先当一个月吧。不过得当十二万。我需要十二万。”古长风眯一下眼,说:“和你开玩笑,你当真呀!”郭老三急眼了:“我没和你开玩笑,你耍我呀!”古长风佯装不悦:“行行行,看在老邻居的份上,十二万就十二万。不过一个月不行,你一个月有钱赎回吗?按规矩办,最少三个月,我要先扣下三个月的利息,一共是一万四千四。”
  这规矩郭老三事先已经弄明白了,十二万扣除一万四千四,自己能拿到手十万五千六,比卖房子多赚了两万多,还可以免去房屋交易税和手续费。郭老三心里美,却装出很意外的样子说:“扣这么多呀?”古长风冷冷地说:“已经照顾你了。”
  其实,郭老三的小九九早被古长风捏准,之所以同意按十二万典当,目的是给郭老三个大诱饵,让他吞了不舍得吐。果然,三个月后,郭老三哭丧着脸找到古长风说:“古老板,不好意思,我赌博,把钱输了,认赌服输,拉面馆的房子我不要了,你卖了吧。”古长风大骂郭老三不够哥们义气,把破房子扔给了他,说:“来,我卖给你,八万,你要不要?”郭老三拿出理亏样,低头不语。古长风一挥手:“好了,算我倒霉!”
  从这一刻起,古长风抢占府后街的计划像赌博一样正式拉开了序幕。
  古长风有意甩开马光,通过季卫良介绍,认识了房产交易所的主任,和城管执法大队的书记,轻易地将郭老三的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并顺利地办出了门市房照。接着他又用近三年时间,采取多种手段,或抵押典当,或直接购买,又把府后街内数栋房子归于他的名下。当然了,从第一次认识房产交易所主任和城管执法大队书记后,古长风和他们已然成为最好的朋友了!季卫良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牵线搭的桥,被古长风加固的结结实实,并把所有更到名下的房子,只要临街,统统开了门脸,办了门市房照。当然了,前提是对街坊邻居保密。
  古嘉寄卖商行,也从府后街7号搬到郭老三的拉面馆,占据了府后街的龙头。
  搬迁后的古嘉寄卖商行,有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厅堂。这里没有旧时的高柜台,遮羞板上贴了一副仿古画,画里有个慈祥的老人在喂养一只带雏觅食的母鸡。厅堂的两侧,各放两个货架,上面摆着若干古玩。也就是说,古嘉寄卖商行的业务正在向纵深扩展,一是经营正经的物品典当,二是高息放贷,要说还有三,那古长风的胃口就大了,他想经营整条府后街。当然,暂且不可外传。
  后来古长风得到可靠消息,郭老三在城北城乡结合部,花十一万块钱,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楼房。用街坊邻居的话讲,郭老三终于逃出了府后街,把精明的古长风实实在在耍了。为此,古长风放了话:“谁要看到郭老三,告诉他,过来给我陪个不是,请我去翡翠阁吃一顿,就算这事了了,不然,我叫人卸他一条腿!”
  这话有人信。放“血”(由“放息”变音而得)的人,哪有不养打手和无赖的!古长风养,却不打。这是他的策略,也是原则。

                       第三章
                        11
  孔小末突然出现在古长风面前。他像见到亲生父母,扑在古长风的肩头嚎啕大哭:“古大哥,我提前出来了,我想死你啦。”古长风说:“出来好呀,快说说,怎么出来的?”原来,孔小末在狱中意外发现一起重大安全隐患,受到特别奖励,提前一年获释。古长风问:“这几年过年给你的钱,都用到了吗?”孔小末点头:“我吃一顿好的,就掉一次眼泪,吃一次好的,就掉一次眼泪……”古长风摆手说:“好了好了,再不掉眼泪了,以后就和我在一起吧。”
  店里有了孔小末,古长风的闲暇时间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偶尔可以出去走走,逛逛书摊,淘点涉及古董和艺术品的书籍,拿回来翻翻。古长风不懂艺术,遇有当客前来典当古董或字画,便把他难住了。艺术品市场水深难测,古嘉寄卖商行开业快五年了,一件古董或一幅字画也没敢收。不过,古长风从朋友那里还是淘换到一些字画和古董,装装门面,同时也养成了翻阅相关书籍的习惯。说来也怪,时间长了,骨子里就像充进了儒气,神气袅袅,自我感觉思想境界正在脱俗,言语和动作,多少显现出不伦不类的书儒风度。这一点他自己可能并没明确认识到,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比如,他给自己定了条规矩,平时背对大门,从不用眼神去迎接当客。他了解当客心理,老话说,屈死莫告状,穷死别典当。多数当客把到当铺当东西看作是丢人的事,尤其对初次当东西的人,往往不够坚定的信心很可能会被当铺老板鹰样的眼神儿吓回去。古长风反其道而行之,免去旧社会当铺里为威慑当客心理而设置的高柜台,也就没了高高在上俯视当客的情景发生。
  所以,谢柳儿出现的时候,古长风没在第一时间看到她。
  那天,古长风伏在案子上,揣摩一副当代画家高旭奇的画。这是一幅小尺寸画,按市场价也就值个二三千,是一位朋友带来的,求他代卖。朋友很开明,首先声明不是来典当的,卖多少钱他不管,他只要二千,没人买就挂在墙上。高旭奇并非当代画坛上的大家,但他的作品以新奇特吸人眼球,据说市场销路不错。眼前这幅画,画的是张牙舞爪的钟馗,横跨一把刀。画中配有画家自成一体的字:十年磨一剑。古长风端详这五个字,愈发耐人寻味,思绪便深入了,自己以后会被磨成什么样呢?
  “嘿,老板,来顾客了!”
  古长风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回身发现,是位美女,一位很难评估年龄的美女。说她二十四五可以,说她三十一二也行。
  “你有事?”古长风小心翼翼问。古嘉寄卖商行开业以来,尚未接待过女性当客,更没有如此年轻的美女光顾。想象她是来办与典当无关的事。美女说:“我想当一部车。”
  古长风端详美女,之后,抬头向门外张望,一台九成新的红色别克停在那。“你的车?”古长风问完才发觉自己问得很愚蠢。
  美女从包里掏出所有证件:“我想出趟国,两个月,想多带些钱。你看能当
  多少?”
  古长风看完证件,失语半天。“说话呀!”美女说。
  古长风问:“你需要多少钱?”美女笑问:“我需要一百万,你给吗?”
  古长风一笑,自知失言。他还从未犯过这等言语失误。
  美女说:“不用多,六万吧。”
  这是一台价值二十多万的车。古长风说:“可以。我看看车况。”说完打电话给马光来试车,马光说他暂时脱不开身。古长风一筹莫展了,心想,自己真的该学车了。
  美女说:“车没问题,我是开来的,不是推来的,你看看出厂日期,再看看里程,再看看有没有碰刮不就完事了。”
  古长风瞅一眼美女,一向谨慎的他,竟然减免了正常程序,说:“说的有道理。”
  美女叫谢柳儿。这个名字如柳絮浮面,痒面也痒心。
  谢柳儿驾车拉上古长风从公证处和银行回来,古长风扣除费用,将现金交给谢柳儿,又将所有证件入档。谢柳儿幽幽地说:“您别把我的身份证也留下呀!”古长风这才发现,谢柳儿的身份证也被他装进了档案袋,于是抱歉地说:“一忙乎就忘了。”
  谢柳儿临走,还不忘和古长风拜拜:“给我好好保管啊!先谢谢您了。”
  谢柳儿的影子消失后,古长风忽然不安起来,一但有诈,后果不堪设想。他把所有资料重新查看一遍,虽没查出纰漏,意外却在两个月期满后出现了,谢柳儿没来赎当。
  古长风有谢柳儿的电话号码,但他不准备提醒她。她可能还在国外。生意么,缺德不敢说,挣的就是这口饭。
  半个月的预留期也过了,这辆红色别克正式变为绝当。
  不过,古长风并不急于出手,甚至没和任何一个人说,包括股东马光。
                       12
  一份保险单,乱了古长风不再打扰李佩娘俩儿的心态。
  原来,古长风进监狱后,和李佩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前,李佩为他买了一份养
  老保险,存放在朋友那里,一放放了十余年。这位朋友征得李佩同意,把保单亲自送给了古长风。李佩没给他留下一分钱的债,已感激不已,这份保单又把这份深藏的感激瞬间放大。古长风还得知,女儿小鸽刚刚考上华南师大。在他的再三恳请下,和那位朋友要来了李佩的联系电话,但那位朋友提醒他,李佩不易,不要轻易和她联系,不要给她的新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古长风哪里听得进忠告,李佩他可以不想,小鸽却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他把店铺交给孔小末,以参加莫须有的全国拍卖典当业联谊会的名义飞往广州。
  走进华南师大,古长风通过各种手段竟然找不到叫古鸽的学生。无奈,他不得不给李佩打电话。
  李佩听到古长风的声音,足足有一分钟的沉默。其实,她对古长风出狱后的动态多少了解一些,也想过有朝一日古长风可能会找到她。一晃多年过去,古长风并没联系她。她也知道,古长风出狱那年去过她的父母家,但以后再无音讯。她认为这是古长风性格使然,以绝情的方式斩断过去的记忆,重新组建新家庭。为此,李佩心里有些恨。现在,古长风突然出现在广州,令她一时不知所措。
  古长风理解李佩的沉默,说:“我想见见小鸽。”李佩说:“她刚刚进大学,是不是先不打扰她。”
  古长风问:“为什么?”李佩说:“实话说吧,这孩子很脆弱,因为备考大学,压力很大,情绪和心理有点问题。其实这孩子一直很脆弱。”
  古长风又问:“为什么?”李佩激动了:“你说为什么?你应该清楚!”
  古长风不傻,他马上想到自己被判刑入狱影响到了孩子的心理。
  “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一个进监狱的父亲……”李佩忽然哽咽起来。
  古长风沉默了。李佩哽咽的气息渐渐消失后,古长风转了话题:“你好吗?”李佩说:“对我,没什么好不好的。”
  古长风问:“我可以去看看你吗?你要方便的话。”李佩说:“不是很方便。”
  古长风又问:“小鸽改名了吗?”李佩顿了一下:“改了。”
  古长风说:“告诉我。”李佩说:“你有看女儿的权利,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看她,我是她妈妈,我知道她目前的精神状态,不要让她刚刚好转一点的心情因为你的到来而再次受到刺激。明白了吗?我不是不让你们见面。该见的时候,我会让你见的。”
  古长风叹了一口气:“我不见了,告诉我她改的名。”李佩想想说:“胡韵。韵味的韵。”
  古长风很快找到胡韵的宿舍楼,站在楼门口,希望能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认出自己的女儿。一直到临近天黑,他才发现一个像小鸽的女孩,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向宿舍走来。她个子不高,瘦弱,像李佩。刹那间,古长风的眼睛湿润了。等女孩走近时,女孩那双忧郁的眼睛,瞥了古长风一眼,显然她讨厌一个男人盯着她。仅仅这一瞥,仿佛给古长风的心浇了一盆凉水,瓦解了本来就不够坚定的见面欲望。从女孩孤独的身影和忧郁的眼神里,古长风似乎也发现了这孩子的心理或精神真的有些问题。他也真的担心,因为自己贸然相见而带来不良后果。
  在返回北方的途中,古长风精神恍惚了。
                        13
  古长风几乎是晃进古嘉寄卖商行的。孔小末吃惊地问:“古大哥,你怎么啦。”古长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给我倒杯水。”孔小末说:“没水。我去买矿泉水。”
  古长风顺势趴在桌子上。
  “古经理,怎么,困了还是睡啦?”耳边传来女人细语声。古长风艰难地抬头睁眼,模模糊糊认出,是失踪数月的谢柳儿。
  古长风已无力和谢柳儿对话,所以,看谢柳儿的眼神显得很茫然。
  谢柳儿问:“你这是……”恰在此时,孔小末拿着矿泉水跑了进来,递给古长风。古长风喝了一口,对谢柳儿说:“抱歉,我不舒服。”孔小末解释说:“古经理出差刚下车。他病了,有事你再来吧。”
  古长风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喘息急促,眼珠布满血丝。谢柳儿说:“那还不回家休息。”接着又说:“应该马上去医院呀!”
  古长风再一次趴伏在桌子上。谢柳儿瞅瞅孔小末,问:“他是不是发烧?”孔小末拙于表达:“我、我也不知道。”
  谢柳儿伸手摸了一下古长风的前额,惊呼道:“哎呀,这么烫!你快给他家里人挂个电话吧!”孔小末语无伦次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家……他就住在这。”孔小末指指厅旁的一个侧门。
  谢柳儿思索片刻,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120。谢柳儿对孔小末说:“你快准备点钱,把店关了,一会跟车去医院。”孔小末哭唧唧地说:“我没钱。”谢柳儿不再多问,而是转向趴伏在桌子上的古长风:“古经理,我叫120了,你起来,准备准备。”
  古长风被叫醒。他看看谢柳儿,满脸疑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或者说,他根本没听懂谢柳儿的话。
  120急救车很快到了。大夫让古长风把衣服扣子解开,要给他量体温。古长风抬了一下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大夫急了,对谢柳儿说:“你站着干什么?”谢柳儿一愣,欲想解释,大夫说:“你快点呀!”谢柳儿委屈地将古长风的衣服扣子解开。大夫不满她的动作迟缓,扒拉一下她的手,将体温计放在古长风的掖下。
  三十九度六。“走,抬上车。”大夫向谢柳儿和随车护士发出指令。谢柳儿犹豫,再看看不知所措的孔小末,二话没说,随担架上了车。
  昏睡五个小时,古长风仿佛从海底浮出水面,用惊嘘嘘的目光扫了一眼病房,最后凝聚在谢柳儿的脸上,一句话也没说。谢柳儿却笑了:“怎么,不说句感谢话呀?”
  古长风点点头。谢柳儿问:“喝点水?”
  古长风坐起来,用一只手抹了一把脸,才说:“不好意思。小末呢?”谢柳儿说:“我让他回店了,我告诉他,这里的事不用他管了。”
  古长风苦笑:“你能管了我吗?”谢柳儿甩了一下头:“你的住院押金还是我给垫的呢!”
  古长风说:“那好办,我的包呢?”谢柳儿摇头。古长风说:“麻烦手机借我用一下,我给小末挂电话,把我的包送过来。”
  谢柳儿微笑地再次摇头,表示拒绝。
  古长风开玩笑地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谢柳儿说:“那就先听我的,吃点
  什么?”古长风说:“那就先说声谢谢啦!”
  两人相视而笑。
  谢柳儿为古长风冲了一杯奶,递到古长风面前,半开玩笑说:“喝这杯奶前,
  咱得把有些事情先说清楚,第一,回答我的问题,我那辆别克还有挽救的希望吗?”古长风说:“晚了。过期了。绝当了。拍卖了。”谢柳儿闭一下眼:“第二个问题,没有了。”
  古长风马上说:“陪我上医院,给我垫钱,后悔了?”谢柳儿说:“那倒没有。你那个小伙计要是个主事的主,打死我我也不会跟着往医院跑。”
  古长风露出诡异的眼神儿,斜窥一眼谢柳儿。谢柳儿感觉到了,忽然生出反感。希望已经破灭,拿到自己为他垫付的钱,应该与这个男人再无任何瓜葛了。于是,谢柳儿拿出手机说:“你给你那个小伙计挂个电话吧。”
  孔小末很快送来古长风的包。古长风从皮夹里取出一千元,递给谢柳儿。谢柳儿接过,放进自己的手包里,起身说:“你休息吧。我走了。祝你早日康复吧。”把吧字说得很突出。
  古长风问:“吧是什么意思?”
  谢柳儿一愣。之后,莞尔一笑,不作回答,说:“我走了。”
  谢柳儿刚走出几步,古长风又问:“就这么走了?”
  谢柳儿转回身,疑惑地看古长风。古长风稍微有了点血色的脸上露出微笑。谢柳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意思?”
  古长风说:“你明天到店里,我们谈谈车的事。”
  谢柳儿眼睛一亮,欲言又止。古长风说:“你先去忙吧。明天我在店里等你。”
  谢柳儿欲走不能。古长风再次说:“走吧,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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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谢柳儿买了几种时令水果,来到古嘉寄卖商行,孔小末告诉她,大夫昨天没让古长风出院,说今天继续打吊瓶。谢柳儿问起车的事,并有意探寻古长风的喜好。孔小末警觉地装傻,一问三不知。谢柳儿立即赶往医院。
  昨天,关于车的曙光令谢柳儿兴奋不已。但她深知,想拿回车绝非易事。典当行的规矩她多少明白些。不过,既然有了一线曙光,那就得想法儿让曙光变成红彤彤的太阳。
  躺在床上打点滴的古长风,脸色比昨天好了许多。见谢柳儿提着水果进来,忙起身说:“抱歉,大夫让我住两天。”谢柳儿嗨了一声:“那就住呗。”
  古长风问:“呗是什么意思?”谢柳儿哈哈大笑:“你还挺幽默呀!”
  他们的话题很快进入红色别克。谢柳儿解释说:“我懒了。在日本时,我想给您挂电话,把当期延续两个月,可当时找不到您的电话,那些手续我都放在了国内。懒了,懒了。”
  古长风不动声色听谢柳儿说。谢柳儿说:“人不走点,步步跟不上。”
  古长风问:“很扫兴?”谢柳儿说:“一直很扫兴。”
  古长风爽快地说:“那辆别克我没拍卖,还在我手里”
  谢柳儿惊喜道:“真的?那太好了!”
  古长风说:“那就后天到店里吧。”
  谢柳儿再次来到古嘉寄卖商行,她的红色别克已经停在门前。谢柳儿像见到久违的情人,站在离车三米远的地方,扭捏地笑,却没有靠近。
  古长风从店里走出来说:“不想开开吗?钥匙在车上。车况不错,我用你的车学会了开车,没意见吧?”谢柳儿腼腆地说:“那你得感谢我呀!”
  古长风见谢柳儿站在原地不动,就说:“先进屋吧,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好。”谢柳儿说:“你把账算一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古长风拍拍桌案上的文件袋,沉吟片刻,说:“账怎么算?算账可真就麻烦了。按规矩,其实我们已经破了规矩。按六个月算,不对,按四个月,不算罚金,六万,一个月一千八,四个月七千二,加上本金,共计六万七千二。如果加罚金,嗨,哪有什么如果。嗳,这车要是拍卖了呢?”谢柳儿说:“卖了我就认。我从日本回来半个多月了,对这台车已不抱希望,按协议已经变成绝当了,这我清楚。可又不死心,总觉得应该来碰碰运气,反正觉得不来一趟会留下终生遗憾。”
  古长风说:“关键是没拍卖呀!要卖了可就没任何办法了。你说,怎么办好?算了,就给六万七千二吧。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知道,这台车我要拍卖的话,十五万是没有问题的。”谢柳儿脸红了,说:“谢谢你。不过,我暂时没能力把车开走,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借钱。”
  古长风说:“出国的人,能没钱?”
  谢柳儿苦笑,并自我介绍说,大学毕业后,她先是在上海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后因父亲有病,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家里,又因父亲病重而无法返回,遂辞去工作,一心一意照顾起父亲,一直到父亲病逝。用她的话说,父亲的病,掏空了她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走一趟当铺。
  古长风想问,你一个刚毕业才三四年的大学生,凭什么开上了车?但他不好意思问。想象中,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能跑一趟日本,定有鲜为人知的秘密。是秘密就更不便多问了。古长风看出谢柳儿脸上的难色,说:“这样吧,你打个六万七千二的欠条,咱们把典当关系转换为借贷关系,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我看你一时也难筹到钱,以后的利息免了。车可以开走。”
  谢柳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稍稍怔了怔:“真的?”
  古长风说:“真的。”
  谢柳儿并没有流露出喜悦,她对古长风的话存有疑虑,口气平静地说:“今晚我请您吃饭,感谢您把绝当变成活当。怎么样?”
  古长风欣然应许。
  在谢柳儿所有不宜公开的生活之门关闭之后,古长风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谢柳儿已经意识到,窗外的风景不是鲜花,很可能是仙人掌。身上不长刺的人,是开不了典当行的。无论在大学期间还是在职场上,谢柳儿碰到过各种仙人掌,也就是说,她无所畏惧。古长风看似毫无防范地放她一码,本身违背了典当业的大忌,要说无所求,傻子都不会相信。现在,车在自己的手里,典当手续已作废,唯有那一张借条,她一声不吭地远走高飞,似乎也不难。全国发通缉令,也就是那六万七千二的罪过,算不了什么。当然,这个想法仅以一种滑稽的想象在脑子里一闪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感激,胜于无聊的想象。在六万七千二尚未筹集到位的情况下,和古长风随意聊聊,交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了,男人么,古长风要是有什么企图,她也不惧,她并不讨厌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谢柳儿不喜欢忧郁,她不想把这件并不算坏的事情做得很龌龊,她努力要把这件事办得赏心悦目,她想她会办到。
  谢柳儿点了两只活螃蟹,又点了一份葱烧海参。古长风说:“要是有钱了,还我钱吧。要是没有,就攒着吧,吃饭不必浪费。”谢柳儿知道古长风是在开玩笑,就说:“从嘴里省出六万七千二,你的头发等白了也见不到钱。”
  古长风哈哈大笑,但还是阻止谢柳儿点高档的菜。谢柳儿说:“你刚病一场,补补吧。”古长风再次阻止说:“我点一个我喜欢吃的,酱闷尖椒。”
  饭后,谢柳儿送古长风回店的途中好奇地问:“为什么住在店里?”古长风笑着说:“是不是少问一点,问多了我会很尴尬。”
  谢柳儿说:“我不尴尬就行呗。”古长风说:“说了你就好怕了。”
  谢柳儿说:“你小看我了。”
  古长风提醒说:“你把车开稳了。”顿了片刻又说,“我是一个离了婚的人。”这一点谢柳儿已经猜到了。“我还是一个进过监狱的人。”谢柳儿扭头望望古长风。“因为挪用公款被判七年。”
  谢柳儿沉默了。
  沉默持续到古长风准备下车时,谢柳儿很顽皮地说了一句:“我没害怕。”
                       15
  古长风身边突然多出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马光吃惊不小。他问古长风:“那辆别克是你给买的?”古长风不置可否:“怎么,怕还不上你的钱?”
  马光提醒说:“在美女身上不要轻易投钱,别上当受骗。”
  古长风问:“她美吗?”马光摇头说:“这种艳遇不能沾。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古长风说:“老弟多虑啦。我可没那个福气。”
  三个月后,马光再次见到谢柳儿,只见她像老板一样独自一人坐在老板椅子上,便试探性地单刀直入问:“你和老古谈的怎么样了?”谢柳儿大大方方说:“没有实质性进展。”
  马光拿出羡慕的口气说:“老古这家伙还真有一套。车是他给买的?”谢柳儿说:“车是我自己的。”
  古长风告诫过谢柳儿,关于他们相识的经过,不要和任何人说,尤其是马光。因为马光是古嘉寄卖商行的股东。
  马光当然不信谢柳儿的话。女孩子嘛,要个面子。像古长风这个年龄,玩女孩子,不出两盆血怕是没门路。又问:“你今年多大?”
  谢柳儿含笑摇头:“你是说我年龄小,和老古不般配?”马光说:“现在年龄小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你这个人。”
  谢柳儿问:“我人不准成?”马光说:“哪里哪里。”
  谢柳儿说:“我和老古挺投缘。他没和你说吗?”马光说:“他还不承认呢!嗳,开句玩笑,他要再不承认,我可要向他宣战了。”
  谢柳儿坦率说:“你我怕没缘分吧?”马光哈哈大笑:“开玩笑,开玩笑。”
  当天,谢柳儿和古长风摊牌了:“我们俩的事你想好了吗?”古长风说:“不是我想没想好,而是你要想明白了。这可不是儿戏。”
  谢柳儿说:“我一不是为了报答你,二不是看重你的钱,三不是想免除那六万七千二,我想的是缘分。我相信缘分。试试。”
  古长风摇头:“不可能。柳儿,谢谢你的好意。”说着,从保险柜里取出谢柳儿写的欠条,“送给你吧。”
  谢柳儿的脸,立刻僵红:“你什么意思?”
  古长风再次说:“谢谢你的好意。”
  谢柳儿接过欠条,冷脸片刻,抿嘴一笑,说:“那我可就走了!很可能你再
  也见不到我了。”古长风尚未反应过来,谢柳儿转身出门,启动汽车,一溜烟没影了。
  古长风无法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也不认为自己上当受骗,心甘情愿么。过了一周,依然没有谢柳儿的音信,他才生出淡淡的惋惜。为谢柳儿惋惜还是为自己惋惜?说不清。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凡想到谢柳儿,古长风总要抽上一颗烟,开始嘲笑自己了。
  半个月后,就在古长风由嘲笑自己逐渐演变为内心的隐隐作痛时,那台红色别克突然出现在门前。只见谢柳儿怒气冲冲,把手里一个袋子往古长风的案子上一扔,大喝一声:“你倒能沉住气!结束!”
  不知为什么,古长风断定,袋子里是那六万七千二。
  谢柳儿大叫:“你这人也太阴险了,用这种方法来逼我还钱!”
  古长风一愣,自己的好心原来变成了驴肝肺。
  “你不怕我借不到钱跳楼自杀吗?你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谢柳儿继续吼。古长风糊涂了,急忙解释说:“柳儿,我可没逼你的意思。你要和我在一起,
  我求之不得。就是不嫁给我,我情愿不要这六万七千二,你怎么能理解歪了呢?”
  谢柳儿再次抓起案子上的钱,问:“谁说要嫁给你啦!你想得美!你要不要?”古长风说:“钱我不要了,人我更不敢要了。”
  谢柳儿的脸豁然开晴,以胜利者的姿态说:“敢不敢要人是另一回事。你先收下钱,咱们再谈。”
  古长风垂头丧气地说:“我的天呀,怎么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丫头呀!”
  谢柳儿抿嘴一乐:“现在我们扯平了,我再问你,要不要我这个人?不谈结婚。”古长风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谢柳儿哎呀一声:“你气我呀?你是外星人呀?”
  古长风问:“你哪来的钱?”谢柳儿说:“借的。今天你要请我吃饭,感谢我没昧你的钱。我也要感谢我自己还是个讲良心的好孩子。”
  到了酒店,古长风原本想进一步解释自己的原意,尚未开口,谢柳儿主动问:“你想好了吗?”古长风说:“是你,不是我。”谢柳儿耍小孩子脾气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呀,我不是小孩子呀!”
  古长风注视谢柳儿,一言不发。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就像古长风走过的若干个十字路口一样,面临沉重的选择。选择不好,定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你想好了吗?”谢柳儿追问。古长风说:“你想好了,才是我想的基础。”谢柳儿身子向后一仰说:“哎呀呀,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小孩。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呀!”
  古长风再次沉默。谢柳儿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到我那去住。我那里的条件比你好。你别怕,我不和你结婚,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
  古长风继续沉默。是呀,怕什么呢?我有必要为这个女孩多虑吗?不,我有必要为这个女人多虑吗?想到女人而不是女孩,古长风的思想立刻变得复杂了。他竟然希望她不是女孩而是女人。
  “吃呀!”谢柳儿见古长风神态松缓了,催他多吃点,并不时夹菜送到古长风的嘴里,她自己,悠然自得,也吃得有滋有味。
  “走,你埋单。”谢柳儿抹抹嘴豪气冲天地说。
  古长风终于被谢柳儿孩子般的动态迷住了,或者说,这一刻,他才明确,他喜欢谢柳儿,喜欢她的率性,赏心悦目,同时生发出和她拥抱接吻的欲望。
  谢柳儿把车开动后,突然闭上滔滔不绝的嘴。古长风同样不说话,似乎有意让命运驾驭未知的去向。
  走进谢柳儿的家,古长风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自己的家。房间格局一样,家具格调也很相像。谢柳儿脱掉外衣,进了卫生间:“我热一下水,你先洗个澡怎么样?”古长风说:“你先洗吧,我后洗。抽烟可以吗?”谢柳儿说:“以后若想长期和我住在一起,我反对你抽烟。今天可以。”
  古长风倚在沙发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抽还是不抽。想象接下来的程序,烟的味道一定会令谢柳儿讨厌。他决定不抽。刑满释放后,他和多个女人有过性的交往,当然包括若干桑拿按摩女,和她们之间忐忑的心理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两人躺在床上后,谢柳儿笑眯眯地说:“老古,当初对我网开一面,是不是就想到有这么一天?说实话。”古长风摇摇头。谢柳儿又问:“那你是傻子呗。”古长风说:“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说不清说不清。”谢柳儿说:“你总喜欢说死当绝当,你把死当变成了一个大活人,还敢说你不是有预谋的?”古长风说:“那也是你自投罗网。”
  谢柳儿本以为古长风会以成熟男人的姿态主动抚摸她,来燃起两人的欲望,然而古长风却呆板得像一个不懂世故的大男孩,谢柳儿抓起古长风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古长风这才捧起谢柳儿的脸,吻了一下……

                       第四章
                        16
  一向不被老百姓关注的市政府工作报告,因旧城区重建规划首次公开披露,这一天的本地日报难得被广大市民争相传阅。马光第一个打来电话:“大哥,府后街要改造了,你的破门市房这回要改善了,到时候我帮忙,要个五六十平米的门市。”古长风笑笑说:“政府关照我呀。失之南田,得之东亩么。”
  几天后,古长风从拍卖行出来,意外碰见了古月娟,刚想打招呼,古月娟扭身走了。
  古长风愤愤地喘了一口粗气。尽管出狱第一年去古月娟家拜年遭到冷遇,可他还是坚持每年都给古月娟拜年,除去那点姐弟情分外,他对养父遗嘱始终悬有疑问。他希望古长娟有朝一日能诚实地和他谈谈父亲的真正遗嘱,把那个小箱子拿出来,揭开郁闷的心结。现在看,毫无指望了。
  古长风回到商行,对谢柳儿说:“我姐姐心里不平衡了,见面都不理我了。”
  谢柳儿仅点了一下头,不做评判。谢柳儿平日忌讳谈家里的事。她既不谈自己的家事,也不论古长风的家事,包括古长风的前妻。古长风十分欣赏她的定力。不过,对府后街即将动迁,谢柳儿还是热烈地关注。她的热烈也仅限于“我们要有个像样的门市房了”。
  其实,谢柳儿对典当行的生意不是多么热心,尤其对生意中涉及钱的问题,从不乱做主或追踪钱的去向。古长风曾把自己的银行卡的密码告诉过她,也时常让她去办理存取事宜,每一次,谢柳儿都像孩子一样,汇报得有根有据。古长风就说:“哎呀,别这么年轻就婆婆妈妈的,我还能不相信你吗!”谢柳儿笑道:“只要咱俩不是合法夫妻,我就要和你明算账。”
  古长风小声说:“我都把我给你了,怎么,想结婚呀?”谢柳儿抿嘴不答。谢柳儿一如既往,在钱的问题上泾渭分明。古长风甚至怀疑她天生就适合寄
  生虫的生活,懒懒地快活着,把时间几乎全部打发在看碟和网上。
  古长风终于主动提到结婚登记问题了:“柳儿,按理说,登记对我有好处,可我还是希望你认认真真的考虑,别后悔。”谢柳儿说:“你呀,想的太多。要不人家怎么会说代沟代沟的。”
  古长风拿出爽快的样子说:“那好,你说什么时候登记?”谢柳儿歪头一乐:“你真想结婚呀!那我可得考虑考虑。其实这样挺好。”
  古长风糊涂了,问:“你到底是想结婚还是不想结婚?”谢柳儿哈哈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结婚了?你呀,我们这样和结婚有区别吗?代沟。”
  古长风问:“没有区别吗?”
  不久,谢柳儿告诉古长风,说北京的一位男同学要来看她,问古长风是否愿意和他见面。古长风一直在努力跟上谢柳儿的思维,大度地说:“见不见面听你的。怎么,他追求过你?”谢柳儿说:“不但追求过,还帮助过。明白吗。”
  古长风说:“明白。他不是来抢你的吧?”谢柳儿笑了:“能不能抢走,我说的算。”
  和谢柳儿第一次同床时,古长风已经感觉到,性生活对谢柳儿并不陌生。虽然谢柳儿从未谈及这方面的经历,但说朋友经历时明显带有暗示的成分。她坦然,他们这一代大学生都不是性白丁。古长风不想问,也不希望她承认自己和某个男人有过性的交往。包括她的日本之行。模糊,是和小他近二十岁的谢柳儿之间的最佳状态。
  奇怪的是,那位男同学来了,既没到古嘉寄卖商行做客,也没到谢柳儿的家,谢柳儿呢,也没去宾馆见面,两个人一直在网上聊天。古长风是网盲,看见那个男同学的视频图像,问:“为什么不去宾馆见他?”谢柳儿说:“我们正在探讨问题。你希望我们见面吗?”古长风哑然。
  第二天,谢柳儿说:“老古,我同学明天下午走,中午你陪我请他吃顿饭。”古长风问:“我是什么身份?”谢柳儿说:“老公呗。”古长风说:“算了,给我留点老脸吧。”谢柳儿说:“我不怕,你怕是什么?”
  这是一顿很尴尬的告别宴。古长风明显感觉到,自己是谢柳儿的挡箭牌。她和那位男同学之间,话不多,味很淡,尽说些无聊的话题,不过,有一句话古长风听进去了,谢柳儿两次蹦出“我现在挺好,你不用挂念”,那位男同学两次都不由自主地瞅瞅古长风。
  临别,古长风让谢柳儿送那位男同学去机场,那位男同学断然拒绝。
  回来的路上,谢柳儿对古长风说:“他对我很失望。他这个人,毛病只有一个,太讲究公平。明白了?”
  古长风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谢柳儿低声说:“他想让我去北京。”古长风问:“为什么不去?”谢柳儿凝视古长风,说:“可能为了你吧。”
                        17
  府后街进入动迁摸底登记时,谢柳儿目瞪口呆。古长风在府后街竟然拥有大大小小九套房产,包括棚厦等附属房,总面积500多平米。按动迁政策,他将在府后街重建后拥有自己500多平米的门市房。
  古长风问:“怎么,一下子承受不了?”
  谢柳儿没吱声。和古长风同居以来,谢柳儿一直遵循少管生意不管钱的方针。对古长风以前没向她交待家底,她理解。不是夫妻么!
  很快,随动迁登记和签署合同进入实质性阶段,古长风的秘密终于被街坊邻里所知,成为爆炸性新闻。开发商为此开过多次会议,研究古长风的动迁安置事宜。因为古长风是整个府后街地区唯一一个拥有个人房产数量最多,且大多是门市房的人。他个人提出,既然府后街改造后变成金融大街,他的生意也归属于金融,他想要一处临街上下两层门市房,面积不少于五百平米,多多益善,他可以补交扩大面积款。
  马光听说后,失语半天。以前他曾怀疑,古长风从他手里借过多笔与典当生意无关的钱,还以为他资助了女儿或多养了几个女人,如谢柳儿开的车,他认定那是古长风给她买的。
  有人给古长风算了一笔账,全部九套房,总计投入不到六十万,而现行的动迁补偿标准,本地区门市房一平米补偿一万元,他可以获得近五百万,减去六十万,净利四百四十万。如果按盖好后的门市房最低出售价每平米两万二计算,五百米的价值就是一千一百万。也就是说,在不到十年时间里,仅府后街房产一项,古长风投入的六十万转瞬变成一千多万。那么就有人说了,古长风进监狱进的毫不冤枉。当然,说这话的多是那些过去的房主,也包括郭老三。
  但,不包括古月娟。
  从府后街大张旗鼓动迁开始,古月娟没有一点动静,这与她的品性及不相符。假若这个姐姐因心理不平衡,以弱者的姿态提个话头,哪怕没张嘴要什么,古长风也想给她二十万,让她改善一下居住条件,毕竟姐弟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白吃古家二十多年的饭。为什么总让人家讲究仁义呢?古长风想到这,也不能不再次记起那个小箱子。古月娟的静默,能不是心虚的一种表现吗?
  一天,在房产工作的小兄弟给古长风打电话,要他去办理府后街7号过户手续。古长风拍了一下脑袋,所有府后街属于他的房子,他都在第一时间办理了过户手续,唯有府后街7号被他忽略了,房主的名字还是古福堂。因为与古月娟存有芥蒂,导致他没能及时办理。现在不过户,就无法正常签署动迁及安置协议。小兄弟催促他,让他马上带房票和老人死亡证明以及老人子女房屋分割的公证书去办理过户手续。
  去古月娟家之前,古长风有些打怵,他怕听到古月娟风言风语或不配合。他甚至想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翻脸!或者威胁!他公开豢养的无赖,虽未动用过,但社会上对“放血”追债人的无赖性和不怕断胳膊断腿乃至豁出性命的精神,古月娟不会没听说过。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古月娟痛快地答应陪他去公证处和房产交易大厅。
  在公证处,公证员很随意地问:“老人没有遗嘱吗?”古月娟不自然地看了古长风一眼,说:“没有。”公证员问:“那你同意把老人的房子给你的弟弟?无偿的?”古月娟顿了几秒钟,又瞅了一眼古长风说:“同意。”
  公证员打好公证书,让古长风和古月娟签字。在两人签字的时候,公证员又随意说了一句:“府后街的厕所都值钱喽!你这姐姐,行!”
  古月娟一脸的寡淡。
  办完公证手续,古长风又开车拉上古月娟去房产交易大厅,途中,古长风问古月娟:“姐,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有个事一直想明确,爸去世时,真的没留下遗嘱吗?以爸的文化素养,他会留下遗嘱,他不会给我们姐弟留个矛盾的尾巴,他会公平地说说他的打算的。”其实古长风还想说,我没别的意思,现在我什么都不缺,只是不想在心里留下这个迷。他甚至还想说,他已打算再给她二十万,以回报古家对他的抚养。可话没来得及说,古月娟脸一拉:“你怎么不相信我呀!知道吗,我已经做的不错了。你不能现在得了便宜,还想在古家挖点什么。你要就想计较,那算了,以后我们不要再来往了。”接着,疯一般地吼道:“停车!我下车!”
  古长风一惊,急踩刹车。古月娟推开车门,愤愤下车,连车门都没关就走了。古长风怒不可歇的喊:“你回来!”
  古长风心潮起伏,他极力使自己平静后,才启动车,去了房产交易大厅。古长风对那位小兄弟说:“我姐姐身体不好,来不了,能办吗?”那位小兄弟说:“哥的事,哪有办不了的。”
  办理过程中,不经意间,古长风看到了府后街7号的产籍资料,在一份旧的表格中,房子户主写着张元浦。他一愣,这么熟悉!这是养父曾经提起过的名字。养父好像说过,这个人在解放前是府后街钱庄老板的儿子,那时古福堂在钱庄学徒,和老板的儿子张元浦处得不错。但养父从未说府后街7号就是张元浦的。古福堂只是说,1957年,张元浦先被打成右派,随即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狱,死在监狱里。张元浦的妻子不久也因病去世了。
  古长风恍然大悟,难道自己是张元浦的儿子?古长风再也坐不住了,过户手续尚未办完,驾车直接来到古月娟的家,开门见山地问:“我是不是张元浦的儿子?”古月娟像是中了弹,嘴唇喃喃,说不出话。
  古长风再次大声说:“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答复,是还是不是,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回答。”
  古月娟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呼:“是!是!是又怎么样?!”
  古长风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18
  通过寻访已经散落于各处的府后街老人,古长风终于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张元浦的儿子。张元浦的妻子因病于1958年11月去世,临死前,把古长风托付给张元浦的朋友古福堂,连同府后街7号。那时古长风年仅一岁。在一位老邻居家,古长风竟然拿到一张亲生母亲和那位邻家女人的合影。遗憾的是,那位邻家女人已不在世。
  古长风捏着母亲照片,面对谢柳儿声泪俱下:“我傻呀,多少年前就知道自己是古家抱养的,为什么从来没想去打听打听呢?我怎么这么傻呢!都说我这人精明,都精明进了监狱了,可在这个问题上我怎么就傻到了家呢!”古长风饭不吃,水不喝,最后竟傻傻地不言不语了,望着母亲照片久久发呆。
  次日,谢柳儿亲自来到古月娟的家,探听到了古长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墓地就在古福堂坟的旁边。谢柳儿陪古长风到了墓地,古长风痛心地摇头,他给古福堂上过坟,却从未注意张元浦的墓碑。古长风对谢柳儿说:“古月娟有这份心,为什么要在破房子上遮遮掩掩呢?”
  一场意外的疾风骤雨,把古长风原本不算沧桑的脸,冲刷出明暗不均的棱角。谢柳儿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的阴冷。看似平静的古长风,令谢柳儿的内心深处,涌出莫名的巨浪。从得知古长风有预谋地采取各种手段获取府后街五多百平米的房产,谢柳儿佩服他有经济头脑的同时,也生出不安。尤其听到府后街原房主们对古长风的奸诈大肆舆论,迫使她重新审视古长风了。
  和开发商签完安置协议后,谢柳儿提醒古长风:“老古,树大招风,收着点吧。”协议中,古长风所有要求,以不同的方式得到了满足。未来古嘉寄卖商行的位置,为金融大街中心地带工行大厦的裙楼,堪称优中之优。把这个位置分给古长风,曾遭到多家金融机构向开发商和政府有关部门声讨。这一过程谢柳儿全程参与,其中的猫腻,钱与权的交易,私利的角逐,几乎布满每一个环节,令涉世不深的谢柳儿触目惊心和不寒而栗。她一直不想介入古长风的业务,又担心古长风哪一天不慎翻船。古长风“智者借力而行”的思想,导出了像马光和季卫良一类的人物,如果把他们用线连起来,谢柳儿的脑海里形成一道肮脏的利益链。
  古长风说:“柳儿,无论是官场还是生意场,进去了,出来很难,以后要靠命运安排。总往坏处想,你什么也干不了。”
  几天后,谢柳儿突然对古长风说:“老古,我想参与你的业务,想改变你的一些思想和做法,你不会和我翻脸吧?”古长风一愣:“我一直把你看作是我的妻子,咱们有事商量办,有什么翻脸不翻脸的。”
  谢柳儿说:“我不是你的妻子。我比你小很多,我们俩的思想很难融合。这么多年我不介入你的生意,就是为了避免矛盾。你可能忘了,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能小鸟依人地生活在你身边,是需要修炼的。我可能修炼失败了,因为我想管你了。”
  古长风承认,在他的思想里,面前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大学毕业生的概念已经淡化,她已经成为他身边的一个关心他的女人。一个小女人而已。他原以为和谢柳儿这样的女孩同居,最起码要满足她物质上需求,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起码要把那六万七千二还给她。然而谢柳儿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欲望。谢柳儿的介入,像一把匕首,刺向他的心脏,令他警醒,难道谢柳儿开窍了,要向物质伸手了?他问:“你怎么个管法?”
  谢柳儿毫不掩饰地说:“全方位介入。”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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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后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金融大街取而代之。多家银行和证券公司、黄金交易所、拍卖行等金融机构分别占据了金融大街的中心位置。古嘉寄卖商行,正式更名古嘉典当行,位居于工行大厦左裙楼,与右裙楼的拍卖行遥相呼应。
  古嘉典当行大门两旁,贴出一副超大对联:为顾客解困开方便之门,守诚信经营谋合法之财。在媒体发布的金融商贸区联袂广告宣传中,古长风的名字继十七年前因挪用公款被判刑,再次出现在报纸、广播和电视荧屏上。
  谢柳儿瞅瞅电视里的古长风,再看看身边的古长风,笑问:“是你吗?”古长风反问:“什么意思?”谢柳儿摆头,不作进一步回答。
  古嘉典当行搬迁新址重新开业前,谢柳儿已经正式介入业务。在她的建议下,招聘了十名具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员工。为了减轻古长风工作压力,谢柳儿自荐出任营业部经理,并再次对古长风说:“既然同意我介入业务,你可别后悔。后悔是小狗。”古长风说:“哎呀,你比我还婆婆妈妈。”
  其实,古长风对谢柳儿的“全方位介入”,颇有顾虑。难说介入的目的不是为了揽权。他猜测,下一步,谢柳儿一定会正式提出和他结婚,也一定会盯住钱。当然,对付这种假如,古长风自信有能力。
  新址正式启用前,谢柳儿建议给每位员工买一套藏蓝色西装和白衬衫。古长风不假思索,同意。换装后的第二天,坐在办公室里的古长风忽听楼下传来员工们集体咏唱《感恩的心》,这让他产生滑稽感。感恩?感恩我吗?我感恩谁呢?古长风把谢柳儿叫到办公室说:“我反对形式主义,再不要唱了。我听了不舒服,好像有点个人崇拜。”谢柳儿笑了:“自作多情。感恩谁并没有指向,我想通过形式达到员工自我修养的境界,对个人保持良好心态有好处。”
  古长风妥协。
  然而,谢柳儿上任不到两个月,马光突然提出退股,只给出一个理由:手头缺少资金。古长风大惑不解。
  谢柳儿分析了马光退股的原因。一是典当业务的私密性,迫使整个经营管理很难严格按照股份制企业操作,真实的收益留给他人太多的想象空间,并举例说,她那台别克,少说减少收益两万或更多。二是古长风收购府后街房产,没算在古嘉经营范围内,马光不会没有想法;三是她作为古长风的同居女人,介入经营管理,导致马光心理失衡。
  古长风虽然不完全赞成谢柳儿的分析,但对谢柳儿的条理思维刮目相看。古长风说:“按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我们不是招聘了财务专职人员了吗。”谢柳儿说:“那是我招聘的,他会相信我吗?”
  古长风摇头。他认为他和马光之间没有信任危机。古嘉搬入新址后,古长风主动找他清了一回账,马光当初的十万元,除去每年分红,账上累计股本增至80万。以后每次向他借款,还款利息都超过百分之十,最高时达到百分之二十五。古长风说:“马光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不久,谢柳儿正式提出辞职:“新员工已步入正轨,我辞职。”古长风问:“为什么?你辞哪门的职呀!”谢柳儿说:“你和我的关系,虽然不是夫妻,在外人眼里,比夫妻关系还危险。工作上,会导致许多漏洞不会被发觉,抑制了员工的表达和表现欲望,积极性也不会被调动起来。”古长风问:“你干什么,这一摊子扔给谁?”谢柳儿说:“我不是偷懒,我当全职太太吧,照顾你和家。至于人选,咱这里有几个大学毕业生,他们都可以。”
  古长风盯着谢柳儿,好像在努力读懂她。谢柳儿笑了:“看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古嘉现在是全市最大的典当行,一个企业要长足发展,就要让员工有承担意识。我在这,别人就无法担当。走上正轨的典当行,要与时俱进,歪道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必须调整人员的知识结构。以后,股票、债券、艺术品都将成为典当标的物,又要和拍卖行、银行、法院、公证处等方方面面的关系打交道,你不培养专业人才,光靠你自己怎么行?”
  古长风叹道:“哎呀,你哪来的这些词儿呀!还一套一套的。”谢柳儿说:“你忘了,我的专业是市场经济。”
  谢柳儿退出经营活动后,马光果然不再提出退股要求,而是要安排一个人进入财务管理。古长风没有反对,但对马光的不信任倍感伤心,心里自然沉淀了不悦的污垢。谁知两个月后,马光再次提出退股,并首次挑明,不是不信任古长风,他介绍来的财务人员,利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消除他留在古嘉的痕迹。马光说:“大哥,别怪老弟。我退出来,对你未必不是好事。”
  古长风预感,马光可能要出事。
  警钟敲响,古长风加紧收敛所有不正规的业务,导致古嘉典当行经营活动十分冷清。有一天,古长风突然冒出一句:“柳儿,我们分开吧。”谢柳儿一惊:“什么理由?”
  古长风说:“没有理由。我可以把财产分给你一部分。”谢柳儿说:“我不是你的妻子,凭什么给我家产?”古长风说:“你考虑考虑。”谢柳儿坚决地说:“我不考虑!”
  显然,谢柳儿并不清楚古长风的预感,把“分开”当作一句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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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2010年的春节要到了。
  马光退股后,和古长风之间的关系并没中断。虽然结清了股本,古长风目前还欠马光110万。这110万,是三个月前,一家地产商因资金短缺,抵押十套空房,从古长风这里贷了二百万急用,古长风又因手头现金不够,才从马光那里借了110万。
  现在,古长风收回了资金,找到马光准备还钱。马光说:“现在不能还,我得想想把钱打入哪个账号,才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古长风已经得知,马光利用关系和伪造的协议,挪用的是一笔低息专项资金。他还听说,上级监察部门要派人对这笔专项基金进行审计。贷款单位不是古嘉典当行,此款却用在古嘉典当行,必然牵扯到自己。于是,古长风果断地将这110万打入马光的账号。
  还钱本来是一件好事,可马光找到古长风说:“大哥,你这不是害我吗。我还没想出万全之策,还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单位,钱入了我账户,我能说清楚吗?你清净了,我还没想出逃脱的法子呢?”古长风说:“银行内部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及时还你钱,是你处理危机的前提。如果需要钱打点,你尽管说。”马光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不缺钱,缺的是现在我不知把打点的钱给谁?当初经办人,从信贷科到行长,突然大换血,我现在去还,或者去打点,等于自找麻烦。我在等时机,找个突破口。”古长风提示他:“不行让季卫良出出头。”马光摇头说:“他已无能为力了。”古长风一惊。马光说:“明哲保身,可能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吧。再说吧。”
  马光走后,谢柳儿问:“你为什么不等他两天?”古长风得意地说:“一天都不能等,多等一天,我们就多一分危险。我已经看出,短时间内,他找不到替代的单位。我在银行干过,他当初贷款时,用的是假名头,没傻子在这个时候替他冒认这笔钱。”
  谢柳儿说:“你这叫过河拆桥吧?”古长风说:“还钱是硬道理。他一旦出事了,我可以承认借过他的钱,但还了。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假如没还,那性质可能就变了,弄我个共同骗贷罪,我可就完蛋了。”
  谢柳儿恍然明白了。她不得不承认古长风的确精明,但对古长风如此不顾及友情和明哲保身的行为颇有微词。她说:“老古呀,尽管我们躲过了,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这种冒险的事,以后真的不能再干了。”
  古长风问:“你怕了?”
  谢柳儿说:“我无所谓怕不怕。我在为你着想。”
  古长风说:“好了,我们暂时不管这些了,好好准备过年。你总想旅游,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陪你!”
  谢柳儿说:“那好,我在网上订票了,咱们去三亚。”
  腊月二十九,古长风在街上偶然发现一个像小鸽的女孩,为慎重起见,他把车开到女孩的前方,等待女孩走过来。当他确认这个女孩就是小鸽时,心脏砰然加大了跳的力度,甚至有些慌神。他想拦住小鸽,可又缺乏勇气。他跟在小鸽身后,一直目送她走进姥姥家。古长风沮丧地调转车头,直接回了自己的家。
  古长风的新家坐落在古嘉典当行后面的小区里。谢柳儿正在家里准备行装,他告诉古长风,去三亚的飞机票是正月初一的夜航班次。古长风嗯了一声。谢柳儿觉得奇怪,问:“怎么,你不高兴?”古长风说:“没事,不舒服,回来躺一会儿。”
  躺在床上的古长风,心潮起伏,他实在不理解,女儿小鸽为什么不来认他这个亲爸爸。她可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呀,现在应该有了工作,也就是说,她应该成熟和有主见了,难道会这样无情?
  年三十晚上,谢柳儿和古长风在饭店吃了年夜饭后,很快回到家。谢柳儿对沉默寡言的古长风说:“你有什么心事?不打算去三亚了?”无奈,古长风说出见到了女儿小鸽。谢柳儿说:“那你去看看她呀!”古长风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呢?”谢柳儿推测说:“是不是听说你找了个小女人,心理别扭,不想见我?”古长风不语。谢柳儿说:“你主动去看看她吧。”
  初一早晨,古长风最终决定,见见小鸽。即便小鸽像她妈妈所说承受不了刺激,那也得见,就算刺激了,也无所谓。我终究是他爸爸呀!然而,到了小鸽姥姥家才得知,小鸽早晨已乘火车离开了。据她姥姥说,小鸽去了成都男朋友家。古长风问小鸽姥姥:“难道小鸽没有问问我的情况吗?”小鸽姥姥说:“她没有问,一句也没问,她连街都不想逛。她怕碰见你。”
  古长风返回家中,对谢柳儿说:“小鸽已经走了。柳儿,抱歉,我不想去三亚了。”谢柳儿问:“为什么?”古长风说:“还用问吗?我没心情!你去吧,我想清静清静。”
  ”谢柳儿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那我走了。”说完,提起自己的拉杆箱,毅然走了出去。古长风猛地坐了起来。但他没有喊住谢柳儿。
  第二天,古长风就后悔了。他给谢柳儿挂手机,关机。他又给谢柳儿发短信,说他要去三亚陪她,要她告诉所住酒店的名字。一连三天,古长风挂了无数次,全部关机。
  古长风傻了。
                        21
  熬到正月初七上班,古长风得到一个似乎并不意外的消息,马光被捕了。
  古长风审视自己出狱十年来的奋斗经历,拥有千万资产如同神话般。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是采取什么手段获得的,都经不起法律追究,再给个七年徒刑也不过。好在如今的法律总有纰漏之处,法不责众,凭的是点气。年前还清马光的钱,再一次证明自己的英明果断。
  小小的得意感仅仅是一瞬间的。就在他期待谢柳儿按期回来时,谢柳儿发来短信:“小鸽最近可能要结婚,电话是135XXXXXXXX。”古长风惊奇万分,她是如何得知小鸽消息的?他马上把电话打给谢柳儿。谢柳儿还是关机。古长风确认,这是谢柳儿和他玩小孩子的游戏。古长风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也放晴了。他马上给她发了短信:“谢谢,开心玩,明天我给你卡上打两万。马光被铺了,非常抱歉,我不能去三亚陪你了。”
  古长风不敢贸然给小鸽打电话,就打给了李佩。李佩证实了谢柳儿的信息,并告诉他,她前几天接待了一个叫谢柳儿的年轻姑娘。李佩笑道:“挺不错的女孩。你珍惜吧。”古长风恍然大悟。李佩这次挺坦白,说:“小鸽大了,出窝了,至于她是不是希望你参加婚礼,由她来决定。你要去,老胡就不去了,我到时看情况。你要不去,我就和老胡去。”古长风很不是滋味地说:“那我征求小鸽的意见吧。”
  “是小鸽吗?”古长风把电话打过去后,对方没有反应。
  “我是古长风。你爸爸。”对方还是没反应。
  “爸爸很想你。”
  电话里传来似泣又似咀嚼的声音。
  古长风说:“你听我说,爸爸曾经去过你们学校,找过你。爸爸年龄大了,很想你。听说你要结婚了,爸想征求你的意见,欢不欢迎爸爸参加你的婚礼。爸爸亏欠你的太多,补偿谈不上,在你新婚的时候,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你在听我说话吗?”
  还是没有反应。
  古长风停顿一会儿又说:“你可能恨爸爸,爸爸不怪你。爸爸这一生,不希望再留下遗憾了。如果你有为难处,也不要紧,希望你给爸爸一个见面的机会,时间地点由你来选。说话呀。”
  “我……”终于传来小鸽的声音。
  “你说。”古长风催促道。小鸽的哽咽真晰传来。古长风一下子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音,喊道:“小鸽,爸爸对不起你呀!”接着放声大哭,甚至不能自制。
  一分钟后,小鸽说:“你别哭了。我和男朋友没提到过你,所以……”古长风停止了哭泣,问:“他不知道你妈和我离婚?”小鸽“嗯”了一声:“他不知道我还有你这个爸爸。”古长风哑然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鸽说:“你说我怎么办?”
  古长风声音沙哑地说:“那你安排个时间,我们见一面?”小鸽想了想说:“现在不行。我也不想让我妈来参加婚礼了。”古长风问:“你和你妈说了?”小鸽说:“还没有。”古长风说:“家里不去人好吗?”小鸽说:“无所谓。我现在心情很乱。我不希望家里的这些事情让我男朋友知道,我现在对他说了,可能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着,小鸽突然又哭出了声音,随后通话中断。
  古长风愣了片刻。小鸽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和男朋友的关系也不像好到哪里去,甚至对男朋友有些畏。孩子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古长风万分自责。他给小鸽发去一条短信:“爸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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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柳儿能亲自去见李佩,完全出乎古长风的预料。可一周过去了,再也没有谢柳儿任何消息。
  马光的消息却渐渐传出。马光骗贷不是他的主要罪状,收受贿赂,倒卖大量外汇以及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才是他的主要罪状。收受贿赂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一般都会落到政府官员身上,一个小银行的助理行长,竟然累计金额超过两千万。古长风咋舌不已。
  半个月过去了,不但没有谢柳儿的消息,连小鸽也没丝毫动静。
  古长风不在状态了,整日行尸走肉般。就在古长风几乎要崩溃的时候,谢柳儿终于打来电话:“我回来了。”古长风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玩的开心吗?钱不够了吧?”谢柳儿说:“我真的回来了。”
  古长风清清嗓子说:“我已经开不起玩笑了。”谢柳儿说:“我真的回来了。你过来一下,我在雅园二楼包间。”
  谢柳儿时常会给古长风耍些小把戏。不过像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古长风看看墙上古香古色的老爷钟,时间正好是5点30分。谢柳儿平日虽然娇乖,古长风严守时间的工作习惯她从不破坏。古长风苦笑,心想,这丫头真敢开玩笑,险些要了我的命!
  古长风走进雅园餐厅,见谢柳儿独自一人坐在包间里,本想先开句玩笑,却发现她的表情多少流露出尴尬。古长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笑笑。谢柳儿没做铺垫,直接说:“我想好了,我们分手吧。”
  古长风说:“开什么玩笑。”谢柳儿说:“不是开玩笑。不然我能这样请你吃饭吗。对不起。我就不回家了。我的东西,你给我收拾一下,我明天派人去取。不要钱,不要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你自己以后多保重吧。”
  古长风问:“为什么?理由?”谢柳儿说:“不要问为什么。没有理由。”
  古长风问:“因为见了李佩?”谢柳儿说:“决定见李佩前,我已经决定和你分手了。我见李佩,就是想替你沟通,缓和你和女儿的关系。我对李佩说,这对老古很重要。我想,这是我的一份责任。最后的责任和心愿。”
  古长风确定,谢柳儿的离去不是开玩笑。谢柳儿不想说,你是逼不出来的。比如她为什么去日本,比如她和那个北京男同学的关系,比如她从不谈自己的母亲。你不说,我不问,这是他们保持多年关系的法宝。再看谢柳儿,眼闪泪光。古长风问:“受委屈了?”谢柳儿摇头:“不。我突然离去,你不要生我的气。”
  古长风只好继续保持老男人的胸怀,放弃了劝说,也不再强迫她说明理由。人家不要你任何东西,和你过了三四年,还要什么理由!尊重她的选择,也是自己唯一的选择。古长风努力掩饰自己的失落,点头说:“我想,你有你的打算,我不强求你。”
  两人走出餐厅,站在红色别克前。古长风把车钥匙递给谢柳儿,谢柳儿接过钥匙,说:“谢谢。我有事,先走了。拜拜。”
  古长风继续行尸走肉。走上金融大街,竟然犯了迷糊,转了两个来回,找不到自己家了。他疑似自己喝高了,杵在路旁。高楼,高楼,无数个透着亮光的窗户,像天上的星星。他问路人:“府后街在哪里?”那人摇头:“哪还有府后街!”他又问:“这是什么街?”那人说:“金融大街。”他拍了自己的头,沮丧地长叹一声,找回了一时失去的意识。他看到了自己的家。
  陌生感从这一刻起肆无忌惮地泛滥。街陌生,电梯陌生,家里更陌生。
  谢柳儿真的飘走了?古长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管当初他预料到他们的同居不会长久,为有朝一日分手做了充沛的准备,甚至为谢柳儿的离去备好了百万红包。然而,谢柳儿如此轻轻地离去,古长风就不能不替她沉痛了。但他还是不信她真的就这样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往谢柳儿的银行卡上打入一百万。是想送她一百万还是想通过这一百万将她拉回来,他也说不清。他想,总应听到一个更加明晰的回声。
  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所期待的回声。
  一天,古长风继续陷入行尸走肉状态时,谢柳儿一身新装出现在他的面前。古长风大喜过望,竟然一时说不出话。谢柳儿嘻嘻地说:“谢谢你那一百万。不过,我不能要。来之前,我已经打回你的卡了。我要走了,正式和你告别。还问理由吗?”古长风傻傻地摇头。谢柳儿说:“我决定去北京。那面,应该有我真正的事业。不告诉你吧,我不忍心,怕你胡思乱想。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的生活,我已经越来越不习惯了。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认识你,使我度过一段安逸和反思的生活。”
  古长风大度地说:“分开,在我预料当中,理由也不出乎预料。”谢柳儿开玩笑说:“一旦我失败了,再来找你典当时,再把那一百万给我吧。”
  古长风苦笑摇头:“你不会失败了。”
                       23
  谢柳儿真的飘走了。古长风再次进入了漂浮状态。
  两个月后,马光案开庭。马光一审被判死缓。
  古长风虽然坐在旁听席上,人还在漂浮。等法警把马光押出法庭,古长风和当年的小马一样,久久凝视马光。但,他没有像当年小马那样脸色悲伤或向马光挥手。
  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马光呀!我说过我不要钱!我要你!你给我回来!”
  古长风痴呆呆循声望去,神经质地笑出了声,喃喃自语:“不要钱,不要钱,不要钱……”
  古长风飘回古嘉典当行,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到了吃午饭时间,也没出来。孔小末敲门,见屋里没反应,警觉地推门而入。古长风倚在沙发上,目光散乱。孔小末轻声说:“古经理,吃饭了。”古长风摆摆手:“把门关上,来人找我就说我不在。我歇一会。”
  半个小时后,古长风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动作迅速地走出办公室,直接进了电梯,把楼层定在34层。到了34层,刚迈出电梯,一位保安热情地对古长风说:“古经理,你怎么上来啦?”古长风说:“透透风。”
  这座金融大厦目前是金融大街最高的楼,往上再步行一层,就可以登上楼顶。作为大厦业主之一——古嘉典当行老板古长风,曾因好奇上过楼顶看风景。所以,保安对古长风上来,并不觉得奇怪。
  楼顶风大,古长风把身子斜倚在航空避险灯的钢架上,从兜里掏出烟,点燃,边抽边向下张望。第一个念头是想再寻找一下府后街7号的位置,却难以确定。眼下已经找不到府后街的痕迹了。一切都是新的,新的令他眼花缭乱。他将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抛向空中,紧接着,又突然直起身子伸出双手好像要去抓住那个飞舞的烟头……非常遗憾,他的身体竟然没能跃起,仿佛被胶死死粘住。他下意识低头,发现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孔小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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