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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国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11-01-15

                         1
  我是个坏孩子,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否认我是个坏孩子。坏孩子所能做的一切坏事我都做过,比如小偷小摸,我平生偷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块糖果,是包装纸上写着三个醒目大字“小人稣”的那种酥糖……
  为了能成功偷到这块糖,我于一个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兴趣的情节之前潜入这个情节的背景之中,也就是在我爸还没有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我率先躲了进去。所谓我爸的房间也就是我爸我妈的房间,是我家两间平房中的一间,这间房子靠阳面窗子的一侧是通炕,炕上铺着竹制的炕席,炕头是空着的,炕梢一侧摆有一米高的炕琴,也就是北方家庭专摆在炕上的那种矮柜子,炕琴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被子,外面罩着一层床单。有了这层床单,房间就显得相当整齐了。我翻窗而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脖子,我顾不得痛,赶紧把窗子按原样关严,再赶紧拆开摞好的被垛,在最底层用摞起的枕头设置了一个空洞,空洞的上方照样摆放叠好的被子,然后罩上床单,我再掀开床单的一角小小心心钻进空洞。床单一角被放下时,我便潜伏得天衣无缝了。
  空洞是个比黑天还黑的世界,但只要我的手稍稍动一动,刺眼的阳光便会挤进来,使空洞变得和外面一样亮。潜伏是需要耐性的,有时需要熬上一两个小时,有时甚至需要半天时间。我的耐性练习便是从这第一次偷糖开始的,我从心焦气躁到平心静气,的确是文火炖肉般慢慢熬出来的。后来我已静如处子,做任何事情均能平静得像一只等待食物自己送上口来的章鱼或蜘蛛。
  开锁声令我精神一振,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努力克制自己没掀眼前的床单。我不用看也知道我爸进来时的样子,这个时候他的样子是慌乱的,他东张西望,开门或关门的手出现了无法控制的抖动。紧跟着我爸进来的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和我妈年龄相仿,长得却比我妈难看得多,我不用看依然知道她是什么表情,这个时候的她样子和我爸一样是慌乱的,她也东张西望,只是手没有像我爸那样抖动。
  我当然认识这个胖女人,她是泰山妈,也就是我的同学赵泰山的妈。泰山和我一样当时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那是一个长着一双亮眼的能给别人带来一种无形压力的家伙,多少年来,我一直认为有些人的长相对别人是具有威慑力的,这与强壮或凶恶或彪悍无关。泰山妈长相阴柔,她不像泰山那样能给人带来压力,看着她的脸你会觉得世界很松弛,一切都像她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似的是无所谓的。只是她的穿戴有些古怪,这种怪不好形容,既不是时髦,也不是古板,它只是一种另类,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她穿的衣服不是街上其他女人穿的那种或蓝或黑或灰或绿的制服,她的衣服虽也颜色偏暗,但却永远与众不同,同样的颜色因为款式的区别而使她在人群中凸显出来。如果说不合群是一种美,那么她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说不合群是一种丑,那么她就是一个丑陋的女人。
  房门被关上后,炕上会响起一些杂乱的声音,因为是夏天,上了炕我爸并不会去招惹已经与我融为一体的被子,他和泰山妈所弄出的声响也并不比窗外不远处的大街上断断续续传来的汽车声更令我心动。当然,不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把床单弄开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从这个能使一切变得又薄又扁的缝隙里看古怪的泰山妈与我爸做一些更古怪的动作,刺激远没有后来的回忆更强烈。我心烦意乱,很快便松开手,让那道裂缝闭合,这样我就能安静地想一些事情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妈,我不用看也知道我妈此时就坐在我家院门口的那只小板凳上织着一件毛衣。那是一件几乎永远无法织完的毛衣,从去年的夏天,到这一年的夏天,这件毛衣被我妈织得有条不紊,竣工遥遥无期。我妈没有工作,我知道我妈的工作是因为我爸的原因而丢掉的,没了工作的我妈白天无事可做便会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织毛衣。我爸和泰山妈进得屋来肯定是要经过我妈眼前的,我妈不迎合也不排斥,她临危不乱地端坐在那里就像对待路过的陌生人,连头也不抬一下。倒是泰山妈此时脸上会红一红,看她此时的表情就像看她的衣服,会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我又想到了我爸,我爸曾是一家机械厂的钳工,那家机械厂流水作业,我爸的工作其实简单而又单调,不过是每天站在一台摇臂钻床前给每一个经他手过的工件钻上一个眼儿。钻床上卡有一只粗壮的几乎和成人阴茎一般粗细的钻头,钻头钻在工件上时铁屑和润滑液会一起飞溅起来,总能令我想起乘风破浪这个词。我爸是因为什么丢的工作我弄不懂,只知道我爸丢了工作后我妈也相继丢了工作,失去生活来源的家一下子跌入深谷,暗无天日的生活就这样降临了。
  我还想到了泰山和他妈,泰山妈也在我爸曾经做钳工的那家机械厂上班,她是厂卫生所的医生,上班时穿并不古怪的白大褂,下班后才会穿那些与众不同的衣服。据我爸讲,厂里的书记曾批评她的穿戴有资产阶级情调,她不服,和书记吵了架,书记就三番五次找茬儿整治她。有一天,她的丈夫,也就是泰山爸拄着一根铁制的拐杖闯进厂子,在很多双惊愕的眼睛里闯进书记室,片刻,书记惨叫着逃出来,泰山爸一路追打,全厂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他。这件事发生后,书记便再不敢找泰山妈的麻烦了。
  泰山妈在厂里是个没有人敢招惹的特殊职工,泰山和他妈一样在学校里也是个没有人敢招惹的特殊的学生。泰山的长相偏向他妈,是属于柔性的,他脸部线条柔软圆润,五官端正,眼睛大而亮,却透着几乎是女性才有的秀气。但不知为什么,一想他的那双眼睛幽幽地看着我,我的心里就忍不住发虚,就总觉得他的目光能穿透我的皮肤深入骨髓。有的时候我也不禁问自己,就凭他那嫩萝卜似的长相,我怕他什么呀?
  床单外的声音到达一种极致时,便是我该出击的时候了。我每次都能准确地捕捉到这个时刻,这是我万无一失的关键。我的手从靠墙处伸出床单,立即便会触到挂在被垛旁衣服勾上的泰山妈的那件衣服,衣服颜色是普通的藏蓝,却因为是束腰西服领而显得另类,当然这不是我所关心的,我的注意力全在衣服兜,我的手一摸进兜,立马便有了令我欢快的触觉,糖块们不出所料地拥抱了我的手,我的手在酥软的感觉中陶醉片刻,然后捏住一只糖,迅速缩回被单里。
  接下来便是按捺住气球里的气体般的激情,以免因气体太满而爆裂。这是考验耐性的最重要的阶段,经得住考验事情就成功了。事实上我每一次都经住了考验,当我爸和泰山妈离开房间时,我才会钻出被垛,麻利地把被垛恢复原样,然后推开窗,四下望望,在确认无人瞧见之后跳出窗子,吧嗒吧嗒地逃向通往学校的那条马路。

                         2
  邱老师是个好看的女教师,五官、皮肤、身材都好看,直到今日我仍然认为她当年是个好看的姑娘。
  邱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台下是一颗颗参差不齐的小脑袋。邱老师是这所小学五年一班的班主任,我是五年一班的学生,我溜进教室时已经是上午第三节课了,前两节课我没上,邱老师居然没有批评我。邱老师讲的是语文课,讲的内容是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走脑,我想身边许多同学和我一样也没有走脑,有的虽然圆睁着眼睛盯着邱老师,但仔细看那眼神却是直直的走了神,谁也说不准他此时想的是什么。
  座位上的缺席者已近五分之一,这是那个时代的学校里特有的风景,也是我第三节课才来上学也没挨批评的原因。我盯着好看的邱老师看了一会儿,眼神便滑向窗外,外面的阳光正酷,我的眼前白亮亮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我不得不多次调整角度,侧着脸,这样才看见了校园里的一些熟悉的景致。花紫斑驳的院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写有那个时代最前卫口号的标语,院墙前面的一溜单杠上吊着几个晃晃悠悠的男孩,在亮的发白的阳光里很像几件晾晒的衣服,那几只忽高忽低的脚如同水滴。靠院门的那棵著名的大槐树下有两个大人的影子,一根弯折的却又没有断开的满是绿叶的树枝挡住了两个人的脸,但从体型看得出这是一男一女,我好像看见男的一只手搭在女的屁股上,女的身体像那根弯下来的树枝似的瑟瑟发抖。
  这种抖动显然并不能过多地吸引我,我的视线顺其自然地跃过院墙,投放到院外的那条马路上去。那条马路叫东街,曾是这座城市的繁华之地,曾有各种各样的商号和川流不息的行人,只是此时东街萧条了,商号关了一多半,只剩下一些起着时髦名字的,诸如“红卫”、“东方红”“东风”之类的饭店和商店仍然在营业。这条马路上时常会走出一队队游行队伍,他们打着红旗,喊着口号,脚步像火车轮子一样会发出隆隆的声响,我总觉得这种队伍要比那些杂乱无章的逛街者更有意思。其实,我的视线是翻不过院墙的,我没有透视眼这种特异功能,但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猜到东街上的一切,我甚至还能闻到游行队伍高举的标语牌上墨迹未干的香味。
  香味令我稍稍调整了一下视线,这样,我的视线便有三分之二落在了同桌女孩的脸上。她的扁而长的脸,以及脸上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和丰厚的嘴唇便夸张地阻碍了我的视线。我当时从没判断过她的美丑,我只知道其他同学大都称她为黑美人,她的皮肤黝黑,脸是油光光的那种黑,接近于现在被日光浴故意晒成的那种巧克力色。她的长相和肤色我都不会过多关注,我看她的脸不过是想强化一下我的嗅觉,因为我只要集中注意力,总能从她的身上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
  这是一种香皂的味道,是那种含有薰衣草香味的香皂的味道,这种味道会令我很舒服。我收回视线,做深呼吸,全身放松,香味由鼻腔进入口腔,开始在舌苔上泛滥,这使我忍无可忍地想起了兜中的那块小人稣糖。我的手迅速作出反应,摸出那块糖,剥掉糖纸,趁人不注意时将糖塞进嘴里,然后把糖纸在手心里一揉,塞回衣兜。
  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口中的香味以不可遏制的态势开始从嘴边泄露,弥漫,我的周身很快充满了这种香味。这种香味至少诱惑了我身边七八个同学,他们都瞪大眼睛,使劲地翕动鼻翼,像狗一样狂嗅。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工作,同桌的女孩最先完成了这项工作,她突然举起了一只手。
  谭小萍,你有什么事?邱老师问。
  同桌的女孩大名叫谭小萍,但我们同学几乎没有人叫她谭小萍,都叫她地拉那。这是一个褒义的外号,她接受这个外号就像接受了一个很光荣的称号,每当有人喊她地拉那,她的回答都相当地爽快。当然老师还是叫她谭小萍的。
  王宝明在吃糖。地拉那说。
  邱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鞋跟敲击水泥地面咔咔响地走向我,她的眼睛和教室里所有的眼睛一起都紧紧地盯住我,或者说紧紧地盯住我的嘴。我并没有害怕,我只是觉得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盯住我,这有点小题大做,我甚至还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把你的嘴张开。邱老师说。
  我张开嘴,酥糖已经被我嚼化了,但舌头上依然残存着一些浆渣,一股没有散尽的浓郁香味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上课时间吃糖是违反学校纪律的,但那个时代还有谁会在乎纪律呢?邱老师显然也不会在乎违反纪律,她只是把问题引深了,抓住某个端倪,一挖到底。
  你父母都没工作,你的两块钱学费都办了免除手续,你们家吃饭都成了问题,怎么会有钱买糖吃?邱老师问。
  这是一个浅显的却又是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一屋子的目光都好奇地深刻起来,连我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思考起来。
  第四节课邱老师没有讲课,而是把这节课变成了一个问题分析会,同一个问题被一张张不同的嘴提出来,像一把把不同的刀子戳向我。我一言不发,我不是消极抵抗,而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叫赵泰山的男同学站起来,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果,说,邱老师,王宝明一定是偷了我的糖。
  邱老师要过泰山手里的糖果,然后又走近我,伸出另一只手摸我的衣服口袋。我本能地躲了一下,但还是没能阻止那只手伸进我的口袋,我觉得浑身发痒,像被人挠了痒痒,龇牙咧嘴好像是在笑。邱老师从我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糖纸,展开,居然和泰山的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被确认为小偷了。

                         3
  坏孩子所能做的一切坏事我都做过,比如打架。
  放学路上,也就是在繁华的东街,我小跑着追上女孩子地拉那,气呼呼往她的前面一站,像截树桩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地拉那,你是个告密者。我说。
  地拉那把原本用右肩背着的书包换到左肩,然后用左手揉了揉右肩膀,歪着头说,你想怎么样?我注意到地拉那并没有害怕的意思,她的眼睛里飞快掠过一丝慌乱,这丝慌乱仅像一种必要的点缀,有些做作也有些妖艳。
  我想报复。我说。
  话音未落,她的脸上已经挨了我一巴掌,掌心落在她脸上的一霎那我愣了一下,我发现她也愣了一下,然后她伸手捂住了挨打的右脸颊,左肩上的书包顺势滑下,卡在了她左臂弯处。我本想再打,但我看见有泪水慢镜头一样缓缓地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时,我的手就停在了半空,我知道我心软了,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练成铁石心肠。
  地拉那身后传来的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见一群男孩子像爆开的水管露出的水一般流淌过来,倏忽间就到了跟前。最前面的是泰山,他的那双好看的眼睛瞪得已经不好看了,比牛眼还不好看。我本能地放下悬在空中的手臂,却没有逃跑,我甚至很平静地等着这帮孩子涌到跟前,水般漫过我,他们的拳脚的确像水弄了我一身一脸,我没有抵抗,徒劳无益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蹲下身,双手抱头,采用了一个最佳的防御姿势。
  水很快用光了,他们不是大海,他们不过是一些盆盆罐罐。等他们走开,我才慢慢站起来,我的嘴里有些咸,用手摸一下一看,满手都是模糊杂乱的殷红色。
  他们走出有十几米了,泰山突然回头过来,对我也是对其他孩子说,臭着他。
  对,臭着他!其他孩子一齐说。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五年一班的孩子们居然没有一个再理睬我。臭着他,是对一个孩子最高规格的惩治,有权力提议臭着一个人的大都是些在班级里有着特殊地位的孩子,他们通常不是班干部,而是男孩子和女孩子都认可的带头大哥似的孩子,我们都管这样的孩子叫大头子,有时候也叫国王。每个学校都有个大国王,每个班级则有个小国王,不管是大国王还是小国王,都是身经百战打出来的,个个都是名不虚传的英雄人物。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娱乐方式相当有限,打架其实是最受男孩子欢迎的娱乐形式,那种具有实战性的能考验人胆量和能力的游戏的魅力,绝对是其他游戏无法相比的。打架有打群架,有单对单,有双对双,虽然没有什么规则,但结局却是每个人都尊重的。大大小小的打架中涌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英雄,我记得我们那所学校打架最厉害的,也就是大国王,是六年二班的一个叫陶影的男孩子,他有许多传奇故事。五年一班的国王当然就是泰山,他也有许多传奇故事,他长得又矮又小,个子是全班男孩子中最小的,他那张脸也柔性十足,没有一点国王应有的凶恶之相,但就这么一个男孩子,居然在一次打斗中单身将三个在社会上劣迹斑斑的男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仓皇逃窜。还有一次,他曾猫戏老鼠般把班级里个头最高力气最大的男孩子王中原频频打倒,整个打斗过程他显得相当轻松,随便挥一挥拳或者随意蹬一蹬腿,都能将王中原打得嗷嗷惨叫。
  我多次分析过泰山能当上国王的原因,我知道这绝不单单取决于他的单打独斗能力,我曾和泰山交过手,要不是在关键时刻其他孩子围过来群殴,我想胜负很难预料。至于他打王中原,我觉得原因还在王中原自己身上,他惧怕泰山,动起手来心先怯了,怎有不败之理。我一直认为泰山能当国王是他的威慑力起了决定性作用,这威慑力一方面来自于他本身,藐视一切的气势令他总是高高在上,另一方面大家都对他的父亲惧怕三分,怕惹了他遭到他爸的追打。有一次,学校的一位不知深浅的体育老师打了泰山,当天下午,我们都看见泰山爸拎着铁拐杀进校园,那个体育老师翻墙而逃。泰山爸没有打到他,就把气煞在教师办公室,办公室的玻璃窗在泰山爸铁拐杖的敲击下纷纷爆炸,成了一地壮观的碎屑。泰山爸是真正的传奇,他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几个老荣军之一,因伤回家修养时已是师一级的干部,抗日战争时期他曾一个人混进敌占的城市轻取一个汉奸的狗命,打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有国王就有大臣,泰山的大臣有八个男孩,他们也被称为我们班的八大金刚。这八大金刚也都是打出来的英雄,个个都不是善碴儿,他们是泰山的绿叶,有绿叶陪衬,红花也就更鲜艳了。

                         4
  教会我忍受孤独的是我妈,她是我的培训员。
  最初的孤独几乎令我发疯。班级里没一个人理我,走进人群就像走进沙漠里一样,那一颗颗小小的头颅如同一颗颗没有生命的沙粒,沙粒不会同你说话,你同样也无法和沙粒说话。我在学校里憋了一天,回到家后就围着我妈没完没了地说话,我天南地北没头没脑地说,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妈很少接我的话头,她听得不耐烦了就躲着我走,实在躲不开了,她就破例吼一声,说,你要是非说不可,就自己和自己说。
  自己怎么能跟自己说话?我说。
  自己是完全可以和自己说话的。我妈说。
  我妈把我拉到院墙阴影处的一只小板凳上,让我坐好了看着墙,她说,对,就看着墙,想象墙上还有一个你,然后把想说的话说给墙上的那个你,不要说出声,要在心里默默说,说出声了,别人会以为你是精神病呢!我坐的这只小板凳,就是我妈没事时爱坐的那只小板凳,我妈坐在这只小板凳上时总会习惯性地织毛衣,我妈不爱说话,我很少见她和外人说话,邻居和她搭话,她除了微笑一下,再就是以嗯、啊作答,别人见她不爱说话也就不爱和她说话了,这样我妈坐在那,即使有邻居从身边走过,或者有邻居也坐在附近,也很少有人和她说话。我练习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神是空空的,我看着墙却看不见墙上的东西。这时我才想到,我妈坐在那其实也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不管跟谁说话,只要说话了,人就不会寂寞。
  我两眼盯着墙壁,起初还看得见墙上的污迹和脱落的像皮癣患者般的墙皮,这时我试着对自己说话,只说几句变心烦了,便无法说下去了。无人应答的说话就像往河水里扔石头听不到声音一样,是件古怪的令人浑身发毛的事情。我的精力无法集中在倾听自己的说话上,我的耳朵总会轻易脱离我的意志去注意远处或不远处传来的一些声响,马路那边的汽车喇叭声,隔壁那条胡同里的那家小工厂打铁的声音,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歌曲,还有对面那间公共厕所隐约传来的某人撒尿的声音……均能令我忘记自己跟自己说话的规则,而把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声说出口。我妈见状,说,你这小子,还是没用心。我说,这自己跟自己说话,真的太难了。我妈说,不难,我教你一个方法,你可以设想墙壁上就有一个你想和他说话的人,你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在和他说话,然后你再设想他听了你的话后他应该说什么,再然后你再帮他说出来,再再然后你再接着他的话茬继续说。
  好了,现在你可以试试了。我妈说。
  试试就试试。我说。
  我的两眼重新盯住墙壁,集中精神,我想和谁说话呢?泰山,对,就是泰山。我把墙壁上一块疑似尿迹的污痕当成了泰山的脸,我冲着这张脸在心里说,泰山,我不怕你。然后我又替泰山说,你怕不怕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轻易打败你。我说,你有八大金刚,只要打架,你总是九个对一个,如果一对一,趴在地上的说不定是谁。泰山说,你也可以有八大金刚,可是你一个也没有,这就是差距,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我觉得在这件事上说不过泰山,就换了个话题,说,我吃的那块小人稣糖不是偷你的。泰山说,你那块糖和我兜里的糖一模一样,你家又买不起糖,你不是偷我的又是哪来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坚定地说,对,我家是买不起糖,这糖是我偷的,但却不是从你那里偷的。泰山问,你从哪偷的?我说,从你妈的口袋里偷的。泰山说,你又没到我家,你怎么能从我妈的口袋里偷?我说,我虽没到你家,但你妈到我家了,我是在我家偷了你妈的糖。泰山问,我妈到你家干什么?我说,这得去问你妈,你妈知道。泰山说,我就想问你。我说,那好,我告诉你吧,你妈就像母狗被公狗上了一样被我爸上了。泰山暴怒,骂,我上你妈!我也不甘示弱,回骂,我和我爸一起上你妈。
  这段对话令我有了一种意外的畅快感,说到这,我觉得可以换一个人说话了,就把说话对象想象成了同桌的地拉那。我依然把墙上的可疑污痕看做是地拉那的脸,我盯着她的脸说,我打过很多次架,但打女孩还是头一次,没办法,谁叫你举报我呢!地拉那说,你上课吃糖,违反了学校的纪律,我不能不举报。我说,违反纪律的人太多了,你为什么单单举报我?地拉那说,我也说不好,我就是觉得你是个特殊的人。我说,好,我也把你当特殊的人吧,总有一天,我要对你也干一件特殊的事。地拉那问,什么事?我说,我也说不好是什么事,但我有预感,我一定会干成这件事。
  这段对话又使我的畅快感增加了几分,于是,我又开始换说话的对象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掌握了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技巧,我盯着墙壁说话的时候,已经对墙壁的本来面目视而不见,看见的几乎无一例外是说话对象的脸。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飞跃,我已经成功地打败了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并以此获得了慰藉和快感。
  这以后,每当下学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到院墙边。我放松自己,两眼盯住墙壁的某个位置,当那个位置出现了我想要的说话对象的脸时,一段精彩的对话便会悄然在内心开始。可能是在心里说的太多,嘴上说的话反而越来越少了。后来,我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或惜言如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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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同学北京是个施虐狂。其实很多孩子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施虐狂,他们欺负弱小时,是 大都不会像大人那样产生恻隐之心的,看着受虐者痛苦他们会莫名地兴奋,会产生抑制不住的快感,我觉得我也是这个样子。
  女同学北京当然是外号叫北京,她的大名叫刘芳,她和地拉那一样,同学们都已经不叫她的名字而习惯于叫外号了。北京和地拉那是那个时代我们最熟悉的两座城市,用这两座城市的名做外号,也充分显示了两个女孩子在班级里的特殊地位。我们都承认北京和地拉那是泰山的对象,尽管他们之间并没有实际的对象关系,尽管小孩子也是知道一夫一妻制的,但我们还是认定北京和地拉那都是泰山的对象。泰山毕竟是大头子,是国王,拥有两个对象也说得过去,一后一妃嘛,至于谁是后谁是妃,我们都没有较过真。
  北京的座位在我的左侧面,中间隔了一条伸手可触的过道。北京前边坐着的是一个叫贾贵秋的男同学,那孩子不矮也不瘦,却胆小如鼠,身上都是囊肉,单打不是任何人的对手。有一次跟我练摔跤,我抓住他的双肩只轻轻一甩,便把他甩出一丈开外。北京施虐的对象便是贾贵秋,上课的时候,我只要稍稍斜一斜眼睛,便会看见一些触目惊心的情景。北京手里常拿着铁制的头卡,一头很尖的那种,往贾贵秋的后背上扎。扎一下,贾贵秋的身子便会抖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表情。再扎一下,他的身子就又抖一下,脸上又露出一丝怪异的表情。扎得频了,身子抖得也就频了,脸上怪异的表情叠加起来显得相当生动。北京扎人扎得上瘾,脸上快乐的如同鲜花盛开。后来他嫌头卡扎人不过瘾,就换了一根织毛衣用的竹针,竹针扎下去,她并不急于拔出来,而是用足了时间。我看见贾贵秋的身子反而不抖了,脸上沁出了一层腻腻的汗。
  方老师朝着贾贵秋走过来,问他怎么出汗了。我看见北京迅速拔出竹针藏进袖子里,脸上的快感也倏地藏起来,摆出一副正常的无所谓的表情。贾贵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憨笑着说,没怎么,就是热,热极了。
  不单单是热吧,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也挺特殊的?方老师说。
  我就长这副德行,嘿嘿,不特殊。贾贵秋说。
  方老师走开后,北京便会再次露出竹针,一点一点地扎向贾贵秋的后背。我亲眼看见过那竹针头上的斑斑血迹,浑身立马便会不自觉地冒出一股凉气,我想我如果是贾贵秋,我一定会拼命抢过那把竹针,在北京的身上扎上一百个眼儿。但转念一想,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一定会挨泰山和他的八大金刚一顿暴打,两者比起来,虽然疼痛的方式不同,毕竟都不是好事。这样想过,我就暗暗庆幸自己的座位不是在北京的前边。
  有一天放学,我追上一个人走的贾贵秋,问他的后背疼不疼。贾贵秋不理我,顾自往前走。我不依不饶,继续跟着他走,走出东街,拐进一条胡同了,他才站住脚,左右看看没别人,才敢搭我的话。
  不疼。他说。
  用针扎还不疼?我说。
  不疼。他说。
  我掀开他的衬衫,看见他的后背上布满了红红紫紫的针眼,有的粘着新鲜的血迹,有的已经结痂。我浑身打了个机灵,说,这还不疼,你是不是没血筋呀?
  刚开始疼,但扎着扎着就不疼了,越扎得时间长越觉得不疼。他说。
  我不信。我说。
  你不信你自己试试,其实疼过劲了还是蛮舒服的。他说。
  贱种!我气呼呼骂了一句,转身离开了这个受虐狂。这天回到家我没有自己跟自己说话,而是拿了一根我妈织毛衣用的竹针,在没有别人的房间里,脱掉背心,反手冲着自己的后背扎去。哎呦!我大叫了一声,扔掉竹针,疼得在屋子里跳了几跳。我觉得贾贵秋纯粹是在说谎。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怕疼是一种能力,只要不怕疼了,就不怕挨打,也就什么人也不怕了,说不定哪一天我还能打败泰山呢!这个想法诱惑了我,在跟自己做了一番对抗之后,我又一次将竹针扎向了自己的后背。
  哎呦!我还是大叫一声,痛感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令我浑身直打哆嗦。受不了针扎,我就换了个形式,找根拖布把头拆掉了,只留一截腊木杆攥在右手,然后吐口气,绷紧全身的肌肉,冲着自己的胸脯就打,一下,一下,腊木杆打在几乎没什么肉的胸脯上,发出了啪啪的脆响,痛感像一股冷风吹过,先是胸脯,而后传遍全身。这种痛要比针扎好忍一些,忍着忍着,痛就不是痛了,而是一种真像被凉风吹过的那种爽一样的感觉。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每当放学回家,每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我便会脱掉上衣,脱掉背心,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然后抓起腊木杆啪啪响地击打自己的身体,从胸部到背部再到屁股,疼痛伴着压抑的呻吟像气味一样,由淡变浓,把我整个人笼罩。在这种气味中我有些迟钝,也有些昏厥和陶醉,疼痛其实已经在我不经意间成功蜕变,变成了无数翕动着翅膀的小精灵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直到此时,我才有些相信贾贵秋的话,疼过了劲儿就不疼了,物极必反,疼的极致是一种变异的舒服。
  除了腊木杆,我还会用其它的一些东西击打自己的身体,这种击打的声音越响亮越能让我深受鼓舞。打到一定程度时,我开始又一次尝试针扎,第一次我发出惨叫,第二次我还是发出惨叫,也说不准是从第几次开始,我已经成功地把惨叫变成了呻吟。针尖上粘着粘稠的鲜血,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点咸也有点甜,再扎向自己,我就不觉得那么疼了,就觉得同样有翕动翅膀的小精灵快活地在周身飞起来。
  我的自虐练习后来发展到击打某个特殊部位,这些特殊部位都是极敏感的地方,比如鼻子,比如脚,比如阴茎。我曾多次自己挥拳击向自己的鼻子,这是一种特殊的疼,我鼻青脸肿泪流满面后,觉得自己像刚刚洗过了一次热水澡。我还多次脱下裤子,把那尚未发育的瘦小的家伙放在左手心,然后用右拳去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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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饭量出奇地大,我拼命地吃却很少觉得有饱的时候。我妈说我的吃相好像是被饿了八天的猪。猪能吃也能长膘,我却怎么吃都骨瘦如柴,我的胸脯和肋部都凸显着一根根的细骨头,一呼吸那骨扇便呼呼地动,给人的感觉便是一拳一脚就能将其打折。但事实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抗击打能力不是天下无双,也是数一数二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饥荒与六十年代初不同,六十年代初是没得吃,眼睁睁能饿死人的,七十年代初是有得吃,却是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吃饱。我家的困难是因为我爸在一个国家紧缺的工件上钻错了一个眼儿,使得这个将用于国防工程上的工件报废而被工厂开除,丢了饭碗。按常理分析,钻眼儿技术娴熟的我爸是无论如何不该把眼儿钻错位置的,但我爸鬼使神差就是钻错了位置,很多人认为这绝不仅仅是个生产事故,你不钻错别的什么为什么就偏偏钻错这个至关重要的工件呢?这起事故不可避免地与政治挂起了勾,我爸成了破坏分子,要不是泰山妈找厂里的书记说情,我爸说不定会蹲监狱的。
  有了这种前科的我爸是不可能再找到工作的,连我妈也受了牵连被那家不起眼的街办小厂开除了厂籍。当时我们家的口粮是靠变卖东西来维持的,先是将箱子柜子上的铜环铁把手什么的卖掉,后来连箱子柜子本身也卖掉了。至少在两年间,我没见过我妈买过菜,她带着我的几个姐姐总是早早地起床,去附近的一家蔬菜商店捡菜。捡的当然是人家不要的菜帮子或临近腐烂的一些青菜,有时也会趁人不备往烂菜帮子里夹些好的青菜。有好几次,因为烂菜里夹了好的青菜,我妈和姐姐们是被人家押送回家的。
  我总觉得我妈是个能人,她总是能把一些看起来几乎不能食用的烂菜做成香喷喷袭人鼻子的美味佳肴,隔三岔五,单调的饭桌上居然还能见到一盘切得薄能透明的五香猪头肉片。我知道这是我妈的刀工,但肉却不是我妈弄来的,而是我爸弄来的,我爸身无分文当然是不能去买的,肉是别人送给他的,确切地说,是泰山妈送给他的。我当时总是闹不明白,泰山妈为什么时常会把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我爸,仅仅是他们常躲在屋里做一些奇怪动作吗?过年过节的时候,泰山妈还会送一两盒大前门香烟给我爸,有的时候,也还会塞一两块糖果给我。对于泰山妈,我经历了喜欢、欢迎、厌恶、抵制的心理过程,已经五年级的我,抵制已是主流,我会不假思索地把已经塞到我手里的糖果狠狠地摔在地上。
  当然,偷是另一回事了,偷不是接受,而是取,取之有道。偶然的潜伏与窃取,仍然是我常做的一件刺激而快乐的事情。
  有一天到河边去玩,河叫小凌河,是我居住的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条河,位于东街的尽头,也叫护城河。那时候的小凌河水势滔滔,岸边水草茂盛,是纯天然的景致,是孩子们玩耍的绝佳去处。有的河段岸边是细沙,把鞋脱了,把脚使劲往细沙里踩,那种暖洋洋的舒服感是比练挨打更具吸引力的。
  我踩着细沙往前走,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小男孩。我认得他是泰山的弟弟千山,他比泰山和我小那么一两岁,个子却并不比我们小,他吹着口哨,不时弯腰拾起细沙中参杂的一块卵石,扬手抛向河里。当河水溅起一溜水线一朵浪花时,他便会嘻嘻地笑。一个主意便是在他的笑声中陡然升起来的,这当然是个坏主意,但确实是从这开始,我的智力有了跳跃式发展,我变得越来越诡计多端了。
  我平生用的第一计便是嫁祸于人,我弯下身子,像一只捕猎时的猫科动物那样匍匍前进,向着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人的千山靠近。当我几乎已经挨到他的后背时,我突然一跃而起,千山被惊得扭过身来,就在他扭过身来的一霎那,我把手中的一把细沙往他的脸上一洒,扬起的细沙在阳光中金星四溅,他尖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我顺势起腿,朝着他只穿着短裤的,有一半其实已经露在外面的小小卵丸踢去。他又尖叫了一声,弯下了腰,用手又捂住了卵丸。
  我窃笑了一下,四下环顾,在确认没有别人看见后才撒丫子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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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亲眼看见是铁头踢了我弟千山?泰山问。
  没错。我说。
  我最先把这件事告诉了八大金刚之一的温地主,温地主是八大金刚中排名最靠后的一个,因为他家的成分是地主,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很难跟其他孩子并驾齐驱的,能混进八大金刚,已经是破格发展了。我觉得他是八大金刚中最容易说上话的,便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不敢隐瞒,就报告了泰山。这样,泰山就不能不破例了,在几乎两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话后,第一次又跟我说话了。
  你们说怎么办?泰山说。
  泰山的这句话不是冲我说的,是冲着身后的八大金刚说的,八个男孩子立即齐声说,打他。泰山说,打铁头不是小事,得好好准备。有几个孩子说,只要泰山你下令,别说是铁头,就是陶影,我们也敢和他打。铁头也是外号,我知道他姓张,叫什么我没记住,这铁头是五年二班的大头子,也就是国王,铁头是同学之间的巨人,在整个五年级的同学中身高体重数一数二,更兼长着一颗硕大坚硬的头颅,据说他曾用这颗头撞碎过整块的玻璃砖,也撞碎过砖头,铁头的绰号由此而来。若论力气,泰山绝不会是铁头的对手,但单打独斗我们也并不怀疑泰山就会处下风,泰山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把他低估了,也就是把我们整个五年一班低估了。
  打铁头也就是打五年二班,这就是打群架,这是对那年代的男孩们最诱惑的事情。要打五年二班了!我看见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奔走宣告,这个告诉那个,那个再告诉那个,兴奋和喜气洋洋的情绪像一条绳子一下子把全班的孩子们都给拴住了,只一天的工夫,几乎整个学校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泾渭分明的是,似乎每一个老师都不知道这件事,方老师当然也不知道,她来上课的时候只是惊讶于讲台下的一张张小脸上的喜色,她还忍不住问一个学生,你高兴什么?那个学生忍住兴奋,答,我不高兴。方老师又问另一个学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那个学生依然回答,我不高兴。方老师不问了,高兴总比不高兴好,她摇摇头,开始讲课。
  这一天的体育课是自由活动,这节课也就成了誓师会。几乎每个男生都行动起来,把全班的每一个座椅上的铁横梁拆下来,充当武器。唏哩哗啦,教室里满是碰撞与拆卸之声,大家一边拆一边兴奋地说笑,杂乱而高亢的声音传到走廊发出一阵阵的哗哗声,如海边的涛声。
  在我上小学的那个年代,打群架对学生们来说绝对是个美好的字眼,它能在我们这些游戏贫乏的孩子中间焕发出一种诱人的光辉。待大家手里都攥住一根细小的铁筋棍时,泰山说,我已经派王中原去给铁头下战书,和五年二班打,你们敢不敢?孩子们齐应,敢!共同的诱惑使这个敢字铿锵有力,震得天棚几乎掉下一层土来。泰山又说,打仗有元帅有先锋,我是元帅,谁来做先锋?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知道先锋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很可能迎上的就是铁头,那铁头身高体壮头大,我们很多人亲眼见过他用脑袋撞碎砖头,如果那颗头撞在谁的头上,谁的头一定会头破血流。泰山皱起眉头,不高兴地说,都怕了?大家还是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就赶紧抢上一步,走到泰山跟前说,我当先锋。泰山很高兴地点点头,说,好,还是王宝明有种,你就当先锋吧。大家热烈鼓掌,我知道我挨臭的时光算是彻底结束了。
  一场比吃猪头肉还痛快的打斗是从黄昏开始的,场地就是小凌河边的细沙滩上。两伙男孩子越靠越近,他们手里几乎都攥着从椅子上卸下来的那种二尺长的细铁棍儿,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亮,尽可能大地瞪着眼睛怒视对方。
  你凭什么踢了我弟弟的卵丸?泰山说。
  我没踢。铁头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不敢承认是孬种。泰山说。
  我不是不敢承认,是的确不是我踢的,不过你这么认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铁头说。
  站在前边的我怕他们的对话多了,我这个阴谋者会露出破绽,就一下子冲到铁头跟前。我比铁头矮了一头,我只能尽量把头扬的高高的,盯住铁头的眼睛说,少废话,动手吧!铁头冷笑一声,说,好!我不再说话,用头猛地去顶他的下颌,他猝不及防,被我顶了个趔趄,我顺势挥起手中的铁棍儿冲着他的硕大头颅就打,他的头一闪,铁棍打在他的肩头上,他怪叫一声,伸手来抓我,我知道自己和他的力气相差悬殊,被他抓住一定凶多吉少,就赶紧往后退了两步,铁头低下头,弓着身子用他大大的脑袋朝着我的脑袋撞来,我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两颗头撞在一起发出西瓜间相撞时才有的闷响,一种痛感从头顶下沉,落在了胸口,我晃了晃,几乎跌倒。铁头紧追不放,又用脑袋冲着我的脑袋撞了几下,痛感变成了一种带有甜味的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感觉简直舒服死了,我又晃了晃,却依然没有倒下。我痛快地怪叫一声,手中的铁棍横扫了一下,铁棍儿的一端飞快地划过了铁头的脸,一抹鲜红的血立马渗出来,瞬间蔓延了整张脸。
  铁头的这张血脸鼓舞了我,我的信心倍增,待他迟愣的一霎那,我飞起一脚,像踢千山卵丸那样踢中了铁头的卵丸。我身后的泰山见状呼地扑上来,一下子就把铁头摔在了地上。
  我和泰山一起死死压住铁头,我们身后的孩子们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冲向对方阵营。两边混战,胜利的天枰偏向了五年一班这一方。
  离开小凌河往回走,走在铺满夕阳的东街上,鼻青脸肿却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一个个快乐的几乎飞起来。泰山和我走在最前面,走着走着,泰山突然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泰山说,英雄!
  成了英雄的我便嘿嘿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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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在泰山身后,这天中午走进了泰山的家。
  我这是第一次去泰山家,也是第一次去与我家差距甚大的人家。他家的那个院落坐落在通向东街的一条胡同里,那条胡同是我们这座城市著名的日本街,那条街上保留着好多与众不同的日伪时期的建筑,泰山家住的就是日本房,因为泰山爸是老残废军人,够级别了,才能住在这所漂亮的院落里。
房子虽然建于四十年代,但在七十年代依然显得雍容华贵。我站在院子的石铺小径上踌躇不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泰山妈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后愣了一下,然后冲我笑了笑,说,你来了。我冲着泰山妈看过去,我知道自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泰山妈又冲着泰山说,带他进屋吧,给他找些糖吃。我随着泰山进了屋,屋子虽然是日本式的拉门,但进屋不是地炕,而是地板和中式的家具。我还看见了令我畏惧的泰山爸,他正坐在椅子上抽烟,他的脑袋上升腾着一圈一圈的烟雾,看起来其实没什么怕人的地方。他还冲我笑了一下,笑容挺慈祥的,是那种比我爸还面善的爷爷辈的人才有的慈祥。
  泰山妈抓了一把糖果塞进我的手里,糖纸五颜六色,最多的还是那种小人稣糖。我捧着糖果看了看泰山,泰山说,吃吧。我这才剥了一颗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送我的糖果和偷来的糖果味道上没什么区别,我一边嚼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屋子里的桌椅和墙上的饰画都令我感到新奇。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泰山爸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的松墙边停住,拄着他的那根著名的铁拐杖朝院外望。我收回眼神,发现泰山妈坐在了我的跟前,正用一种善意的眼光看我,这使我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渐渐安静下来,我顺其自然地想到我爸,想到我爸和眼前的女人发生过的肢体动作,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气愤还是应该兴奋。不管怎么说,这种想法就像是在人来人往的东街上遇见了一个熟人,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后来,泰山妈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泰山。
  你小子还真勇敢,只几下,就把铁头的脸给弄出血了。泰山说。
  除了你,我谁都不怕。我说。
  好,以后你也是八大金刚。他说。
  那不成九大金刚了。我说。
  还是八大金刚,末位淘汰,温地主下。他说。
  我想我应该感谢一下泰山,但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我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能不说的话就不说,就是非说不可的话也尽量不说。
  第二天上学,有好多同学抢着跟我说话,我有些不适应,就谁也不理,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同桌的地拉那虽然没有像一些人那样抢着跟我说话,却也不时斜过眼神,若虚若实地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相当好看,我不得不承认被她看或看她是一种相当舒服的事情。
  须臾,方老师来上课。方老师讲的是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很多同学对她讲的是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很多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听课上,而是五花八门,注意什么的都有。方老师的声音开始显得很大,但不久便会被淹没在嗡嗡嘤嘤的声音里。方老师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当嗡嗡嘤嘤变成沸沸扬扬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扔掉手中的课本,大吼了一声。
  太不象话了!方老师说。
  教室里静了一些,大家都瞪大眼睛看方老师。方老师接着说,你看你们,你看你们呆的地方哪像课堂!方老师说罢走到泰山跟前,用手指着泰山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赵泰山,他就没有说话,他就是好学生,你们要以他为榜样才行。学习泰山是个有绝对威慑力的口号,同学们没有人不想给泰山面子,也就没有人敢不听方老师的倡议。讲台下的声音弱下去了,这样,方老师才又可以勉为其难地讲课了。
  我不爱说话,也就不能影响方老师讲课,我只是不听她讲课罢了,我的眼睛总会另觅目标,一会儿是窗外,一会儿是某个可以吸引我的同学。我看得最多的当然是侧面的北京,倒不是我喜欢看她的长相,我一直认为她的长相远不及地拉那受看。我们私下议论,北京和地拉那两个女孩子虽然都是泰山的对象,可王后总该是一个人才行,究竟谁是后谁是妃呢?有人认为北京是后,地拉那是妃,有人认为地拉那是后,北京是妃,我的意见倾向于后者,我觉得还是地拉那长得好看。
  北京依然还会频施暴手,拿一些带尖的东西扎贾贵秋的后背。她扎一下,贾贵秋的身子便抖一下,她不扎了,贾贵秋的后背便会靠在她的桌沿上,仿佛等着下一次挨扎。于是,北京手里带尖的东西便会又顺其自然扎向他,这两个人几乎成了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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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孩子所做的一切坏事我都做过,比如虐待动物。
  有一天下午,泰山来到我家门口,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那时候我们这座城市刚刚有的确良,爱赶时髦的年轻人还大都没有穿上呢,泰山这小小毛孩子却穿上了,他在东街上一走,立即就惹来一片热辣辣的目光。他往我家院门口一站,坐在小板凳上织毛衣的我妈眼睛就瞪圆了。
  泰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问我妈,这是王宝明的家吗?我妈点点头,依然圆着眼睛看他。泰山接着问,王宝明呢?我妈所问非所答地说,你妈她没来我家。泰山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我妈?我妈这才似有所悟,喔喔了两声,说,王宝明呀,他可能去小凌河了吧。泰山向院子里望了望,转身走开了。
  泰山向小凌河的方向走,他还没走到小凌河,就在一个胡同口看见了我。当时有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热闹,所谓的热闹就是一对狗夫妻正在交配,一只瘦骨嶙峋的公狗趴在母狗的屁股上嗷嗷狂叫,下边的母狗也嗷嗷狂叫,叫声显然不是快乐的而是痛苦的,甚至有些凄惨。有一个汉子冲过去恶狠狠踹了那公狗一脚,惨叫声便又加剧了一阵,两只狗却还没有分开。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说,打都分不开,这才叫感情深呢!
  又有人说,狗屁,它倒是想分开,可分得开吗?
  又有人用棍子打了公狗几下,这对狗夫妻依然没有分开。有人笑道,它们怕是永远分不开了,下半辈子只能做连体狗了。众人又笑。不爱说话的我突然有了一种忍无可忍的想说话的冲动,我冲着众人也冲着狗嚷道,我有办法让它们分开。好几个男人嘲笑道,小兔崽子,纯粹是在吹牛。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吹牛我就是你们的儿子。说罢把手向他们一伸,说,谁给我一支烟,我就能让它们分开。有人递给我一支烟,我又说,给我点上。有人凑过来给我点着了香烟,我吸了一口,呛得我连连咳嗽。待不咳了,这才走近那对狗夫妻,低下头仔细看它们的屁股。我的身后有人哄笑,说,瞧这小兔崽子,瞧人家屁股呢!我不理他们,继续仔细看狗的屁股,看着看着,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足有狗腿粗的双响炮,对准那只公狗的腚眼儿就插了了下去,我下手太狠了,待那只公狗惨叫一声想跳开时,双响炮已经扎进了大半,公狗当然没有跳开,身下的母狗阻碍了它。我又瞧准机会,用香烟点燃了公狗腚眼上的那只双响炮。围观众人惊呆了,谁也没有躲开,待一声闷响,众人才向后退却。随着公狗一声凄厉的叫声,双响炮又脆响了一声,再看,两只狗果然分开了,它们惨叫着疯狂奔跑,我清楚地看到公狗血淋淋的屁股上拖着一段被炸烂的肠子。
  我扔掉香烟要往小凌河走的时候,才看见了泰山。泰山说,你小子够狠的。我冲着他讨好地笑一笑,说,不,还是你狠。泰山说,别谦虚,这一点我不如你。我连忙说,不,还是你狠。泰山说,别争了,我不是来找你讨论谁最狠的,我是来找你陪我去找我妈的。我顺口问道,到哪去找?泰山说,我也不知道到哪去找,可我爸叫我找呀!说到这泰山突然盯住我的眼睛问,你知道我妈去哪了吗?我的心一动,我是在看见泰山妈进了我家门后才出来玩的,此时她一定就在我家的屋子里和我爸在一起。我知道我实话实说会对我不利,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泰山没再问,而是叫我陪着他去了他妈所在的那家机械厂,也就是我爸呆过的那家机械厂。对于这家厂我们俩都轻车熟路,很快就赶到了,我俩往厂大门里走,被门卫给拦住了。
  泰山说,我找我妈。
  门卫说,你妈她走了。
  泰山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妈她能上哪去?
  门卫说,我怎么知道她上哪去,我只知道她走了。
  泰山经常去这家厂找他妈,所以门卫认识他。我们只好往回走,又去了几个他妈可能去的地方,当然还是没有找到。无奈,我俩只好在走回东街时分了手。
  我没有回家,我知道泰山妈可能还没有从我家离开,这个时候我妈是不允许我回家的。我又奔小凌河的方向走,但去的却不是小凌河,而是东街与小凌河接壤的一块地方,去干另一件坏孩子才能干的事情。东街的尽头有一家酒厂,是我们这座城市著名的一家老字号酒厂,也就是被称作当地土特产的“凌川酒”。当年酿酒需要一种叫蜜枣的原料,这种蜜枣是经过人工处理过的,就是大红枣被粘稠的几乎凝固的蜂蜜和糖浆糊住,初看像一块糖,细看才是蜜枣。拿一颗塞进嘴里,初时硬的嚼不动,含一会儿就软了,嚼起来极香甜,嚼到嘴里什么都没有时,一股浓香依然久久不散。除了酒厂的员工,其他人是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品尝到蜜枣的。
  每一天放学路上,我都会看见装有蜜枣的卡车从东街隆隆驶过。记得有一次,有一辆车硌在一块石头上,卡车被硌得颠了几颠,与此同时,我发现有一片红色的颗粒状的物质从车厢里颠了出来,阳光一照,直耀人的眼睛。我当然知道这就是蜜枣,我冲过去,与几个同时冲过来的人一起第一次享用了蜜枣。
  蜜枣太甜了,我嚼着蜜枣,一个打劫计划也蓦然诞生了。它一经出现便焕发出了诱人的光辉,蜜枣的香味顷刻间胀满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振作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饥饿问题的好办法。
  这以后,每当午后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便会赶到酒厂附近潜伏。从东街拐往酒厂大院需爬一段上坡路,卡车上坡时会减速,这就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卡车减速的一瞬间跃上了车箱,往口袋里装满蜜枣后,在卡车驶进酒厂大门之前溜下车来。这样,口袋里的蜜枣便足可以令我拥有一下午甜蜜的时光了。
  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爸盯住我的脸仔细看了好一阵,之后扭过头对我妈说,这小子好像胖了。我妈也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说,脸色好像也比以前红润了。我爸说,怪了,咱们都越来越瘦,他却正好相反。我妈说,这孩子天养呀,是老天让他胖起来的。我爸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连累你们了。我妈斜了我爸一眼,说,可现在我们不还是靠你吃饭嘛!我爸说,我、我不想让她来了。我妈说,我可没说不让她来。我爸低下头,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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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孩子所做的一切坏事我都做过,比如耍流氓。
  学校的厕所里有一个超长的小便池,一排能站下二十几个男孩子一齐撒尿。比谁的尿泡高曾是我们男孩子都爱玩的游戏,我们都挺起肚子,尽量把手里托着的家伙举得高高的,一条条拱形的尿线在从高处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中根根剔透,形成了一条水晶隧道。比生殖器的大小是王中原最先提出来的,他的身材最高,就以为自己的那个家伙也最大,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响应,五年一班的男孩子们聚到厕所,都不甘落后地亮出了家伙,一大片目光灿烂了好一阵,最后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身材不高的我居然长着一个最大的家伙。
  这令我十分意外,我说不清当时自己的感觉是荣耀还是羞耻。但的确是从这开始,我的意念总会不知不觉地集中到身体中间的部位,这种意念令我烦躁不安,再想一想我爸和泰山妈的事情,这种烦躁便会在体内曲折而快速地奔走,就像有一股压力很高的气体,随时要冲破束缚爆裂突围。
  我的第一次遗精不是梦遗而是被人打出来的,有一次扒车偷蜜枣时被人发现了,我在车斗里刚把口袋装满蜜枣,卡车便嘎地一声停住了,我猝不及防,一头扎在蜜枣堆里。待我奋力爬起来时,司机也爬进车斗,他一把将我抓住并拽出车斗,我想溜,但那个司机的力量太大了,他揪着我的脖领子只一扯,我便跌了一跤,口袋里的蜜枣洒出来,滚了一地。
  小贼皮,敢偷公家的枣,这是第几次了?司机问。
  我不吭声,司机便举脚朝我的屁股猛踢,我弯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护住要害处,依然一声不吭。
  我的沉默激怒了司机,他一脚接一脚地踢下去,我知道我是可以打个滚躲开的,但我没有躲,我不怕疼嘛!他的脚落在我的屁股上远没有针扎的疼,我闭上眼睛,权当这是挨打练习,最初当然是疼,我咬牙忍住,面部表情扭曲,忍着忍着,疼就不是疼了,脚踢变成了一种按摩,渐渐的,一种从未有过的类似于虚脱的异样的感觉令我的全身激烈地抖动起来,司机见状有些害怕,住了脚,转身上车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好一阵子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我拍打裤子上的土时才发觉裤裆湿了,难道是吓尿了裤子?不对呀,我并没怎么害怕,我把一只手伸进裤裆一摸,粘乎乎的令我十分困惑,但时隔不久我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既然自己是被打出来的男子汉,我这辈子也就最不怕挨打了。
  我的信心由此而倍增,并由此而生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野心。
  有一天上学,我看见学校门口桩子似地戳着两个高个男孩,他俩的四只眼睛像狗眼那样灼灼发光,只要看见五年一班的孩子,他俩便会伸出手去要烟盒,交上烟盒的放行,没带烟盒的就不让进校门。
  我迟疑了一下,我知道我没有带烟盒,我也知道这是泰山昨天定下的规矩,以后每天上学大家都得带一只烟盒给他。收藏烟盒是当时男孩子最时髦的嗜好,我也想收藏,可除了偶尔能从我爸那得到几个大前门烟盒外,我就再也没来源了。我快走到门口时看见方老师也走向了校门,她见了两个戳在那的高个男孩,就不解地问,站这干什么,怎不进去?两个孩子相觑一笑,都说,我们等人呢。方老师没再说什么就走进去了。这时贾贵秋也走过来,他递上一只烟盒,被放行了,我则跟在他的身后向里走。
  带了吗?一个高个男孩问。
  没带。我说。
  没带不行。他说。
  真的不行?我说。
  真的不行。他说。
  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上了,我伸手抓住了那个男孩的脖领,他有些惧怕我,结巴着说,是泰山叫我这么做的,不干我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告诉你,我可以除外。那个男孩说,可泰山没这么说。我说,泰山没这么跟你说,却这么跟我说了。那个男孩不敢吭声了,另一个男孩说,你是八大金刚,我看可以不交。我这才撇下那个男孩子,气呼呼走了进去。
  这天下第二节课的时候,我把温地主叫到僻静处,问,天天交烟盒,你有那么多吗?温地主摇摇头说,天天交,谁有那么多呀!我从温地主的语调中听出了我想要的东西,就阴险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泰山把你排除在八大金刚之外,你恨不恨他?温地主还是摇摇头,说,不恨。我说,我不信你不恨他。温地主左右看看,也压低声音说,别瞎说,让别人听见了我会挨打的。我露出鄙夷的神色说,还男子汉呢,被吓成这样。温地主说,你也是男子汉,我就不信你不怕泰山。我说,现在不讨论谁怕谁好不好,我告诉你个内部消息,泰山要臭着你呢!我看见温地主的脸色顿时变了,样子有些害怕也有些可怜。
  他为什么臭着我?他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臭着你。我说。
  那我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国王呢!他说。
  我有办法,你想听不?我说。
  想听。他说。
  我们自己当国王,他当得了,我们怎就当不了。我说。
  别瞎说。他说。
  这不是瞎说,只要把他打服了,咱们就是国王。我说。
  我可打不过他。他说。
  大家一起打,就打得过了。我说。
  可大家都听他的。他说。
  现在有怨气的人多着呢,不怕拉不过人来。我说。
  温地主就这样被我说服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这天放学后,我请温地主吃了蜜枣,又和他密谋了一阵。第二天,我们便各自开始活动,秘密联络一些同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给些甜的不能再甜的蜜枣,很快,便有八个孩子偷偷加入了我们的阵营。
  这以后,这些孩子便常常随我到小凌河边,一边吃我提供的蜜枣一边继续密谋与练习。这些孩子中值得一提的是,八大金刚之一的王中原也被我拉入伙了,这小子挨过泰山多次打,对泰山有怨气,见有机会报复,自然乐得入伙。密谋只是七嘴八舌地出一些大都没用的主意,练习则是实打实的,都跟着我做挨打练习。我固执地认为,只要这些人都不怕挨打了,就一定能够打败泰山。我准备了一些长短不齐的木棍,再把这些人分成两伙,一伙站在那里不动,另一伙挥舞木棍打他们的后背和屁股。起初他们都疼得受不了,但在我的督促和鼓励下,他们还是忍住了,几天下来,抗击打能力都有了明显的提高。
  行动的前一天,我们九个人在小凌河边开了个誓师会,我把一口袋蜜枣往大家面前一洒,说,吃吧。大家便嘎嘣嘎嘣地嚼。嚼完了,我说,五年一班的天明天就要变了,怕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大家齐说,不怕!我满意地点点头,此时我的权力欲像身边的河水一样汩汩地奔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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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动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这之前我一直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一种对改天换地的渴望令我的身体都有些变形。
  这天泰山一走进教室,就被我们九个人给围住了。泰山漫不经心地问我们有什么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当然有事。泰山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打了个旋儿,很快跳到温地主的脸上,泰山笑了笑,突然又收住笑,目光一下子变成了凶光,他出手揪住温地主的领口,问,你敢造反?温地主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甘示弱地说,我敢造反!泰山松开温地主,冲着外圈的八大金刚中的六大金刚使个眼色,那六个孩子便冲上来围住温地主暴打起来。
  泰山又走近王中原,他尽量抬高脑袋,目光紧紧盯住王中原的眼睛,高大的王中原低下头,也盯着泰山的眼睛,四目相对,令一边的我也紧张得直打哆嗦。突然,我看见王中原爆炸般咆哮一声,居然说,我受不了啦,是我错了!泰山用与其年龄不相称的从容表情说,知错就好,去打温地主吧。王中原又咆哮一声,扑过去加入战团去打温地主。
  泰山又用他的一双亮眼去盯其他几个孩子的眼睛,那几个孩子连连后退,都呈现了崩溃状,有一个还拖着哭腔说,我错了。这样,原地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泰山对峙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一时十分沮丧,想逃又不甘心,与泰山对峙心便虚了几分。泰山说,王宝明,我没亏待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脱口说,我就是想当国王。泰山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一闭眼,觉得疼极了也美极了,由于有享受的成分在,我的手脚就慢了一些,结果很快就被泰山打趴下了。
  这以后,泰山给全班的男孩子下了个命令,每天早晨都要先到泰山家门口集合,然后大家簇拥着泰山一起上学。
  这天放学后我先回了家,我本想进屋把身上的一些显而易见的伤口处理一下,但看见我妈坐在院门口织毛衣,我就知道准是泰山妈来了。这样,我便没法进屋了。我妈并没有发现我已经鼻青脸肿了,她一边织毛衣一边对我说,去河边玩吧。我把书包往院子里一甩,像甩出一个皮球,然后便小跑着离开了。
  我没有去小凌河,而是拐进一条胡同,去了泰山家。
  我跑着闯进泰山家的院子,进了院,由于惯性我几乎撞到了他家的房门上。我知道此时泰山还没有回家,他正和一些同学在校园里玩呢!不过话说回来,此时他就是回来我也不怕。
   屋子里有人问,谁呀?我听得出是泰山爸的声音,我没有回答,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坐在椅子上的泰山爸瞪大眼睛,直直地盯住我。
  泰山还没回来呢!泰山爸说。
  我不找他。我说。
  那你找谁?他说。
  我就找你。我说。
  泰山爸当然惊讶地看着我,显得有些迷茫。我张开嘴,喘了几口粗气,刚才跑得太急,我想把气喘均匀些再说事情。我一边喘气一边看他家的房间,我发现茶几上的一只盘子里依然散放着一些小人酥糖,窗外投进来的鲜亮阳光一照,那些糖果的亮纸便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有些疼。
  气很快就喘均匀了,我开始说事,我说的事很复杂也很简单,我就是实话实说,把泰山妈和我爸在房间里干的事说了一遍。我想这件事一定会令泰山家内部爆发一场战争,那样的话我就算报仇了。泰山爸起初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椅子上挺起身体,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衣服,说,胡扯。我并不害怕,我甚至笑了一笑,说,我不是胡扯。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看见泰山爸暴怒起来,他顺手摔了一只茶杯,另一只手操起拐杖使劲地敲了几下地板,然后便迈着艰难的步子向外走。走出几步突然扭过头,对我说,带路!我欢快地应了一声,跑到他的前面。这样,我们一老一少便很自然地出现在东街上了。我走几步便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看他,我觉得自己的手里好像攥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拴着好多人都惧怕的泰山爸。我想一场热闹就要开始了,这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我家房间的木板门被泰山爸用铁拐敲烂了,他推开企图拦住他的我妈,门板的爆裂声夹杂着一男一女的惊叫声传的很远,吸引了许多邻居赶来围观。
  我爸和泰山妈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泰山爸举着拐杖向我爸的头上就打,我爸哪见过这阵势,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嗷嗷惨叫。鲜血像一朵鲜花绽开在我爸的头上,见了血我才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我跳过去,本能地护住我爸,铁拐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不怕疼,我还冲着泰山爸笑了笑。泰山爸这才放下拐杖,带着衣衫不整的泰山妈走了。
  这起事件是一个转折,打这以后,我家便永无宁日了,泰山爸时常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闯入我家,顺手打烂一些东西。我也再没看见泰山妈来我家。我家的伙食降了一格,粥变得米少汤多,偶尔上桌的猪头肉也没了踪影。
  我爸自始至终也不知道告密者是我,只有我妈知道,在我爸没在家的时候,她狠狠打了我好几个耳光。

                         12
  我做的最坏的一件事就是强奸了。
  有一天从学校的厕所出来,我碰见了从厕所的另一面出来的地拉那。她在前边走,我在她的后边走,她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令我想起了泰山妈肥白的屁股,一股燥热便袭满全身。那个恶毒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不可遏止地诞生了。
  我要干了泰山的对象。我对自己说。
  我要干了王后。我又对自己说。
  大家公认的泰山的对象是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北京,一个是地拉那,两个不能都干,干一个就可以了。我讨厌北京那女孩,干这事不是打人,谁最讨厌就打谁,干这事得找顺眼一些的。当时我有些不解,本是报仇,却也要找一个相对喜欢一些的。
  机会很快就来了,就在小凌河边,我看见地拉那一个人背着书包款款地走。我站在河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喊,地拉那你过来。地拉那说你叫我过去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只想叫你过来,地拉那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面对越走越近的地拉那我也有些犹豫,但很快这点犹豫就被风卷走了。风是从我身后刮过来的,紧跟着湛蓝的天空就飘下了斜斜的雨丝,晴天下雨,这真是件蹊跷事。我顾不得许多,地拉那一走近我,我便抓住她,把她拖进树林深处,在小雨里把她给干了。
  完事后我从容不迫地走出林子,冲着河水痛快地吼了一嗓子。
  几天后,我进了少管所。我知道这以后地拉那在班级里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因为是被强奸过的女孩,泰山和大家都离她远远的,这个昔日的王后被同学们自觉地给臭起来了。
  隔年二月间的凌晨四点钟,我们这座城市遭到了地震的袭击,震级是六点七级。这天早晨,惊魂未定的市民普遍没有按点上班,但五年一班,不,此时已是六年一班的几十个男孩子竟无一例外地冒着余震的威胁,依然守时地出现在泰山家的院门口。几十个头颅引颈向院子里眺望,八点了,却仍不见泰山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泰山已经死了,地震时泰山往屋外跑,恰巧有一块瓦片从房顶震落,就这么小小一片瓦,竟要了泰山的性命。
  我虽然不在六年一班了,但我还是知道没了国王的六年一班天下大乱了。剩下的七大金刚开始了七雄争霸,直到小学毕业,也没争出一个国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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