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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艾薇儿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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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贩狗为生,今年26岁,叫张顺飞。
  我有两个哥哥,所以贩狗的那帮哥们也叫我张三。张三不像一个具体人的名字,容易被人不信任。所以在我贩狗比较辉煌那几年,名片上都是规规整整印着张顺飞。别人不像我这么规整,东北话叫“整景”。比如二毛的名片上就直接印着大大的“二毛”两个字,下面用小字标明专销博美、松狮、萨摩。然后是手机号。二毛说,其实只有卖什么狗和手机号是买狗的人需要的。至于名字,有两个功能,一个是给你打电话时的称呼,不能一打电话就说“那什么,我要买狗。”得说,“你是二毛吗?我要买条松狮啊。”第二个功能是让人家容易记住。所以得简单特别一点。就像“老王太太糖葫芦”“黄瘸子驴肉馆”之类的。二毛一直坚持叫我张三,后来简称三儿。
  二毛是个黑胖子,有点像他的松狮种犬阿里,脸鼓得像个包子。一头羊毛卷,总是忘了剪也忘了洗,蓬松着,像顶着一朵大菊花,脏兮兮的。他一年四季都穿耐克,我鉴别了一下,春秋穿的那套防雨绸面料、挂绒里子的是真的,其余基本都是假货。二毛现在都买真的也买得起了,但是二毛舍不得。不熟悉他的人容易被种犬阿里一俊遮百丑地唬住,以为二毛的耐克都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二毛即使有10条价值16万的种犬阿里,也只舍得买一套真的耐克。话说回来,贩狗的人,天天一身狗毛、狗臊、狗臭气,穿什么都白穿。像我这样一回到家就洗澡然后马上换一身行头的,基本属于异类。二毛翻了翻他的水泡眼,“没准你真是投错了行。”我那条血统纯正,来自俄罗斯,出生证明和获奖证书摞起来足有一尺高的萨摩种犬普京被人毒死的那天晚上,他就站在我家的门厅,翻了翻他红肿的水泡眼,说,“没准你真是投错了行。”我没好气地说,“滚一边去!”二毛是个讲义气的人,或者他在心里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讲义气的人,像关二爷那样,所以他站在那儿没动。一把推开他摔门滚蛋的是小红——与我同居了两年的一个吉林女人。摔门之前,我当着二毛的面踹了她一脚,谁让她不停唠叨,事后诸葛亮!我免不了又要说说小红,像我喝醉了酒经常和二毛絮叨那样,说说小红。
  小红挺不一般的。我是这么觉得。她长得漂亮,家里穷。大老远地来辽宁打工,孤身一人。按说应该做鸡。到洗头房,或者洗浴中心。只要她肯做,两三年就能衣锦还乡,或者碰着个贪恋她的有钱人,做个妾,也能日子过得不错。但是小红没有。她宁愿跟我一起贩狗。“你就知足吧。小红不做鸡,比做鸡可厉害多了。人家那是要留着身子傍个有钱的。你没钱了,扯你?”二毛喝得眼睛红红的,冲我扔过来这句话,像扔过来一碗醒酒汤。
  普京去世小红跑了之后,我的生意一落千丈。为了买这条贵族种犬,我折腾进去十几万。以为从此以后一本万利,可以坐而渔利了。配种的钱,五千六千的,到手就和小红一起挥霍了。到现在,房子还是租的,车的贷款还不上,转给别人了。我那辆九成新的红色马自达6啊!
  不说这些了。我还得活着。
  我19岁开始贩狗。即便如二毛所说,真是入错了行,也只能错下去了。不贩狗,我干什么去呢?不在贩狗时间赚点钱,我在贩狗以外的时间拿什么去消费呢?我那么喜欢和二毛泡小酒馆,吃肉串、鸡脆骨、牛板筋、烤馒头,喝雪花啤酒。那么喜欢逛超市,买薯片、口香糖、长白山香烟、火鸡腿、枣糕和大枣口味的酸奶。那么爱看报纸——晨报、晚报、日报、参考消息、北京青年报、法制日报。按说这些也花不了多少钱,可总归是要花钱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钱憋住呢?这不,看着报纸,赚钱的机会就来了。
  晚报有一版叫《天天快讯》,其实就是广告。我特喜欢这一版。这个版面设计有特色,横平竖直切割成若干豆腐块,每个豆腐块里是一条信息。五花八门。比如,电子琴(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电话。这是招学员的。比如,歪脖老母(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电话、发团时间。这是组团去烧香拜佛的,据说很灵验。普京被害之后的若干天,二毛天天怂恿我去拜拜。当然了,我是不会去的。供在中国东北农村的歪脖老太太能保得了贵族血统的俄罗斯狗吗?比如,潘世江(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离婚、合同、债务,还有电话。这人是律师。我打电话证实了。因为二毛不同意我的判断,非说是私人侦探或者黑社会之类的。比如,二毛(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纯种松狮配,手机号。很像他的名片。那天我陪他到晚报广告部,措辞的时候,我说,你把二毛拿下去,换成阿里。二毛不听,说,凭什么换成阿里?我打的就是“二毛配种”这块牌子。我说只有卖狗的哥们知道二毛是人,不是纯种松狮。二毛还是不听,说,我愿意!再比如,寻爱犬艾薇儿(加黑加大),5000元(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电话。我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我不可能错过这条信息。我连潘世江都不会错过,我怎么会错过艾薇儿?我兴冲冲地奔到二毛的店里。
  我说,二毛,发财了!二毛的小眼睛在肿眼泡里瞥了我一眼,你想发财想疯了吧?阿里这几天正拉肚子。他起早贪黑地伺候。晚上与狗同床,还插电褥子。“操!我爹都没让我这么孝敬过。” “你就当它是你爹吧。伺候不好就得送终了。”“送终?死了它就一钱不值!”阿里看看二毛,又看看我,突然叫了一声。“他还有精神头生气?估计问题不大。”我把报纸举给二毛看。二毛的眼中亮光一闪,“5000?”
  我说,“老规矩,你先领条蒙事的狗去打探消息,把狗的情况摸清楚了,我再去骗钱。”二毛眼中的光忽地灭了。“还老规矩啊?一次都没得手。”“5000块啊!从来没这么多过。总得试试。”
  对,总得试试。二毛最终同意了我的想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不去骗,也自有别人去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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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艾小姐约在红旗广场。艾小姐就是艾薇儿的妈。她在电话里说,我家就在红旗广场附近,你方便吗?我说方便方便。我家离那也不远。(我家离那不是一般的远。)她说就是,薇儿也跑不太远。
  临出门前,我拍拍艾薇儿的头,对她说,艾薇儿,现在你有名字了,记住了,艾薇儿。我又重复了一遍,艾薇儿。这次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这个古怪的发音与她有关。对了,艾薇儿就是你,我就知道,唯有你可担此重任,二毛所有的萨摩当中,就顶数你最聪明了,性情还好。她把脸转向一边,不再听我唠叨。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唠叨下去。自从小红走后,我就经常在家里自言自语。二毛说,你领条狗回家里去,管它懂不懂的,也有个说话的对象,别一天到晚像大街上那帮对着耳机讲电话的傻逼似的。我说小红不喜欢家里有狗味。他的小眼睛“啪”地一瞪,我操!你还当她能回来呐?我懒得跟他理论,小红走的时候,本来就没说不回来。
  我说,艾薇儿,根据你二毛爹打探来的情报,从各方面来看,现在你都和你妈说的一个样了。母狗(从名字上就猜到了),全白(有三处精心染过),四岁(谁能看出你三岁还是四岁呢),少一颗门牙。幸好是少一颗门牙,要是身上有块疤,一时半伙地还做不好呢。对了,一会就见到你妈了。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普通话说那么好听,没准挺漂亮的,她出了5000块钱找你,不用说,一定很有钱,你也算有福气。别人买你的话,2000块钱顶天了。所以,见了面,最好能跟她亲热点,她把你弄丢一个礼拜了,估计也记不大清楚你长什么样了。但愿如此吧。我对这事的把握并不大,以往的经验告诉我,那些丢了宝贝的狗妈狗爸们,总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孩子是冒充的。说狗受了惊吓或者被自行车撞成了脑震荡也不行。
  为什么我和二毛还坚持不懈地做这件事呢?因为,确实有人成功过。虽然没过几天就被失主识破,但钱还是骗到了,大不了废了一个手机号。二毛其实对这事早就没开始那么上心了,他认为成功的几率比中彩票还低。但是他不愿意背弃我,尤其是小红背弃了我之后,他觉得更有责任向我证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说,艾薇儿,希望这次我们能成功,希望你妈妈是个弱智。我锁上门,跟隔壁的二毛打了招呼,带着她准备离开狗市。二毛头也没抬,对我说,阿里刚拉了泡屎,你要不要踩一下再走?我说,今天穿的是帆布鞋,弄上屎回头还得刷。我真不应该过来跟他打招呼,好像赚了钱不给他似的,每次都这么充满嘲讽地送我上战场。还是跟艾薇儿说话比较好。我边走边对艾薇儿说,按说,这次我们也不算黑你妈妈,因为你本来就是只公主一般的萨摩犬,虽然血统不怎么纯正,赶上好年景,把毛色好好染一染,你也能蒙5000块钱。可现在不是那什么CIP吗?到底是CIP还是CPI呢?我也弄不明白了。反正啊,就是钱毛了,买菜买房子还顾不过来呢,谁还花大价钱买你呀是不是?所以你就蒙不了那么多钱了。要说以前骗别人家长那会儿,那才叫惊心动魄呢。我和你二毛爹爹曾经把一只笨狗改装成了雪橇犬,雪橇犬的奶奶——一个患白内障的70多岁老太太马上都要点钱了,结果天突然下起了雨,她“大孙子”身上的毛开始掉色,摸了她一手黑乎乎的,气得她直哆嗦,抡起拐杖就打我们,说我们丧尽天良。幸亏我和你爹跑得快,要是胳膊挨上那么一下子,一准瘀青。你瞧你,多漂亮!你妈妈一准会喜欢你的……我发现,手里牵着一只狗在大街上唠唠叨叨,确实比对着耳机讲电话的那些傻逼们正常多了。没人奇怪我和一条狗说话,二毛的话是有道理的。虽然艾薇儿并不搭理我,只顾着在行道树的脚跟底下嗅来嗅去。
  走到我眼冒金星,又打了15块钱的车,终于到了红旗广场。我一瞧手表,晚了5分钟,心说正点,就是要晚那么一点点,才像个拾金不昧的正人君子。

  艾小姐是个苍白的女人,当我握她的手时,瞬间冰冷的感觉,让我想到了吸血鬼。《暮光之城》那部片子就是这么说的,面色惨白,皮肤冰冷,吸血鬼都这德行。小红很喜欢那个男主角,脸像擦了白粉,唇色猩红,一副欠揍的模样。我说,你是不是犯贱?她一脚踹我屁股上,说,对,你变个吸血鬼给我看看。我才懒得那么变态,不过此刻我想,如果小红和艾小姐都变成狗的话,小红一准是满市场最欢实的,艾小姐嘛,蔫头耷脑,脱手之前得经常喂去痛片。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说不清是什么,却很吸引人,是小红身上没有的。
  我说,你这条狗,可把我累坏了,快给钱吧。然后尽量使劲喘粗气。
  她不看我,盯着狗。脸上是一种模糊的表情。
  我的心提了起来。
  她死死地盯着狗,突然说,艾薇儿,过来,让妈妈看看。
  我的大脑迅速开始旋转,如果艾薇儿不听话,怎么办?
  然而奇迹发生了,艾薇儿上前两步,开始舔她的手,还拼命地摇了两下尾巴。这个叛徒,选她真是选对了。
  艾小姐蹲下身,手从狗的头上轻轻抚过,眼神像子弹一般,密集地扫过艾薇儿的全身。我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应对。我看到她试探地摸了摸狗的嘴,意识到她想看牙齿。果然,在艾薇儿温顺神态的鼓励下,她用拇指翻开了艾薇儿的上唇,一个完美的豁口呈现在眼前。艾小姐轻轻地皱了皱眉。难道拔错了?不是这颗?我的心再一次悬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她说,果然是你。同时脸上现出了笑容。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尽量把声音放镇静,催促道,好了,母女重逢了,快点给钱吧。
  艾小姐站起身的时候,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些。她说,前面有个超市,门口有个提款机,你跟我过去取吧。她把艾薇儿牵在手里,向前走去。浅灰色风衣,白色长裤,白的帆布鞋,和艾薇儿还真般配,情侣装似的。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她回头唤我,怎么不走呢?我将脚向广场的一个大人物雕像踢去,疼。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对自己说,有时候,真的东西也可以像梦一样不真实。对了,这就叫梦想成真吧?但我随即告诉自己不能高兴得太早,这女人会不会是个反骗高手?一会取钱的时候不会耍什么花样吧?还是跟紧点好。我快走了两步,并且不停观察着周围,会不会有同伙过来接应?突然有点害怕了,真应该让二毛跟着一起来,虽然他为了打探艾薇儿的详细消息已经牵着另一条蒙事的萨摩和艾小姐见过一面了,但此刻躲在暗处,总有个照应不是?
  事实上一切顺利,电影中常见的打斗场面没有出现。艾小姐将分三次取出的百元钞票交给我,没有一点犹豫,她的心思,此刻都在艾薇儿身上,不停地胡言乱语。她说,薇儿,我们给爸爸发个短信,他听说你来了,说不定会回来看你……你哥哥偏不肯陪我,再也不回来了,还是你好,喜欢我……薇儿,你就住在哥哥的房间怎么样?睡我的床也可以,只要你爸爸没看见……超市的广播里放着一首钢琴曲,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无比动听。可我听了一会,还是决定迅速离开,不是怕她反悔。我现在可以肯定,她绝不会反悔。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脑子有点问题,就是说,我可能碰见了一个精神病。我用小得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好,我们再见吧。然后侧身迈步,准备离开。可只走了两步,她把我叫住了,张先生,你有急事吗?我吓了一跳,无奈地回过头,啊,是啊,有事,有事。哦,她又用刚才那种模糊的表情看着我,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忙?帮什么忙?我想进去买点狗粮,你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艾薇儿,可以吗?啊,可以可以。我马上接过皮绳,作微笑状,愿意为美女效劳。她似乎苦笑了一下,转身进了超市。
  不多时候,艾小姐面含微笑,满载而归。购物袋撑得鼓鼓的,依稀可见有罐装的狗粮、火腿肠、牛奶、冰激凌、德芙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还有半个红惨惨的西瓜。她说,这些,都是艾薇儿喜欢的。MY GOD!我在心里对着艾薇儿说,你这回可真是进了天堂。她将袋子放到地上,甩了甩手腕,对着艾薇儿,可把妈妈累着了。我假装看手表,不看她。她也不接我手里的皮绳,继续念叨,要是薇儿能自己拿这些东西就好了。我靠!我在心里骂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女人啊?脸皮不是一般地厚。我还就不惯你毛病,我连小红的毛病都不惯,我惯你?你好看你自个的,我又没得着什么便宜。我把手机掏出来,低头假装看短信,拿狗绳子的手冲着她伸去。她无奈接过皮绳,站了一会,另一只手缓缓提起地上的大袋子,然后低低地说了声,张先生,再见!说完,步履有点艰难地向着广场北边走去了。我摸摸兜里的钱,心说,对不起了。

                       3

  当我揣着5000块钱返回到二毛面前时,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盯着我,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傻逼?我确定地点点头。钱不是假的吧?我又确定地摇摇头。他咧开嘴,发出周星驰般恣肆的笑声,一拳砸在我肩膀上,水泡眼像两朵小花般绽放。
  看来瞎猫还真能逮着死耗子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想成真吗?他当即宣布从这个礼拜开始买彩票,并兴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大菊花一颤一颤地,包子脸更大了。过了一会,他忽然停下来,问道,三儿,你说,如果我每天都不停梳头发,羊毛卷是不是最后也会开?他一直为他的羊毛卷苦恼,从我认识他起,这就是他一块心病,为此他还留过一阵子光头,可是他的头上有块暗红的胎记,像俄罗斯一位大人物似的,不过长在后脑勺上,剃光了头发才发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和他妈大吵了一架,说这么大个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妈反驳他,多大个事?早都忘了。我记得那天他气呼呼地叫我出去喝酒,非说自己不是他妈亲生的,要不怎么姥姥家奶奶家往上数三代,就他一个人是羊毛卷?然后又问我,你知道二毛子是什么意思吧?我说我知道,别胡思乱想了,你的小名叫二毛,不是二毛子。而且就你那双水泡眼,典型的亚洲人眼睛,和西伯利亚普京海参崴啥地,都扯不上关系。此刻,我望着他头上盛放的大菊花,不忍心打击他。我说,兴许能行,要不你逮两根先梳着试试。他点点头,忽然又醒悟了似的,说,试个屁,烫都烫不直。我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行了行了别傻笑了,走。干嘛去啊?喝酒!这还没到饭口,喝什么酒?中了这么大彩头还不庆祝一下,什么饭口不饭口的,二爷我现在就想喝!我一想,也是,晦气总算到头了,走!
  我和二毛迅速收了生意,打车直奔韩国烧烤街。进了一家平日舍不得去的店,二毛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啤酒!先来一箱!
  不一会,牛肉、鱿鱼、明太鱼、烤串、板筋、鸡脆骨……摆了一桌子,都是我俩爱吃的。二毛用筷子“嘭嘭”撬开两瓶雪花,泡沫飞溅,我们一人抄起一瓶撞在一起,高呼“Cheers!”
  就在庆祝酒会进行到正酣之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名字显示“爱犬艾薇儿”,这是寻狗广告上的词,看见广告的当时就被我存上了。我说,糟了,受害者找上来了。二毛一惊,抢过我的手机看了看,不接,听见没?千万不能接,准没好事。我没接,再响,还是没接。过了一会,过来一条短信:艾薇儿很好,真是多谢你了!我举着手机大笑起来,二毛,我现在是雷锋了,你赶紧敬我一杯,哈哈哈。二毛把手机抓过去看。看罢,一脸困惑,苍天啊!她到底是不是人类?怎么会这么弱智?然后转过头对着我,哎,这女的是不是长得脸惨白惨白的?身子骨精瘦精瘦的?说话不是本地口音?我说那叫普通话懂不懂?本地人谁没事闲的说普通话?我就问你,咱俩前后脚见的是同一个人吧?我说对呀,你不就是大前天领条笨狗假装艾薇儿去打探的消息吗?回来告诉我,母狗,全白,四岁,缺一颗门牙,然后咱俩就染毛,拔牙,今天我隆重出场的吗?别犯贫,我再问你,那女的是不是二十七八岁三十来岁?对呀。你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吗?二毛用手指敲敲我的脑袋,这。我说,还行啊,虽然说话有点莫名其妙的,总体来说还算行啊,5000块钱都没数错。二毛不解地皱起眉,是啊,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挺好个人啊。你说,我领条笨狗去蒙她,她都没生气,对我特有礼貌,一看就很有教养。我说,对,就这样有教养的人才好蒙呢,她觉得别人啊,都有教养,哈哈。二毛瞥了我一眼,就你?有教养?我呸!我怎么了?我这模样,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就你那贼眉鼠眼的,人家还未必把5000块钱给你呢!二毛并不生气,喝了口酒,摇摇头说,你说这要是蒙个傻老娘们吧,我觉得蒙也就蒙了,可是骗一个这么高级的漂亮妹妹,我这心还真有点不落忍。我看着满桌狼藉,心说,吃都吃了,还说这种屁话。
  又喝了一会,我实在喝不动了。对二毛说,剩那4瓶别喝了,一会退了吧。二毛不同意,退什么退?我都能喝了。他看了一眼我的手机,接着说,三儿,听我话把号换了,一了百了。现在没看出来狗是假的,不等于明天看不出来,以后看不出来。染的那毛啊,顶多半个月,就得露黑茬。我没吭声。二毛不屑地看着我,瞧你那倒霉德行!你留着它干嘛?你真以为她还能回来呢?说不定现在正躺在别人床上呢!我一把抓过手机揣进怀里,面无表情站起身,咕哝一句,我喝不动了,先走。酒宴的欢乐气氛被小红是否已经睡在别人床上的臆想打碎,我和二毛不欢而散。
  二毛说的没错,我留着这个手机号,等小红。小红走后,我从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但是,我总是感觉有一天,她会顺着电话线,回来。这个念头我不想告诉二毛。二毛的情谊深似海,但是二毛代替不了小红。
  第二天下午收了市,二毛来到我的店,说要带我去游戏厅,玩半条命。那是道歉的表示。我说我不去。他说,操!跟你做朋友真他妈累。推门走了。
  我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吸了一支烟,想不出来去干什么,于是决定回家。沿途在一个报刊亭买了几份报纸,天还大亮着,离晚上还漫长着。我很无聊,于是我拐进了超市。
  超市是个很好的去处。明亮、热闹,最适合寂寞的人前往。每个货架前转一会,时间就迅速消失了。除了丰富的货品,还可以看人,各色的人。老太太带着小孙子,假装生气又溺爱地看着他把一个又一个袋装小食品扔进购物车里。中年夫妇漠然地互不搭理地往前走,从容选购高档货,显示他们物质的富有。年轻人,是的,每时每刻,每个超市里,都会有那么几对年轻人,热恋中的样子,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从我面前走过,像我和小红曾经做的那样,从我面前走过。
  回到家,天终于黑了。
  我把从超市买的土豆丝卷饼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又开了一瓶啤酒,打开电视。
  刚要吃,手机响了。“爱犬艾薇儿”,吓了我一大跳,我操,阴魂不散啊。发现是假的了?我一边吃饼,一边看着它响。也许,真应该把这个手机号扔了。小红不会回来了。都走了半年了,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再说,她又不是找不到家。可是……她要是先打个电话,发现这个号码已经不是我的了,还会回来吗?我忽然有点烦躁,屋里到处都是小红的气息,越到晚上越鲜明,我拿起沙发垫子盖住那恼人的铃声。
  艾薇儿她妈,那个姓艾的女人,那个和小红迥然不同的高级女人,她不让我安静地想一会小红,她的短信过来了。她说,艾薇儿突然拉肚子,好像要死了,求求你帮帮我。拉肚子?怎么会?没听二毛说这是条病狗啊?我看着短信,思量着,兴许是真的,那一大袋子乱七八糟的食物,人吃了也得拉。可是她为什么要找我帮忙呢?因为我认识艾薇儿?真把我当成艾薇儿的恩人了?若是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她会不会反倒怀疑我呢?
  我回,傻子,你带她去宠物医院啊。
  她又回,我不知道哪里有啊。
  我想告诉她狗市附近有一家,但是没敢。万一她在那一带发现我和二毛可怎么办?我回,我也不知道。
  那边不再说话了。我想继续帮她想点办法,可是,忍住了。我有资格帮她吗?我不过是个骗子。我最好从她的意识中消失。她为什么要找我呢?如果不是发现这是个骗局,她的狗出了毛病,轮得着我帮忙吗?我是她什么人啊?真是莫名其妙。
  隔天早上,我被手机短信的铃声惊醒。艾小姐:艾薇儿没事了,我求了一个诊所的大夫帮忙,呵呵。没事了?没事就好。没死就好。我回:祝艾薇儿健康长寿!她还用了个“呵呵”,是在为找了个大夫得意吗?据我所知,一般的大夫都不愿意给狗打针,但是只要给的钱多,请他们出山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
  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回想着艾小姐的短信,难道说她还没发现艾薇儿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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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天相安无事,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像列车驶过站台。但是她又在下一个站台出现了。
  这天晚上,我正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手机里飘过来艾小姐一条短信:你在干嘛呢?我愣愣地看着这几个字,人仿佛一下子被卡住了。
  眼前浮现出艾小姐的形象来,苍白,瘦弱,着灰衣,说普通话。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气息,对了,这气息就是二毛说的,有教养。她为什么要问我这句话呢?想跟我聊天?还是发错了?我的手指在手机键上犹豫着……
  我回:一个人,在家。鬼使神差般按出这几个字以后,我感到浑身有些发热。
  我把电视音量收小,屏息看着手机。过了好一会,短信过来:哦,我也一个人。
  我惊得从沙发上站起来,抬手关了电视。不会吧?她真的想跟我聊天?我走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一张胡子拉碴的平庸面孔出现在眼前。马上泄了气。她那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我呢?再说,她好像有男人啊。我想起她那天的胡言乱语,对着狗说什么你爸爸,你哥哥的。我记得有一句是“说不定你爸爸会回来看你”之类的。莫不是离婚了?
  回到沙发里,我拿起手机:艾薇儿的爸爸不在家?
  艾小姐:他们还没见过面呢。
  还没见过?出差了?还是两地分居?我琢磨着,忽然对这位艾小姐产生了好奇心。
  接下来的几天,艾小姐都在晚上九点多发短信来。话题五花八门,只是不再提艾薇儿爸爸的茬。她问我现在看什么电视剧,我说《雪豹突击队》,挺好看的。她说国产剧没什么好看的,你看美剧吧。最近有一部叫《别对我撒谎》,讲一个心理学博士通过人的表情来识别谎言,帮警察破案。很有意思。说得我心里一惊。又问我读什么书,我有点窘,回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看书,就看看报纸。她说时下流行侦探小说,你若有时间,可以看看东野圭吾,写得很好,推理好,文笔也好。我说好。她又问,你喜欢听音乐吗?这次我考虑了很久,慎重地说,我喜欢听陶喆和雅尼(其实我更喜欢周杰伦,雅尼只知道一首曲子,站前广场以前在晚上总放,很雄壮,好像有多大事似的)。但是艾小姐告诉我,雅尼近年没有好作品,班得瑞也不禁听,还是肖邦百听不厌。我的手心出汗了,脸涨得通红。幸亏她看不见。每次跟她聊完,都觉得自己要虚脱了。她问我做什么工作呀?我踌躇了一会,说是做电脑工程的。她问,开发软件吗?我含糊地说,负责一点管理。然后忙问她干什么工作?她说,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现在辞职了。我说为什么辞职?是不是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啊?她说,想自己做点事情,还没想好。我问是想做生意吧?她回说,不知道。我说你好像不是东北人吧?她说你看出来了,我是安徽人。一个人在东北?她说,不完全是。有时候她会跟我谈星座,像个很迷信的小女孩,但是说着说着就会把人分析得深入骨髓,让我心生敬畏。有时候她又跟我讲小时候,说我们这代人很幸福,尤其是小时候,物质虽不那么富有但大家都很快乐。但是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不幸。社会变了,人也跟着变了。我说你有什么不幸?那么有钱。她说,我原也以为有钱会很幸福,但是现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心里不舒服,酸酸地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她说,你若像我一样,也会觉得没意思。我问,你什么样?她又不说了,转移话题,说,我们谈谈小时候的动画片吧。这个我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晚上,我们聊到了后半夜,意犹未尽。我和小红在一起两年好像也没说过这么多话,谈话内容从来没有这么丰富过。
  我一下子爱上了晚上的这段时光。我开始在白天没事的时候泡网吧,去搜索那些艾小姐提到过的内容,然后把牛逼的句子编辑成短信存在手机里,等着与她交流的时候装作很随意地样子发出去。我甚至在周围闹哄哄的视频话聊背景中一个人插上耳机听肖邦。
  二毛觉得我不对劲,问我,最近你怎么神秘兮兮的,泡妞呢?我不愿意跟他讲,含糊地点点头。他说这就对了,别一棵树上吊死。三儿,虽说你长得不算好看,可是你这身材,在男人里那得算一流的,色女看到要流口水那种,小红根本配不上你。我说行了,别忽悠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说完这句话,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回到家里,我再次来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真的像二毛说的,身材让人流口水吗?那么她呢?我笑了,怎么可能呢?我这档次,和人家差得太多了。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和我聊天呢?她没有别人可聊吗?她的男人晚上一直都不在家吗?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等艾小姐的短信。我甚至预先编好了一个笑话存在手机里,准备她一来信息,我就发过去。但是,没有。有几次我想先给他发,又担心她家里有人,比如艾薇儿的爸爸回来了,那样就不好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有点落寞。我觉得这个晚上无比漫长。当电视屏幕出现零点的时间时,我起身准备睡觉。可是睡意全无。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问我自己,张三,你这是怎么了?
  漫长的两天过去后,我又等来了艾小姐的短信。这一天,她好像心情不大好。问我一般不开心的时候会干什么?我说喝酒啊,喝酒最管用了。她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然后过了半天,她过来一条信息,你一般喝什么酒?我说最喜欢雪花啤酒。她说,哦,那我这红酒就不请你喝了,呵呵。我好像看到了她的样子,脸红红的,端着玻璃杯,像电视剧中的女子。我问,你老公还没回来吗?“老公”这个词,我早就想用了。我越来越想知道答案。没想到她马上回复道,谁跟你说我结婚了?我看着这条信息,手抖了一下,心竟然嘭嘭跳起来。我迅速把那个笑话发给她。然后问,现在心情好些吗?她说,有意思。你这人心肠还挺好的嘛。这句话有点像针,刺了我一下。我能算心肠好吗?我难道不是个骗子吗?仿佛从云雾里一下子跌回到地面。
  与艾小姐互道晚安后,我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空虚。我算了算,十天了。从红旗广场见面到今天晚上,这十天像梦一样不真实,也像梦一样奇妙。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二毛的话在我耳畔响起,顶多半个月染过的毛就得露黑茬。再过五天,她就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看着手机,确切地说,我穿过手机的壳看着那张SIM卡,五天之后,就要把它丢掉吗?我现在比从前更舍不得丢掉它。

                       5

  这一天,我正在二毛的店里帮他忽悠一个大胖子女老板,她看上一条松狮,二毛唱白脸我唱红脸正在谈价钱呢。艾小姐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昨晚上忘了问你,艾薇儿这几天怎么在屋里到处尿尿啊?以前不是这样的。
  尿尿?不应该啊。就算这条狗不纯,也是成年狗,怎么说也不会像小狗一样“到处”尿尿啊。我问二毛是怎么回事。他头也没回,还用问,发情了。我一想,是了。艾薇儿也该发情了。我告诉艾小姐,你家公主想找对象了。
  短信的事我一直没告诉二毛。如果对他讲了,说不定他会把我的手机扔了。因为,很显然,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打发走了女老板,二毛想起来问我,谁的狗发情了?什么狗啊?要是想配,让他找我啊。我只好说行。恰巧这时候,艾小姐的短信又过来了。二毛眼尖,一眼扫到屏幕上“爱犬艾薇儿”几个字。我操!她怎么还给你发短信呢?啊?然后一脸疑问地看着我。我拿着手机不知说什么好。二毛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按开短信:那你帮艾薇儿找个对象吧。敢情是她的狗发情了?二毛的水泡眼一瞪,三儿,你这段时间一直都跟她有联系吧?我说你想哪去了,这不是狗有事吗,大概想起我来了。三儿,不是我说你,你可得离她远点,耗子可不能给猫当三陪呀!我说,她好像没觉得狗有什么问题。那可难说,这都十来天了,也快露馅了。你说她的狗想配种是真的吗?该不会钓你上钩,再找警察把你逮起来吧?我说不会吧?
  回到家里我一直思量这事,怎么回答艾小姐?那条给艾薇儿找对象的短信还没回复呢。找个托辞拒绝吗?也不是不行,然后就等着大限一到,扔掉手机卡,让一切都消失?那剩下的这几天也毫无意义了。我从现在开始就已经不是她心中的正人君子了。忽然间,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这时二毛的电话进来。他冲口就说,三儿,我合计了一下,这个赚钱的机会咱们可不能错过。我说,你说啥呢?莫名其妙的。少装糊涂!他有点不耐烦,说啥你不知道?给艾薇儿配种啊!说什么呢你,不怕给猫当三陪了?动动脑子啊——二毛拉了个长音,这事啊,我仔细合计了一下,可以办。怎么办?咱俩都不用出面,这么着,叫你二哥去。我找条狗交给你二哥,让艾小姐和你二哥联系,他们自己定时间地点。配狗总不犯法吧?就算警察去了,也不会抓你二哥的。赚了钱,咱们仨分。你看怎么样?我从心里佩服二毛这个主意,我说,二毛,你真是块做生意的料。二毛有点得意,总不能有钱不赚吧?何况咱们还是干这个的,你说是不是?我看那女的有的是钱,趁着艾薇儿身上的黑毛露出来之前,咱们再宰她一笔,然后就彻底消失,你听我的,干完了这次,就把你那手机号换了。我沉吟了一会,说,二毛,这次给她配不是不行,只是咱能不能正常给她配?二毛犹豫了一下,三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该不是惦记上这女的了吧?我告诉你,一点戏都没有,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再说,你还骗过人家。我说你别瞎猜,没那事。正常配你也是赚,再说,我们都黑过她一次了,这心里……行行行,二毛打断我,就按你说的,给她找条好狗,但是价钱得要多一点,6000,一分不能少。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我马上跟艾小姐联系,在短信里说完价钱,她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我说那就等我和那边定好时间再通知你。她说,好。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已经后半夜了。我打开信息箱,艾小姐的短信都整齐地躺在里面。我翻开,一个一个地看,想象着她的样子,想象着那些夜晚。她的面容已经开始模糊,身体却越来越鲜活……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或许还要结束得更早。
  早上起来,我做了一个决定:去见艾小姐最后一面。

  两天以后,我早早来到狗市,牵上那条即将与艾薇儿做爱的公狗,迅速返回家。我没有告诉二毛我的决定,只对他说把狗给我哥送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拐到干洗店,取回两天前送来的西装。进门后,我把狗关进阳台,然后冲到卫生间。我要洗个澡,还要仔细地刮一下脸,再吹一下头发,打一点定型膏。我用了阿迪达斯沐浴露,这是我昨天晚上特意去超市买的,它有一种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能遮住我身上的狗味。衬衫也准备好了,是条纹的休闲款,这样就可以不用打领带,显得随意一些,洒脱一些。还有鞋,很久不穿的皮鞋,一会需要仔细擦一下。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口香糖,出门的时候要嚼两块,再带上银行卡,或许能吃顿饭吧?希望如此。我也不知道。
  当我忙活完这一切,离与艾小姐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站在镜子前,打量着张三,我很满意。张三没法更帅了,配得上与艾小姐站在一起了。
  我牵着狗走出家门,天气很好。树很好,草也很好。街道很好,行人也都很好。我慢慢地走,慢慢地被风吹,头发要稍微乱一点才自然,还有足够的时间。
  如约抵达红旗广场,艾小姐还没来。
  我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等。记得她上次是从北面过来的,那有一片高档住宅区。我看着那个方向,想象着她会穿什么衣服,我能远远地认出她来吗?我希望她来得晚些,再晚些。
  然而最终艾小姐没能来。我等到的是她的一个电话。

                       6

  艾小姐住院了,严格讲,叫住院观察。因为突然昏倒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医生建议她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那天她在家里给艾薇儿洗澡,准备带它出来会男朋友。可能是蹲的时间过长,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就昏倒在洗手间。一个小时之后她苏醒过来,感到心脏十分难受,已经站不起来了,勉强够到电话,打给了我。
  我按照她微弱声音的指引,迅速赶到她家。看到她的样子吓坏了,背起来就往医院跑,中途她又昏了过去。抢救过来之后,她的心率一直不稳,医生说暂时不能和家属说话。我就在重症监护室外边等着,表现得很焦急,大概是那样的表情吧。他们自然而然就拿我当家属了,理所当然地要我去办住院手续,并严肃地告诉我,遇到这种情况要让病人平躺,然后打120,不能没头没脑地背。
  晚上七点多,艾小姐被推回病房。看到我,她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似乎想说什么。我示意她别说话。她还是努力把嘴唇拢成一个喇叭形,半天,发出一个音,狗。我这才想起来,因为情况紧急,没顾上两条狗,它们现在都在艾小姐家里。艾小姐这一住院,没人管它们了。现在我基本可以断定,艾小姐是一个人住,即便有亲密的人,也不在身边。否则,她不会在苏醒过来之后第一个想到给我打电话,而且在再次苏醒过来之后只想到狗。想到这些,我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狗的,一会就把它们接到我家去,你看行吗?她笑了,指指裤兜,示意我拿钥匙,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这笑容让我欣慰。
  我打车回到艾小姐家。这次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这个神秘女人的家让我好奇。两居室,面积并不大,装修也没有我想象中豪华,只是客厅中有一架白色钢琴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她就是经常坐在钢琴旁给我发短信的吗?等待我回复的时候就弹一会?我注意看了一下,屋里没有男人的照片,也看不出有小孩子的痕迹。证实了我的猜测。两条狗已经将屋子弄得凌乱不堪,不知是不是已经做过该做的事了。我把艾薇儿叫到跟前,用手指翻开它的毛——这是我来此的路上一直惦记的一件事。谢天谢地!她依然是一只白雪公主。
  带着两条狗回到二毛处,我只跟他说没配成,艾小姐突然住院了,狗先放咱们这给照看一下。二毛当然很惊奇,一连串问了我好几个“怎么回事”。我简单解释了一下,并不顾他的强烈反对,马上要折回医院。二毛是有足够理由惊奇的,明明出去的时候是为配狗的,怎么突然间管起人住院来了?他打量着我,三儿,你怎么弄得像新郎官似的?不是你哥去的吗?你怎么知道她住院的?回头我再和你细说。三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一阵子就觉得你不对劲。我说我得走了,对不对劲的,两条狗现在不是都在你手里吗?二毛看看狗,可也是。又一把拉住我,我看你还是别去了,要是她摸清你底细就不好了,随时都能把警察招来。我说她现在人事不省,报不了案。二毛有点急了,那你更不能去了,回头再死你手里,咱说不清楚。我说那怎么行啊?住院押金都是我掏的。二毛听了一跺脚,在我后面骂,你个傻逼!
  回到病房,夜已经深了,艾小姐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着。值班医生说,病人现在情况稳定,你可以休息了。
  我端详着艾薇儿,这个名字是我在办住院手续时脱口而出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那样我要多说很多话。艾薇儿的脸色比原来更加苍白了,除此之外,她呼吸均匀,表情舒展,完全不像个病人。白色外套和牛仔裤被整齐地叠过,平放在椅子上。应该是护士整理的。手机被放在床头。
  她的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那是一只漂亮的手,白嫩,纤长。我似乎看到它在白色钢琴上跳舞,自信而娴熟。这瘦弱的身体里,原来埋藏着那么多令人神往的秘密。我看得出了神。
  手机在此时震动了一下。我犹豫了片刻,决定看看,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小巧的白色手机是触摸屏的。我用手指敲了一下屏幕,屏幕亮起来,显示是一条短信,下面是来电人:老公。这两个字让我吃了一惊。她不是说没结婚吗?短信里说了什么呢?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忍不住打开了那条短信。
  只有一行字:明晚我过去。
  过去?我推敲着这个词,一个被称作“老公”的男人对“老婆”的家只是有时候“过去”?这意味着什么呢?我看着艾薇儿,她一动不动地安睡着,那么美,尤其是这种放松的状态。可这么美的女人,在病中的夜里,除了一条只有传达意味的短信之外,怎么就没有人惦念她呢?现在似乎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出5000块钱找一条狗了。我把那只漂亮的手抬起,放到被子里。呆坐在她床前,不知过了多久……

  第二天早晨,当我被强烈的阳光刺醒,艾薇儿已经在地上走动。
  她面颊红润了些,冲我笑一下,“你醒了?帮我办一下出院手续吧。”
  “出院?”我一愣,“不是说要观察两天吗?”
  “我和医生咨询过了,他们说一会量一下血压,做个心电图,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
  “哦。”我注意到她手里拿着手机,有点尴尬。她却没提短信的事,转过身,对着窗玻璃理了理头发,“我看起来还挺精神的吧?”
  “是啊!挺好的。”我站起身,披上衣服往外走。心中莫名地有点恼火。
  到了住院处收费室,艾小姐的主治医生也在,正给一个办出院的病人家属解释收费情况。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问道,“真要出院?”“是。”我很肯定。他摇摇头,“我建议还是再观察两天,弄清楚病因。最好验一下血,再到精神科做一下心理咨询。”“心理咨询?为什么?”“我怀疑她有抑郁症,这可能是病因。” “你为什么这么怀疑?”我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别误会。”他摆了一下手,“是因为查不出器质性问题。”他显然以为我的质问表达着身为家属的不满。又补充道,“现在这个社会,谁没有压力呢?但是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是不同的,释放的方式也不同。”我回味着他的话,想着艾薇儿神秘莫测的生活和反常的言谈举止,觉得他的猜测很有道理。医生以为我在担心,拍拍我的肩膀说,出院后找个机会去做下心理治疗也好,现在好多人都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接过退还给我的几百块钱,心说我担什么心,又不是我把她弄成这样的。
  回到病房,艾薇儿却不见了,连同她的衣服、钥匙、手机,全都不见了。保洁员大姐正在打扫房间。我问,“人呢?”“不是出院了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想探究什么。我操!忽然有种被涮的感觉,看着手里的医疗费收据,愤怒从心底油然而生。爱犬艾薇儿,你个骚货!一分钟都等不及,怎么不抑郁死你!

                       7

  艾小姐仿佛蒸发了一般,消失了。“爱犬艾薇儿”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从我手机的电话簿里蹦到屏幕上来。每次有短信的铃声响起,我都非常紧张。我设想着,如果是她的短信,我第一句话对她说什么?但打开信息,十回有九回都是垃圾广告。时间一点点流逝着。有几次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可说的其实很多,比如身体怎么样了,艾薇儿挺好的,你什么时候来领回去?但是,如果我还是她心中那个艾薇儿的恩人,那个在夜晚与她聊天的电脑工程师,那个背着她去医院并为她垫付医药费的男人,她难道不应该先跟我说句谢谢吗?
  离我原定扔手机卡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周了,艾薇儿身上的黑毛如期露出来了,我想,也许留着这张卡已经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二毛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几次想拉我出去喝酒,都被我拒绝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他小心地探问我。换来的是我的沉默。我从来没用过沉默的方式来表达不高兴,即便是小红跑了之后的那段灰暗日子,我也是通过喝酒来解决心中的郁闷。这让他很吃惊。他转而安慰我,住院费不就是1000多块钱吗?艾薇儿咱俩一人宰了她2000多,你还是赚。我不吭声。他又接着说,狗不是还在我们手里吗?不赔!我还是不吭声。不过说到艾薇儿,这阵子我倒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就是把狗毛再染一染。那天,在艾小姐家见到艾薇儿时,我就有了这个念头,等黑毛露出来之后,一定要再染一染。不过现在,也许没有必要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终于决定弃用这个手机号,包括已经破烂不堪的手机。我和二毛到手机市场溜达了两回,已经看好了一款新的,手机号也准备买个189的新号段,与139的日子彻底拜拜。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准备全身心投入到贩狗的事业中,游说我两个哥哥一人拿出10万块钱,准备再买条差不多的种犬,正经做生意。希望能再创事业的高峰。只是我不再喜欢玩半条命,而是迷上了肖邦。我把MP3里的周杰伦删除干净,都换成了肖邦。在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音乐中,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这天,我正和二毛在店里热聊着美国的狗选美大赛的事,手机响了。是“爱犬艾薇儿”。而且是一个电话。我呆住了,我没想到这个名字有一天还会从电话薄里跳出来。二毛也愣愣地看着我。良久,我按开通话键。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我听到我说,你还活着呢?
  那边没有生气,有笑声,说,还行,没死。
  沉默。我等她说。
  她说,那天……真是谢谢你了!
  一丝安慰狂喜着从心底涌上来……
  她说,后来有点急事,先走了。你别介意。
  我依然沉默,听她说。我知道,她要说的还有很多。比如关于艾薇儿。
  果然。她问,我的艾薇儿还好吧?
  我说,好的不得了,就快管我叫爸了。
  她笑了一下,这就好。然后问我,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请你吃顿饭,表达一下感谢。另外,医疗费得还你。
  吃饭?这事我可没料到,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那啥……不用……
  她说,要的,我要离开这儿了。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啊?我又吃了一惊。
  我们于是约好明天晚上。
  放下电话,我冲二毛说,赶紧的,把艾薇儿领过来,明天得还人家。
  二毛翻了翻眼珠,手抚了抚乱蓬蓬的头发,突然一捂肚子,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先上趟厕所。说着,往门边挪。
  我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子,上厕所?骗谁呢你?我太了解二毛了,他在撒谎之前总是动作过多。
  二毛的包子脸憋得通红,用水泡眼可怜地看着我,三儿,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怎么回事?
  二毛用手抓着脑袋上的大菊花,狠了狠心,三儿,实话告诉你吧,卖了。
  卖了?我抓住他的肩膀,不敢相信。卖了?你竟然瞒着我卖了?啊?前两天我还看见它在你那边呢。什么时候卖的?
  就昨天,一早来了个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当时就甩出2000块,2000还不卖?那不是傻吗?我这还没来得及染呢,要是染染,估计3000也卖了。二毛说完咧了咧嘴,三儿,手轻点,疼。
  我一把将他推出去,真不是东西!我怎么跟人交待?
  交待什么呀?二毛一脸不屑,要不说你这人傻,把电话号一换,不就全解决了吗?反正你也要换了。这都这么长时间了,谁知道她还要不要啊?一条萨摩前前后后卖了7000,就现在这行情,偷着乐去吧你!他整理着衣服,继续嘟囔,平白地得3500块钱,还想怎么样?
  我已无话可说。因为,我是这场骗局的一部分。
  钱呢?我没好气,把钱给我!

                       8

  第二天晚上,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饭店。
  坐在包房里,我点了一支烟。我要趁艾小姐到来之前的空档,想想一会该说什么。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来说,要表达这么复杂的事情,有点难度。我摸了摸揣在裤兜里的5000块钱,好在钱能说明一切,它能帮我省掉很多话。
  昨晚,我想了半宿,最后弄清了一件事,如果我还想继续撒谎的话,那么今天就不必坐在这里。像二毛说的,把手机里的卡拔掉,扔进厕所,按一下水箱的冲水按钮,就行了。非常简单,一了百了。她不是要离开这里了吗?再也见不着了吗?那还见这多余的一面干什么呢?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服不了自己。拜拜了,亲爱的5000块钱。二毛若是知道我又搭进去1500,一准还会大骂我傻逼!卡棱子!……我是不会告诉他的。这是我张顺飞自己的事情。
  艾小姐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进来了,我停止了臆想。
  她缓缓在我对面坐定,抬头笑了一下,你能来,我真高兴。这一笑,不知为什么,很苦涩。这段日子没见,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我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她说,没什么大碍。
  她叫服务员拿来酒水单,两人点菜。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要了白酒。
  不一会,酒菜齐备。她亲自倒了酒,然后举起杯,张先生,那天晚上,真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说完,干了。
  我被她的诚恳感动了,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气氛马上变得很融洽,我不忍心破坏。她也没有马上问到艾薇儿,让我很释然。
  大厅飘过来轻柔的音乐,她的脸红润起来,把玩着小巧的玻璃杯,显得分外迷人。我一定傻愣愣地盯着她瞧了半天。瞧到她有点受不了,放下酒杯,低头夹菜吃。过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拿过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张先生,这是那天的医疗费……我后来又回医院了,可你已经走了。
  我接过钱,有点疑惑,又回医院了?一大早你急三火四地干嘛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缓缓说道,我给美容院打电话,问那天有没有时间给我做美容,一向都是需要提前一天预约的,我也拿不准,没想到美容师告诉我早上恰巧没订出去,我就赶紧去美容院了。真是不好意思,也忘了跟你打声招呼。说完,她歉意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那条短信来。她就是为了它急着出院,急着去做美容的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却没有顺着答案的方向说,而是转移了话题。她问,张先生,你有女朋友吗?
  我说,已经分手了。
  哦,她若有所思,举起酒杯,张先生,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女人的。来,为你的美好未来,干一杯。
  我看着她,也为你的美好未来吗?
  对,也为了我的。她干了。
  我看着她又变得模糊的目光,不知说什么。
  真好,你能来。好长时间没人陪我喝酒了。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仰头,又干了。
  我将酒瓶拿到自己身边。艾小姐,不急,慢慢喝。对了,我想起来问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一愣,随即笑了,是啊,名字。也许以后,我就叫艾薇儿了……
  我讪讪地笑着,表面上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对自己说,张三,你个傻逼。聊过几次天,以为她就信任你了吗?
  我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信息,她收起笑脸,对我说,张先生,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准备以后就用艾薇儿这个名字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抚摸着酒杯,自语般地,薇儿是我小时候的名字。
  这样啊,明白了。我想起了那些夜晚,她无数次地在短信中提到“我们小时候……”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我抬手将两个杯子斟满。举起自己的,来,干杯!为了小时候!
  她也端起自己的。两个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看到她脸上浮起一片温暖的光。
  大厅里的音乐此时转成了钢琴曲,我们都停止了吃菜,聆听着……一曲终了,我说,多好阿,肖邦。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会心地笑了。
  接下来的谈话很舒服,在肖邦的映衬下,我放低了声音,学着她的样子说话,夹菜时手活动的幅度也不知不觉小下来。这种感觉很奇妙。让我享受。
  聊了一会,她忽然有些伤感,盯着空杯看了半天,然后说道,你看到的我手机里那个叫“老公“的电话号码,已经被我删除了。说着,一滴泪掉进菜里。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慌忙给她倒酒。
  她端起来一口喝干净。
  分手了?婚外情吗?她的事情我依然那么好奇,渴望探听。忍不住小心问道,为什么呀?
  不明白是吧?她看着我,突然充满嘲讽地说道,我就是传说中叫“二奶”的那种女人啊!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她看着我,继续说道,看到了吧?不是美若天仙像狐狸精,也没有三头六臂像母夜叉。我回过神来,呷了一口酒。她似乎还不过瘾,发泄似的继续说着,我被人秘密包养,不用上班,有钱花,随便买漂亮衣服,名牌手袋。说着敲了敲她的皮包。我这才注意到包是香奈儿的。她的情绪明显有点失控了,手有点抖。我想打断她,举起酒杯。但是她不理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可是我寂寞,太寂寞了!他只有想要我的时候才来,要完了扔下钱马上就走。你知道那种日子吗?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女的。我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喝酒。她并不想让我参与进来,只自说自话,我后来想生个孩子,但是没有成功。我瞒着他,死撑到六个月,最后还是做掉了。是个男孩,你知道吗?她嘴一咧,突然大放悲声。服务小姐马上推门进来,我尴尬地连说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又出去了,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一个优雅的女人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泼妇,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长期以来承受压力的结果,大概就是这样吧?太可怕了。这还是那个与我短信聊天的有教养的女人吗?我感到心有点难受,忽然想早点离开这里。
  她哭了一气,心情似乎好了些。又给两个杯子斟了酒。来,喝,今天真痛快!真应该早点找你出来。
  我喝了一口,进入话题,这么说,你要离开这儿了?
  是啊,再也不想回来了。
  哦,那要去哪里呢?
  回老家。
  回家挺好,家里亲戚朋友多,就不孤单了。准备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不过,肯定不用再养狗打发日子了。
  说到正题了。我清了清嗓子,艾小姐,艾薇儿它……
  她打断了我,对了,我正要说这个事呢。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我这一走,也不能带着它,张先生你人这么好,艾薇儿……就托付给你吧!
  我一惊,险些碰掉了筷子,这个变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看着她。
  她仿佛表达完了所有想表达的(可能也包括大哭),显得很轻松。
  我在柔和的灯光中注视着她,陷入想象。就是那个男人,那个被她称作“老公”的男人,将她消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吗?苍白,瘦弱,神经质,歇斯底里?
  我问,你爱他?
  她将目光放远,仿佛看着那个男人在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成功的男人,又懂得哄女人。他和一般的男人,不在一个层面上。任何一个女人爱上他都很正常。
  我操!这话让我自惭形秽。
  我错就错在,高估了他对我的爱。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老公。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神色黯然,将我面前的长白山香烟盒拿起来看了看,又闻了闻。我以为她想抽,忙举起打火机。她摆摆手,怀孕那会就戒了,后来就再也没抽。可是,经过了这么优秀的男人,我还能爱上谁呢?
  我无声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我不想吹牛,真的觉得,她眼中此刻的悲哀,能杀死人。我问她,他是做什么的?这男人让我好奇。
  她没有回答我。沉默了一会,看着酒杯,我答应过他,要保守秘密。
  哦!我张了张嘴,心里骂自己嘴贱。
  谈话陷入僵局之后,我重新开始焦虑。
  我知道,该面对狗的问题了。来此之前,我只知道这次会面不能告诉二毛,尤其是我想坦白真相,把5000块钱还给艾小姐这件事,打死都不能说。我很不自信。在未来那么多个和二毛吃肉串喝啤酒的晚上,要守住这个秘密,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坐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试着找机会开口,但我发现,开口比我想象得难多了。可是刚才,艾小姐突然说回老家,要把艾薇儿托付给我,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计划,一个新的方向出现了。这5000块钱还要不要拿出来?要不要将我和二毛合伙骗她这个秘密就此守住?也许,顺势替她照管艾薇儿,什么也不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我被这些思虑推来压去,快要爆炸了。
  酒已经没有了,我开始抽烟,以缓解心中的纠结。我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心?我只是个落魄的狗贩子,不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难道就因为用假艾薇儿骗了她吗?我看着她叫服务员进来,掏出红色的钱包,拿出钞票,买单。可它为什么不去惩罚二毛呢?他那么胖,比我禁折腾。
  我听到艾小姐说,张先生,艾薇儿就拜托你了。我们认识,也算缘分。后会有期吧。再见了!说完,她站起身,向门口走。
  在她的手够到门把手的瞬间,我终于决定了。
  我将5000块钱掏出来,放到桌上。我说,等一下,把这钱,拿回去吧。话一出口,顿时轻松多了。
  她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我,又看看钱。张先生,我不是要把艾薇儿卖给你。
  我知道。我将烟捻灭,沉吟了片刻,吃力地说,这个艾薇儿……是假的。我是个狗贩子,我骗了你。……对不起!
  沉默。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艾小姐站在门口,良久,移动步伐,走到我身边。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有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应该道歉的是我!张先生,从来就没有报纸上的那个艾薇儿。那条狗,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是我……用来打发寂寞的……一个游戏。”
  我张大嘴巴,呆住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寻找着她的目光,发出结结巴巴的而奇怪的声音,“那……那些短信呢?”
  她的身体一抖,手扶住了餐桌,咬了咬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逼迫着她的目光,她躲闪了几次,最终还是迎了过来。可那里面的内容太复杂,我还没来得及找到我想要的部分,她已经低下头,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对不起!”
  “啪!”手机从我手上滑落,在触到大理石地面的瞬间,碎片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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