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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木镇现代的古典生活
来源: | 作者:白天光  时间: 2011-02-15

                       1 找香木
  香木镇的人都会生活。但香木人的生活不是普通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从古典的生活习俗中延续下来的。
  香木镇当年有个老秀才叫滕百竹,乡试中举,京都殿试为探花,后为滕原县县令,但滕百竹只当了一年县令就还乡了。滕百竹认为仕途肮脏,不如写文章让人洁净。还乡后,他在香木镇盖了个庭院,有四阁:品茗阁、润笔阁、妙梦阁、异志阁。品茗阁茉莉花香忘腐朽,润笔阁黑水洇白舞乾坤,妙梦阁闭目浅梦天地醒,异志阁书我故乡多异人。
  滕秀才一进妙笔阁,那是要步蒲松龄之后尘,写天地间的奇人奇事,一进异志阁,便是记录故乡的开心事情。民国元年,滕秀才在京城荣宝书局出版过木板印刷的《百竹妙梦记》三卷,现平洲市博物馆有孤本收藏。但最有收藏价值的还是他的后人用小楷誊写的《百竹异志千记》两卷。
  《百竹异志千记》是一部百科全书,上面有许多在香木镇发生的奇事。其中有一卷曰:《娱趣志》,记载了许多香木镇的娱乐。
  香木人的娱乐恐怕是天下难能看到的娱乐。制造娱乐的这些人大都是异人。
  香木镇上的人很少有人推牌九、摆麻将、掷骰子,这就像香木镇的生活一样,你看不出香木镇人的生活是城里人的生活,还是乡下人的生活。有人说,这和历史上的异人有关。何为异人?《百竹异志千记》中有三种解释。一是香木镇东百里左右的棒槌山,棒槌山藏着一批从南方逃来的人,在棒槌山里多年不下山与山下的人交往,这伙人只有两个姓氏,一姓贺,一姓苏。他们总在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是艰难的,后来他们就有人偷着下山与当年的一个小镇上的人秘密来往。这伙人突然感到山下的人都心地善良,待人热心,甚至长得都慈眉善目,后来棒槌山里的这批南方人就都下山了,与小镇上的人融为一体。这伙人很会生活,尤其他们会盖房子,盖出的房子是尖顶的,自己烧的青色的鱼鳞瓦,他们还能把山上的石头凿成粉,用这石粉和糯米的米汤搅和着,去塑这房子的飞檐走壁。镇上的人当然有见多识广的,最见多识广的要数藤百竹的儿子藤千絮。藤千絮也是举人出身,去过南国的许多地方。他对镇上的人说,从棒槌山上下来的这些人,应该是南国苏杭二州的人。镇上的人不知道苏杭二州是什么地方,后来这镇上来过一个戏班子,有个戏子在唱莲花落子的时候,唱出了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镇上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异人是从天堂那儿边过来的。他们的饮食和镇上的人不一样,虽然都是米面和蔬菜,但让这些异人们调理之后,就变成了十足的美味,逐渐的这些异人也影响了镇上的人。
  二是镇上的老人都知道这些异人是何人。有一年,从京城发配到黑水域几千个朝廷官吏,他们其实都是叛臣,他们没有被斩,却被流放到了黑水域。谁知道那年黑水域暴雪连天,几百里人是走不过去的,在雪里到处可见被冻死的熊瞎子、狍子,还有狼。押这些叛臣的清兵到了香木镇就不走了,把这些人交给了当时香木镇的族落长邵子楠,他也是州吏目从九品。邵族长接纳了这些叛臣。想不到这些叛臣对香木镇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在这些叛臣当中,有清初有名的工部尚书徐襟,还有善于经商的直隶巡抚姚略盛。这些官吏由于邵子楠给了他们自由,他们就领着镇上的人开油坊、开烧锅、开铸炉,一下子香木镇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丰阜之地。当然香木镇人的生活自然也就有了改变。每家每户家里的家具不再是那些八仙桌子、太师椅,还有香案,开始有了考古架和书橱。
  最后一拨异人应该是在雍正九年的岁末,也是有一伙人从棒槌山下来,这伙人大块头,棕色卷发,蓝眼睛,大鼻子。邵族长去过哈尔滨,这里就有许多俄国人,从棒槌山下来的这伙人无疑就是俄国人。好在这俄国人当中也有会说汉话的,他们说,他们是从俄国逃过来的,他们是工厂的工人,工厂的掌柜拖欠了他们一年的工钱不给,还把一个工人给打死了,于是工人们就把工厂给烧了,把机器也毁了,他们就从那个工厂过了阿穆尔河,就进了大山里,经过十几天的跋涉,他们觉得香木镇这是个好地方,这里的人也好,于是就奔这儿来了。邵子楠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他知道这些俄国人是因为落难才逃出来的,就将他们留下来,只是告诉他们在香木镇生活,你们得有本事,要想种地就得离开香木镇,因为香木镇的北边儿有很大的一片落荒地,可以在那儿开垦种地,跑马占荒。俄国人的一个头目说道,我们的本事大着呢,我们可以做农具,还可以做食品,我们烤出的列吧要比中国的馍馍好吃。后来这伙俄人就在香木镇扎了根,镇上开始出现了列吧房和铁匠炉,镇上的杂货铺里还有这伙俄国人酿制的葡萄酒,镇以外的人都喝不惯这种酒,但若干年以后香木镇的人都习惯了,所以香木镇人后来的餐桌上出现了列吧(面包)、红肠,还有葡萄酒。
  异人之说在《百竹异志千记》终结曰:雍正年间,香木镇异人,以苏杭人居多,俄人次之,且亦有朝廷沮丧之叛臣也……
  异人给香木镇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新的东西,渐渐的,这些新的东西已被香木镇人所接受。其中以娱乐与游戏最让香木镇人愉悦。而在这游戏中,最撼人的乃是找香木。这个游戏的发明者叫范雪烟。他原是大清朝廷中的詹事府詹事,他在朝廷辅助太子学习,练就了聪明绝顶的头脑,他常让皇族的孩子和他一起做游戏而开发智力。到了香木镇之后,他在镇西盖了三间正房,办了私塾学堂,但这个学堂不景气,后来他就不干了,在家读书。后来他翻出了在朝廷中为太子侍学的许多文案,其中游戏篇中有一寻香木让他眼睛一亮。这是一个悬念跌生的游戏,让陌生人把一块香木藏起来,给这陌生人几两银子,陌生人就走了,但三年之内不能来此地。于是游戏开始,让人们去找香木,如果找到了香木,将得到三根金条,约一万两银子,这就很有诱惑力。当然这种游戏他是不会和太子们在宫廷里做的,而是到朝廷外的指定地点去找。范雪烟就把这游戏操作起来,看起来这是游戏,实际这是赌博,因为凡是找香木的人,需要交运气钱,最低是十两银子,多了不限。香木找到以后,不必去找范雪烟兑现银两,是因为范雪烟有了更好的主意,那就是用香木做了一个精致的匣子,把三根金条放在里面。香木镇人非常好奇,觉得范雪烟的游戏是朝廷的游戏,重要的是,那三根金条可是生意人干一辈子的赚头。为了增加可信度,范雪烟让族落长邵子楠做见证人,而藏香木匣子的陌生人也由邵子楠去找。藏香木匣子的时候,必须是在子夜,由三个人一块儿去藏,藏好之后,三个人和陌生人都要离开香木镇,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歇息五天,五天以后才能返回,因为找木匣子的时间只限定五天。当然,藏木匣子的时候,不能超出香木镇的三里地界,得想办法让人们能找到这香木匣子。范雪烟操纵找香木的游戏有十几次,而没有一次香木匣子没被找到的。范雪烟做这种事情是要赚大钱的,往往参加找香木的人大都超过两千人,如果按每个人十两银子计算,那就应该是两万两银子,刨去范雪烟给族落长、陌生人以及监督人的银两,他至少要剩八千两银子。若干年后,范雪烟成了香木镇的首富。范雪烟死于民国初年,他一生没有儿女,死前,他把四十多根金条都交给了新一任的镇长,这个镇长是个开明人士,也是一个三民主义者。他把这笔钱用于修缮香木镇的官路,和抚恤香木镇很少的一批穷人。
香木镇的来由其实应该渊于范雪烟的找香木。香木既不是檀木,也不是楠木,就是山上的很普通的水曲柳木,但范雪烟用一种特殊的香料将它们浸泡了半年多的时间,这种香木香气绵软,并不刺鼻。
  寻香木的游戏一直在香木镇延续着。只是在文革期间,停了将近十几年,文革后,就又有人将这种游戏捡起来。最先接续寻香木游戏的是镇上的首富祝永良,他效仿历史上的范雪烟,因为他不知道这香木是用什么香料浸泡的,便去南方的某一家仿古家具作坊订做了几只檀香木的匣子。最初他藏这个匣子的时候,并没有向寻找者收钱,他只是把这种事情看做是一种抚恤,因为凡是找到香木匣子的人,那匣子里装的是一张纸条,是祝永良亲笔写的几个字:人民币五万元整。寻到者要拿这张纸条找祝永良兑现,但寻到者只能留下一万元,剩下的四万元要交给三个地方,敬老院、小学校,还有镇北的泓远寺。
  又几十年过去了,本来就不寂寞的香木镇,又开始回归最古典的生活,尽管香木镇人的生活仍然区别于别的地方的关东人,因为他们的房子仍然是青色的鱼鳞瓦,还有精致的飞檐走壁,餐桌上仍然也有列吧、红肠和葡萄酒。
  香木镇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意,但这些生意除了最传统的商铺之外,人们渐渐的捡起了过去遗留的那些精神生活中的可以变成物质的娱乐方式。算起来香木镇已经有十几年没再寻找香木了,甚至随着一些老年人的逝去,传统的寻香木游戏将被消失。但香木镇人是异人的后人,他们的聪明才智不容置疑,也许正因为如此,香木镇这些年就有上千个孩子考上了国内的知名大学,即便是有参军入伍的,也大都在部队里变成了军官。守在香木镇的人,没有感觉生活的一丝失落,因为他们的生活永远是生动的,让人不知疲惫的。
  镇上有一位非常低调的中年人,其实他应该是有知名度的,他叫窦在成,他原来在县城的实验高中当数学老师,他利用业余时间,办了一个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培训班,两个月为一期,每次只招十人,他一共招了十期,这一百个学生有九十一人都在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上拿了名次。但窦老师在数学上有建树,在生活上却没有建树,他和一名女警察有了婚外恋,凑巧的是,窦老师的妻子是饭店的白案师傅,说白了就是蒸馒头、蒸包子的。而这位女警察的丈夫也是一位厨师,以烹饪活鱼著称。两个人的恋情也导致了饭店的白案师傅和烹饪活鱼的厨师做出了妥协,他们分别离婚了。窦老师在他离婚的半年后,就正式向女警察求婚,女警察说,我原本就不想嫁给你,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爱情,真正的爱情是要拒绝婚姻的。窦老师说,你这是一句混蛋逻辑,只有婚姻才是爱情的精神堡垒。两个人终于分手了。那个女警察嫁给了本行业的男警察,窦老师却不能找到本行业的人民教师。后来窦老师的精神出了问题,他不再喜欢数学了,而喜欢诗歌,这让人非常奇怪。他的诗歌是不是胡言乱语呢?应该不是,因为他的一首诗曾经在一个城市的晚报副刊上发表了。后来一位姓白的作家还评价窦老师的诗是夜的号角。不知是对他的嘲讽,还是对他的赞誉。
  窦在成是从香木镇出去的,他在市高中已经不胜任教学了,就主动提出辞职,就回到了老家香木镇,好在学校的领导对窦老师给予同情,没让他退职,而给他办理了病退,让他每个月还能拿到足够的生活费。
  窦在成的生活很奢侈,他在办奥林匹克学习班的时候,向每个学员收取学费一千元,一年的收入将近十万,这也是他的积蓄。在他没离婚前,他每天都能吃到老婆做的灌汤包子、金丝饼,还有五仁糖饼,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但他喜欢穿一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当然,他上班的时候是不能穿这些稀奇古怪衣服的,他这些衣服只有在不上课的时候,或者是在双休日的时候才穿。他的衣服有专门裁缝店为他制作,他自己设计,由那个裁缝店的老裁缝师为他裁剪缝制。他的衣服都有明堂,有阿富汗王子装、俄罗斯音乐家燕尾服,当然还有民国年间的绅士长袍马褂……他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了制作衣服上,他老婆也不管他。回到香木镇以后,他把十几箱子古怪的衣服拉到了香木镇,他每天都穿着不重样的奇装异服,但他不在大街上招摇,只在他家后院的一片小树林里来回走动,自我欣赏。
  窦在成长时间的做衣服,最初他老婆还能容忍,但后来窦在成不再做衣服了,他把做衣服这一伟大的行为上升了一个高度,因为他觉得他穿着这么好的奇装异服,总自我欣赏,泯灭了他的美的天赋,于是他决定在镇上成立一个模特队,不过这个模特队不是由美女组成的,模特都是镇上的大老爷们,而这些大老爷们和他的设计的服装很匹配,比如,镇上宰牛的许大胡子,许大胡子的胡须不是那种龌龊肮脏的胡子,应该是美须。非常像德国社会主义理论家及作家,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和领袖恩格斯同志。比如,镇上的大厨周胖子。周胖子的头发和胡须都是卷曲的,而且又是棕色的,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二串子(混血)。这些大老爷们除了有美须,其形象也很怪异,镇小学的语文老师庞学坤,身高一米八九,细长,身材奇瘦,走路有些颠簸,像跳舞。镇上的老爷们模特队共有九个人,他们的着装不是每个人一个样式,而是统一样式,有八种样式。有改朝换代装,是大清服装和民国服装的合并改造。还有中山装,但窦在成不叫中山装,叫汪精卫装,比中山装更复杂……窦在成的模特队有名称,叫汉朝模特队,窦在成为啥把他的模特队叫汉朝模特队,是个谜,窦在成对他的模特队也不做任何解释。
  汉朝模特队平均一个月要有一次表演,这些汉子的表演并不是艺术表演,应该是癫狂表演,表演起来没有章法,想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在表演的过程中,以癫狂为主,他们在表演的过程中,常常让观看者哄然大笑。
  汉朝模特队不是简单的表演,是要有经费的,他仅有的那些积蓄,很快就被他挥霍光了,他朝他的老婆要,他老婆不给他,他去银行贷款,因为没有抵押,也贷不出来。几年的光景,汉朝模特队在癫狂中显得有些疲惫,在镇上广大观众的掌声中,他们解散了,窦在成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窦在成并没有把他的贫困潦倒看做是他伟大事业的失败,很快他又复兴了。窦在成说,我的东山再起是历史的必然。此时他还在省内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一首长诗,题目叫《汉朝的那些事》,其精彩的诗句让人读后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现载录几句——
  我热爱汉朝就像我憎恨秦朝一样
  因为汉朝的那些皇帝是我的二哥和三弟
  我二哥是会弹筝的太监
  我三弟是能杀鸡的刽子手
  我在汉朝的歌与诗中
  知道了死亡和再生一样伟大
  我们是汉朝的延续
  也是荒诞和无耻的延续
  所以我们癫狂
  我们用汉朝的服装去复制汉朝
  汉朝的诗和哭泣同在
  ……

  窦在成在复制汉朝,后来又觉得汉朝很无聊,便努力地去复制汉朝末年和那个特定的时代。这种复制就是让镇上的人惊心动魄的那块香木。
  窦在成开始带领镇上的人找香木了。这样说有点俗,窦在成说,不是找香木,而是找幸福。
  找香木的行为不再是那种小家子行为了。天才的窦在成把找香木创造出了划时代的行为。这种行为有几个重要的步骤,首先在镇上成立找香木领导小组,制定精密的找香木秘籍,找香木要有开幕式和闭幕式,开幕式和闭幕式要隆重。要有找香木的歌曲,由镇上的原生态歌唱家曹大脑袋演唱。
  很快,找香木领导小组成立,窦在成为组长。另外有三人为成员。这三人是香木的三个大人物。他们是:镇小学的校长刘纵横,人叫他刘大学问,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连地球边上叫海湾的地方,美国人和伊拉克人打起来了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伊拉克最大的官儿叫赛他母。在香木镇桥头,专为别人剃光头的袁子绍,他是香木镇最见多识广的人,就连香木镇镇西有七棵百年大树,他都知道是谁栽的。这和他的祖上有关系,他的爷爷曾是大清黑水域的通判,他父亲是平县的县丞。他这一辈儿也有大人物,他的弟弟袁子和是军区某部的师长。还有香木镇的鸟王范学谦。范学谦不是玩家,也不是香木镇的闲人,原来是县新华书店的会计,几年前退休,他痴迷养鸟,却不养那些油嘴滑舌的鹦鹉之类,而只养介于家禽之类的火鸡和野鸭子。他看中的是火鸡和野鸭子的毛色,把它们放在院子里去养,能让院子里熠熠生辉。
  找香木领导小组这些成员并不是毛遂自荐,而都是由窦在成请的,当然,这些成员都有出场费,最高的出场费可以达到五千元。窦在成请这些人做成员,绝对是一种大智慧,他们都是镇上的最有智慧的人,由他们操纵找香木的行动,是当之无愧的。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九日,找香木的领导小组会议终于召开了。对镇上的人来说会议的地点是绝对保密的。经过缜密研究和缜密行动,由窦在成和刘大学问来确定。袁子绍说,开会的地点绝不能忽视,要让人觉得咱们的选择与常人不一样。范学谦说,应该从《孙子兵法》中得来启示,敌人要攻击的据点,不是他眼皮底下,或者他的老巢。最后窦在成和刘大学问拍板决定开会地点为距镇南的一家诊所,具体地点是诊所后院的熬制膏药的作坊。这家诊所叫秦十六诊所。秦十六诊所的口碑不好,他药方下的药大都是假药,医生秦十六是个庸医,行医证是假的,但医政管理部门多年也没有发现。他卖的秦家膏药是从省城一家药店买的膏药,换成了他的包装,附近的患者说,秦十六诊所就膏药的药效显著。所以,到秦十六诊所看病的患者很少,但也有许多患者奔他的膏药去的,诊所也不算太冷清。副镇长和校长之所以选定秦十六诊所,就认准了这里的人少,是一个最隐蔽的地方。领导小组的六个人去了秦十六诊所,秦十六很高兴,但副镇长说不是来看病的,而是租五天房子,租金是三百元,秦十六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他问这六个人,六个人也闭口不说。这诊所不是苗镇长的属地,秦十六也不认得他,但这六个人租了五天房,就给三百元租金,是一个好生意,就热情的接待他们。
  经过三天的认真讨论,他们初步确定了香木藏匿的两个地方。最初袁子绍建议把香木藏到一座假坟里。这有依据。袁子绍还在屋子里唱了一段戏文,这戏文叫《偷姨娘》,说的是一对男女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对男女都是有丈夫、有妻子的人,后来这女人的丈夫知道了他们的奸情,就把和妻子苟且的那个男人给杀了,为了逃避官府,那女人的丈夫就造了个假坟,把那个恶毒的男人埋到了坟里。
  刘大学问说,这个想法很陈旧,太传统。这种招术范雪烟用过。最不为人注意的其实也是最危险的,这是镇上的人早就知道的招术,我倒认为越在镇上的人眼皮底下,恰恰越可靠。咱们虽然在这诊所里,可以把香木藏到镇里。
  窦在成说,刘校长的招术可行,我看最好就藏在许大胡子的后院。许大胡子是宰牛的,但他也干别的营生,他老婆常年在镇上的农贸市场卖土豆,他家的土豆在农贸市场是最多的。他家的后院光土豆窖就有四五个,储藏土豆两万多斤。
  袁子绍一拍大腿说道,我认为窦老师的主意太妙了,香木藏到许大胡子家,这就给许大胡子提供了机会,在咱们镇上,许大胡子应该算是贫困户,他宰一头牛,才挣屠宰费六十元,平均六七天才能宰一头牛,一个月下来才挣三百多块钱。他们虽然储藏了两万多斤土豆,每年的收入用大胡子话说,又高兴又悲痛。储藏好了,一斤土豆能挣两毛多钱,一年下来也就四千多块钱,如果储藏不好,土豆烂上几千斤也是常事。如果让许大胡子找到了香木,他一下子就能得到五万元,这就让许大胡子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范学谦说,这是一件好事,我们镇上扶贫是多年的传统,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窦在成说,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同意在许大胡子后院藏香木的举手。
  几个人全都举手。此项决定获得全小组的通过。
  下一步就要操作埋香木的事。按照惯例,有两个人共同去藏香木。此次这个惯例略作修改,由窦在成雇诊所的秦十六在半夜的时候去藏香木。香木镇狗比较多,生人进镇,狗是要叫的,尤其是许大胡子家养了三条狗,他怕别人偷他家的土豆。对于窦在成和秦十六来说,对付几条狗不算难,他们趁后半夜的时候,悄悄地进了香木镇,狗们此时真是兴奋的时候,镇上的狗开始的时候叫了几声,后来就不叫了。他们溜到许大胡子家的后院,窦在成把几块牛肉扔进了后院,三条狗都过来抢着把这肉吃了,一会儿这三条狗就睡了过去。这是秦十六的绝招,他用安神茯苓散把牛肉浸泡了半个多小时,这狗吃了被药浸泡的牛肉,很快就睡过去了。窦在成和秦十六进了许大胡子家的后院,他们打开了一个土豆窖的窖门,将那香木匣子放在了里边。但事情出现了意外,他们刚刚走出后院,许大胡子从屋子里窜出来,手里拎着棒子,边骂着边追了过来,奶奶的,你偷了我三次土豆,足有上百斤,少说也值五十块钱,这回老子不会饶了你。他举起棒子就朝窦在成和秦十六打了过来,窦在成的肩被打了一棒子,但他没有吱声,还是挺过来了,秦十六见此情景,是要出人命的,他上去给许大胡子一脚,又冲他的两个穴位打了两拳。许大胡子倒下了,秦十六知道他不会死,但怕他很快就醒来,在去追窦在成他们,于是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包银针,又冲许大胡子两个穴位扎了两针。许大胡子像酣睡的三条狗一样,依在墙根上也睡着了。秦十六对窦在成说,走吧,没事了。
  埋香木的事顺利完成。但窦在成的膀子却被打得不轻,秦十六给他贴了两贴膏药,也没缓解他的疼痛。窦在成就骂道,这个大胡子,真是个王八蛋,天生卖土豆的命,给他送金子的财神爷他也敢打。等事过之后,我非得让我们模特队的汉子们揍他一顿。
  袁子绍说,我告诉派出所的杨大巴掌去抓他,罪名是他坑害消费者,他曾经把一百多斤生了芽子的土豆让他老婆到菜市场去卖,先揍他个五眼青。
  ……
  窦在成说对了,许大胡子就是个卖土豆的命,香木藏在他的土豆窖里,他竟然没去翻,五天过去了,按照藏香木的规则,五天内要是找不到香木的话,埋香木领导小组就会揭晓埋香木的地点。这一天清晨,也就是埋香木后的第六天早晨,香木镇工人俱乐部门前聚满了人。俱乐部的鼓乐班子在俱乐部吹打弹拉。俱乐部现在被租赁了,租给了吉林省的一个二人转戏班子,戏班子叫五毒小舞台(最初这个戏班子打出五毒小舞台的牌号时,曾经受到过镇政府的干预,后来班主响尾蛇做了解释,才破例让挂出了五毒的牌号)。这些演员的艺名叫小蟾酥、红蝎子、花蜘蛛、铁蜈蚣,加上响尾蛇,乃是五毒俱全了。
  这天早晨要揭晓香木的埋藏地点和找到香木的主人。这一仪式也很隆重。镇上的几个大人物还没到场,五毒班子便开始唱二人转小帽——
  天上香,地上香,一街香气奔了松花江
  天上飘香是春风荡漾
  地上飘香是五谷杂粮
  小镇的香啊更悠长
  原来是香木的好运给了人善良
  从镇长到站长从校长
  从还有那响尾蛇能指挥千军万马调遣刘关张到缺车少马的棋王
  是他们把香木变成了财神爷的手杖
  ……

  这个二人转小帽是窦在成的原创。由五毒戏班子的两个名角花蜘蛛和小蟾酥主唱,用的是哈哈腔,他们委婉高亢的演唱博得镇上人的喝彩。
  想不到这个收场的仪式很冷清,原本是要请镇长来讲话的,但镇长没来,据说是参加另一个镇镇长的儿子的婚礼去了。窦在成也没到场,他的肩膀受了伤,贴了膏药也没见效,已经去省医院住院了。会议由校长刘大学问主持。
  镇上的人问刘大学问,窦老师咋伤成这样?
  刘大学问就告诉镇上的人们,窦老师这几天操劳过度,昨天病倒了,得了重感冒,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不过他在病床上说了两句话,让我向香木镇的人转达。
  袁子绍就喊道,大家静一静,窦老师这句话很重要。
  刘大学问说,窦老师说: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
  有个中年妇女说道,大学问,这话可不是窦老师说的,这话毛主席说过。
  刘大学问就骂了她一句,董大筐媳妇,别他妈得瑟!
  刘大学问有气无力的向镇上的人们宣布了香木的结果,他让袁子绍和范学谦携几位镇上的人去了许大胡子家,把那个香木匣子拿了回来。
  刘大学问说出了香木匣子的藏匿地点,镇上的人们心知肚明,这是藏香木领导小组对许大胡子的抚恤,可惜的是许大胡子没这个命。
  此时香木镇的人在人群中寻找许大胡子,却没有见到。他的小个子媳妇在人群里,对于香木匣子藏在她家土豆窖里,她显得有些淡漠。这个女人有点缺心眼。有一个妇女问许大胡子的媳妇,大胡子咋没来?
  小个子媳妇说,俺家大胡子今天一大清早就走了,镇西的西城中学食堂买咱家的土豆,你猜买了多少?六百斤,那可是六百斤哪,俺家大胡子说了,这是今年卖的土豆最多的一份,这一车土豆最少能挣一百八十块钱哪。
  旁边那个妇女又问,你家大胡子就没有在菜窖里看见那香木匣子?
  小个子媳妇说,俺家有四五个土豆窖,大胡子是从别的窖里装的六百斤土豆。
  那个妇女又问,大胡子没有看到那个香木匣子,你们两口子就不觉得可惜?
  小个子媳妇说,没啥可惜的,那玩意本来就不是俺家的。
  收场仪式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刚巧窦在成从医院赶回来了,散了的人又都聚了回来,镇上的人都向窦在成表示敬意,问他的病情,窦在成说,无妨,摔了一个跟头,受点伤而已。又加上患了感冒。
  香木镇的人大都没离开,他们又看另一个乐景,窦在成的汉朝模特队在俱乐部门前一展风采。这次表演的主题是风流叫花子,汉子们都穿着破衣烂衫,但他们却都露着强悍的肌肉。
  模特队的汉子们在走T型步的时候,舞台音乐也很特别,高分贝的大喇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一个中年人在骂,窦疯子真是疯大发了,难道《在希望的田野上》就是这些要饭的叫花子吗?
  这话被窦在成听见了,窦在成也不生气,说道,破衣烂衫是时装的原始回归,我们需要这,现在农业太需要原始回归了,我们不需要化肥和农药,我们需要的是农家肥和用天然的鸟类去除虫子,这是一个重大的主题,你懂什么?就拿找香木来说吧,你以为是游戏,你以为是让人去找运气?大缪,香木是真理的载体,我们这时代真理被淡化不是悲剧,而真理的颠覆才是悲剧,
  看模特表演的人都盲目地鼓着掌。他们的心态是看热闹,看这些汉子们的叫花子样的表演,其实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正在颠覆着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2 盛子泥蛋馆
  韩小盛的泥蛋馆是正宗的泥蛋儿。香木镇有据可查。
  这在《百竹异志千记》里就有香木镇小玩意儿的记载。其中关于泥蛋儿的记载如下——
  弹丸之乐,源自县丞管崇之。每年香木镇推举镇长,非官赐而民举也。县衙做泥蛋儿,分发庶民,在镇西坪场,扯三条黑绸,黑绸有候选之姓名。众庶民百步远抛之,黑绸之斑点多者,为镇长。后沿袭之,乃入镇上之娱乐也。
  原来这泥蛋儿是香木镇最原始的选票。泥蛋儿貌似元宵,皮薄馅大,皮是镇南莲草河的河淤泥,内包镇东三熊山白石砬子上的石粉。泥蛋儿抛到哪里,哪里就落下醒目的白色斑点。
  盛子泥蛋儿馆在屋子里设局,三间筒子房,长约有二十米。房东山墙上悬着十二块黑绸子,上面画着十二生肖,最大的是虎,最小的是鼠。虎的赌注是一千元钱,鼠的赌注是一元钱。玩者不能自备泥蛋儿,要在韩小盛的老婆端着的笸箩里去买,一个泥蛋儿十元钱。十二生肖的虎绸子字大,但绸子小,一般不易中的。玩家大都是买一百元钱的泥蛋儿,抛出去之后,有的能回来本儿,有的也只能中鸡、狗、兔之类,累计起来也不足三十块钱。盛子泥蛋馆儿真是一个暴利的娱乐场所。香木镇的人明知道盛子泥蛋馆儿是专门套钱的,可也愿意往套儿里钻。因为香木镇的闲人认为,娱乐比钱更重要。
这天,一个六十多岁的盲人,由一个小姑娘牵着,进了盛子泥蛋馆儿。韩小盛的媳妇儿就拦住了,这老爷子是不是走错了门儿?这里是盛子泥蛋馆儿。盲人不说话,牵引盲人的小姑娘说话了,我爷就是要到这泥蛋儿馆里来的。
  泥蛋儿馆来了个瞎子,把人们都震住了。韩小盛就笑,老爷子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到我这里来看热闹?
  盲人说话了,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我这没眼睛的老货哪能看得见东西。我就是想来玩儿。我这辈子,睁眼睛人能做的事情,我也想去做。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十元钱,买了一个泥蛋儿。
  韩小盛走过来,把钱退给了盲人,说道,老爷子,这泥蛋儿白送给您,不收钱。
  盲人很生气,怒道,你这不懂事的小杂种,是砢碜我这瞎子吗!
  韩小盛的老婆收了十元钱,递给了他一个泥蛋儿。
  盲人是要守规矩的,他让小姑娘把他领到抛泥蛋儿的横线外面。盲人对小姑娘说,小葫芦,告诉爷,虎绸子吊在哪里?然后给爷数数儿。
  小姑娘就告诉他,爷,虎绸子悬在南边数第三块绸子,离窗户两米远左右。一,二,三!
  小姑娘的话刚落,盲人在原地转了一圈儿,然后向虎绸子抛去。盲人抛出的泥蛋儿没有打到虎绸子上,却抛到了空墙上。看热闹的人们都哈哈大笑。
  这时盲人又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说,再给我来十个泥蛋儿。
  韩小盛急忙拦着他,我求您了爷爷,这事儿传出去对我盛子泥蛋馆影响不好。在我这儿抛泥蛋儿要的是眼里和手劲儿,您一介盲人,怎能办到,别人该说我骗您的钱!
  盲人说道,小子,你放心,我不是扰你的局,我是让你长见识。
  韩小盛就不拦着他了。盲人又开始抛泥蛋儿,却见九个泥蛋儿抛出,这泥蛋儿都中了黑绸子,连半年都没有被泥蛋儿碰一下的虎生肖也被打中了。这次盲人抛出的十个泥蛋儿,累计赢了一千三百多元。泥蛋儿馆里的人都愣了,有的人凑到盲人跟前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也自言自语,这哪是瞎子,分明是个千里眼哪。
  韩小盛也有些傻了。这也是他泥蛋儿馆开馆以来出的最大的一件事儿。盲人让小姑娘数了数钱,然后把钱揣到他的内衣兜里,他掸了掸衣服,抱拳对馆里的人说,老少爷们儿们,对不住了。我汪瞎子在家耐不住寂寞,到你们这里凑个热闹,请多多包涵。
  瞎子要走,却又被韩小盛拦住,老爷子,今儿个确实让我长了见识。您老人家能不能报个字号?
  盲人说道,我叫汪学舟,从小就瞎,不是半路的瞎子。家住江北汪家堡子,虽然我眼睛瞎,可我什么都能干。在庄稼地里我能种瓜,在江边我还能打渔。如果你小子过江北,就到我汪家堡子做客。小葫芦她奶奶眼睛亮着呢,手也巧,做的酱焖泥鳅,县城的大馆子都比不过她。韩小盛又问,老爷子何时学的抛泥蛋儿的本事?
  盲人笑了,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能给你说清楚的。等咱们下次见面,我再仔细地跟你唠。
  香木镇上有三个大人物,他们是:镇小学的校长刘纵横,人叫他刘大学问,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连地球边上叫海湾的地方,美国人和伊拉克人打起来了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伊拉克最大的官儿叫赛他母。在香木镇桥头,专为别人剃光头的袁子绍,他是香木镇最见多识广的人,就连香木镇镇西有七棵百年大树,他都知道是谁栽的。这和他的祖上有关系,他的爷爷曾是大清黑水域的通判,他父亲是平县的县丞。他这一辈儿也有大人物,他的弟弟袁子和是军区某部的师长。还有香木镇的鸟王范学谦。范学谦不是玩家,也不是香木镇的闲人,原来是县新华书店的会计,几年前退休,他痴迷养鸟,却不养那些油嘴滑舌的鹦鹉之类,而只养介于家禽之类的火鸡和野鸭子。他看中的是火鸡和野鸭子的毛色,把它们放在院子里去养,能让院子里熠熠生辉。
  盛子泥蛋儿馆的不速之客,那个姓汪的瞎子光顾香木镇,应该不算是一件小事儿,第二天,韩小盛把泥蛋儿馆关了,在镇上的高家超市买了六瓶酒,是七间房烧锅,被当地誉为关东二茅台,一瓶九十九元。他要把这六瓶酒分别给香木镇的三个大人物,向他们讨教如何应对汪瞎子,因为汪瞎子可能还会到他的泥蛋儿馆去。
  他先去了刘大学问家。刘大学问退休在家,无事可做,天天练书法,专攻米芾的癫疯狂草。他的狂草已经超越了米芾,县城的几大商号都由他题匾。他的字很值钱,一块匾不能少于一万,但凡有纵横落款的牌匾,都是县城的大商家。而刘大学问也不是随便就给人题匾的,他必须要知道这个商家是不是有实力,是不是童叟无欺,老板是不是拥护社会主义,方能落笔。刘大学问也接待一些来客,但有几忌:书法同行一概不见,报社电台记者一概不见,有绯闻的女同志不见……但香木镇的男女老少到他家,都进出自由。他家院子里有葡萄架,来者摘他的葡萄吃,他还高兴。
  韩小盛走进刘大学问家,刘大学问正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木门响了,他才睁开眼睛,见是从来没进过他家的韩小盛,就又把眼皮放了放。干啥来了盛子?
  韩小盛的父亲韩磐石和刘大学问是朋友,盛子从不到他家,盛子他爹却隔三岔五都来。韩磐石原来也是镇小学的老师,和刘大学问一块儿退的休。退休以后,他仍然还像在学校那样,到了刘大学问家,一口一个校长地叫着,刘大学问听着很亲切。
  韩小盛恭敬地走了过来,把两瓶酒放在他脚下,刘大爷,我来孝敬您老人家了。
  刘大学问就笑,屁话。不年不节的孝敬我个啥?还不是因为那个姓汪的瞎子去了你的泥蛋儿馆,你到我这里来讨个明白。我一准儿知道你肯定得来找我。
  韩小盛说,刘大爷料事如神,可不是咋的。
  刘大学问把酒拎起来,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说道,一会儿上高家超市,让他把酒换了,这是假酒。七间房烧锅的纸盒包装底下都藏着一个胡字,是掌烧锅火头的胡三年的姓氏。这纸盒底下没有胡字,如果高家超市不给你换,你就告诉他是刘大学问让换的。
  韩小盛用无限崇敬的眼神看着刘大学问,这老人家不是大学问谁是大学问?
  刘大学问又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小子千万别惹汪学舟,他是神人家族的子弟,他的父亲汪开举是当年江北督军的盲枪手。盲枪手打枪是不用眼睛看的,凭的是听力和感觉。当年汪开举打盲枪,是不打固定的靶子的,而是打天上的飞禽和地上跑的走兽。一个盲枪手要有超人的悟性。中国国家射击队也有几个盲枪手,他们在世界很多大赛中都得过冠军。你要让他们谈体会,他们只会告诉你靠的是刻苦训练和为国争光的精神,这只是一方面。而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如何释放他们的悟性,他们没说,其实也是说不出来的。人的悟性与生俱来,这不是迷信,中国古代有一个著名的高僧叫玄嗟,他有一本秘笈,也就是一本不公开的著作,叫《乾坤爻》,秘笈中写道:天地人通泰,人在泱泱众生,乾坤浮沉,融于众生。尔得乾坤之通泰,乃是随意而生。
  韩小盛苦着脸说,刘大爷,我听不懂。
  刘大学问说,我知道你不懂,不懂我也得跟你说一遍。
  韩小盛说,大爷,您就告诉我,如果汪瞎子要来,我该咋办?总不能把人家撵走吧?
  刘大学问说,办法只有一个,他什么时候来,你都让他抛泥蛋儿玩儿,备足了一千五就行。什么时候他玩够了,就不来了。
  韩小盛说,我哪能让这瞎子这么祸害我,香木镇的人又如何看我?
  刘大学问又笑,不是祸害你,是给你泥蛋儿馆贴金。香木镇的人只会佩服你,一说你盛子不和瞎子一般见识,二说你在给瞎子恩赐,三说你泥蛋儿馆仁义。
  韩小盛一拍大腿,有一万块钱够他祸害了,我认!
  韩小盛从刘大学问家出来,先到高家超市换了真酒,给刘大学问送去,然后就回到了泥蛋儿馆。但是到了泥蛋儿馆门前,他又把脚步停下了。这时他心里竟然出了疑惑:刘大爷说的有道理,但不一定千真万确。我才不信有什么乾坤通泰之类的迷信。现在社会上的这个功那个功都是他妈狗屁功。既然我已经买了六瓶酒,我又滴酒不沾,爹又不喜欢七间房烧锅,我还应该把这些酒送出去,向镇上另外两个大人物讨教。这时他又转身去了香木镇镇南的范家大院。范家大院在镇南莲草河的河岸上,这也为范学谦养野鸭子提供了许多便利。他把河水引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砌了很大的一个方池子,瓷砖铺面,水中清澈见底,水底又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卵石。池子里有六只野鸭子,其实这些鸭子已经蜕变了,由低贱的禽类变成了高贵的鸟类。这些鸟类脱离了污浊和脏水,好像对野生的生活丝毫没有留恋,他们的吃食都很精致,是面包屑和豆腐渣,还有很嫩的青菜,和一盆活着的泥鳅鱼。范学谦玩物而不丧志,他有三个儿子,在县城开了三个大书店:一味教育书屋、二味娱乐书屋、三味文学书屋。他是这三个书屋的总会计,儿子们进书的渠道都是他给指出来的,售书的渠道也是他给铺平的。原来他所在的新华书店,已经被他三个儿子的书屋给挤兑得快要倒闭了。范学谦生意场上是诸葛亮,而他却永远藏在茅庐里。生意以里生意以外,他都有雄才大略。范学谦不露富,房子是老房子,墙面的红砖有剥落的痕迹,房顶上的瓦也补了又补。范家大院除了养野鸭子的池子是豪华的,此外就根本见不到豪华。他养的火鸡在后院,后院圈了三十米见方的笼棚子,他每天进了火鸡棚,到处撒粮食和松树籽儿。后院的火鸡规模像养鸡场,而只有十二只火鸡。范学谦头午在火鸡棚子里看账本打算盘,下午在前院的野鸭子池旁边闭目养神,范学谦是香木镇的老人儿,却和香木镇的人很少走动,因为他退休前常年不在家,而他的老婆又是南方人,说话唠嗑儿跟左右邻居也难沟通。范家是不希望香木镇人冷落他们的,所以香木镇上的人到他家来,他总是很热情。无论大人孩子来了,他都要老婆沏茶倒水,端上瓜子糖果。范学谦的生活原则是:与人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现在他把握的距离正合适。
  韩小盛和范学谦家沾点亲戚,范学谦的表妹是韩小盛的婶子。
  韩小盛大摇大摆地进了范学谦的家,范家白天从来不关门,范学谦见韩小盛来了,就很亲热地招呼,大侄儿来了。
  韩小盛坐在野鸭池的池边上,把手里拎的两瓶酒也放到了池子边上,说道,三大爷,盛子一直想来看你,就是腾不出空儿来。泥蛋儿馆那边太忙。我六叔还骂我,咋不抽空看看你三大爷去。这不,今天我就来了。
  范学谦看着酒,说道,你这孩子知道三大爷的口味,我就得意这七间房的烧锅,每天晚上我都喝二两。
  韩小盛站起来,看着池子里的鸭子,连说,这鸭子真好看,不照孔雀差多少。
  范学谦说,孔雀是个什么东西,花里胡哨的,张扬显摆,生活作风没有一只是正派的。咱这野鸭子老实厚道,通人性,做鸭子又低调。
  两个人谈了一阵野鸭子和火鸡,韩小盛就切入正题,说道,三大爷,今儿个我有难事儿得向您讨教。我的泥蛋儿馆生意一直不错,可这两天却受到了严重的挫折。正如高尔基说的那样,暴风雨来得太猛烈了。
  韩小盛和范学谦说话,不能显得水平太低。因为范学谦是开书店的,啥书都看过,不能让他看出他韩小盛是个不读书的人。
  范学谦说,我也知道了。香木镇就是个小地方,镇西放个屁,镇东就能闻着。还不是昨天你的泥蛋儿馆去的那个瞎子。你说得很对,这暴风雨来得确实很猛烈。你知道吗,生意场比战场还要残酷。这汪瞎子用心歹毒,他想毁了你的泥蛋儿馆。他的本事很大,不用怀疑。其实江北都知道这个汪瞎子是个神瞎子,他还是个撒网捕鱼的高手,他曾经捕捞过一只重一百二十斤的马哈鱼。连睁眼睛的打渔高手都抵不过他。汪瞎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你知道是为什么?他的媳妇儿叫何翠花,人叫她小荷包儿,那可是当年江北的第一美女。你知道谁是他们的媒人吗,是江北伪警察局的局长陈志德。汪瞎子帮助陈志德训练警察中的枪手,江北警察局的三个盲枪手就是汪瞎子调教出来的。第二年解放了,陈志德被打死了,汪瞎子也被抓了起来,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因为他是盲人,在监狱里得有人伺候,三年就给放出来了。那个小荷包儿死心塌地地跟着汪瞎子,汪瞎子被放出来以后,她是把汪瞎子背回汪家堡子的。你说这汪瞎子多有魅力。
  韩小盛说道,汪瞎子有没有魅力就不管他了,我现在犯愁的是咋对付他。因为他不可能就来一次,下次他还得来。
  范学谦不说话,从盆子里抓了一把泥鳅扔到池子里,又洗洗手,说道,对待汪瞎子这种人,就得像雷锋同志说的那样,像秋风扫落叶,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如果下次汪瞎子来,你就尽管让他来好了,愿意来多少次,咱们都向他敞开大门。只是你的泥蛋儿馆的玩法要有所改变,不能一人一抛,要两个人对抛,泥蛋儿免费给他们,对抛的两个人下赌注,你从中抽红百分之三十。我替你找一个比汪瞎子更厉害的盲枪手,让他俩对局,用我老儿子的话说,PK死他。
  韩小盛竖起大拇指,三大爷,您才是生意场上真正的大赢家。谁PK您谁就得死。三大爷,那个盲枪手是谁?
  范学谦说,不是别人,是汪瞎子的徒弟的儿子,叫霍如风。霍如风的父亲霍臣就是当年江北伪警察局的警察,也是汪瞎子调教出的三个盲枪手之一。现在霍如风在奇县体育学校射击队当教练,他跟我很熟,我书店里和射击有关的书都让他买光了。他在全省射击大赛中连续四年获得盲枪射击比赛第一名。
  韩小盛说,这么个德艺双馨的教练,能到我的泥蛋儿馆来赌博吗?
  范学谦说,现在哪还有德艺双馨哪。我认识一个作家,写了七八本书,但他的生活作风太不正派了。光我知道的,他就有两个小姘,这两个小姘还都不是什么高雅女人。一个小姘是江北翠姑馄饨铺的老板娘,叫尤翠姑,比这个作家大三四岁,就是胖,一百八十多斤,浑身白肉。另一个是我们新华书店的售货员郭淑玲,岁数不大,三十二,看不出有多美来,就是说话嗲,满嘴的假香港味儿。这个作家追求的是对女人的猎奇。就这样一个王八蛋的写手是连续三届的德艺双馨作家。不过话说回来,霍如风还真是个正派人,他到你泥蛋儿馆来帮你,属于革命行为,用他的正义来打击汪瞎子的非正义。
  韩小盛听了范学谦的话,很兴奋,说道,三大爷,这真是一次正义与非正义的较量。我听您的安排。
  范学谦说,咱们是亲戚,别人我是不会给他出招儿的。
  韩小盛说,三大爷,您不能白帮我。我会重谢您老人家。
  范学谦说,不用重谢,你帮我办点事儿,抽空儿到离这儿三十里远的桥镇河湾鱼市儿给我整点儿泥鳅。
  韩小盛说,您放心,我每十天给您送来一桶。
  ……
  韩小盛从范家大院出来,心里就有了些矛盾。他不知道是刘大学问的主意好,还是范学谦的主意好。如果要是心善,就用刘大学问的主意,如果想做人不熟欺辱,就得用范学谦的办法。他现在手里还有两瓶酒,其实送不送给袁子绍已经不重要了。袁子绍不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他除了见多识广,为他人排忧解难也不是他的强项。但走在香木镇的大街上,他还是觉得应该去拜会一下袁子绍。袁子绍剃头并不是为了挣钱,香木镇上的人找他剃头,有钱就给,没钱也给剃,因为袁子绍不缺钱,他弟弟袁子和每年都给他寄来两万元钱,他的两个闺女都嫁给了军人,一个团长,一个营长。每年两个闺女至少也得给他汇来几万元钱,另外他还有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金。两个闺女都争着要养他的老,可他不愿意离开香木镇。他说他要离开香木镇,一天都活不了。因为香木镇的人这些年来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个人物,袁子绍剃头的工具很简单,一把飞快的剃头刀子,一条磨刀用的水牛皮,一个装肥皂水的罐子,和一支自制的刷肥皂沫的骡子毛刷子。袁子绍只剃光头,确切地说叫刮头,他能把一个不规整的脑袋刮得又青又亮,但他刮头的速度不快,刮一个脑袋至少得一个钟头。这不是因为他手艺不熟练,而是因为他在刮头的时候嘴不闲着,要和围着他的人说话。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围着他的人有时候要大笑,有时候还会鼓掌,这时候他手里的活儿就干得越慢。今天人不算太多,但桥头也有六七个人等着刮头。韩小盛就挤过人群,把两瓶酒放在了他的跟前,说道,袁大哥,我来孝敬你。
  袁子绍和韩小盛的父亲韩磐石的关系也不错。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论的,袁子绍管韩磐石叫七姑父。袁子绍见是韩小盛,就说道,盛子,你这发型是三七开,国家干部的头型,我这儿可剃不了。但你小盛子要是剃了光头,可就不像老板了,因为你这岁数没有资格剃光头。剃光头是要有资格的,虽然黑社会的人物和囚犯也剃光头,但他们的光头一看就能看出来,是剃出来的,不是刮出来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刮光头呢?必须是大人物。电影演员葛优,演皇帝的张国立,那才有资格刮光头。我见过一个军区的司令,他也剃光头。师长这个级别是不能剃光头的,你就说咱们香木镇吧,来我这儿剃光头的,那都是香木镇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时候等着袁子绍剃头的人竟然给他鼓了一次掌。
  袁子绍终于把一个脑袋刮完了,另一个人也坐在凳子上等着袁子绍动刀。这时袁子绍忽然想起送酒的韩小盛还在身后站着,就问,盛子,除了孝敬我,还有啥事儿?
  韩小盛说,我的泥蛋儿馆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大哥你还能不知道?
  袁子绍笑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我袁子绍看来,你泥蛋儿馆去个瞎子,就好像锅台上爬上个老蟑,用抹布抹一下就完事儿了。
  韩小盛说,大哥,能那么简单吗。
  袁子绍把坐下的小子用剃头刀在脑袋上剃了条横线,说道,我袁子绍啥没见过,这香木镇啥人没来过。有一年香木镇来了一个大闺女,长得那个水灵,非要嫁给我堂弟袁子初。我堂弟子初没啥本事,长得也不英俊,但子初会做女人的活计:纳鞋底儿。纳鞋底儿跟这大美女有啥关系?让我堂弟子初感到很迷糊。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女人是想把我堂弟骗走。后来才知道这女人是个养野猪的,野猪这东西不太好养活,闹圈。离开山上圈养,他们就像进了监狱,不吃不喝,大都是在圈里挣扎着累死的。有个兽医,知道怎样驯服野猪,要给野猪扎针,一个月扎一次,这野猪就渐渐地能变成家猪。野猪的皮厚,一般的针扎不透,十根针得有九根被扎弯了。我堂弟就被她骗走了,他给野猪打针像玩儿似的,一扎就透。我堂弟在那儿干了半年,那女人也不跟他结婚,后来我堂弟回来了,我就让他再回去报仇。我堂弟就按照我的主意去了,这回他没给野猪扎针,给那女人扎了一针,跑回来了。据说这一针扎得很重,现在那个女人的半个屁股还不能沾炕。
  这时人们就哄笑。
  袁子绍又在坐下的小子头上剃了一条竖线,又说道,还有一次,香木镇来了个傻子到这儿要饭,要了一个多月也不走,我就知道这里边有事儿。后来我让镇上的人把他绑了,在他身上搜出了十几块手表,都是上海表,嘎嘎新。这小子到香木镇来是专门来偷表的,别人给他东西的时候,他不看东西,专看手腕子,旧表他不偷,要是新表,他就把这个人记住了。他有很多招数能把这腕子上的表撸下来……
  韩小盛有些着急,这个袁子绍是个话痨,总不说正题,就忍不住催他,大哥,香木镇的人谁不知道你的能耐大去了,你得赶快给我出招啊。这瞎子还得到我泥蛋儿馆来,我该咋办?
  袁子绍说,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能让你因祸得福。他再来,你就不让他走,把他留下,让他当你泥蛋儿馆的副馆长。每天酒肉供着他,每月也给他开工资。但你得让他干活儿,以后凡是来泥蛋儿馆逞能的,或是真有本事的,你就让这瞎子跟他对局。赢了钱是你的。
  坐在凳子上的小子仰着脸说道,绍爷,你这招数在《三国》和《水浒》里都能见着。你的招儿不阴,既阳光又灿烂。
  韩小盛说,就这一个应对办法吗?
  袁子绍说,你这两瓶破酒还想要我几个招?按说我刚才这招儿你应该拉半车酒跟我换。前几年咱们镇上的郑大头找我出主意,说他老婆有事儿,但又没有抓到现形,也没有证据,问我该不该打。我说,该打。大头给他老婆俩嘴巴,他老婆就招了。为了答谢我,大头送给我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烟。我不能喝酒,抽中华烟又咳嗽,只让他给我买了二斤镇上老苑家的猪头肉。
  韩小盛不再跟他扯闲白儿了,趁袁子绍说别的话题的时候,他扭头儿就走了。不过镇上三个大人物出的点子均有可用之处,其实最可利用的招数应该还是袁子绍的招数。
  韩小盛的泥蛋儿馆继续开,大家没有因为这里来过一个瞎子而不敢到这里来玩儿,他们该抛泥蛋儿还抛泥蛋儿。但韩小盛却还整天提心吊胆,怕这汪瞎子再来。也有的时候韩小盛希望汪瞎子快点来,好让他悬着的心早点落地。
  时间在香木镇显得很淡,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滋润地活着。他们没有时间概念,这些闲人们心里头只有娱乐。在娱乐的时候,他们早就忘了现在是冬天还是夏天,是秋天还是春天。
  半年过去了,香木镇的街道还是干净的,而香木镇的房顶上却铺上了一层很薄的白雪。后来雪化了,房顶上的瓦的缝隙里又冒出了嫩绿的蒿子,春天也在没人盼着的时候自己悄悄来了。汪瞎子始终没有再来韩小盛泥蛋儿馆,这反倒让韩小盛觉得很没意思,他猜测也许这个汪瞎子已经死了,或者是他又到了别的地方,去展示他的神力。韩小盛喜欢做事情有头有尾,汪瞎子没有再来,他就觉得这么大个事情没有一个真正的结尾,显得很不清爽。于是这一天他就到江北汪家堡子去看汪瞎子。汪家堡子地势很低洼,这里的房子也很破烂,是一个还没有脱贫的村子。但汪家堡子各种建筑的墙上用白灰刷的标语却很让人精神振奋:一年没饥荒,二年有余粮,三年奔小康。汪家堡人志气大,什么困难都不怕,苦战五年要变化,家家都有桑塔纳。
  韩小盛看着这些标语,觉得汪家堡子的人真他妈能吹牛×。香木镇是全省的有名的富裕镇,也没有达到家家都有桑塔纳的水平。这里能藏龙卧虎,也确实不可信。他没有进村子,坐在村外的一棵老榆树下,等着村里出来人,他好打听汪瞎子在没在村子。终于等来了一个牵牛的中年汉子,韩小盛就站起来,拦住了中年汉子,说道,这位大哥,跟您打听个人,有一个叫汪学舟的盲人是不是在这堡子?
  中年汉子说,瞎子是老户,不在这堡子能到哪儿去。
  韩小盛就问,他现在在家吗?
  中年汉子说,瞎子虽然住在堡子里,可人很少在堡子里待着。最近他在省医科大学的医院。
  韩小盛问,怎么的了,他病了?
  中年汉子说,他没病,快七十的人了,除了眼睛看不见,身上没有生病的地方。瞎子有本事,小时候习武,大了学各种绝技,能耐大了。老天爷也算公正,如果让汪瞎子的眼睛能看见世界,他还不得一步登天。
  韩小盛问,汪学舟在堡子里的口碑怎么样?
  中年汉子说,口碑那是没说的。瞎子做人做事都不丧良心,他应该是个大善人。他过去是做过几件让人骂的事儿,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大家骂得也是有点冤枉他,到头儿来大伙儿还是认为瞎子是个善人。
  韩小盛问,汪学舟到省城医院干啥去了?
  中年汉子说,他有一个儿子,儿子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留下了三个闺女。这三个闺女也是给瞎子留下了大累赘。大孙女和二孙女都得了血病,这也应该是她们母亲的遗传。她们的母亲是在他儿子死的前两年死的,也是血病。大孙女前年死了,二孙女正在住院,听说要换骨髓,至少得二十万元。瞎子也是到处挣钱给他的二孙女治病,真是苦了这汪瞎子。
  韩小盛说,政府应该帮助他。
  中年汉子说,政府已经出了十万元,再出就出不起了。咱们乡穷啊。
  韩小盛说,我看不穷。五年家家都有桑塔纳了,还穷吗。
  中年汉子说,这都是村里的王八蛋汪景瑞吹牛×。要是瞎子当村长,兴许我们五年之内真能有桑塔纳。
  ……
  韩小盛离开了汪家堡子,他心里有些酸楚。在回来的路上他在想,如果汪瞎子再去他的泥蛋儿馆,镇上三个大人物的招数他都不能用,他想用另外的办法去接待这个汪瞎子……

                     3 国江骑猪场
  滕国江原来是平州县有名的养猪大王,他养的猪不是食用猪,是观赏性的猪。他养过一头重六百八十斤的巨型公猪,这头公猪样子英俊,是一头花猪,这头猪不是滕国江买来的猪崽儿养大的,而是培育出来的。他认为养猪仅仅喂饲料是不够的,要给猪服补品,而这些补品又绝对不是兴奋剂或催肥剂,这得益于他下乡的时候在农村做过四年的赤脚医生,师从一位叫赫宗恰的乡医,这乡医很绝,人和牲畜兼治。头午给人治病,下午给牲畜治病。赫宗恰的医道有些偏锋,他不走医家的正道儿,既不看《黄帝内经》也不看《伤寒论》和《濒湖脉学》,却精通《中药四百味》,四百味歌括是经典的药类总结,而在赫宗恰的腹中,中药已经达到了七百味,有些让人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竟然都能入药。比如小孩儿的口水、老虎尿,还有蜘蛛网。赫宗恰把他给人开出的药方既不叫药方也不叫偏方,而叫天焚,自圆其说为是老天爷对着病位焚烧。开始有许多患者不敢吃他的药,后来有不怕死的吃他的药,居然都奇迹般地好了。滕国江受了赫宗恰的亲传,所以他给人治病也有绝招,但他绝对不给人治病。后来他就用师父亲传给他的绝招儿在猪身上做实验,竟然出现了奇迹,他可以让一头猪一个半月出栏。后来他就有了一个大胆设想,想培养几头罕见的巨型猪。于是他的猪圈里就出了一头六百八十斤的猪。平州市人民公园得知这一消息,就用五万元把他的巨型猪买走了。猪是不能进动物园的,而他的猪到了动物园以后,比老虎、狮子还抢眼。遗憾的是这头巨型猪在动物园只活了一年就死了,兽医检查这头巨型猪是无病而终。于是公园就把这头猪收拾收拾,给广大职工分了猪肉,三十多个职工竟然每人分到了十五斤猪肉。广大职工反映,这猪肉奇香无比。后来滕国江就不再养巨型猪了,香木镇的高人范学谦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培养二百斤左右的猪。这猪要能被人驯服,人可以骑在猪身上,在香木镇办上一个娱乐场所,专供游客们骑猪玩儿。滕国江就采纳了他的主意,果然在半年内,就培养了二十多头猪这样的猪。他就在香木镇柳树胡同的尽头租了一块地,建了一个骑猪场。开始他只卖门票,骑一次猪就二十块钱。后来觉得这样不刺激,就给游客们准备了木制的兵器和仿古的盔甲,让游客穿着盔甲,舞着木制兵器,骑在猪身上格斗,输赢有赌注。这样来骑猪场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在香木镇,滕国江应该是名人之后,提起他的祖上滕百竹,都有自豪感。但现在滕氏家族的人没有袭承老祖宗的习性,他们不甘寂寞,又不喜欢做学问,滕国江还是在农村做知青的时候被推荐上了大学,是省大学的中文系。他不喜欢文学,在学校的时候他是咬着牙才毕业的。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平州县政府的文教局,他觉得这个工作很无聊,每天填报表,写材料,又到各个中小学检查指导工作。他在文教局只干了六年的时间,就自动退职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想开个诊所,但他又不够条件,便开始养猪。香木镇的人说滕国江这个人很古怪,放着官差不干,政府给的工资也不领,偏偏去养猪。香木镇的人逐渐感觉到滕国江这个人有点没出息,镇上的许多人都瞧不起他,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姑娘,就更瞧不起他了。由于许多姑娘看不上他,他到了三十二岁才结婚。嫁给他的这个女人在香木镇应该是出类拔萃的女人,她在另外一个镇的镇政府做团委书记,口才很好,长得也很漂亮。她是经人介绍才认识滕国江的,他们的介绍人和滕国江是大学同学,在那个女人的镇上做镇长。这个女镇长很欣赏滕国江,在学校的时候对他就有些爱慕。但毕业以后,女镇长分到了县委组织部,因为她在学校就入了党。由于她在县里是最年轻的女干部,又是大学生,很快就被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相中了,那个副局长也没费多大的周折就把她追到了手,但她心里还惦记着滕国江,得知滕国江都三十多岁了还未婚,就在她的镇上物色了团委书记。这个团委书记叫石满江,是个男人的名字,这个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带有男性气息。她见到了滕国江,就看了他的养猪场,说道,国江同志是一位有革命理想的好同志,将来他一定会成大气候。养猪不低下,俄罗斯一个州的州长就是养猪出身(石满江去过俄罗斯参观学习),中国伟大的作家赵树理同志也放过猪。他们很快就恋爱了,不到一个多月就结婚了。石满江的那个镇离香木镇不到二十华里,她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回到香木镇,和滕国江一块儿管理养猪场。石满江和滕国江一样,养猪养上了瘾,觉得当团委书记不如和滕国江一块儿养猪有意思,就也辞了职。
  滕国江和石满江的婚姻成了香木镇的佳话,刘大学问有一天也去看养猪场,随口吟诗一首——
  家畜成精人成圣
  人猪通泰大苍生
  两江容汇成大海
  大海轻舟载猪行

  刘大学问是不轻易作诗的,他在香木镇只给学校作过诗,现在他的诗还悬挂在镇小学的操场一侧。他还给香木镇的一位修鞋的师傅写过一首诗,那位修鞋的师傅把刘大学问穿了二十一年的皮鞋修得像新的一样,他才感慨出诗。
  滕国江的骑猪场渐渐地在全县都出了名。到了寒暑假的时候,有些学校还有老师带队,领着学生骑猪习武。但他们不是赌博,滕国江也不让他们抵押赌金,只卖给他们门票。
  这一天,滕国江接到了县里的通知,通知上写道——
  县长邱建良同志非常重视乡镇经济的发展,更重视乡镇的精神文明建设。国江骑猪场拉动了香木镇的经济,也给各个乡镇发展经济以很大启示。因此,县政府决定,全县十九个乡的乡长将于六月十一日,由县长邱建良同志带队,到国江骑猪场参观学习。请滕国江同志要向各乡的同志介绍经验。参观学习期间,县长和乡长们要骑贵骑猪场的猪,请滕国江同志提前选一头有安全感的猪,让县长邱建良同志骑……
  滕国江接到这个通知,犹如听到了有大到暴雨的天气预报,竟心慌意乱起来,不知如何招架。石满江看了这个同志,淡淡地说道,要来就来呗,有一天够他们折腾的了。中午要是还管饭的话,咱们就在镇上九嫂炖菜馆订上两桌,有五百块钱够了。
  滕国江说,他们吃喝我倒不怕,我怕的是他们让我谈经验。咋个谈法?
  石满江说,好谈。我给你写个发言稿,到时候你照着念就行了。你要实在不愿意上去,我就替你发言。我啥场面都见过,在全省的团委工作会议上,我也做过发言。那是啥场面。在省城的东北剧场,三千六百个座位,就这十几位乡长,我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滕国江说,你说得太简单了。他们来听我的经验介绍,不是让我讲大话和空话,他们一定要问我这猪是怎么养的,有没有啥秘诀,我该咋说?这我是绝对不能说的。当年赫老先生向我亲传这些绝技的时候嘱咐过我,这些绝技不得外传,如果传出去了,会招惹是非。因为这些绝技不光是下药,还有配伍的方法,如果配伍不当,是会要人命的。切记。
  石满江也不说话了,他觉得滕国江这个顾虑也是有道理的。各乡的乡长文化素质并不高,他向你讨教你不说实话,整不好他还会骂你。她也为难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滕国江说,按香木镇人的规矩办,还是向镇上的三个大人物讨教吧。
  滕国江知道向三个大人物讨教是不能空手去的,而烟酒糖茶又俗。他就想抓刚生下不到二十天的猪崽儿,给这三个大人物每人一头。
  说办就办。滕国江在镇上的农具市场买了三个葫芦状的柳条筐,就在猪舍挑了三只猪崽儿,分别放进了三个筐里。他是应该先去范学谦那里的,因为他的生意就是范学谦给指点的迷津,好主意也都是他出的。县里来人参观这种事情,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他就先去了范学谦家。范学谦还在喂鸭子,他见滕国江拎着个柳条筐进了他的院子,范学谦眼神儿不太好,看不清柳条筐里装的是什么,就问,国江,是给我送泥鳅来了,还是给我整来一只好鸭子?
  柳条筐里的猪崽儿很老实,不喜动,也不叫唤。滕国江把这柳条筐放在范学谦脚下,范学谦低下头,仔细看筐里的东西,惊讶地说道,国江,你这小子,是不是也想让我养猪?你可知道除了火鸡和野鸭子,我什么都不喜好。你没见我这院子里既没有狗也没有猫,怎能养猪?
  滕国江笑着说,大叔,我给您送这猪崽儿可不是让您养的,也不是让您吃的,是让您玩儿的。这小猪我也是用了绝招,他们都长不大,长到十多斤就不长了。这猪还不脏,听人使唤,在这院子里和火鸡和野鸭子做伴儿,不是也挺好吗。说完,他就把柳条筐里的猪抱了出来,放在范学谦的脚下。范学谦捋了捋猪的身子,觉得这猪毛很柔和,这头猪身上还有些花斑点,应该是一头花猪,便笑道,这东西还是真挺好玩,我要了。国江,拿人家的手短,快说事儿吧。
  滕国江只说了一句,有事儿,就把兜里那份县政府发的通知拿了出来,递给范学谦。范学谦进屋找了老花镜,仔细地看着,看了半天才说道,国江啊国江,你算是聪明,这还真不是件小事儿。我要问你,这通知是谁送来的?
  滕国江说,是乡政府让通信员送来的。
  范学谦说,那就好办了。非常简单,今天是六月九号,还有两天,你明天就到县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既然你住院了,他们不会把你用担架抬回来吧。
  滕国江问,我没病,医院能收吗?
  范学谦说,你这傻孩子。现在好人进医院都能住院,医院不怕患者多,啥人进了医院都能查出点病来。
  滕国江哭丧着脸露出了笑容,大叔,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有一句标语,到现在我都没忘:革命航程有航标,不怕巨浪和狂涛。大叔,您就是航标。有您的指引,我会奋勇前进的。滕国江走出了范家大院,又回去拿另一个筐。在滕国江看来,人要是遇到了困难,不怕招数多,可以选择使用。如果不到刘大学问那儿去,仅靠范学谦一个人的招数显得有些简单。他又拎着柳条筐,去了刘大学问家。这天刘大学问家有几个客人,他们是来请刘大学问给商号题匾的。刘大学问在写字的时候谁也不看,就算是院子里起火了,他也不看一眼。于是滕国江也在这几个客人旁边看刘大学问写字。几个客人是开酒店的,他们即将开业的酒店全称叫淡如水酒楼。刘大学问的字写得太米芾了,滕国江又不能显得自己没有文化,看着匾,随口说道,汉河香。太好了。
  刘大学问的淡如水让没文化的人去看,真能看出汉河香的字样来。几个客人就瞪了滕国江一眼。刘大学问写完了,几个客人给刘大学问留了一个很厚的红包,客客气气地走了。刘大学问洗完了手,回到屋里,才看到屋子里有一只柳条筐,里边还装着猪崽儿。滕国江坐在炕沿上,刚才滕国江说汉河香他听见了,他还有些生气,就说道,你来干啥来了?
  滕国江说,刘校长,您别生气,我不懂书法,刚才读错了字,请您原谅。我从一本古书上读过一段话,说宠物与人为伍,乃是大善。
  刘大学问问,哪本书上写的?
  滕国江想了想,是《大清野史稗抄》。
  《大清野史稗抄》其实是石满江最近经常看的一本书,他是从这本书里看到了这句话,也记住了。
  刘大学问笑了,此话真是出自于《大清野史稗抄》第三卷,为宠物雅趣。还有一句话:宠物为人宠之,乃宠物也宠人之也。
  滕国江心中暗暗的敬佩,这大学问真是名符其实,也说道,校长,因为我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我才送了这宠物来。您老人家的大善,香木镇人人皆知。
  刘大学问又笑了,你尽扯淡。还不是你小子有事来找我。就说吧。
  滕国江又把通知拿了出来,让刘大学问看。刘大学问看了一遍,说道,国江啊,这可是好事儿。县长带队参观你的骑猪场,说明县政府对你很重视,你必须要接待好。我们学校一旦接到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学校是要停课半天的,专门训练学生如何欢迎,如何喊口号,上级领导一高兴,回去就能让财政给我们拨款。我想这次县领导到你这儿来,不仅仅是参观,我从报纸上看到,我们县有几百万的扶持乡镇企业和乡镇文化的资助资金,整不好他们回去就能给你拨钱。
  滕国江说,我也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儿,可是我怕他们让我介绍经验,问我这猪是怎么样的,要抠我的老底儿。我养猪是有绝招儿的,怎么能外露。就像您写的字,跟别人不一样,也是有绝招的。所以您老人家就不愿意和书法家同行交流,这和我养猪是同一个道理。
  刘大学问说,别提绝招儿。他们要是问你养猪的绝招儿是啥,你就瞎编,比如说定期给猪喂维生素,早上领着猪到山林里做广播体操,定期让猪淋浴,给猪桑拿,还给猪放音乐……这也不是瞎掰,很多报纸资料有过这方面的介绍。
  滕国江说,真是好办法。虽然我是个体经济,但是我必须要感谢党的政策,感谢县政府对我们这些办乡镇企业的人的支持。我要是不热情接待,不感谢,那我的政治觉悟哪里去了?重要的是,我的骑猪场是娱乐场所,还有赌博性质,县领导来参观学习,也是对我这骑猪场的肯定。
  刘大学问说,赌博这件事儿不能提。应对上级领导检查,必须要挑领导喜欢的话说。如果要是自我批评,也只能说:我做的距离政府的要求还有一定的距离,比如我应该带领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富起来。这样说的话,肯定有掌声。
  滕国江说道,校长,我明白了,我就照您的指示去办。说完就要走,却又被刘大学问叫住了,国江,把你这猪拎回去,我不大善。因为我刚才给你出的这些点子都不能体现出大善来。要给我送礼,就给我整两瓶七间房烧锅,最好再加两盒鱼罐头。记住了,我要大连产的,别的地方产的我不吃。
  滕国江又把猪拎走了,但他没有回家,径直拎着猪去了香木镇桥头。他这件事儿事件重大,不宜让别人知道,就想让袁子绍单独过来和他谈一谈。袁子绍轻易是不会离开桥头的,因为他现在给一个人剃头的时候满嘴的笑话,大伙儿都围着他乐。滕国江见桥头的人很多,就回去了,他想晚上去拜访袁子绍。回到家里,他把猪又放到了猪圈里。石满江说道,你尽瞎胡闹,镇上这几个老朽能有什么好点子。再说,你给人家送猪崽子,是想在香木镇普及养猪事业,还是到人家那儿显摆去?
  滕国江说,你不是香木镇的老人,不知道香木镇的很多奥秘。在香木镇,如果没有这三个大人物,香木镇就没有精神领袖了。
  袁子绍是不喜欢猪的,但他喜欢猪肉。滕国江在赵二熟食店给袁子绍买了猪头肉、猪耳朵、猪尾巴,装了满满一塑料袋,拎着去了袁子绍的家。袁子绍住着香木镇最大的一处房子,二层小楼,有五居室,楼下三间楼上两间。楼上还有一间透明瓦盖的凉亭。袁子绍冬天住在楼下,夏天就住在凉亭里。他家的院子很大,却很干净,只有一棵杏树,其他什么都没有。袁子绍还雇了一个保姆,这保姆其实是他的厨娘,四十多岁,腿有点瘸,长得很俊。丈夫原来是乡政府管水利工程的,几年以前病故,她到袁子绍这里来做保姆,每月能拿八百元的工资。她在袁子绍这里干活儿很清闲,除了做三顿饭、扫扫院子,就无事可干了。香木镇有的人议论说袁子绍和这保姆有一腿,袁子绍也不出面澄清,这保姆听了也不气恼。其实袁子绍和她相处很干净,这保姆倒是想嫁给袁子绍,但袁子绍自从老伴儿死了以后,过惯了独身生活,不想再娶,再加上他的两个闺女和他的弟弟都不同意他再娶。
  滕国江敲开了袁子绍家的大门,是保姆给他开的门。保姆是外乡人,对香木镇的许多人都不认识,也不认识滕国江,就问他找谁。滕国江说,我是袁子绍的表弟。
  保姆说,袁子绍正在睡觉休息,得八点钟才能起来。您贵姓?打哪儿来?
  滕国江说,你把袁子绍叫醒。我叫单为民,是县长。
  保姆急忙把滕国江请进屋,让他进了一间大厅,然后他就去叫袁子绍。袁子绍没等进大厅,在门外就说道,单县长来了,咱这小民可是万福。但他一进门,见是滕国江,就急了,国江你这杂种,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在香木镇,滕国江从小就和袁子绍一起玩儿,袁子绍比他大十多岁,但跟他也是从来没大没小的。滕国江小时候经常到袁子绍家帮他干活儿,所以两个人就显得很亲近。滕国江把塑料袋递给保姆,说道,我大哥就得意这玩意儿,赵二刚从锅里捞出来,还热乎呢。袁子绍就对保姆说,把这好玩意儿切切端上来,我跟国江喝点儿。
  两个人边吃边喝,袁子绍就说,我算计着你今天晚上也该到我这儿来了。因为白天你已经去了刘大学问和老范家,如果不到我袁子绍家,那你就白在香木镇住这半辈子了。啥大事儿,说给我听。
  滕国江又把县委的通知掏出来,让袁子绍看。袁子绍看了一半儿,就把通知递了回去,说道,国江啊,你还真是识时事。县长到咱们香木镇来,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儿。而专门到你那儿去,可就成了香木镇今年的十大新闻之一。不过,你这见过世面的人也该知道历史上香木镇的大人物都是不骄不躁,又能冷静处事。你的祖上滕百竹有名言:遇好事而去想坏事,遇坏事而去想好事。人不能悲极生喜,更不能乐极生悲,一切化为平淡,才是处世的极端。我这番话,你明白了吗?
  滕国江说,不明白。
  袁子绍就摇摇头,叹道,悲怆啊。滕百竹的后人竟然忘掉了他老人家的处事箴言。国江啊,你咋不学习呢。
  滕国江说,我记住了大哥的话,往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还是赶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袁子绍大口喝着酒,把一节又粗又壮的猪尾巴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道,遇强而避之,但是人不能躲。你明天就去乡政府,告诉他们,不让县长和乡长们来了,就说这几天闹猪瘟。县长总不能领着乡长们来参观猪瘟吧?
  滕国江说,好主意。
  两个人喝了一瓶酒,袁子绍在滕国江没来之前还没睡完,这时候又不断地打哈欠。滕国江说,大哥您睡吧,我该回去了。
  滕国江走了。快到门口时又被袁子绍叫住了,让镇上的兽医,我叔伯侄儿袁小军明天和你一块儿去乡政府。这样才不能显得假。
  滕国江说,大哥不愧为咱们香木镇上的伟大领袖。您睡好。
  滕国江回到家里,石满江炒了几个菜,还在等着滕国江回来一块儿吃。见滕国江红着脸进屋了,就问,你这心也真大,又上哪儿喝去了?
  滕国江说,在袁大哥那儿喝的。
  石满江说,你折腾了一天,和镇上的几个老朽能商量出啥好结果来?国江,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怎么档次越来越低了?香木镇的三个所谓大人物都是什么货,一个书贩子,一个剃头匠,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退休校长。好事儿要是让他们一掺和,也得变成坏事儿了。
  滕国江说,团委书记石满江同志,你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只适合做团的工作。你的见识和你的学识太浅薄了。香木镇这三个大人物,哪个你能小看。范学谦现在的固定资产大约几千万,能把咱们半个香木镇买下来。刘大学问写几个字,就够咱们老百姓干一年的,袁子绍剃头那是玩儿,他家里人都是在部队当大干部的。我今天的收获很意外,现在我向石书记慢慢汇报……
  滕国江把三个大人物给他出的主意都说了一遍,这让石满江感到非常吃惊。她说道,想不到这三个人的智慧,就算是诸葛亮在世也会哑口无言。他们出的点子都是金点子,随便用一个都行。
  滕国江说,那在这些金点子当中,就由你来选一个吧。
  石满江想了想,说道,还是范学谦的主意好。明天你还是上医院去躲躲吧,县医院的院长是我们桥镇的人,和我还是中学同学。我一会儿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在医院住院部给你找个单间儿。
  滕国江说,听你的。
  ……
  滕国江第二天就住进了县医院。县政府由县长带队,各乡乡长参加的参观团得知滕国江住院了,也就散了。滕国江在县医院住了三天,每天他都要和石满江通电话。得知县长不领着乡长们去参观了,他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医院这几天,他也没闲着,院长对他说,既然住院了,也交了钱,不妨也做个身体检查吧,这样在住院记录里也能有你完整的病志。
  滕国江在医院的几天里又验血又验尿,又做CT又做B超,折腾得也有些筋疲力尽。石满江知道滕国江在医院住着不舒服,这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县医院。她当然也需要看看她的老同学院长,院长是个很热情又很认真的人,见到了石满江,就把院长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脸色有些不好看,说道,满江,咱们是老同学了,我必须得认真对待你交给我的任务。国江住院以后,我们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我们发现了问题……他已经患上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
  石满江半天没说话,一会儿,她哭了,说道,我这当女人的没有尽职尽责。最近这半年国江总咳嗽,我以为他是累的。
  院长说,我看还是让他转院吧,去省城医院。
  石满江见到滕国江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就说道,刚才我和院长谈了半天,他说由于你劳累,可能患上了慢性支气管炎。县医院的医疗设备有限,咱们得到省城医院去看看。
  滕国江笑了,石书记,你别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我是什么病我已经知道了。我患上了肺癌,而且还是晚期。现在许多医院对我的病都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手术已经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回香木镇,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治。你放心,我能把我自己的病治好。
  石满江知道滕国江过去在农村当赤脚医生的时候,师从于一个老乡医,那个老乡医有许多治病的绝招儿他都学来了。虽然她对这老乡医还有些怀疑,但养猪的这十几年,他能把猪养得五花八门,也让她对这老乡医产生了敬意。肺癌晚期实际是一纸死刑判决,滕国江毫不在意,这也让石满江心里多少有些慰藉。那就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当天,滕国江就出了院,和石满江一起回了香木镇。一到家,滕国江就写了一个方子,让石满江赶快给他找这些下药的奇物:一只黄鼠狼的肺子,一只毒蛇的脑袋,十年以上的棺材朽木……十斤七间房烧酒。滕国江还在管他的骑猪场,对他说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滕国江服了半个多月这个奇绝的药方,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但他的咳嗽更加重了,并且开始咳血。滕国江看到咳出的血,说道,见效了,我已经把病灶咳出来了。
  这天,他觉得精神很爽,就穿上了骑猪场里的仿古盔甲,提着木制的古代月牙大刀,自己一个人在骑猪场上舞了起来,边舞边喊着,杀呀!他在骑猪场上跑了两圈,忽然一头从猪背上栽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
  石满江就扶着他,国江,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咱们该上省城医院。
  滕国江吃力地说道,怪我……我漏了一味药,是……是灶台上的两只雌性的……蟑螂……
  滕国江病故,终年四十六岁。香木镇群众自发地为他召开了追悼大会。大会的会场悬吊着刘大学问的一副挽联,上联是:人之哀猪之喜人猪天堂蹒跚寻地狱,下联是:猪之喜人之哀猪人地狱踌躇找天堂。
  刘大学问的挽联太玄深,字迹也太米芾。人们不知道刘大学问的挽联是什么意思,便问在追悼大会现场的范学谦和袁子绍。
  范学谦说,大学问的挽联写得太好了。国江是骑着猪到天堂去了。
  袁子绍说,大学问的挽联是一种暗示,让人们多多养猪。国江的精神是可嘉的,他的壮烈牺牲,也一定会促进香木镇养猪事业的发展。
  石满江泣不成声。
  追悼大会开始。这追悼大会虽然是自发的,但也惊动了乡政府和县政府,两级政府都派领导来参加。石满江见领导来参加了,悲痛的心情平息了一些。但她在发言时,不知为什么显得异常兴奋:同志们,滕国江同志离去了,但他可贵的精神却留下了。生前,他心里装着革命事业,他的宏伟蓝图是:养猪事业迈大步,平州人民早致富。我相信,全镇人民和全县人民将会掀起向滕国江同志学习的高潮,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做出我们更大的贡献……
  石满江的发言不像是悼词,倒像是团委工作的会议报告。
  石满江的预言没有成为现实,报纸和电台也没有报道滕国江病逝的消息。倒是这一年的秋天,石满江把所有的猪都卖了,把房子也卖了,回了娘家。但滕国江的骑猪场还存在,被范学谦买去了。他仍然把这里叫作国江骑猪场,他不懂得养猪技术,但他在省城的一家玩具公司订了十只电子猪,这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儿童游乐场,其生意一点也不照滕国江的骑猪场逊色。
  石满江搬到了县里,在县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她的工作又恢复了,在团县委做了组织部长。后来她又结婚了,嫁给了县委已经退休了的老书记。

                     4 福子泥鳅馆
  香木镇南的莲草河,河水很浑,河里只生草鱼和泥鳅。草鱼长得很肥硕,但香木镇的人都不吃,因为草鱼有土腥味儿,把它运到江北或者是县城,人们也不认。于是莲草河里的草鱼就任它疯长,长到一定份儿上就顺着河奔了江。但莲草河的泥鳅很好吃,香木镇的人管泥鳅鱼叫泥钻子,它一般不在水里,都扎在河底的淤泥里。这泥鳅身子奇滑,人们不能进河里去抓它,只能在莲草河河水瘦了的时候,把河临时堵成一个坝,水浅了,见了淤泥,人们就用锹把淤泥扔到岸上,在那淤泥里找泥鳅。找到泥鳅用手是抓不住的,需要带手套,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那种手背是线,手心涂着胶的手套,才能把泥鳅抓住。莲草河里的泥鳅并不多,一锹淤泥里也只能抓住三两条,所以香木镇的农贸市场,泥鳅鱼就显得很精贵。泥鳅鱼在香木镇应该算是最好的水产品,吃法也很多,有凉拌、油炸、酱焖。尤其是凉拌,应该算是香木镇餐桌上的一绝:先将泥鳅放到盆里,抓一把盐放里,让泥鳅呕吐,将腹中的脏物吐出,然后用水冲洗,复又放盐,又呕吐,折腾两遍,泥鳅的肚子就变得干瘪了。这时候用大铁锅烧水,水沸的时候将这半死的泥鳅放入锅里,即将锅盖盖上。泥鳅在沸水里折腾十几秒钟,听不见锅盖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将锅盖掀开,泥鳅被烫熟了,浮在水面上,这时候用笊篱将泥鳅捞出,用井里阴凉的凉水泡上一个钟头,鱼的土味儿和膻味儿都没了,这时候将鱼头拧掉,将鱼掰开,剔出毛刺,放在餐具里,佐以辣椒油、芥末油、盐、醋、糖,拌了便吃。这凉拌泥鳅吃来不失鲜味儿,又易消化,还有中药功能,滋阴醒脑,常吃易睡眠,孕妇吃了催乳。原来香木镇张大嘴戏班子,在开戏的时候要唱二人转小帽儿,其中就有《泥鳅调》——
  天下好吃的东西不在酒楼
  皇帝的餐桌也不见得有
  大补要吃蛤蟆油
  吃了有劲儿吃驴肉
  数来数去还得数香木镇的拌泥鳅
  ……

  逢年过节,镇上的泥鳅每斤能卖到三十元,比空运来的大闸蟹还贵。
  香木镇人知道了泥鳅的精贵,就在泥鳅上做文章,既把它作为生意,又把它作为乐趣。于是,镇上最精明的矬子宋来福就在他家前院的空场地砌了大池子,雇了四五个人,整天在莲草河憋坝挖淤泥,然后拣泥鳅。宋来福的泥鳅池子四米见方,深有一米,水底放着鹅卵石,池子里的水是清澈的,把泥鳅放进去,泥鳅有点不太适应。泥鳅喜欢淤泥,但宋来福想出了绝招儿,他给泥鳅做鱼食,是米粒儿大的药粒儿。是苞米面和淤泥搓成的。撒进池子里,泥鳅们都抢着吃。香木镇人闲人多,愿意找乐趣,宋来福就把他的泥鳅池子变成了娱乐与商品结合的地场。当他的池子有半池子泥鳅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悬起了牌子,叫福子泥鳅馆,门票三十元,到泥鳅池子边上随便抓泥鳅,抓多少就算得多少,不上秤,不收钱,门票就是抓泥鳅的钱,但是有时间限制的,一次半小时。香木镇人觉得新鲜,虽然知道这福子很鬼精,也有人进这泥鳅馆试试,权当乐景。但每个人进来,最多也就能抓上来十几条,还不到半斤。这钱就让宋来福赚大了。香木镇几乎每个人都进福子泥鳅馆抓过泥鳅,虽然都有所获,但都是赔着出去的。可是他们不但不骂宋来福,反而还夸他,这小子整出这个玩法来,真是绝了。由于大家进泥鳅馆,没有抓泥鳅超过一斤的,有人就劝宋来福,不管是生意还是娱乐,至少得让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两个舒服的。你这门票该降到二十元,在每个人身上赚个十块八块就行了,都是镇上的人,邻里之间得让人夸你个好德行。
  宋来福说,门票是不能降的,可以把捉泥鳅的时间从半个小时延长到四十分钟。后来宋来福果然把捉泥鳅的时间从半小时延长到了四十分钟,即便是过了个三五分钟,宋来福也不计较。但宋来福还是大把大把地挣钱。
  这一天,镇上的一对儿年轻夫妇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进了泥鳅馆。男的叫秦学勤,女的叫刘晓美,孩子叫秦豆豆。这对年轻的夫妇都是镇上小学的教师,他们的衣着打扮和香木镇的人也不一样,秦学勤一年四季都穿着西服,不是蓝色的就是棕色的,领带是深色的花格领带。他的头梳得锃亮,从来不喷发胶,只抹头油,脚上的鞋是三节头,露出了雪白的袜子。他在香木镇尊老爱幼,见到比他岁数大的,不是叫哥就是叫叔,或者大爷。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左脸还有一个酒窝。香木镇的人都说,学勤这孩子天生就是个知识分子。刘晓美不是香木镇当地人,说话的口音有些侉,是南方人,但不知道是南方什么地方的人。她在读师范的时候和秦学勤同学,秦学勤回香木镇,她也跟着来了。刘晓美很少在香木镇上走动,她整天在家备课读书,伺候孩子,买菜买米都由秦学勤去办。所以刘晓美在镇上走,许多人都不认识她。她长得不漂亮,很乖小,身上的衣服不像成年人穿的,花花绿绿,就像个大孩子。他们生的孩子豆豆别看只有四五岁,却已经背熟了《三字经》和《千家诗》,能认两千多字,能给爸爸妈妈念报纸。这孩子好动,也喜欢玩儿,但玩得很出奇。他不喜欢玩具,喜欢拆东西,他们家的闹钟、半导体、录放机他都拆过,但拆不是目的,拆完他还要重新安,有的他能安上,有的安不上。他的行为很受父亲的欣赏,父亲每月开工资的时候,都要买些东西扔给孩子,让他随便拆。后来这孩子拆东西有点腻了,便开始喜欢活物。他喜欢蝴蝶,还喜欢青蛙。有一天,秦学勤买了十几条泥鳅放在盆子里让他抓,这孩子竟然在眨眼工夫把这些泥鳅从一个盆子里抓到了另一个盆子里。
  这天秦学勤领着孩子到泥鳅馆,是想让孩子抓泥鳅过过瘾,他们不想吃泥鳅。刘晓美吃东西很挑剔,她不敢吃泥鳅,不敢吃蚕蛹,还不敢吃肥肠。
  他们买了一张门票进了泥鳅馆。宋来福比秦学勤大不了几岁,小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玩儿,自从秦学勤上了大学以后,他就跟香木镇当年的小伙伴儿疏远了。宋来福见是秦学勤,就说,勤子,来玩儿就玩儿呗,买什么门票。
  秦学勤说,你的朋友亲戚这么多,都进你的泥鳅馆随便抓泥鳅,你还有生意做吗。孩子在家待得腻了,喜欢摸鱼玩儿,就领他来玩儿。三十块钱不贵,在省市进公园,从进去到出来,没有百八十是下不来的。公园里的老虎狮子又不让摸,孩子去了也不过瘾,到你这儿来,就过瘾了。
  宋来福说,那就来吧,没有时间限制,愿意抓多长时间抓多长时间,抓到腻为止。要是抓不着,我就给你捞一笊篱。
  刘晓美说,那不行,既然买了门票,就得享受和顾客同样的待遇,一分钟也不能多,一分钟也不能少。孩子抓不到鱼,在水里碰上泥鳅了,也是乐景。要是抓到了泥鳅,抓多少咱就拿走多少。
  宋来福就乐了,那就听弟妹的。
  豆豆很招人喜欢。这时泥鳅馆里也有四五个顾客,见这孩子来抓泥鳅,他们都停了,想看这孩子抓泥鳅。这孩子没等抓,就已经兴奋了,想跳到池子里。
  有的顾客说,把孩子抱住。这池子里的水一米多深,别把孩子淹着。
  秦学勤抱紧了豆豆,将豆豆的半个身子探进池子里。豆豆竟然一把就抓住了一条泥鳅,刘晓美连忙拿过一个盆子来接泥鳅。这孩子抓了一条又一条,一抓一个准儿,池子边的顾客一个劲儿的鼓掌。宋来福在池子边上也乐了,说,这孩子也真能耐。
  豆豆知道大伙儿都在夸他,他抓泥鳅就抓疯了。他在池子里不是抓泥鳅,简直就是在捡泥鳅。不到十几分钟,刘晓美手里的盆子就装满了泥鳅。这盆泥鳅至少也得五六斤。在池子边上的宋来福脸色有点不好看了,这是他泥鳅馆开业以来遇到的一个最让他揪心的场面。到了四十分钟,刘晓美已经接了两盆泥鳅。两盆泥鳅上秤一称,抛去盆子的重量,泥鳅净重二十一斤,占这个池子里的泥鳅的三分之一。
  因为刘晓美有话在先,他们是顾客,刘晓美就把两盆泥鳅装到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秦学勤小声对刘晓美说,你也不吃泥鳅,就把这泥鳅放池子里算了。
  刘晓美说,咱是遵守他泥鳅馆的规矩,这泥鳅就归咱们了。我是不吃泥鳅,可以把它拎到市场上去,二十五块钱卖掉。这些泥鳅将近五百块钱呢。
  秦学勤很不好意思地对宋来福说,福子大哥,对不住您了,孩子的手太有含金量了,我也不知道这孩子这么能耐。今天豆豆的表演也算是给香木镇增光了。
  宋来福说,是啊,豆豆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秦学勤抱着豆豆,刘晓美拎着泥鳅走了。宋来福客气地说,有空再来玩。
  刘晓美说道,来福大哥,我们每周来一次,也算给你捧场了。
  ……
  宋来福遭遇了不幸,这是他想不到的,他竟然栽到了一个五岁的孩子手上。但宋来福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很会找心理平衡。泥鳅馆开馆以来,赚的钱也不下几万。今天损失五百多元,也算正常。不过秦学勤的媳妇儿,那个一脸刁蛮的刘晓美让他心有余悸。她说每周来一次,这对宋来福来说,将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一个月他会损失两千多元,一年下来将会损失两万多元。如果秦学勤抱着孩子再来,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在游戏规则中标明儿童不准入内。现在要想办法阻止豆豆这个孩子再来他的泥鳅馆。想来想去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不可能对秦学勤乞求说,往后你就别再来了。秦学勤两口子都是小学教员,每月的收入也不到三千,还有一个孩子,家境并不富裕。在香木镇,他们应该属于中下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秦学勤的父母在省城他大哥那儿养老,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江北,姐夫也和他一样,是个中学教师。看来秦学勤让豆豆来抓泥鳅,也会让他们的家庭每月多出两千多元的收入,秦学勤两口子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宋来福自然就想到镇上的三个大人物,但有一个人物他还不能去拜访,那就是范学谦。范学谦和秦学勤家有亲戚,范学谦的二姨姐和秦学勤的母亲是妯娌,他不可能帮助他宋来福。但刘大学问也可能不会给他出主意,因为刘大学问没退休的时候,秦学勤就已经分到镇小学了,刘大学问怎么可能给他出主意去组织秦学勤领着孩子到他的泥鳅馆呢?也只有袁子绍会给他出一些好主意。
  宋来福也知道袁子绍的嗜好,他也到赵二熟食店买了全套的猪下水,在天黑的时候,悄悄地去了袁子绍家。袁子绍刚吃完晚饭,正在院子里和他的保姆玩扑克牌,宋来福见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得很兴奋,两个人又显得很亲密,就躲到门口,想停一会儿,等他们玩完了,他再进去。这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一些小场面,让宋来福忍不住直乐。两个人在院子里玩扑克牌,玩的是抽大点儿,赢家要弹一下输家的脑门儿,袁子绍赢了,使劲弹保姆,保姆就哎哟哟地直叫,还骂他,你这老不正经的东西,晚上收拾我,白天也不放过我。
  袁子绍说,你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
  两个人就继续摸大点儿,这次保姆赢了。她没弹袁子绍的脑门儿,却给了袁子绍一嘴巴。袁子绍捂着脸,说道,你这手咋这么黑。
  看来这两个人要玩得没完没了。宋来福在门口就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使劲咳嗽了一声,院子里的两个人才停下。保姆急忙开门,见是宋来福,就说道,是福子来了。
  保姆认识宋来福。原来宋来福两口子在市场上卖过菜,保姆就认识他们。宋来福拎着煮熟的猪下水,说道,婶儿,这熟食还热着呢,我袁叔要想喝两盅,你就给他收拾收拾。
  袁子绍见是宋来福,笑着说,福子,打小儿我就看你有出息,现在你在镇上的生意可是红火了。富了你自己,更娱乐了大家,是个有志青年哪。
  宋来福说,还不就是在你们这些老一辈把我培养的。
  袁子绍让宋来福进屋。保姆也进屋问袁子绍,来福拎来的五香肥肠挺好。你喝一点不?我给你切一盘儿。
  袁子绍说,切一盘儿。但不喝白酒,把我弟弟送给我的那坛子绍酒拿来。听说鲁迅先生就喜欢喝这种酒。今儿个晚上我和福子就当一回鲁迅。
  五香肥肠端上来了,绍酒也打开了。两个人一人一碗。袁子绍喝了一口说道,有点像马尿。当年鲁迅先生也是够可怜的,喝不到咱们七间房这么好的烧酒,就拿这玩意儿遛嗓子。
  宋来福说,在省城,绍酒一瓶一百多元钱,比七间房烧酒贵多了。看来咱们还是没这口头福。
  袁子绍说,啥叫口头福,还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给你讲讲香木镇民国时候两个醉汉的事儿……
  袁子绍这个话痨宋来福也很害怕。如果你夸他几句,他会整宿地说话,不让你插嘴。他讲两个醉汉还没讲完,宋来福就打断了他,绍叔,晚上我还得有别的事儿要办。今儿晚上见您见得急,是请您老人家帮我出主意来的。我的泥鳅馆今天赔了,学勤两口子抱着他们家豆豆到我们泥鳅馆了。你说豆豆这孩子该有多能耐,四十分钟抓了我二十一斤泥鳅。学勤媳妇儿说每周要来一次,我这泥鳅馆不得让这五岁的小豆豆给我整黄了。都在一个镇上住着,又是小时候的光腚娃娃,也让我真是没办法。
  袁子绍就咯儿咯儿地乐,有点意思。天下无奇不有啊,香木镇出了这么有能耐的一个孩子,不足为奇。当年香木镇有个叫滕文涛的孩子,是大秀才滕百竹的叔伯孙子。这孩子仿乾隆的题字以假乱真,后来又仿道光的题字,更是难辨真伪。滕百竹是一个胸有韬略的人,原本这孩子有奇才,他却不让这孩子的奇才被世人知道,便让他学了木匠。这孩子不喜欢木匠,就喜欢写字,可是家人看他看得紧,不许他动笔墨,后来这孩子就疯了。大伙儿当时都骂滕百竹,把一个含苞待放的名花一脚给踩死了。但滕百竹却不这么认为,他说,神童能毁天机。大凡神童,只有两条出路,一是招惹大是非,二是自毁身心,非人即鬼。后来香木镇上的人细琢磨,认为老秀才的话也有道理。
  宋万福听袁子绍的话越说越偏,就急忙更正,神童的出路如何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我就是想让绍叔你给我出主意,怎么能不让豆豆毁我的泥鳅馆。
  袁子绍想了想,做人该暖时暖,该冷时也得冷。等下次秦学勤两口子抱着孩子来的时候,你可以和秦学勤直说,孩子愿意玩泥鳅就给他抓几条回家玩去,一分钱不要,如果想靠孩子在泥鳅馆,赚钱也不必让孩子受累,我每个月给你们送一千元就是了。秦学勤两口子是知识分子,听你这么说,他们自会有自知之明。就这么简单,别无他法。
  这时保姆进屋插言,福子这孩子很仁义,他们两口子在市场卖菜的时候给我称菜,秤杆儿总是挑得高高的。这么文明经商的人被人欺辱了,咱们也不能看笑话。我倒是有个主意。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太子河,河里有一种佝偻鱼,说虾不是虾,说鱼又不是鱼,浑身尽是刺儿,手一碰上就扎出血。你可以整他一筐佝偻鱼倒进泥鳅池里,这孩子扎了一次手,就不再敢抓鱼了。
  袁子绍就瞪了他一眼,你这女人太阴毒。这种阴损的事儿,福子能干吗。福子啊,就听你绍叔的话,老邻旧居的,这事儿好平息。跟学勤把话说开了,不耽误你生意,两个人还得好好处,逢年过节的,两个人再走动走动。谁让你们是从小的光腚娃娃来着。
  宋来福笑了,也是。我也真是小题大做了。绍叔,我就不耽误您歇着了。便起身要走,却让袁子绍一把抓住了,福子,你再坐一会儿,刚才我给你讲的那两个醉汉的事儿还没讲完呢。
  宋来福就强忍着袁子绍把这两个醉汉的故事讲完,还夸了几句,绍叔的故事也真是精彩。赶明儿个我有空再来听。
  ……
  宋来福回到家里,见媳妇正愁眉苦脸地坐在炕上,便问道,咋的了?
  媳妇说,今儿个一天,我耳朵里头都快装满了。街上的娘们儿都说咱家的泥鳅馆让秦学勤给毁了,还说咱们老宋家和老秦家有仇。我刚从咱爹那儿回来,咱爹说他跟秦学勤的父亲确实有点瓜葛。
  宋来福说,尽扯淡,哪有瓜葛,我咋没听爹说过?
  媳妇说,今儿个我回咱家,咱爹说六二年闹饥荒的时候,咱家借过老秦家十斤小米,说好了是半年就还。半年咱们家没还上,老秦家就把咱们家一头三十多斤的猪崽给抱走了。后来咱爹用三十斤小米去赎那头猪崽,却见那头猪已经长到了一百多斤。老秦家说,猪牵不走,要牵走的话得用一百斤小米来换。后来咱老宋家忍气吞声,就吃了这哑巴亏。按说这老秦家应该欠咱们的,咱们应该祸害他们,可他们反过来又祸害咱们!
  宋来福就笑了,别听咱爹瞎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都忘了。说起来这些年老秦家也没干过啥对不起咱宋家的事儿,我哥宋来军买四轮子拖拉机,还是学勤的大哥学旺在农机市场给找的人,省了好几千块钱呢。再说,我跟学勤又是光腚娃娃,小时候我们俩都没红过脸。
  媳妇说,那你今天还得瑟啥,又上老袁家讨主意去了吧,买了多少猪下水?
  宋来福说,绍叔今儿个跟我说了一番话,我也觉得有道理。老秦家不至于那么歹毒,故意抱孩子来祸害咱们。咱们还是忍着吧,摸一两次咱们才赔多少钱,我忍了。
  媳妇说,学勤兄弟倒是不错,可他媳妇儿可不是个东西,镇子上的人也没有说她好的。不就是个臭教书的吗,在香木镇上走一遭,谁都不跟说话,总把自个儿当娘娘。我就怕事儿坏在这刁娘们儿身上。
  ……
  福子泥鳅馆继续开着,宋来福两口子闹心了两天,没见秦学勤一家子来,也就放心了。
  这天早晨,宋来福在街上溜达,碰上了到桥头菜市场买菜的秦学勤,就主动打招呼,学勤,咋起来这么早?
  秦学勤说,我天天早上出来买菜,然后回去还得做饭做菜,忙死了。
  宋来福说,那弟妹咋不干呢?
  秦学勤说,你弟妹老家在湖南,不会做北方菜,她做的菜我和豆豆都不愿意吃,尽放辣椒。
  宋来福说,学勤,你上大学,学校里的好姑娘肯定不少,咋就找个南方人呢?
  秦学勤说,缘分呗。我俩是一个班的,我是班长,她是团支书,经常在一起谈工作,谈来谈去就谈跑题了,不留神就把爱情和家庭给谈上了。
  宋来福说,学勤,咱们都是从小的光腚娃娃,说话也就不忌讳了。咱们镇子上的人都说你和弟妹不太般配,你要水平有水平,要模样有模样,找啥样的找不着。我说句实话,你也别生气,弟妹的脸很窄,小鼻子小眼儿的,嘴却挺大。你咋就能相中她呢?
  秦学勤说,福子大哥,你太没眼力了。我妻子这么有魅力,你竟然没看出来。她长得非常像美国著名影星茱莉亚•罗伯茨。
  宋来福就一咧嘴,还萝卜丝呢,我看她好像黄瓜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谈得很愉快。秦学勤买完菜往家走,宋来福就说,豆豆喜欢抓泥鳅,有空你就带他上我那儿去玩儿。
  秦学勤说,肯定得去。我那孩子迷上了一样东西,就非得玩腻味了才停手。
  宋来福也去了桥头的菜市场,这里也有几家卖鱼的床子。他去看泥鳅,前几天泥鳅的价格是三十元一斤,现在涨到了三十五。也是难怪,眼见得到五月节了,过节桌子上没泥鳅,那还是香木镇人的节日吗?
  莲草河里的泥鳅生命力极强,放到水桶里养都能活上一个多月。现在泥鳅是三十五,说不准到了五月节那天会涨到四十呢。
  鱼摊上的贩子看到了宋来福就说,福子哥,还收泥鳅吗?给别人三十五,给你可以三十二。
  宋来福说,我的池子还不缺泥鳅,好几百斤呢。陈三儿,等过了五月节,你这泥鳅卖不动了,你肯定得找我。那时候我二十五收你的泥鳅,还不知道你咋乐呢。
  叫陈三儿的鱼贩子笑着说,你的泥鳅馆是得多养点存货,不然让老秦家的小豆豆到你那儿去,十天就得给你抓光。
  宋来福不说话了。看来秦学勤的儿子到他泥鳅馆抓泥鳅的事儿,镇上的人可能都知道了,这多少让宋来福有些没面子。他迅速地离开了鱼摊儿,买了两棵白菜就回去了。
  这天晌午,宋来福在泥鳅池子的边上睡着了。这时候他的媳妇急忙过来,一拳头把他砸醒了,福子,还在这儿做美梦呢。秦学勤两口子又抱着孩子来了。
  宋来福揉了揉眼睛,来呗,我早有准备。宋来福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到门口去迎接秦学勤一家人。秦学勤一家走进了泥鳅馆,这次进来,他们竟然没有买门票。门口卖票的是雇的外乡小姑娘,她追着秦学勤说道,买票,买票!不买票咋硬往里闯呢。
  宋来福对那小姑娘说,这是我的朋友,他们来不收票。
  秦学勤一家子进了泥鳅馆,却没走近泥鳅池子。秦学勤说,福子大哥,别让我站着,给我找个凳子,我坐一会儿跟你说点事儿。
  宋来福的媳妇就撅着嘴,拎着两个椅子,放到秦学勤跟前。秦学勤瞅着宋来福的媳妇说道,嫂子,咋的了?是不是跟福子大哥吵架了?
  宋来福不好意思地说,学勤,你嫂子就这样儿,三天两头儿就跟我生气。他总嫌我没能耐,说我开这泥鳅馆不挣钱。
  刘晓美说,嫂子数学可能不太好。我上次来就给你们算了一笔账,您这泥鳅馆每月至少收入六千块钱,相当于我们五个人民教师的收入,三个人民校长的收入,一个大学教授的收入……
  宋来福说,今天人少,孩子愿意玩儿就让他玩儿吧。
  秦学勤说,我这孩子喜新厌旧,把从你那儿端回去的那些泥鳅都让他玩死了,就不想再玩儿了。我今儿个来,想跟你说说我们小学校让我感动的事儿。我是镇小学五年三班的班主任,班里有五十一个学生,其中男同学三十六个,女同学十五个。我和这些学生们建立了新的师生关系,孩子们既把我当成他们的老师,又把我当成他们的朋友。我对这些学生们也是投入了我的精力和亲情。这几年,我给贫困家庭的学生买球鞋十一双,校服九套,而且我还管两个离这里路途较远的学生的午饭。在我们学校,我是一个优秀教师,我的先进事迹在省报报道过两次,我还上过一次电视。我觉得作为项目镇小学的老师很幸福。学校是我的家,我的家也就是学生们的家。这些学生们跟我的孩子豆豆相处得也好,前些天,豆豆玩泥鳅被我班上的同学看见了,想不到我们班的同学在班长的率领下,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的时间,在莲草河的下游,专门为我们家的豆豆抓泥鳅。你猜这些孩子们给我们抓来多少泥鳅,一百七十多斤。我的妈呀,一百七十多斤哪。孩子现在不玩泥鳅了,我家里的泥鳅装了满满一大水缸,一个人民教师养了一水缸泥鳅,成何体统!经过我和刘晓美老师的认真研究,决定把我的这一水缸泥鳅送给你,福子大哥。听好了,我可是一分钱不要。
  听了这话,宋来福有点傻了。在池子边上一直撅嘴的宋来福的媳妇这时候脸上如同鲜花怒放,问道,学勤,你们吃晌午饭没有,今儿个晌午就在这儿吃吧。
  宋来福说道,你的泥鳅我收了,但是钱我还是一定要给的。我不按市场价给你,但我一斤要给你二十元钱。
  秦学勤说,福子大哥,你是不是跟我有点过不去?你不把我当作小时候的光腚娃娃吧?你要是给我钱,这鱼我不给你了,我让孩子们把这鱼重新放回河里去。
  宋来福说,不要钱也行,但我用另外的形式酬谢你,你也不能拒绝。
  刘晓美说,你们哥儿俩你推我让的,显得倒有些生分。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看还是收来福大哥的钱吧。不过有二十一斤你不能收钱,那是我们家豆豆上一次抓的。另外,你在给我们钱的时候,要把我们上次买门票的三十块钱找给我们。你看这多好。
  宋来福说,还是弟妹这话让我听了踏实。
  下午,宋来福把秦学勤家水缸里的泥鳅都捞来了,一上称,竟然是一百七十九斤,比秦学勤说的重量还多了九斤。这九斤就是一百八十块钱。宋来福点好了钱,要给秦学勤送去,宋来福的媳妇把他拦住了,说道,福子,别提多出九斤的事儿,那可是一百八十块钱哪。
  宋来福看着她半天,把香木镇最经典的谩骂送给了她,滚犊子!
  宋来福把钱送给了秦学勤。他走了以后,刘晓美就从秦学勤的手里夺过了钱,数着,竟然多出了一百八十块钱,就对秦学勤说,这宋来福同志是一个很公平的同志。这九斤泥鳅其实衡量了一个人的道德水准。从这个意义上说,宋来福同志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学勤,快把这一百八十块钱送给来福大哥。
  秦学勤说,这一百八十块钱,对福子大哥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算了。
  刘晓美瞪大了眼睛,看着秦学勤。她忽然想起了最近在香木镇听到的一句最经典的谩骂:滚犊子!

                      5 馄饨诗馆
  香木镇也出过两个著名的文人,这两个文人和滕百竹当然也有关系。一个叫滕满囤,一个叫郭小迅。滕满囤是个四十二岁的小说家,他的小说非常诡异,他用古典的文体方式去写现代的生活。文坛有什么后现代,他自称自己的小说是锈现代。他在创作笔谈中说过:我用生锈的金属去铲除现代生活。他的代表作是《明天和后天的那些事儿》。他用最富有想象力的文笔去写若干年后中国纳妾和领导配备女秘书的合理合法性,他的作品一经出版,就遭到了众多批评家的批判,正因为对他作品的猛烈批判,使他的作品发行量连连飙升,仅一年的时间,他就得到了出版社的稿酬一百多万。后来就有出版社主动找上门来让他继续写类似于这种生锈笔调的长篇小说,他向出版社的约稿人透露出了他下一步作品的名字,叫作《大后天的那些事儿》。出版社怕他的书稿先被人抢去,便提出先预付稿酬五十万。他的这部作品很快就又完成了,却迟迟不交给出版社,他让出版社在媒体给他作秀,报道他已患癌症晚期,这是他的绝笔作品。而且他也透露出了作品的内容,比前一部作品更辛辣,更具有震撼力。在作秀之后,再出版他的作品。这一次,他又获得了成功。后来,报纸又爆料,滕满囤的癌症是误诊,其实就是纤维瘤,并声明他已经不再写小说了,这句话滕满囤果然兑现了。他腰缠万贯回到了家乡香木镇。
  在香木镇寂寞的日子里,他认识了香木镇参王大药堂的售货员郭小迅。郭小迅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这老姑娘没有任何缺陷,长得漂亮,谈吐文雅,之所以迟迟未嫁,就是因为始终没有遇到和她志同道合的伴侣。滕满囤在寂寞无聊的日子里,开始在家里养生,他买了十几个大玻璃罐子,按照一本古典医书《出魂药醪》开始泡酒。他的药酒分草类、骨类和缓行动物类。他经常去参王大药堂买泡酒料,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郭小迅。有一次,滕满囤在买蛤蚧的时候,郭小迅对滕满囤一脸的瞧不起,说道,蛤蚧望着天空无奈,知道自己是高贵的乞丐。它想歌唱自己,也想歌颂天空,却不知他的声音是杀人的天籁……
  滕满囤听了她吟出的这几句诗,让他一振。他也熟悉这首诗,是他的朋友、诗人白音多布尔的诗《地狱就是蛤蚧的天堂》。滕满囤就接着这首诗吟道,蛤蚧望着草地无奈,知道自己是被忘却在山坡上的小麦。它想哭泣自己,也想哭泣草地,却不知它的哭声让许多死刑犯汹涌澎湃……
  郭小迅吃惊地看着滕满囤,她一直把眼前的这个顾客看作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养生者,却不知道他又是一个能背诵白音多布尔诗句的男人。就问道,你知道白音多布尔和他的诗?
  滕满囤说,知道。我和白音多布尔是朋友。白音是他的满族名,其实他只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他还有一个汉族名字,叫白福才。他叫白福才的时候写了许多好诗,正因为他叫白福才,许多刊物都不给他发。他叫了白音多布尔以后,他的作品就一发而不可收,甚至还有刊物把他过去写的日记都给发了。福才还有个外号叫白大吃,能吃肉,还专拣肥的。去年在省里开创作研讨会,晚上他十一点才回来,拎回来一塑料袋烀熟的猪皮,他当着我的面儿,蘸着酱油都吃了。这个杂种,我真想揍他。
  郭小迅说,太像诗人了。请问白音多布尔现在结婚了吗?
  滕满囤说,都结过四回了,第五回还没结呢。
  郭小迅又问,我该怎么称呼您?您也是香木镇人吗?
  滕满囤说,土生土长的香木镇人,老祖宗滕百竹是关东有名的秀才,京都殿试是探花。我叫滕满囤,笔名叫满盾,音同字不同。我是写小说的,作品叫《明天和后天的那些事儿》。
  郭小迅说,我看过。我不太喜欢。作品有些故弄玄虚,文笔也是文言文的赝品。我以为是一个八零后的愤青写的,想不到是您。
  滕满囤说,对不起你了,这么糟糕的作品被你发现了。小姐怎么称呼你?
  郭小迅说,我叫郭小迅,没有笔名。我也是诗人,是第三届金鸡胶囊杯诗歌大赛二等奖得主,代表作是《为什么我躲在了月亮的背后》,出版诗集三本。
  滕满囤说,你为什么不搞专业创作,而在这儿……
  郭小迅说,这药堂是我舅舅开的,我不要工资,我图这里清静。在人多的地方很不适合我生存,我天生就该躲在月亮的背后。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老人买了一座煤矿,年收入几百万元。我也不愿意在家待着,我崇拜工人阶级,但我又不愿意和工人阶级在一起。我父母尊重我的生活,每年给我五十万元的生活开销,省着点用也够了。
  两个人唠来唠去,滕满囤竟然把买蛤蚧的事儿给忘了。两个人怎么走出的药堂也没有感觉,就直奔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叫香木镇大酒店。他们在雅间里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就是在这天晚上,他们成了文学上的朋友。也是在这天晚上,他们为香木镇策划了一件大事儿,原来香木镇文学爱好者多达三十多人,其中省作协会员就有六名,市作协会员十一名。滕满囤和郭小迅决定,各自出资十万元,建立香木镇文学奖,小说奖叫满盾文学奖,诗歌奖就叫小迅文学奖,并草拟了一份只有他们两个人保存的满盾文学奖和小迅文学奖的宣言。宣言大致内容如下——
  1.我们正在幸福的路上挣扎,挣扎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幸福只有个人享受,而缺少与他人的共享。香木镇文学奖的设立,才使我们的幸福感真正有了归宿。因此,两项文学奖的入围方法:
  a.参评作品仅限于香木镇的作家和诗人。外籍作家和诗人建议去参评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
  b.作品的内容一定要突出主旋律,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和社会主义新乡镇。在这个前提下,作家要对人类的生存、友善、和谐,表达个人的思考。要求作品摆脱传统作品的桎梏,使作家能有极端的文本表达。
  c.评审委员会不要求专业作家参与,由香木镇最年长的见证人、智者、饭店的厨师、养猪专业户和民间艺人组成,最后由作家滕满囤、郭小迅确定。
  d.香木镇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评出中短篇小说五篇,散文十篇,诗歌十首。奖金为中短篇小说一万元人民币,散文和诗歌各五千元人民币。附加奖品:每个获奖作家颁发巨型奖杯、镀银奖牌和欧米茄手表一块。获奖作家还将进行一次五日游,为五个景点:宁城的歪脖老母、懿城的三口老井、镇南五十公里的土塔沟土匪旧巢遗址、平城养马配种站、雁县九十八岁张柳氏煎饼铺,看九十八岁张柳氏摊煎饼表演。
  e.颁奖大会在三熊山三熊石崖上举行。嘉宾有:后人性派诗人白音多布尔,评书表演艺术家花蚂蚱(本名何三柳),香木镇书法家刘纵横,光头大师袁子绍,乡土派赫伯特•西蒙,香木镇经济学家范学谦、哈城老鼠音乐工作室音乐人陈耗子(本名陈浩)。注明:颁奖大会一概不请政府官员。首届颁奖大会要公布香木镇文学奖大会会歌《香木镇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吃高粱米》,并有大会会旗,将在三熊山三熊石崖上悬挂滕满囤和郭小迅的巨幅肖像。
  f.评奖委员会常年设办公室。地址:香木镇贝勒爷大街向北拐五十米处高家香油坊对面的馄饨馆,电话:7886888,手机:136****7098,E-mail:xmzwxjbgs@****.com,联系人:滕先生、郭小姐。
  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了两瓶白酒,十六瓶啤酒,两瓶葡萄酒,但两个人仍然没有醉意,反倒越喝越清醒。香木镇大酒店一般都在晚上十点钟闭店,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服务员就委婉地告诉他们,酒店要闭店了。两个人才离开了大酒店。滕满囤把郭小迅送到了参王大药堂门前,说道,小迅同志,我们俩将会给香木镇带来浓郁的文化气息。重要的是,我们从此将要干一件香木镇人民期盼已久的事情。因为香木镇的传统文化必须有后人去传承。这些以后将被我们所打点。
  郭小迅说,是啊,我们任重而道远。
  ……
  香木镇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正式开始办公。办公地点是香木镇有名的馄饨馆,原名叫满仓馄饨馆,馄饨馆的掌柜是滕满囤的堂兄滕满仓。满仓馄饨馆虽然在香木镇很有名,但毕竟是馄饨馆,收入有限,每个月滕满仓的收入不足三千元。滕满囤就答应给他的堂兄每月五千元,他的馄饨馆照开不误,只是腾出了两个雅间。香木镇文学奖由两个人发起,两个人又不能同时担任评审委员会的主席和副主席,于是两个人就采取抛币的形式决定正副,抛出的结果是郭小迅是主席,滕满囤是副主席,于是两间雅间的门框上就分别钉上了主席办公室和副主席办公室的牌子。
  郭小迅是个心细的人,觉得馄饨馆和评审委员会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就和滕满仓商量,给馄饨馆改个名,尽量贴近文学。于是滕满囤就建议馄饨馆改名叫馄饨诗馆。因为叫了馄饨诗馆,所以就又产生了这个馄饨馆的优惠政策,即凡是能在吃馄饨的时候作出诗来,享受半价优惠。
  滕满囤为此又到县城定做了一块偌大的金匾,上面凸着:馄饨诗馆。香木镇人不知道滕满仓为啥将他的馄饨馆改成了馄饨诗馆,常到这里来吃馄饨的一位顾客便要打听个清楚,滕满仓就详细地向他做了介绍。这顾客很迅速地就将这一信息传遍了整个香木镇,滕满仓的馄饨馆每天的顾客便多出了一倍。能作诗就能半价吃馄饨是一件很便宜的事儿,顾客只要能说出四句押韵的话,就算是能作诗了。
  香木镇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文学组织,这让香木镇从不露面的文学青年就像香木镇郊区的野草一样密密麻麻地出现了。这也是滕满囤和郭小迅意料之外的。原来在香木镇有省作协会员六名,市作协会员十一名,在报刊上发表过文艺作品的就有近百人。这些人如久旱逢甘露,终于找到了他们依靠的文学大树。
  第一个来到馄饨诗馆申请文学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驼背老人,他扛着麻袋推开了主席办公室的门。此时滕满囤和郭小迅正在安排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见一个驼背老人背着麻袋进来,郭小迅说,大叔,您的麻袋里装的是农副产品吧,请到楼下找滕满仓老板。
  驼背老人把麻袋放下,说道,我一介文人,怎么能去和一个馄饨馆的老板接触。我是来参评文学奖的。我的麻袋里装的是我的长篇小说手稿,一共二百四十万字,六卷,书名叫《人民的好乡长》。我这部长篇小说让许多的乡长去看,他们看过以后都哭了,十栋房乡的高福财乡长看完了我的书稿,竟哭得昏了过去。你们说,这样的作品能不在你们这里获奖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的长篇小说已经送给了六家出版社,他们三审都没有通过。我就在想,我们的文学界和出版界已经完了,他们根本就看不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作品,他们拿着政府给的工资,却不把主旋律的作品放在眼里。他们都是什么东西!
  滕满囤说道,请您自我介绍一下。
  驼背老人说,我叫高洪福,笔名叫病马,我们家族世代都是文人,我的祖宗叫高远轩,曾经是我们香木镇大文人滕百竹的私塾同窗,京都殿试老人家没有中的,其原因是老人家笔锋犀利,有狂放之锋芒,所以屡屡不中,后来就放弃了京都殿试,在江北开了远轩私塾学堂。我的爷爷高小楼是戏剧作家,曾被誉为关东莲花落子第一大手笔,代表作是《开江的鱼》,唱了一百多年,屡唱不衰。现在二人转小帽儿有些荤段子被净化了,其实被净化的都是我爷爷的作品,民间的四四绝唱原创就是我爷爷。
  郭小迅问,啥叫四四绝唱?
高洪福说,连四四绝唱你都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香木镇的人。四四绝唱是淫唱,看你这个年龄,大概已经结婚生子了。我给你说几段,你也不会忌讳。比如四大红: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XXX,火烧云。四大嫩:茄子包儿,嫩豆角儿,大姑娘的腰,小孩儿的雀儿(读巧儿)。四大绿,我要声明一下,我现在说的四大绿是在我爷爷原创的基础上形成的现代版,内容是:芳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还有一个改编版的四大憋屈:蹲小号儿,挖菜窖,当王八,写材料……我简单说了几个,我搜集到的我爷爷的四四绝唱共有一百二十多首。
  郭小迅说,太精彩了!
  滕满囤说,请继续自我介绍。
  高洪福继续说道,香木镇认识我的人不多,我户口在香木镇,但我常年不在香木镇住,一直在我老儿子高建树那儿住。我老儿子高建树是十栋房乡文化站的站长,他也很有才,写过长篇散文《十栋房乡百年风物志》,在杂志上连载了八期。我在那儿住,很适合创作。香木镇的老人都知道我,我十六岁参加工作,在乡供电所学电工。有一回我随便在供电所拿了几捆铜线卖了,就被供电所给开除了。后来我就到江北的估物大集做起了买卖旧物的生意,在估物大集,我曾用六十块钱买了一块劳力士,后来这块劳力士表又以三十万的价格卖出,此后我就有钱了。那时候的三十万相当于现在的三百万,我娶妻生子,过上了安逸的生活。人的生活一幸福,就怀念痛苦,我听说文学创作是痛苦的,就开始创作了。我这一痛苦,就是十年,写下了这部长篇小说。我的小说题目叫《人民的好乡长》,写的不是别人,是我小舅子,叫刘子祥。为啥说他是人民的好乡长呢?他在红树乡当了六年乡长,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在他的带领下,每个村都盖了蔬菜大棚,养殖业在红树乡迅速展开。他又把文革时报废的水库重新修成了养鱼塘,这个鱼塘专养巨型鲶鱼,每条鲶鱼重达十公斤左右。他又带领广大乡亲在荒山野岭种植果树几十万棵,所以,红树乡就成了全县的首富乡。后来我的小舅子被双规了,不是因为他贪污受贿,而是因为他在农村和四个女同志同居过。其实这也不为怪,正迎合了当代的民谣:乡长去下乡,早上一只鸡,晚上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认为我小舅子是一个真实的乡长,正如红树乡的广大村民说的那样,这么好的乡长,和四五个女同志同居,还算个问题吗。再说这四五个女同志还都是主动上他的床。我小舅子被双规以后,有几百个村民到县政府门前打出横批,希望拨乱反正,刘子祥乡长早日复出……
  滕满囤说,病马先生,从您的自我介绍便能看出,您是一个真正的乡土作家。如果香木镇文学奖不给你,是我们香木镇文学奖的失职。由于您的文稿太多,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再说我们的文学奖不把长篇小说列入评奖范围,那么就请您选择一两章给我们留下,我们审读后,列入香木镇文学奖的入围作品。
  高洪福说道,谢谢两位主席的提携。不瞒您说,我不光创作,我还培养了一批文学青年,大约能有二十多人,被县文化馆誉为乡土文学的高家军,他们会分别到这里来报名参评。到时候还请二位主席能热情接待。
  郭小迅说,好,我们一定会热情接待。
  滕满囤、郭小迅和高洪福谈了一个多小时,高洪福嗅了嗅鼻子,说道,两位主席,我早饭还没吃,能给我两碗馄饨吗?
  滕满囤说,楼下的馄饨随便吃,免单。
  高洪福说,啥叫免单?是不是只能吃双份不能吃单份?那我就来四碗吧。
  郭小迅说,就是随便吃,不要钱。
  高洪福从雅间走出去,坐在了顾客的桌子上。
  半小时后,滕满仓进了滕满囤的屋子,说道,满囤,刚才这罗锅子太能吃了,吃了六碗馄饨,一盘花生米,还喝了六两酒。
  滕满囤说,作家就是这个屌样儿。
  ……
  香木镇文学奖从天而降,这也让香木镇人有些迷惑不解。镇上那些个好事的人就去询问刘大学问:啥叫文学奖呢?是不是跟买彩票有关系?
  刘大学问就狠狠地瞪了这个人一眼,说道,你这没文化的人不要乱说。文学奖是对文学创作的一种奖励形式,另外,啥叫文学你得清楚,就是有人的地方就能制造出生活的矛盾,就能产生幸福和痛苦,用笔记录下来,那就是文学。我对香木镇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审视的目光去看待,我对镇上所谓的那些娱乐场所不能苟同,虽然这些娱乐方式是咱们香木镇传承下来的,但他们只能算是香木镇历史文化的糟粕,不值得提倡,而文学奖我却非常赞同。此话也有根据。滕满囤的祖宗滕百竹在他的经典手抄著作《百竹异志千记》中记载:香木镇稗草丛生,文人亦茂盛,不与李白杜甫白居易同名,而其文大噪。香木镇文人有四杰:九律诗人袁守吾,九律乃平仄张扬,其韵怪哉。词人崔褒,咏少妇之绝顶,少妇不以花香比拟,且与庄稼媲美,其醇香扑鼻。戏文家张少渔,浓墨翻涌,喜怒悲哀,人生戏剧,哭中生乐极,京城南戏多用其折子。说话家(小说家)滕载,曰无冠居士,乃本家堂叔,一是香木镇第一富豪,地有千垧,马有百匹,宅有百幢,滕载堂叔为平州县衙师爷,后辞官隐居,著有说话十卷十余万言,曰《稗草青灯》。愉悦后歇笔,栽培香木镇出土之文雏,又立滕载说话赏金,年赏三人,赏金五百两白银……听听,这就是当年的香木镇文学奖。滕载大文人还在香木镇建有说话书馆,供文雏们休闲,文雏其乐融融。后来香木镇经济如此发达,和文化的推动有直接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奖就不是一种文化行为,而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伟大行为……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听不懂,该忙啥忙啥去吧,我该练字了。
  去刘大学问那里咨询的香木镇人迷迷糊糊地走出刘大学问家,逢人便讲,刘大学问说了,老滕家满囤那小子整的文学奖,也是咱们香木镇历史留下来的,这不是个小事儿,能推动香木镇经济的发展。
  香木镇文学奖就这样在香木镇得到了确认。人们不再鄙视老滕家满囤这小子,也对参王大药堂的老姑娘郭小迅也多了几分敬意。
  罗锅子病马说得没错。他的学生川流不息地到馄饨诗馆报名,谈诗,吃半价馄饨,香木镇的文学青年每天都有自己的节日,他们还自发地在大街小巷贴上了标语:经济文化一起抓,香木镇文学真发达!香木镇文学奖,能让香木镇变小康!
  第二个来到评奖委员会送审作品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剃着光头,穿着老式的农村马甲,半截裤,穿着拖鞋,他的送审作品只有十几页稿纸。推开主席办公室的门,就向滕满囤和郭小迅鞠躬,然后说,两位主席,我可找到亲人了。香木镇的文学已经到了干旱期,就是缺水啊!两位主席就是播雨的神仙,我们这些要旱死的小苗,终于有要活下去的希望了!
  郭小迅说,你就不必用这低俗的客套来取悦我们了。快做自我介绍。
  光头青年说,我叫赵守理,我父亲就是卖汤驴肉的赵三儿。我爹没文化,一辈子就知道烀驴肉,把整个香木镇都给熏得快腐败了。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守理,就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地主家的少爷。所以现在我已经改名了,叫赵奔驰。这名字是有来历的,我利用两年的时间,用四轮子拖拉机的零部件自制了一台奔驰车,虽然没有牌照,但我的车在乡下到处奔驰,没有警察来管。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台真正的奔驰轿车,成为一名作家。小时候,我是一个不愿意读书的孩子,小学毕业就回家了,帮助我父亲刮驴皮,剔驴骨肉,这活儿我干腻了,就看小说,然后写小说。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写出短篇小说四十多篇,小小说一百多篇,我以写小小说见长。文学圈子里的人称我为被汤驴肉的腥气包裹着的契诃夫。我今天送来的这篇小小说,肯定是任何作家都写不出来的。
  滕满囤说,请简要地介绍一下故事情节。
  赵奔驰说,滕老师,我要声明,我讲了这个故事以后,在没有颁奖之前,您不能外传。我最害怕的被别人抄袭和盗版。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一个人在大森林里走失了,这个人就是我,我在大森林里走了一年多,想寻找下山的路,正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坐在一棵核桃树下,他的相貌我似曾相识,就跟他打听下山的路。他说,下山的路到处都是,连傻子都能走出去,那就是从高处向低处走,直到你的脚下再没有高处了,一条笔直的路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于是我恍然大悟,我终于见到了一位大师,我问他的姓名,他告诉我,他叫赵奔驰,原名叫赵守理。我告诉他,我也叫赵奔驰,原名也叫赵守理。这个赵奔驰站起来,狠狠地抽了我一嘴巴,骂道,你竟然敢和我同名同姓,滚犊子!两位主席,这篇小说是不是在文坛上都很少见?这篇小小说阐述了一个大道理,那就是,只有把我们自己痛打一顿,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这么好的小说,我是真舍不得给刊物。
  滕满囤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自言自语,这篇小说我好像在哪看过,是不是出自于博尔赫斯或者卡夫卡……
  赵奔驰说,我不管什么斯什么卡,这是我的作品,我要是抄袭,我是孙子!
  赵奔驰把他的文稿留下了,又和滕满囤、郭小迅谈了一些写作经验。赵奔驰在说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而他的手势非常像经典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在演讲时的手势。他的手势让滕满囤和郭小迅有些眼花缭乱。开始郭小迅对他还有些兴趣,后来就觉得这人有些烦,就说道,赵奔驰,今天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请到楼下吃馄饨。
  赵奔驰做出了抛物的手势,说道,我连汤驴肉都不吃,怎么能吃馄饨!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我妈烙的薄饼,蒜蓉酱卷大葱,副食是甩袖汤。别的我一概不吃。大年除夕夜我不吃饺子,正月十五我不吃元宵,八月十五我不吃月饼,我就是这个性格。
  ……
  香木镇文学奖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申请参评的作者已经达到了一百一十人。滕满囤和郭小迅觉得应该报名截止了,就写了个截止声明,贴在了馄饨馆的门口。刚贴上,却被一个圆润的中年妇女给撕了下来,说,我还没报名呢你们就截止,你们也太不讲理了。赶快进屋,给我把名报上!
  滕满囤不认识这位中年妇女,郭小迅看着她有些面熟,忽然想起来了,她是经常到参王大药堂买金鸡胶囊的女同志,就说,你是最后一个了。请到楼上。
  进了主席办公室,没等滕满囤和郭小迅发问,她就开始做自我介绍,我叫胡秀英,香木镇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你们这俩孩子不常在香木镇待,自然就不认得我。说起来咱们都有亲戚,满囤,你爸是我表姐夫。小迅,你舅我该叫他表叔。这辈儿就有些乱。我原来在江北的中等师范学校当语文老师,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退休了。我的病让我很苦恼,医生说我是提前更年期综合症,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谁知道,五年以前我开始写诗,每天写一首,再服两次金鸡胶囊,就奇迹般地好了。我的诗总标题应该是《我们在更年期时代》。我这次参评有个条件,当然获奖是最终目的,但是你们二位必须得能读懂我的诗,如果你们读懂了我的诗,中国诗坛将会出现奇迹。希望你们能在一周之内写出解读我的诗的文章。
  滕满囤说,我们两个人可能都不能读懂你的诗,因为我们都没到更年期。
  胡秀英说,不,你的认识是错误的。其实无论男人和女人,十五岁,即步入了青年时期,同时也步入了更年期。如果没有这样的认识,一个人的生存将会出现许多障碍。更年期不是一个病理词汇,而是一个社会学的词汇。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更斯在他的著作《社会的构成》中,就将社会的变革誉为更年期。所以,我的诗具有社会学的意义。
  胡秀英的话让滕满囤和郭小迅无言以对。
  胡秀英如导师般对他们说,你们设立香木镇文学奖,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作为评奖委员会的主要负责人,你们学识浅薄,就无法向香木镇的文学青年交代。我不是给你们泼冷水,如果你们没有认真解读我的诗,我将会在江北的师范学报和省城的文化报写一篇文章,把文学当做儿戏,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荒唐,揭露你们的无知和病态心理。
  胡秀英说完,把她的诗往桌子上一拍,扭头就走了。一会儿她又推门进来,强调一句,一周之内我来取你们的答案。
  胡秀英走后,滕满囤和郭小迅感到很沮丧。毕竟郭小迅是写诗的,她就把胡秀英留下的诗稿拿过来。诗的题目是《更年期我们在哮喘》——
  我从丝织的网上垂下来
  我不是蜘蛛
  我是落日
  眼泪和张裕葡萄酒同饮
  于是我们
  就背诵了早晨电视里播报的
  天气预报
  馒头可以切碎了吃
  拌上胡椒粉和蜂蜜
  夜晚的梦境
  让我变成泡在河里的残月
  哮喘吧
  我和正在慢慢爆炸的地球
  寻找出路
  我不怕
  因为我既在河里泡着
  又在天上悬着
  我身上的丝织的网
  慢慢变成黑色
  和宇宙一起消亡
  哮喘吧
  今晚电视里
  还要播同一首歌
  还有与昨天不同的
  天气预报
  为什么,为什么
  天晴转多云有雷阵雨
  于是我不想哮喘了
  也不知道女儿
  什么时候能来一封信
  她要的阿迪达斯
  我已经给她买了
  生活呵
  为什么这么难熬
  我的诗就写到这里

  ……
  郭小迅把诗递给了滕满囤,滕满囤也看完了,有些头疼。郭小迅就问他,你说这诗写得怎么样?
  滕满囤说道,胡秀英大婶已经病入膏肓了。
  郭小迅却使劲一拍桌子,满囤同志,你太无知了!这是一首当代最好的诗,我看满囤同志,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滕满囤坐起来,静静地说道,小迅同志,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郭小迅问,啥事儿,说吧。对于我们两位主席来说,还有办不到的事儿吗?
  滕满囤说,咱们把香木镇文学奖取消了吧。
  郭小迅说,满囤同志,你太不严肃了。这么重大的事件,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按照香木镇的老规矩办,请香木镇的三位大人物来裁定。
  滕满囤和郭小迅像恋人一样亲昵地走出了馄饨诗馆,分别去了范学谦、袁子绍刘大学问那里征求意见。对于这样的事情,香木镇的三个大人物并不感到悲哀。
  范学谦说,不能取消,只是评奖出现了一个重大漏洞,那就是,参评的作者必须要交报名费。按照市场价格,每人收二百元。现在报名的一百三十人,累计收入两万六千元。一千元作为颁奖大会会费,一万元用于购置奖品。参观的五个景点取消三个,只保留土塔沟土匪旧巢遗址和平城养马配种站,其费用每个人超不过二百元,而获奖作家只有五名。算算,挣大钱是钱,挣小钱仍然是钱。办去吧。
  袁子绍说,怎么能取消呢,只是对作家要进行一次包装。获奖男作家必须要剃光头,女作家五号头。
  刘大学问说,如果你们取消了香木镇文学奖,那就是犯罪,对香木镇文学青年将会是一次最大的身心伤害。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滕满囤和郭小迅不能不听香木镇三位大人物的劝告,把报名截止通告贴出之后,他们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做评奖工作。三日后,由郭小迅写出了获奖大会的会歌《香木镇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吃高粱米》——
  高粱米,高粱米
  远远超过了精白米
  老鼠吃了精神抖
  人吃了心欢喜
  香木镇文学奖
  远远超过了办工厂
  香木镇经济大发展
  文化必须要大发扬
  香木镇文学奖
  滋润了文学明天的栋梁
……

  数月后,香木镇文学奖揭晓。获奖者和原计划的一样,滕满囤和郭小迅又确定了发言的获奖作家,他们是:病马、胡秀英、赵奔驰。
  但获奖大会没有召开,因为那一周天天下雨,并出现了两次暴雨。三熊山的三熊石崖被洪水冲塌了。除了兑现病马、胡秀英和赵奔驰的获奖奖金之外,获奖的其他作者每人只得到了五百块钱,参观旅游的活动也被取消了。香木镇的文学青年期待着下一届香木镇文学奖的评奖,但滕满囤和郭小迅已经悄悄地离开了香木镇。他们搬到了那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走之前,在镇政府办了结婚登记手续,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香木镇的刘大学问感叹,吾香木镇之祖人滕载地下有知,当泣不成声矣。呜呼,香木镇之文学,何日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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