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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人小丈夫
来源: | 作者:李玉娇  时间: 2010-02-15

                         1

  早晨,冯庆东和彭咏梅吵了一架,起因是一次不咸不淡的性生活。本来这个节目是应该放在昨晚上的,昨晚风平浪静,躺在床上听不到窗外有一丝风声,这在这座东北小城是相当难得的,掀开窗帘一角望一望天空,漫天的星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一种湿润润的亮。上床前彭咏梅刻意洗了澡,身体也如星斗般是湿润润闪着亮光的,但是上床来的冯庆东却像一块扎进水里的石头,溅了彭咏梅一身水珠后,便再也没有冒出头来。
  冯庆东的确是太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身边湿润润的妻子,便急不可待地进入了梦乡。于是,这个本该在晚上完成的节目便被拖到了早晨。一觉醒来的冯庆东恢复了应有的敏感,身边彭咏梅依然湿润润的身体令他想起了什么,他试探着把手搭在彭咏梅的身上,没有遇到抵抗,他便由着性子开始向纵深挺进。一段时间以来,他不是忙就是累,上一次性生活的日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分不出是上一周还是上两周的事。有些东西积蓄久了,倾泻的速度便会加快,彭咏梅刚刚进入角色,冯庆东已经撤退了。
  被抛在半空中的彭咏梅忍无可忍地嗔骂了一句,尽管语言含糊,但冯庆东还是听清了个中意思。他不无歉疚地伸手拍了一下彭咏梅的脊背,然后起床,穿衣服。
  彭咏梅说:“这么些天不用,还不如以前天天用,莫非真生锈了?”
  冯庆东笑道:“刀枪入库,的确是容易生锈的。”
  彭咏梅说:“你的特点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的刀枪生锈,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冯庆东说:“仔细想想,就容易理解了。”
  彭咏梅说:“我知道你忙你累,你使不动刀枪,你就是刀枪入库上锁我也不会怪你,但你总是压制我的能力,我就真的没法不怪你了。”
  冯庆东当然知道彭咏梅所说的压制能力是什么意思,彭咏梅在省城的时候是一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正科级实职,是个能够左右逢源的女强人,可自从调到这个县级市,她的工作就边缘化了,她知道这是冯庆东有意所为,争吵过几次,但终究拗不过强势的冯庆东,心中的怨气便积下了。
  冯庆东说:“为了我能更好地开展工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彭咏梅说:“这正是你自私自利的表现,处处想着自己,不惜以牺牲老婆的利益为代价。”
  冯庆东说:“夫妻一体,我做大做强,你也跟着光彩嘛!”
  彭咏梅说:“你总把自己想成太阳,把人家想成月亮,我现在再一次明确告诉你,我不是月亮,我从不想当月亮。”
  冯庆东说:“你就当我心中的太阳还不行吗?”
  彭咏梅说:“别来虚的,来点实的行不?”
  彭咏梅的声音越来越高,冯庆东不想让争吵升级,洗漱完毕,早餐也没吃,就逃跑似的走出了家门。
  奥迪A6已经停在楼口了,司机小张为他打开副驾驶一侧的门,他没上,却自己拉开后门,坐上了他不经常坐的后座。
  车子不动声色地驶向市委大院,冯庆东闭上眼睛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却越想越无法平静,便又睁开眼睛。车窗外已经是一片早晨的喧哗,喧哗得有些不像一个县级市了,车辆、行人均有了些都市的气派。家刚搬来时,彭咏梅半只眼睛瞧不起这里的一切,说鸟都愿意往高处飞,你怎么偏偏愿意往低处走呢?冯庆东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彭咏梅没好气地说,就怕鸡头没做好,再去做鸟头。冯庆东笑道,做鸟头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是做头,不要说是鸡头鸟头还是虫头,都不会影响我的发挥。彭咏梅说,就怕鸡头做不好被人吃了肉,到时候可就鸟头虫头也做不成了。
  冯庆东调任这个县级市的市委书记已经近两年了,他是从省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的位置上调过来的,组织部门欣赏他的才干,想提他一格,把他调到一个地级市去做副市长,他就跟领导请求,要想让我做大事就让我当一把手,还是把我派到那个县去当书记吧。领导很理解他,也很支持他,说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这样,他便来到了这个叫白苔的县级市。为了显示自己不是走过场,他说服彭咏梅也调了过来。起初彭咏梅不同意,说下去任职的干部没有谁愿意把家属也调过去的,做事得留后路嘛。冯庆东说,我是想叫你尝尝做第一夫人的滋味,想一想,在那个其实并不小的县城里,你将是如何的风光,第一夫人嘛,你说哪个不得给你面子,哪个见了你不得点头哈腰,这么美的滋味不尝白不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彭咏梅虽然不愿离开省城,不愿离开她打拼多年的那个单位,但毕竟第一夫人的诱惑是强大的,她眯起好看的眼睛做起遐想状,冯庆东乘风加柴,说,一个之下万人之上,那感觉不是靠想像就能想得出来的,那得去体验,去亲身体验,再说了,我一个四十出头的盛年男人,去过独身生活你放心吗,我腐败了怎么办?从保护党的干部的角度,你也得妇唱夫随呀!彭咏梅咬咬牙,就这样也跟着调过来了。她做了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到了这里也想做市委办主任,冯庆东连说不行,那不成夫妻店了,既影响不好又不好开展工作。冯庆东把彭咏梅安排到市志办当主任,这是个闲缺儿,把一个精力旺盛的人闲起来,她的肝火自然也就相当旺。
  车子驶进市委大院的时候,冯庆东掏出手机给一个叫赵新的人打了个电话。这赵新和他年龄相近,读大学时两个人读的都是历史系,谈起史学来就相当投机,也因此成了“忘级交”。何为级?冯庆东是正县级市委书记,赵新不过是市志办的一个科员,还是彭咏梅的部下呢,不是忘级交是什么?冯庆东说,赵新,我求你一件事,这事也只能交给你,你得上心。赵新用轻轻的语调说,冯书记您客气了,您有什么指示就说吧,我哪有不上心的道理。冯庆东说,你也知道彭咏梅是个闲不住的人,可能是市志办太边缘了,闲得她肝火上升,总是和我闹别扭,你没事的时候帮我劝一劝她,也别说是我让你劝的,要恰到好处,不留痕迹,只要她肝火下降,心平气和了,我就给你记头功。

                         2

  冯庆东的确感到自己的生活出了点小问题,问题其实不小,但冯庆东一贯把工作之外的任何问题都归结为小问题,眼前遇到的问题也就只能算是小问题了。问题就出自妻子彭咏梅,她对他越来越不满意,越来越牢骚满腹,越来脾气越坏了。
  其实,细想一想,冯庆东觉得自己也出了点问题。以前他对彭咏梅的身体是相当敏感的,也就是说,彭咏梅的身体对他一直是有足够吸引力的,但这个情况在近来有所改变,那个以往一看一触就可以令他兴奋的身体,现在却令他不温不火,甚至他居然可以在这个身体的拥抱下想一些与此无关的事情,或打起响亮的忘情的呼噜。这问题是什么?是日子久了左手摸右手了,还是他原本专致的情欲开了小差?
  冯庆东和彭咏梅是大学同学,大学时代的冯庆东算不上是个惹人眼的小伙子,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端正平淡,是那种让人看了顺眼却不易记住的相貌。他的学习成绩一般,又不爱参加学生会之类的能够显山露水的活动,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当时极惹人眼的校花级的漂亮女生彭咏梅的注意。两个人同届不同班,冯庆东向彭咏梅发起进攻的时候,彭咏梅都不知道他是谁。校花彭咏梅的追求者甚多,有某省副书记的公子,有某大型企业厂长的公子,有风光八面的学生会主席,还有一个公认的酷男,外形与当时最受女孩子追捧的日本影星高仓健相似,当时与彭咏梅走得最近的就是这个男同学,彭咏梅不太看重对方的背景,她更看重的是对方本人,这使她与大多数爱攀附权贵的漂亮女孩区别开来,而使自己更具有个性和风格了。当时冯庆东看上她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外貌,是因为个性和内涵吗?也不全是,冯庆东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气场,那气场是不论距离多远,只要能看见她就会令对方身心颤栗的东西,就冲这个东西,冯庆东动心了,着迷了,并且动了心机。
  一天晚上,彭咏梅正和那个高仓健般的小伙子在校园那排大杨树下散步,走着走着不走了,两个人都深情地盯住对方,有了想拥抱或接吻的冲动。就在这个时候,冯庆东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就在离他们不足三米的地方站着,弄出了一些响动却不迈步。两个人都扭过头来,眼神由深情变为惊讶,转而又疑惑了。小伙子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冯庆东说,不干你的事,说罢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与那小伙子与彭咏梅相等的距离,盯住彭咏梅的眼睛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处对象。那个小伙子瞪圆了眼睛说,你疯啦,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冯庆东并不看他,说,没你的事,你最好先回避。彭咏梅说,你应该看得出我们是什么关系。冯庆东说,这与我无关,我只向你表达,这就足够了。那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怒火,动了手。冯庆东本来与他旗鼓相当,但因为是有备而来,且又拼了命,那小伙子便一直处于下风。当冯庆东捡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来时,那小伙子竟然捂着头落荒而逃,全没了高仓健的风度。这样,树荫下就只剩下冯庆东和彭咏梅两个人了。
  彭咏梅板着脸说,你真是无赖!冯庆东一边整理弄乱的衣服一边说,这是我求爱的一个特殊方式,不该算无赖吧?彭咏梅说,你就是无赖。说罢转身就走,冯庆东跟在她的身后走,说,我知道他是你并未确定的男朋友,我也知道追你的人比这路边的树木还多,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追你的人当中多了一个我就不一样了。彭咏梅说,是不一样了,多了一个无赖。冯庆东笑道,为爱而无赖,这无赖当得值。彭咏梅由于走得太快,一不小心绊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她哎呀一声尖叫,跌倒了。冯庆东赶紧去扶,她一手拄地一手推冯庆东,没推开,也就不推了。冯庆东扶她起来,发现她的裤子右腿膝盖处破了一块,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彭咏梅龇牙咧嘴地把裤腿拽上去,露出了受伤的部位。冯庆东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去擦拭伤口的边缘,他的手指轻轻触及那绸缎般光滑的肌肤便不停地发抖,那种强大的气场把他结结实实地罩住了。
  这之后,彭咏梅并不理睬他,但他不急,他知道他需走一段险路。冯庆东并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这次看似鲁莽的出格之举实则是经过精心的安排,是精致的鲁莽。冯庆东是个精明的人,当然知道要知己知彼,如按套路出牌,他无疑会被淹没在众多的追求者当中,彭咏梅是个爱标新立异的人,他何不也来一个标新立异的开场白呢?只是演得有些过,竟把彭咏梅给弄伤了。
  能够把彭咏梅追到手,其实有一半的功劳应该记在彭咏梅自己身上,要是她循规蹈矩,冯庆东是万难成功的。起决定作用的时刻同样也在一个晚上,彭咏梅和她的高仓健去离学校很远的一个风味小吃店吃夜餐,吃完时天已经很晚了,两个人赶紧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晚上车少,等了好久也不见车的影子,小伙子居然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提起了冯庆东,他用糟糕的心情大骂冯庆东是疯子。彭咏梅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小伙子说,这才几天,怎么能算过去的事,这件事我记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彭咏梅就有些不耐烦,说,小肚鸡肠,算不算男人!这句有些偏重的话令小伙子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说,我怎么觉得你对他一点都不反感呀?彭咏梅说,不反感又怎样?小伙子说,不反感就说明你不正常了。这时正好车开了过来,车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乘客,两个人上车后躲到车尾部继续吵,彭咏梅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正常?小伙子说,你包庇那个疯子就是不正常。彭咏梅说,既然如此,你还和我这个不正常的人腻在一起干什么?小伙子说,你要是和我一起骂那个疯子,就正常了。彭咏梅说,打又打不过人家,背后骂人家算什么好汉?小伙子说,看来你真的不正常了。彭咏梅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她愤愤说,好,我不正常,我去找同样不正常的人好了!说罢,正巧车开到一个站点,在停车的一霎那,她几乎什么也没想,毅然地下了车。
  公交车载着发呆的小伙子开走了,彭咏梅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空无一人,这一晚显然不会再有车来了,而那个年代还没时兴出租车。这里离学校还有相当远的路要走,她一个人沿着马路牙子走,走着走着天就越来越黑,不知过了多久,下雨了,走在雨中的她瑟瑟发抖,当看见救命稻草般的一个设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时,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不假思索地拨了男生宿舍的电话号码。过不多久,她就看见冯庆东拎着而不是撑着一把雨伞,从茫茫雨雾中一路小跑赶来了。
  就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恋爱拉开了帷幕。
  再新鲜的东西也有过了保鲜期的时候,冯庆东觉得自己的问题应该与保鲜期有关,但也与保鲜期之外的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有关。

                         3

  那更重要的东西就是权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于冯庆东这样的男人来说,权力欲是胜过情欲的,或者更本质地说,权力欲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要胜过性欲的。
  一天深夜,冯庆东从一家歌厅回来。他自己掏钥匙开门,他一边还在回味着歌厅里南腔北调的歌声,一边看见了卧室里已经躺下的彭咏梅。冯庆东以往是很喜欢唱歌的,在省委机关的时候,歌舞厅对他曾有过无法形容的吸引力,刻板的机关工作压制了他浪漫与另类的天性,只要一有机会钻进歌厅,不管人多人少,他总会超常地霸住一只麦克风没头没尾地唱个不停。做了市委书记以后,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没有办法的规矩,不去歌厅,这个规矩和不轻易剪彩不轻易吃请不收受贿赂一起,被他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但今晚的歌厅他还是去了,因为请他去歌厅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异常重要,这个人既是他必须团结的对象,又是着力打压的对手,这种唱歌即使是危机四伏的鸿门宴他也是非去不可的,结果一去便歌兴复萌,他的不知疲倦的歌唱令对手既开心,又困惑。
  正是夏季,床上的彭咏梅只穿着一个肉色的文胸和一只肉色的蕾丝三角裤,身上没覆盖任何东西。本来雪亮的灯光从客厅投进没开灯的卧室,令彭咏梅的身体有了一种半明半暗的效果。要在以往,也不是太久,退回一年多吧,他对这种状态的彭咏梅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攻击欲,漫长枯燥的机关工作是这种攻击欲的打气筒,气憋得鼓鼓足足,煞起气来便有了十足的爆发力。但是此时呢?他只有疲惫,只想也像彭咏梅那样躺到床上去呼呼大睡。
  冯庆东脱了衣服,轻轻地躺下去,甚至闭眼也是轻轻的,生怕惹醒彭咏梅,使他直奔主题的睡眠节外生枝。他成功地没有弄醒彭咏梅,但他的睡眠却失败了,这一夜,他竟无论如何没有睡着,疲惫以另一种形式取代了睡眠,那另一种形式便是吃水果沙拉般的歌声总是在耳畔间断回响,而一个令人生厌的男人的黑长脸则似舞蹈伴着歌声,他曾试着以数一只羊两只羊千只羊来驱赶这张黑脸,但这一夜他无论如何都失败了。

                         4

  长着一张黑长脸的男人叫钟长林,是大友集团的董事长。大友集团是白苔这个县级市最大的企业,也是全地区数一数二的企业,也是全省私有企业中的佼佼者。大友集团富可敌县,除去大友,白苔这个县级市的年总产值还不如大友的一半,钟长林在这个地区的地位可想而知了。在某些方面,他的影响力是绝对要超过父母官的。
  冯庆东的奥迪A6驶进大友集团的院子,在比市府还气派的集团办公大楼门口停了车,下车,与候在台阶下的钟长林的女秘书赵晓倩握手寒暄。这次来他是与钟长林昨晚在歌厅里约好的,当时他想谈一个项目,钟长林截住他的话头,说,唱歌就唱歌,不谈工作,冯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明天上午你有时间,到我那里去谈。冯庆东说,一言为定。见钟长林没有出门来迎,冯庆东的心里就有了一丝隐秘的不愉快,但大人大量,他当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一边谈笑风生地随着赵晓倩往楼里走,一边留意了一下身边其他人。冯庆东是一个人来的,赵晓倩的身后却跟着六七个人,他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都是大友管理层的,其中还有一位是集团的副总裁。这副总裁走在秘书赵晓倩的身后,这在陌生人看来有些不合情理,但冯庆东和所有知情人一样都不觉得奇怪,这赵晓倩被人戏称为赵四小姐,名义上是钟长林的秘书,实则是情人,而且是最钟情的情人,是上得了厅堂的情人。这赵晓倩正值鲜花盛开的年龄,有着一张东方人最能接受的具有东方人典型美的面庞,瓜子脸,大眼,鼻正,口秀,体型却是欧美的,是东方女性缺欠的那种丰乳,翘臀,细腰。赵晓倩的惊艳是当年校花彭咏梅无法比的,甚至不在一个级别,但冯庆东却并不觉得赵晓倩就比彭咏梅强,至少那种另类与清纯是赵晓倩所不具备的,这一点很重要,这一点对冯庆东来说尤为重要。
  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冯庆东发现身边只有赵晓倩一个人了,也许在上到这层楼时其他人都自行消失了。在这间豪华宽大的办公室里,冯庆东依然没有看见钟长林的影子,心里的不愉快就增加了一分。他在沙发上落座,接过赵晓倩递过的茶杯撂在茶几上,皱了皱眉头问,你老板呢?赵晓倩微笑着回答,真对不起,冯书记,情形临时有变,董事长去省城和外商谈项目去了。冯庆东的不愉快达到了顶点,约定我来,自己居然躲开了,把我这个父母官置于何地?
  “是什么项目,这么急?”冯庆东问。
  “是合资建电机厂的事,外方是日本一家大公司。”赵晓倩说。
  “是生产汽车发动机的电机厂?”冯庆东又问。
  “是的。”赵晓倩说。
  冯庆东知道这是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不但是大友的大项目,也是白苔市的大项目,当然也是本地区的大项目,是得到地级市委市政府强力支持的大项目,这个大项目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时下已经到了实施的阶段。大友集团有生产汽车油泵的厂子,有生产减震器囊的厂子,也有生产轮胎和其它零部件的厂子,唯独没有生产发动机的厂子,如果能生产发动机了,那汽车身上的每一个零件大友几乎都能生产了,进而实现整车自主生产也就水到渠成。到时候,大友牌汽车将从这个县级市轻盈驶出,驶向全国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驶向全世界。大友做强了,白苔也就做强了,上级市也就做强了,冯庆东当然没有不支持的理由。眼下大友就有一个问题需要得到冯庆东的支持,那就是电机厂需要征用一大块土地,农田不许占用,土地哪里来?大友的计划仍是征用农田,拟采取的是走边策略,把征用的农田当作荒地买过来,当然钱是照出的,不会少地主人一分钱。上级领导基本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冯庆东却另有打算,此时与钟长林的约会,便是因这个打算而起的,可是钟长林却溜了,这等于给冯庆东吃了个闭门羹,或者说是个下马威吧。
  “冯书记请喝茶,这是最新的武夷山大红袍,钟董特意关照拿它招待冯书记。”赵晓倩说。
  冯庆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钟董还特意叫我转告冯书记,有事您尽可以跟我说,我保证百分百转达。”赵晓倩说。
  “你?”冯庆东说。
  “是,我,冯书记不会小看我吧?”赵晓倩说。
  “不会小看,但也不会大看,比如我要说的这件事你就不能拍板。”冯庆东说。
  “冯书记不妨说说看。”赵晓倩说。
  “省里有个参观团要参观大友集团,当然,中午要管饭。”冯庆东说。
  “小菜一碟,这事我完全可以拍板。”赵晓倩说。
  “可我今天并不是来说这件事的,这事由我的秘书找你办,我今天想说的是件大事,是想给大友解决困难的大事,就是电机厂征地的事。”冯庆东说。
  “征地还顺利吗?”赵晓倩问。
  “极不顺利。”冯庆东说。
  “电机厂合资项目即将签字了,厂址已经迫在眉睫,这事还请您全力支持呀!”赵晓倩说。
  “我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我本想带钟董去看一处新厂址,可他却不在,没办法。”冯庆东说。
  “冯书记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嘛,只要不是水泵厂那块破地方,其它的地方都可以商量。”赵晓倩说。
  “还是没办法,我说的就是水泵厂。”冯庆东说。
  赵晓倩笑而不语,水泵厂三个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使她瞬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冯庆东其实心里很清楚,钟长林今天躲他,其实就是在躲水泵厂。冯庆东所说的水泵厂是县属企业,若干年前,本县两家最大的县属企业一家就是水泵厂,另一家则是汽车配件厂,也就是大友集团的前身。改革开放后,汽车配件厂率先改制,欠的外债折价在内仅几万元卖给了当时的厂长钟长林。据说那些三角债都是死债,也就是说钟长林是白捡了一个配件厂,他是靠占了国家的便宜起家的,钟长林本领非凡,靠着这个家底,十几年打拼下来,滚雪球般打拼出时下的大友。水泵厂当年也想走配件厂的道路,但受到了百十来名职工冒死的抵制,以一名职工撞死在厂长的轿车下为代价,阻止了水泵厂的改制进程。多年来水泵厂一直实行承包经营,老总换了多茬,企业却越来越小,早到了破产的边缘。冯庆东上任后就想解决掉这个老大难问题,卖掉这家厂,给企业找出路,也给开不出资的职工找出路,而买家的最佳人选便是大友集团。市里几个领导都向钟长林透漏过这个意向,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认为水泵厂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买下它等于买下了一个包袱,莫不如投资建一个新厂呢!但冯庆东固执地认为,钟长林当年买配件厂是占了国家的便宜,现在买下水泵厂也算是为国家减负,两者算是扯平吧。可企业家毕竟是企业家,把利润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钟长林是绝不愿意做亏本买卖的。
  沉默了一会儿,赵晓倩岔开了话题,说,钟董交代我,中午要设宴招待冯书记。冯庆东摇摇头,笑道,吃饭不忙,水泵厂的问题不解决,吃饭也不香呀!赵晓倩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冯书记不吃饭,钟董饶不了我。冯庆东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饶不了你又能怎么样?赵晓倩说,说不定开除我呢。冯庆东说,他不用你我用你,他要是开除你你就去找我,来做我的秘书嘛。赵晓倩和冯庆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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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出晚归的冯庆东令彭咏梅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因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她也有可能和人大吵一架。当然,和她吵架最多的人还是冯庆东。
  对于彭咏梅的乖戾与暴躁,冯庆东的解释是更年期,有好几次,彭咏梅和他吵架时他都用了一种不屑的口气说,你是更年期,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这句话令彭咏梅的火气更盛,她用冯庆东少见的母兽般的眼神盯住冯庆东,吼道,我真的老到那种程度了吗?我真的已经到了更年期?我真的到了让你认为老到那种程度的时候了吗?一连串三个问题令冯庆东有些始料不及,这也的确是应该令他思索的问题,彭咏梅真的老到更年期了吗?彭咏梅的皮肤姣好,是东北人少见的那种白嫩的类似婴儿的皮肤,这种皮肤通常是不禁老的,皱褶最容易爬上这种皮肤,但彭咏梅却不,除了笑起来眼角会微微漾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鱼尾纹外,她的皮肤依然可以被说成是光滑如绸,面容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彭咏梅真的四十多岁就到了更年期?这个问题对彭咏梅是残忍的,这等于说她是未老先衰。而冯庆东知道,彭咏梅的心理其实是很年轻的,有许多时候,她居然会冒出一些少女才会有的想法,这些想法一经提出就会被冯庆东无情地否掉,使其许多浪漫的属于他们俩的故事胎死腹中。从这一点讲,到了更年期的不像是彭咏梅,反倒像是冯庆东。冯庆东的明意识是清晰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敏捷地否定了这个问题,但深究潜意识,他又不得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许多时候是以老夫老妻自居的,这自居之中包括自己,也包括彭咏梅,但归根结底是直指彭咏梅的,老夫因为官场上的忙碌显然不老,老夫不过是自嘲罢了,老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冠以自嘲。市志办的工作令精力旺盛的彭咏梅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在很多时候,冯庆东的潜意识是把已经沦为闲人的彭咏梅看老了。
  深究的结果令冯庆东触目惊心,一种歉疚感便也在深究之后缓缓升腾起来。
  百忙之中的冯庆东做了一个补救计划,那就是抽时间多陪陪彭咏梅,实在抽不出时间,那就找别人多陪陪彭咏梅。
  一天晚上,回来很晚的冯庆东悄悄走到床边,悄悄哈下腰去,用他少用的轻柔的语调叫醒了已经睡着的彭咏梅。彭咏梅用惺忪的却是惊讶的眼神盯住他,问,发生什么重要事情了吗?
  “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冯庆东说。
  “与我有关还是与你有关?”彭咏梅问。
  “与我们俩都有关。”冯庆东说。
  冯庆东看着彭咏梅疑惑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说,明天是周六,我想带你去乌金水库钓鱼,你看好不好?彭咏梅依然用疑惑的眼神看他,说,你真的有时间陪我?冯庆东说,当然了,如果没有重要的上级领导来,什么事我都不管,我只管陪你好了。彭咏梅这才放弃疑惑,苦笑了一下说,这是你当上书记后,第一次主动亲近我。
  彭咏梅虽然不是钓鱼爱好者,但难得和冯庆东一起去散散心,当然也就没理由不高兴了。第二天天有些阴,云彩恰到好处地遮蔽了夏天的毒日,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冯庆东和彭咏梅都说这是出游的好天气。冯庆东都准备行囊了,令他无奈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打电话的是市委秘书长老王,说他刚刚接到上级市委的电话,说省委的赵副书记在视察了临市之后,临时决定要到白苔来看一看,预计两个小时后到达县城。冯庆东脱口说,这不是突然袭击嘛!老王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就是突然袭击,时间紧迫,咱们得赶快定下视察地点。冯庆东想了想,很果断地说,那就选大友集团和白度乡吧,一工一农都有代表性。
  钓鱼显然是不能去了,冯庆东歉意地冲着彭咏梅摊了一下手,说,我说只有重要的领导来我才不去,这可好,省委领导来了。彭咏梅来了犟劲,她继续收拾行囊,赌气说,你不去我就不能去了?我自己去。冯庆东又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你把赵新也叫上,把市志办的人都叫上一起去,我给你们出一辆车,费用我全包了。彭咏梅也是赌气,就同意了。
  就在一辆子弹头车载着市志办的所有人员,也就是三个人上路的时候,省委赵副书记的车队也驶进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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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去的是招牌企业大友集团,有赵副书记和上级市领导到场,钟长林没敢躲,他率领着集团一班人站到办公大楼前来迎接。
  冯庆东见了钟长林,用低低的声音说,不想见我还得见我,这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钟长林也压低声音说,我要想躲你,除非把企业搬到别的地面上去。冯庆东说,把著名企业大友给挤走了,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大家往楼里走的时候,冯庆东无意间回了一下头,正撞上了赵晓倩那张惊艳的脸,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和彭咏梅恋爱的时候才有过。赵晓倩的反应相当敏捷,那张脸即刻绽开了一朵比桃花还灿烂的微笑。
  在大友集团那间豪华的不比五星级饭店逊色的会议室里,大家聆听了赵副书记的讲话。赵副书记是个年近六十岁的男人,说话堂音很重,他的这种声音和他的年龄和相貌搭配起来,令人肃然起敬。有好多人都掏出笔记本在沙沙地记,冯庆东虽然没有掏本子记,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副虔诚的聆听状绝对不逊色于在座的任何人。
  赵副书记说:“长春有一汽,湖北有二汽,鞍山有鞍钢,白苔有大友。大友集团的实力就是白苔市的实力,也是你们整个地区的实力,大友集团的未来也就是白苔的未来。”
  赵副书记说到这提高了声调,此处当有掌声,与会者当然心领神会,都抬起手热烈地鼓掌。掌声一落,赵副书记就把目光投向了冯庆东,说,你们县委,不,是市委市政府,要为大友这样的企业保驾护航,要做服务型的政府,要为大友这样的企业排忧解难。说到这又把目光投向钟长林,说,钟董事长,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及时提出来,特别是合资厂这个项目,有什么棘手的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嘛。钟长林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瞥了一眼冯庆东,然后又用感激的目光回敬了赵副书记。钟长林说,赵书记的关心是我们企业人的最大动力,这次与日方的电机厂合资是个大项目,日方主要出的是资金和技术,而我们主要出的是劳力和场地,现在资金和技术有了着落,只是场地还没有最后确定,建厂在即,场地问题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钟长林这么讲等于将了冯庆东一军,场地问题上级领导早就交由县级政府来解决了,现在还没解决,显然是冯庆东的责任。赵副书记再一次把尖锐的目光锁定在冯庆东的脸上,问,有困难吗?
  “有困难,但我们会排除困难解决问题,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场地的问题落在实处。”冯庆东说。
  “这就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赵副书记说。
  冯庆东发现钟长林的那张黑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觉得自己又败给了这个对手一招。
  参观完大友集团,又去的就是白度乡了。白度乡的参观亮点是水浇地工程,白苔属于干旱地区,白度乡是干旱地区中的干旱地区,周围缺河,常年难得下雨。水浇地工程是白苔市的重点工程,得到了实力雄厚的大友集团的支持,包下了水浇地上的打井工程。当然,做为回报,白度乡要拿出一块地来卖给大友,作为合资厂的厂址。水浇地工程是造福农民的工程,但从长远考虑,吃亏的却依然是农民,毕竟田地是不能再生的。
  车队呼啦啦驶进白度乡地界,在一大片农田前停止,大家呼啦啦下车,呼啦啦随着引路的白度乡的书记乡长上了田埂。此时的庄稼还没长太高,东北的春天来得晚,这里有不过五一不种田的说法,到了盛夏季节庄稼才刚刚半人高,放眼望去,便毫不遮眼,很容易就看见了那每隔一段距离便拔地而起的一个井房,远望那些井房错落有致,在一大片绿地里十分醒目也十分的壮观。乡党委书记老李引着赵副书记走进了一个井房,里面有井,井里伸出一根十厘米粗的胶皮管直插田地。老李说,每一个井房里都有一口井,每一口井里都安装有潜水泵,需要浇地时,把潜水泵一转,就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入田地了。赵副书记问,只靠地下水够用吗?老李说,光靠地下水是不够用的,我们还挖了不少方塘储水,只要下雨,那水就被我们储起来了,那些被储起来的水慢慢渗进土里,有效地补充了地下水资源。赵副书记连连点头,说,有了水,就不怕干旱了,这是个造福人民的工程呀!
  大家继续往农田深处走,再遇见井房,就都不往里进了。但冯庆东却钻进了另一个井房。乡长陪着赵副书记等人往前走,老李留下来也钻进了井房。这里面也有一口井,井边也伸出一根胶皮管,冯庆东靠过去,弯下腰伸手用力一拽,那根胶皮管便被光秃秃地拽了上来。冯庆东变了脸色,冲着老李问,那么多的井房,里面全是这种货色?老李面露难色,说,没办法,领导来参观的急,可这些井还没弄好,只好这样装装样子了。冯庆东说,这不是大友援建的项目吗?难道援建资金被你们给挪用了?老李连连摇头,说,我们可不敢挪用这种钱,实在是大友那边拨的钱不够,打了井,却没钱安潜水泵了。冯庆东说,不管怎么说,弄虚作假是不对的,这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

                         7

  晚上回家,见彭咏梅也回来了,冯庆东本以为看见的又是她的那张怨气冲天的脸,但令他意外的是,此时彭咏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和,看他的时候眼里居然有一丝柔媚的光芒。相反,冯庆东的脸上倒是铺着一层阴云。
  “省领导走了?”彭咏梅问。
  “走了。”冯庆东说。
  “好像不大顺利吧?”彭咏梅又问。
  “弄虚作假糊弄上级,这叫什么风气?”冯庆东说。
  “上下一心糊弄检查团,这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了,你没必要为此生气嘛。”彭咏梅说。
  “我不生气也就不是冯庆东了。”冯庆东说。
  洗手的时候,冯庆东看见厨房的一只水桶里居然有不少活鱼,他轻呼了一声,这是你钓的?彭咏梅说,有我钓的,有赵新帮钓的,别看赵新干别的能耐不大,钓鱼却是个行家,最大的那条鱼,就是他钓的。冯庆东看了一会儿桶里的鱼,再到彭咏梅身边时就涌起了一丝歉意,说,真没办法,要不是有大领导来我就陪你去了,说不定我钓的才是最大的鱼呢!彭咏梅咧咧嘴,说,你的领导能力虽强,钓鱼可不会是赵新的对手。冯庆东不服,他用夸张的口气说,就赵新那个蔫样子,我比不过别人还比不过他?彭咏梅笑道,论钓鱼,你就是比过了别人,也不一定能比过他。
  躺到床上时,两个人又谈起了赵新。冯庆东问,这个赵新到底怎么样?彭咏梅翻个身,不是翻过去而是翻过来,她把一只手臂撂在冯庆东的胸脯上,说,你调过来的人还能不好?这人实在,工作不错,还懂得知恩图报,他把你当恩人,把我也当恩人了。冯庆东说,不就调个工作嘛,当什么恩人。彭咏梅说,工作是大事,调工作不算恩人,这世上也就没恩人了。彭咏梅也是出游太累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冯庆东却失眠了,想一想白度乡弄虚作假的事,再想一想钟长林这个对手,他就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冯庆东就难免有些头重脚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刚在办公室坐下,秘书就进来说,大友集团的赵晓倩秘书来找您,说是要看合资厂的厂址。冯庆东皱起眉头,心想这是步步紧逼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就不见了,你让政府那边安排一下,找人陪赵小姐去白度乡看一看他们相中的那块地皮。秘书出去后,他马上给办公室的郭主任打了电话,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
  对于那块地皮上将要发生的事,冯庆东成竹在胸,他知道,在哪里等着赵晓倩的将是一大帮被激怒的农民,农民视土地如命,保卫土地个个都将是不要命的勇士。
  两个小时后,钟长林打来电话,他火气十足,听筒里都能冒出火星来,责问的当然是那块地的事。冯庆东的态度极好,他笑呵呵地说,这回你信了吧,赵秘书眼见为实,农民的土地不好占,占了他们的土地他们可是要玩命的,靠行政命令不管用,靠钱恐怕也不管用。钟长林说,别忘了,连省委赵书记都是支持大友的,再说了,我们帮白度乡打了那么多的井,我们总不能白白投资吧?冯庆东一听这话气就不顺,他收住笑,变了声音说,钟董事长,你也知道做企业的人看重的是信誉,你建的那些井能打水吗?昨天现场上我是给自己留面子,也是给你留面子,才没有揭露真相。钟长林毫不相让,气呼呼说,我给的是钱,别的我不管。冯庆东说,你给的钱够用吗?钟长林被问住了,听筒那边一下子静了下来。
  冯庆东说:“大友拨来的援建资金只够水浇地工程的一少半。”
  钟长林说:“凭我大友的实力,还在乎那些小钱吗?我可以在一星期内让那些井都打出水来,你能在一星期内解决厂址问题吗?”
  冯庆东说:“我现在就可以解决厂址问题,水泵厂是多好的厂址呀,只要钟董你换个角度思维,买下水泵厂你是不吃亏的。”
  钟长林说:“你不是在为企业减负,而是在给企业增负。”
  冯庆东说:“能者多劳,只要有利于本地区的发展,我们就都没有错。”

                         8

  女儿小雪的老师在省城打来电话,说小雪恋爱了,让家长关注孩子的早恋问题。冯庆东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雪正在省城读高中,是一所重点高中,升学率在全省首屈一指,他和彭咏梅调过来的时候小雪也想跟过来,他没同意,为了小雪的前途,他让小雪住进了学校的宿舍。小雪才十六岁,怎么能恋爱呢?老师说,你们家长应该积极配合老师,尽快制止这种现象。冯庆东这才说,应该的,我们一定配合。老师对他的表态似乎并不满意,说,其实,在这件事上,你们家长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这样下去,她的学习成绩将受到无法估量的影响。冯庆东还是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有责任。全没了市委书记的派头。
  和老师通话完毕,冯庆东便气呼呼给小雪打了电话,他冲着话筒吼道,好你个小雪,牙还没长齐呢,竟然谈起恋爱来了,你知不知道羞呀?小雪毫不相让,也冲着他吼,说都什么时代了,高中生谈恋爱是太普通不过的事了,你去看一看,校园里谈恋爱的多了。冯庆东气得声音更高了,说,我读高中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说过,说高中生谈恋爱是傻子,大学生不谈恋爱是傻子,我看你就是个傻子,考不上大学你的前途就完了。小雪仍不服气,说,享受青春是我的权利,父母也不能干涉。冯庆东骂道,小兔崽子,你是真想让我去省城收拾你呀!这时彭咏梅一把夺过话筒,对他说,你越说越糟,还是我来跟女儿说吧。
  冯庆东坐到沙发上生闷气,不知过了多久,彭咏梅凑了过来,说,教育孩子要循循善诱,你太粗暴了。冯庆东问,你怎么跟她说的?彭咏梅说,这个问题交给我解决吧,你就不用操心了。冯庆东长舒口气,觉得在孩子面前,还是做母亲的办法多。
  过了一会儿,冯庆东感慨地说,女儿都懂得谈恋爱了,这让我想起了咱俩恋爱的时候。彭咏梅大大的眼睛盯住他,说,那时候,你是个浑身任何一个部位都能碰出火星儿的人。
  “现在我也是块火石。”冯庆东说。
  “现在你是块硬质塑料。”彭咏梅说。
  “为什么?”冯庆东问。
  “因为再怎么撞你碰你,也冒不出火星儿了。”彭咏梅说。
  “我不这么看。”冯庆东说。
  “可事实是这个样子。”彭咏梅说。
  接下来便是上床,此时天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先是并肩躺着,冯庆东想有所表示,便侧过身去搂彭咏梅,被彭咏梅给躲开了。彭咏梅说,没那个兴致,还是睡吧。冯庆东说,可难得我有兴致。彭咏梅毫不客气,硬邦邦说,可我没有兴致,你想过没有,当我有兴致的时候,当我无数次兴致勃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在干什么?即使你就在身边,你是不是有兴致?冯庆东无言与对,他觉得身边的女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冯庆东闭上眼睛,他觉得无可言状的委屈,作为一个城市的第一男人,即使这是一个小小的县级市,但仍然会有很多崇拜他的,或者怀有各种不同的目的接近他的投怀送抱的女人,他对此均采取了抵制的态度。也不是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或这根神经迟钝,实在是彭咏梅在她的心里占有了太大的体积,从而很难容下其他的女人。男人们通常的认识是性与爱是可以分离的,即使你刻苦铭心地爱一个女人,也不会妨碍你对其他女人的不知疲倦的欲望。但冯庆东做不到,他是用一颗自制力非凡的心努力使自己做不到的,市剧团有一个年轻的女演员曾多次找借口接近他,均被他巧妙地躲开了,时下像他这种守身如玉的男人已经稀少的如大熊猫,可仍然无法得到彭咏梅的赞许和理解,他的委屈当然也就无法遏制了。

                         9

  上级市委的领导打来电话,叫冯庆东尽快解决合资厂的厂址问题。冯庆东讲了困难,也讲了水泵厂的事。上级领导的意思很明确,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如果因此影响了合资厂建厂的进度,那结果就是相当糟糕的。
  问题迫在眉睫,但不顺势解决水泵厂的问题,冯庆东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就这时,传来了一个令他眼睛一亮的消息,在这一点亮光中他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机会。
  消息是赵晓倩传过来的,准确地说,是冯庆东从赵晓倩的嘴里挖出来的。有一天,赵晓倩奉钟长林之命又来找冯庆东,当然还是谈厂址的事情,这一次冯庆东没有避而不见,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她。
  “又打扰冯书记了,但没办法,不找您又能找谁呢!”赵晓倩说。
  “为了本地区的发展,一切都是应该的。”冯庆东说。
  “钟董的意思是,电机厂的厂址还是选在白度乡。”赵晓倩说。
  “钟董可真是个执着的人,白度乡的困难赵小姐也是看到了,那帮农民不好弄呀!冯庆东说。
  “我也看得出,冯书记也是个执着的人。“赵晓倩说。
  “两个执着的人就是两块石头,两块石头撞在一起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冯庆东说。
  “我想可能有两种结果,一个是两块石头都碎了,另一个是弱一点的碎了,强大的却依然坚硬。”赵晓倩说。
  “那么依你看,我们两个哪个更强大一些?”冯庆东说。
  “在我眼里当然是冯书记更强大一些,不过,再其他人眼里也许不是这样。”赵晓倩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看?”冯庆东说。
  “虽然我和钟董的关系更近,但我这人很理智,理性地看,在一个官本位的国家里,民是斗不过官的,不管这个民多么强大,最后胜利的可能还是官。”赵晓倩说。
  “仅凭你说的这句话,我就觉得你并不十分理智,真正理性地看,在我们的国家里,最后的胜利者不在于他是官还是民,而在于真理在谁手里。”冯庆东说。
  冯庆东说到这眼睛就亮了,赵晓倩的破绽就是在这亮光中突显出来的。一朵鲜艳的被抓挠过的浅伤从赵晓倩的高领衬衫的领部时隐时现,大热的天气竟然穿高领衬衫,这高领显然是在掩盖那条伤痕。冯庆东侧了侧身子,他的眼睛又亮上加亮了,因为从侧过来的目光中又看见了赵晓倩耳后的又一道伤痕,这伤痕很新鲜,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赵小姐被人欺负了?”冯庆东问。
  赵晓倩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破绽,她下意识地伸手向上拽了拽衣领,脸上划过一丝羞涩,但随后这丝羞涩就变成了尴尬和忧郁。她放低了声音说,让冯书记见笑了,这条伤是我自己弄的,昨晚有个蚊子咬我,我用手去挠,用力过猛,就挠出了这道伤。冯庆东亮着眼睛说,赵小姐耳后的伤不会也是打蚊子时挠的吧?赵晓倩的脸有些红,低了头说,冯书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几乎无处藏身了。冯庆东乘胜追击,说,有钟董那么强悍的男人保护,我想不出你挨欺负的理由。赵晓倩低头沉默片刻,才又说,再强悍的男人也有软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钟董的软肋是什么?”冯庆东问。
  “是怕老婆。”赵晓倩说。
  “哦,这倒和我有些相似。”冯庆东说。
  “我说钟董的软肋,吃里爬外了。”赵晓倩说。
  “说男人怕老婆,在某种程度上是夸这个男人呢,有人说我怕老婆,我决不反感。”冯庆东说。
  “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赵晓倩说。
  “这么说,这伤一定是她老婆的杰作。”冯庆东说。
  “冯书记是不给我留一点面子呀,不错,这伤的确是他老婆挠的,我跟冯书记坦白,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赵晓倩说。
  “意味什么?”冯庆东说。
  “意味着我把你当朋友了,而且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冯书记不会认为我太唐突吧?”赵晓倩说。
  “不会的,做赵小姐的朋友是我的荣幸,在美女面前,没有董事长,也没有书记。”冯庆东说。
  “我没看走眼,冯书记的确是个可以做朋友的人。”赵晓倩说。
  “他老婆为什么挠你?”冯庆东说。
  “就让我留一点面子吧,细节我就不回答了。”赵晓倩说。
  冯庆东也就不再问了,这时有秘书的电话打进来,说,公安局的孟局长有情况汇报。赵晓倩见状知趣地起身告辞,都走到门口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哇了一声,从挎在臂弯上的LV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冯庆东,说,我差点忘了,这是钟董的一点心意,请冯书记笑纳。冯庆东接过卡一看,是工商银行的牡丹卡,就赶紧往赵晓倩的手上塞。赵晓倩死活不接,说,这点事都办不好,我回去可没法交差。门开了,赵晓倩几乎一溜小跑地走了。
  冯庆东摇摇头,把秘书叫过来,把卡交给他说,去查一下,这里面到底有多少钱。然后又把办公室的郭主任叫过来,对他说,动用你在大友的所有关系,弄清钟长林的老婆为什么和赵晓倩打架。郭主任面露难色,说,这是打探人家的隐私嘛!冯庆东绷着脸说,为了工作,这算不得过分。
  一个小时后秘书回来了,说,这张卡里有十万元钱。冯庆东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再跑一趟,去大友集团,把这张卡当面交给钟长林。
  当天下午,郭主任就把事情打探清楚了,这件事在大友集团已算不上秘密,几乎人人皆知了。企业刚刚转制的时候,钟长林是和老婆一起共同经营汽车配件厂的,钟长林在外跑销路,老婆则在家搞管理,夫妻俩经过十年的打拼,把这家汽车配件厂搞得兵强马壮。当时,另一家汽车零部件企业看中了钟长林的实力和能力,主动提出合作,两家一起创立了大友公司。公司初创阶段一度经济效益不佳,那家厂有了想退出的想法,钟长林老婆十分果断地提出要买下那家厂的股份,所用的资金全是他老婆及娘家人自掏的腰包,这样,公司的股份就有百分之三十划在了老婆的名下。再后来公司做大,做成了股份制的集团,为了扶持大学毕业后入集团发展的女儿小钟,他又把自己的股权转给了小钟百分之二十,使小钟成为集团的股东之一,顺利地进入了集团董事会,并当上了集团重要的企业减震器囊公司的总经理。他的老婆则适时退休,回家享清福去了。
  这样算来,这娘儿俩的股权加一起居然超过了钟长林。都是一家人,钟长林原本并没意识到威胁,但威胁还是在他不经意间找上了门,起因便与在集团有赵四小姐之称的赵晓倩有关。钟长林虽然在外面红旗飘飘,但真正钟情的却只有赵晓倩一个人,他给赵晓倩买了房子,买了汽车,让赵晓倩在集团内无所不能,这自然引起了小钟的不满。几年来矛盾一直压着,这母女对钟长林的好色之举一直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认为男人只是为了玩玩,只要不伤害钟家的利益,也就相安无事。但矛盾还是在合资厂建厂在即的时候公开化了,钟长林指定赵晓倩做未来的电机公司的总经理,据说还要给她一点点股权,这合资后的电机公司将是大友最大的企业,怎能容它落在赵晓倩之手。小钟忍无可忍,和父亲闹翻,钟长林霸道惯了,听不得反对意见,他对女儿说,如果你不同意赵晓倩当合资公司的老总,这减震器囊公司的老总你也别干了。小钟咽不下这口气,回家搬来母亲,这娘儿俩气势汹汹来到集团办公楼,揪住赵晓倩就是一顿暴打,要不是钟长林及时赶到,搧了那母女各自一个耳光,说不定赵晓倩会爬不起来的。
  也该大友集团后院起火,钟长林夫妻俩也闹翻了,老婆要解雇赵晓倩,钟长林就嚷着要离婚。那母女一商量,决定要开集团的股东大会,身为大股东的她们已经不信任现任的董事长,提议要选举新的法人代表。钟长林并不示弱,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叫嚣着一定要和这母女一争高下。此时的大友集团风雨飘摇了。
冯庆东觉得是自己出动出击的时候了。

                        10

  冯庆东给钟长林打了个电话,问他收到那张卡没有。钟长林苦笑着说,本是一点小意思,没想到冯书记这么敏感,竟给退回来了。冯庆东说,这是原则问题,马虎不得。冯庆东说到这话锋一转,问起了合资厂的进展情况。钟长林说,合资项目就要签字生效了,可厂址还没着落,这能叫我心安吗?冯庆东说,钟董心不安绝不单单只是为了厂址吧。钟长林沉默了一会儿,说,冯书记洞察秋毫,想必也知道我大友的乱事了。冯庆东说,有消息说大友的董事长要易主,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结果,一个企业领导者的成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企业的成败,有多少产销正旺的企业就是因为换了领导者而走了下坡,一蹶不振了。大友是在钟董的领导下发展壮大的,如果换了人,即使这人是你的老婆或女儿,也极有可能令大友蒙受意想不到的损失。
  钟长林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说,家中乱事,家门不幸呀!冯庆东说,此时绝不单单是你家里的事,大友的发展牵扯到本地区的发展,从这个角度看,此事也就是政府的事,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钟长林说,说心里话,对我来说,这件事要比合资厂重要得多,我若被挤出,什么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冯庆东说,能不能退让一步,和老婆孩子和解呀?钟长林说,我们都已经谈崩了,和解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撂下电话,冯庆东叫来了郭主任,叫他去做钟长林老婆孩子的工作。郭主任一脸的难色,说,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工作吧,师出无名呀?冯庆东说,你就说是代表我去的,这也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我们不希望看到大友集团自耗内力,我们希望钟长林继续担任董事长,当然了,她们一定反对或反感,记下她们提出的意见或条件,回来告诉我。郭主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几天后,赵晓倩又来到冯庆东的办公室,只不过这次不是她主动来的,而是冯庆东把她请来的。赵晓倩一落座便说,冯书记叫我来,不会是私事吧?
  冯庆东说:“公私兼顾,公嘛是为了给企业排忧解难,我们不想看到大友元气大伤。私嘛我也不想看到聪明漂亮的赵小姐吃亏。”
  赵晓倩说:“冯书记想的真周到,我真想快点知道您会怎么样不让我吃亏。”
  冯庆东没有急于说话,而是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了赵晓倩的手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才又说,以退为进。赵晓倩的眼睛就瞪圆了。
  “我的意思是,你放弃想做合资厂老总的想法,放弃钟董想给你的那一点点股权。”冯庆东说。
  “这将是我人生的最大收获,我若放弃,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说我能放弃吗?”赵晓倩说。
  “我想,如果你把事情想透了,看开了,就会放弃的。”冯庆东说。
  “不,我不会。我放弃大城市的生活,放弃报考公务员,甚至回绝了爱我我也爱他的某个小伙子,甘愿一辈子不嫁,甘愿追随有家室的钟董,我图的是什么?当然,我跟了钟董也不全为了这个,但没了这个,我就没了在这里的理由和勇气了。”赵晓倩说。
  “你说的当然有你的道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因此钟董在董事会上失势,董事长易主,你想要的这些还会有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据说钟董的老婆已将自己的股份转给了小钟,占有最多股份的小钟很可能取代其父出任董事长,到那时,她还能叫你在大友生存下去吗?”冯庆东说。
  赵晓倩的脸上阴云密布,她低下头,长发纷垂下来,遮蔽了半个脸。冯庆东知道她被击中了软肋,而这正是冯庆东想要的。他火上浇油,继续说,如果这种局面真的出现了,你的所有付出都将付之东流。赵晓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说,就是我放弃了,钟董也不会让的,他在集团里一言九鼎,怎么能向老婆孩子屈服呢!冯庆东笑了,说,你还是不了解男人,再强的男人,在老婆孩子面前屈服都不是难事,再说,在事业和权力面前,儿女私情也只能退居其次,你是聪明的女孩,你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晓倩的确是个聪明人,虽然心里不愿接受这个道理,但理智上还是接受了。她苦笑了一下,说,谢谢冯书记的点拨,你使我更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冯庆东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退为进是赵小姐目前最好的选择,只要能维持住钟董在集团中的地位,只要电机厂顺利合资建厂,别忘了,这电机厂的中方股份可是钟董的,到时候小钟母女再想兴风作浪,也不管用了,到那时,钟董能亏待你吗?赵晓倩显然心服口服了,说,冯书记虽不在大友,却把大友的事全看透了。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退避方案了?”冯庆东问。
  “我同意。”赵晓倩说。
  赵晓倩告辞后,冯庆东又给钟长林打了电话。钟长林的声音很低沉,全没了以前那股气焰,不等冯庆东说事,他就说,大友内乱,我以后还能不能是董事长还不好说,什么电机厂呀水泵厂呀我都顾上了。冯庆东暗笑,嘴上却一本正经,说,电机厂呀水泵厂呀都是政府的大事,你顾不过来我来帮你顾,我有个建议,钟董不妨听一听。
  “请讲。”钟长林说。
  “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冯庆东说。
  “怎么退?我和老婆孩子已经彻底闹翻,根本无法沟通。”钟长林说。
  “沟通的工作我来做,而且已经初见成效,我已经以本地政府的名义与夫人谈过话了,夫人那边提出了一些条件,如果你能答应这些条件,夫人和小钟都能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冯庆东说。
  “什么条件?”钟长林问。
  “一,你打消给赵晓倩股份的念头,二,不能安排赵晓倩当合资公司的老总。”冯庆东说。
  “这恐怕办不到,我已经答应小倩了,我是男人,不能说话不算数。”钟长林说。
  “要是赵晓倩也同意这么做呢?”冯庆东说。
  “她能同意?不,恐怕她很难接受。”钟长林说。
  “赵晓倩这边,我也替你做好了工作,如果你就此顺水推舟,一场风波也就过去了。”冯庆东说。
  “冯书记真是父母官,什么都能管,如果大友能度过这一劫,我将如何感谢你呢?”钟长林说。
  “都是为了本地区的经济发展,谈不上感谢。”冯庆东说。

                         11

  大友集团的内部纷争告一段落,冯庆东家里却又起了纷争,白苔市教育局的局长调出,彭咏梅打起了这个空缺的主意。市志办的工作太边缘太寂寞,一向喜欢中心喜欢忙碌的彭咏梅还想再回到中心和忙碌中,而教育局长的位置无疑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冯庆东知道,这个位置很多人都盯着,有好几个适合的人选摆在那,让彭咏梅上,显然会给他带来不好的议论。他不同意,彭咏梅便和他吵了起来,说,我在省城的单位里是办公室主任,是单位里最显眼的位置,级别是正科级,这教育局长也不过是个正科级,让我上也说得过去吧?冯庆东说,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婆,我完全可以考虑你上,可你毕竟是我的老婆,把一个显眼的位置给了老婆,别人会怎么议论我?
  彭咏梅说:“你太自私了。”
  冯庆东说:“只要我能安稳地当好书记,你这第一夫人也就安稳,还是做好你这第一夫人吧。”
  彭咏梅是极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念头的,她赌气三天没有和冯庆东说话。冯庆东有些愧疚,也有些郁闷,这天上班他去了一趟市志办,彭咏梅没在,他也知道彭咏梅没在,他不是来找彭咏梅的,他只是想来这里看一看。他也搞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赵新忙不迭地迎上来打招呼,他依然一脸麻木,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一间不算大可也不算小的办公室,靠窗的一面有两张办公桌对在了一起,那两边各有一把椅子,那便是彭咏梅和赵新的座位了。屋子里的其它地方都是书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书和资料,当然这只是庞大的资料中的一少部分,绝大多数资料都放在隔壁那间更大一些的屋子里。赵新见了他感觉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脸上铺着讨好和谦恭的微笑。对于他这个恩人,赵新所能做的只能是这些了,对此冯庆东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同情和怜悯。想一想同是读过大学的,境遇和地位竟如此悬殊,有一种别样的感慨也是极自然的事了。
  冯庆东坐在彭咏梅的那把椅子上,赵新则坐回到自己的座位。赵新一边落座一边说,彭主任今天出去办事了。冯庆东摆摆手,说,我不是找她来的,我是想和你聊聊。赵新的脸上立即涌起一种受宠若惊的光芒,说,我也特想和您聊天,可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和我闲聊呀!冯庆东笑了笑,说,什么日理万机,我不过是个七品官,又不是总理,哪有万机可理。赵新说,可您在我们的心里,就是日理万机,我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对了,我们是谈历史还是谈哲学,最近我读了几本当代人写的史书,简直是歪批,看得让人头疼……冯庆东打断了他的话,说,忘没忘我求你的事?赵新说,没忘,别的事我帮不上忙,这件事我想我是应该能帮上忙的,最近,我一直在没话找话地和彭主任多聊,我还给她讲了一些有趣的能逗人开心的外国幽默故事呢!
  “效果怎么样?”冯庆东问。
  “效果一般,彭主任好像心里很烦。”赵新说。
  “也许是更年期吧,也难为你了。”冯庆东说。
  “冯书记,我们是无话不谈,所以我说句话您别见怪。”赵新说。
  “有话就说,不然我就不来找你了。”冯庆东说。
  “我问一句,你真的爱彭主任吗?”赵新说。
  “这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如果是否定的,我就不会求你帮忙了。”冯庆东说。
  “既然如此,我觉得冯书记还是应该挤出一点时间陪陪彭主任,您多陪一分钟,比我们聊一天还要管用。”赵新说。
  “老夫老妻的,真有这个必要?”冯庆东说。
  “当然有。”赵新说。
  冯庆东觉得赵新的话也的确不无道理,挤出时间多陪陪彭咏梅是必要的,不管在一起做什么,在一起本身就是夫妻之间的润滑剂,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工作忙,这种在一起的欲望的降低可能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为什么会这样呢?在他看来这是个弱智的问题,也是个尖端的问题。
  “大友收购水泵厂的事定下来了吗?”赵新问。
  “还没最后落实。”冯庆东说。
  “那些开不出资来的职工过的都很艰苦,一想他们,我心里就热乎乎的,要不是冯书记您调我出来,我现在和他们一样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呢!”赵新说。
  “调你出来,也是为了发挥你的专长,不必谢我。”冯庆东说。

                         12

  冯庆东听从了赵新的劝告,决定挤出时间多陪陪彭咏梅。
  周末的晚上,冯庆东和彭咏梅去饭店吃了顿饭,两个人像一对情侣那样面对面坐,营造着二人世界的氛围。冯庆东讲了一些可笑的或不可笑的笑话,彭咏梅话少一些,大概还没有完全从一种抱怨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的时候也带着一股忧郁。吃完饭时天已经黑透了,奥迪A6来接他们回家,冯庆东依然坐他习惯做的副驾驶的位置,彭咏梅则坐在后排。车子刚一发动,冯庆东的手机就响了,是赵晓倩打来的电话,说,能平定大友内乱,全是冯书记的斡旋的结果,钟董为表示感谢,已经决定收购水泵厂了。
  冯庆东兴奋地叫了一声,说,这太好了!赵晓倩说,现在钟董就在雨来茶馆,想和您商量一下细节问题。冯庆东毫不犹豫地说,好,我现在就去。说罢他扭过头来对彭咏梅说,你先下车吧,自己打车回去,我得马上去会一会钟长林。奥迪A6在路边停下,彭咏梅一句话也没说,就下了车。外面风很大,天黑得令路灯的光芒也大打折扣了,有豆大的雨滴居然落在了彭咏梅的头上。要命的是正在兴奋中的冯庆东竟毫无察觉天下雨了,奥迪车飞驰而去,而这个雨夜也就将成为两人关系中的又一个分水岭。
  起初只是落了稀疏的雨点,彭咏梅并没有打车,她呆呆地走,有一种类似被抛弃的感觉。走着走着雨就下大了,她被逼进了路边的屋檐下,有出租车经过她便举手示意,但好几辆车都没理会她,显然车里面是有乘客的。平常出租车闲的发毛,下雨了却又忙得发毛,风中雨是斜的,潲得她全身都湿了,她双手抱头,忍无可忍地想起了与冯庆东定情的那场雨,都是一场雨,对他们来说却有着相反的意义,这简直就是天定的一场雨呀!
  彭咏梅掏出手机,不假思索地给赵新打了个电话。时间不长,赵新撑着一把雨伞,手里捏着一把雨伞,一溜小跑地从雨中奔来。
  而此时,冯庆东正走进雨来茶馆。看见候在门厅里的赵晓倩,冯庆东和她握了一下手,然后继续向里走,走进一个包房,里面居然没有钟长林,这让冯庆东很是意外。
  “钟董呢?”冯庆东问。
  “我要说钟董没来,冯书记不会生气吧?”赵晓倩说。
  “不是他叫我来的吗?”冯庆东说。
  “如果是我叫您来的,您是更高兴呢,还是不高兴?”赵晓倩说。
  “应该更高兴,不过,不应该是这样吧?”冯庆东说。
  “本来钟董是要亲自请您的,但因为临时有一些业务去了省城,我就暗自做主,打着钟董的旗号把您给请来了。”赵晓倩说。
  “这,收购水泵厂的具体事宜你做得了主吗?冯庆东说。
  “说心里话,做不了主,我约您来,实在只是想感谢您,为我也为钟董表一表心情。”赵晓倩说。
  冯庆东有些不快,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自己毕竟是堂堂市委书记呀!但看着赵晓倩那姣好的面庞,和柔柔的水一样淌过来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过于刻板了。他笑了笑,又摇摇头,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没有您干预,说不定此时钟董已经不是董事长了,钟董退休,大友也就没我的位置了。”赵晓倩说。
  “我说过,这是我应该做的,如今你们同意收购水泵厂,解决了白苔市的老大难问题,也是为我分忧解愁了。”冯庆东说。
  “冯书记喝点红酒吧。”赵晓倩说。
  “不,还是喝茶吧。”冯庆东说。
  此时外面已经大雨磅礴,但密封效果不错的包房里却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冯庆东的心绪慢慢的缓解下来,开始心平气和地品茶和消受一些舒缓的东西。面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男人的身份地位已经退居其次,男人更本原的东西则在理所当然地凸现,甚至在某一个时刻里,冯庆东有了一种和彭咏梅在一起所没有的激情和迷乱。
  “钟董和我商量过怎么感谢您才好,给钱,您廉洁,您不能要,还是我提议,说收购了水泵厂,也许是感谢您最好的方式了。”赵晓倩说。
  “的确是这样。”冯庆东说。
  “说心里话,您其实是我最崇拜的男人,如果没有钟董,如果时间倒流,我会毫不犹疑地扑进你的怀抱。”赵晓倩说。
  “君子不夺人所爱。”冯庆东说。
  “我是说假如。”赵晓倩说。
  “可我没有假如,因为我的感情都给了老婆。”冯庆东说。
  “你是个大男人,也是个好男人。”赵晓倩说。
  “不谈我,还是谈一谈水泵厂吧。”冯庆东说。
  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冯庆东对时间的流逝感觉相当迟钝,这是本能,不是堕落,冯庆东对自己的感觉做出了理智而又合情的判断。

                         13

  冯庆东没有想到的是,茫茫雨中,彭咏梅和赵新各撑着一把雨伞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伞上石头一样沉重,风刮过来时,伞便会被掀翻过去,两个人拽住伞把,像拽着随时可能飞走的两只大鸟的尾巴。雨点打在身上,依然如石头般沉重,尽管有伞,两个人都已浑身湿透,但手却顽固地抓住伞把,仿佛是一种象征。原本强势的彭咏梅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弱女子,她双眼噙着泪水,声音抖得如伞翅,说,我知道你会来送伞,我知道也只有你能来送伞。赵新说,冯书记对我那么好,做这点小事是应该的。彭咏梅的声音突然不抖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般嚷道,别提他!赵新被吓住了,好一阵没说话。
  周围都是喧嚣的雨声,彭咏梅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这个时候她肯定又想起了恋爱时的那场雨,想起了那个对女人缺乏关爱意识的大男孩,也想起了同样缺乏关爱意识的冯庆东,想起了每天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一种强大的委屈和风雨一样铺天盖地,她踉跄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顺势抓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胳膊。
  赵新想甩开这只手,但没有成功,那只手的力量几乎重于泰山,赵新陡然生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如果他们无休止地走下去,总会有一个时刻他会把她搂住,但彭咏梅的家还是适可而止地出现了。彭咏梅松开手,一句话也没说就去开电子门。赵新戳在雨中站了好一阵,直到冯庆东的奥迪车喷射着强大的光束驶过来,他才像贼一般落荒而逃。

                        14

  钟长林先在收购水泵厂的协议上签字,然后才在电机厂的合资项目上签字。以前与日方签的是意向书,这次签的则是正式的合同。签完了字,钟长林轻轻骂了一句,他妈的!
  钟长林的骂显然是有的放矢,签意向书的时候外方还同意出一大部分资金,但动真格的了,资金却出得相当有限,只着重出技术,是以技术为主的合资,资金绝大部分将由大友集团出。外方是有十足把握提出这样的合资要求的,外方的电机技术是世界一流的,只要能生产出这种电机,这家厂的技术无疑将领先全国,销路自然不成问题。钟长林虽然心里不快,但以利润为第一追求的他依然不能拒绝。
  冯庆东参加了签字仪式,大家喝香槟酒庆贺的时候,钟长林凑到冯庆东身边,悄声说,这是政府支持的项目,在贷款的问题上还需政府的大力支持。冯庆东说,上级市领导,省委领导都知道这种情况,贷款应该是没问题的。钟长林说,要是真出问题了呢?冯庆东说,我去协调。钟长林笑道,这我就放心了。冯庆东说,水泵厂职工的安排不会有问题吧?钟长林说,这些职工都将是电机公司的职工。冯庆东也学着钟长林的强调,说,这我就放心了。
  钟长林又说:“我总想对冯书记表示一下,你给我个机会吧。”
  冯庆东说:“你若真想表示,就让白度乡的那些井都打出水来。”
  钟长林说:“冯书记我算彻底服你了,好,不就是井吗,一个星期以后你去看,保准井井打水。”
  冯庆东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仪式结束后,冯庆东与钟长林等有关人士一一话别,然后钻进汽车,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坐定,身后却有人说了一句话,把冯庆东吓了一跳。
  冯书记,是我。身后传过来的是好听的女声。冯庆东回头一看,这才看清坐在身后的居然是赵晓倩。他这才想起刚才的仪式上好像并没看见她,作为大友集团的赵四小姐,以往这种显山露水的场合可是少不了她的,没看见她,就说明有问题了。冯庆东说,怎么会是你?赵晓倩说,冒昧上您的车,的确是有话想和您说。冯庆东说,跟我回市委吧。赵晓倩说,随便,只要能说话,什么地方无所谓。冯庆东觉得带这样一个显眼的女子回市委不太好看,想了想就说,还是找一家茶馆坐一坐吧,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还要参加一个会议。赵晓倩说,好,就一个小时。
  奥迪A6停在雨来茶馆的门口,就在冯庆东和赵晓倩并肩往里走的时候,冯庆东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双方坐定,要了壶茶。赵晓倩的那双亮亮的眼睛就盯住他,说,冯书记,事情并没像你预料的那样发展,大友内乱平定了,损失最大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这话怎么讲?”冯庆东问。
  “我放弃了电机公司老总的位置,小钟却成了老总的不二人选。”赵晓倩说。
  “钟董他同意吗?”冯庆东说。
  “没有钟董的同意,这事能成吗?”赵晓倩说。
  “即使小钟做了老总,又能说明什么呢?”冯庆东说。
  “说明小钟的势力越来越大,对于钟董这可能不算什么,毕竟人家是一家人,但对我来说形势却很不妙,如此下去,在大友我是不会有什么前途了,我只能越来越纯粹地充当钟长林的二奶,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赵晓倩说。
  “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你不放弃,钟长林就会失去对大友的控制权。”冯庆东说。
  “那样的话,钟长林就会和他老婆离婚,我就可能会变成大奶。”赵晓倩说。
  “做一个已经不是大老板的六十岁男人的大奶,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冯庆东说。
  “可总比目前这种尴尬的局面要好一些。”赵晓倩说。
  “你怨恨我,是吗?”冯庆东说。
  “我知道我没资格跟您发怨气,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只有找您说一说心里才会舒服些。”赵晓倩说。
  起初冯庆东对赵晓倩的抱怨是反感的,但渐渐的反感弱了下去,强起来的是同情和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歉疚。当初劝赵晓倩后退考虑的是大友的整体利益,或者说是钟长林的利益,更确切地说,是如何通过帮助钟长林才能得到想得到的回报,劝赵晓倩后退的理由只是理由,而不是出发点。令冯庆东有些意外的是,自己此时对赵晓倩的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对彭咏梅的感觉,不把彭咏梅安排在她想要的位置上理由不是为了彭咏梅,而恰恰是为了自己。这样想来,冯庆东的歉疚感就又重了一分。
  “你想让我做点什么?”冯庆东说。
  “我想让您做什么您真的就能做什么吗?”赵晓倩说。
  “我是真心的。”冯庆东说。
  “我想离开大友,开始新的生活。”赵晓倩说。
  “连赵四小姐的位置都不要了?”冯庆东说。
  “我不是真的赵四,钟长林也不是张学良,商人重利轻别离,我人老珠黄的时候如果还只是个秘书,他还能要我这个秘书吗?得不到股份,得不到老总的位置,以后我会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想走。”赵晓倩说。
  “赵小姐倒真是个令人钦佩的聪明人。”冯庆东说。
  “我想让冯书记帮我的其实就是我的工作问题,我想进政府机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却又是安安稳稳的小公务员。冯书记能帮我吗?”赵晓倩说。
  冯庆东语塞了,按理讲,赵晓倩的确是个人才,做一个一般的公务员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但是如果真的把她调到市直机关,那对他的名声将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这影响远比把彭咏梅调任一个重要岗位要大的多,他想答应也不能答应。
  赵晓倩两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闪烁着流水般亮晶晶的东西,这东西有足够的能力令坚硬变为柔软,冯庆东有些迷离,也定定地看着她,但只是片刻,他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就知道冯书记不能帮我,不过我不后悔说了这些,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该走了。”赵晓倩说。

                         15

  半夜冯庆东突然惊醒了,这是不可思议的惊,四周寂静如画,身边的彭咏梅打着微鼾,不像有过什么触不及防的声音。他张开眼睛看看彭咏梅,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微光,他看见熟睡的彭咏梅的脸红扑扑的,眉宇间居然有些像赵晓倩,那腮帮,那鼻子,那嘴,那表情……他看得有些入迷,多少年对彭咏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是赵晓倩的缘故,也许是彭咏梅熟睡的缘故,有些感觉是只有在特殊的非正常的情况下才能够产生的。
  冯庆东心血来潮,他用轻柔的但却有些霸道的吻弄醒了彭咏梅,一晃好像又有一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他每天回来的都很晚,躺到床上便匆匆入睡,也没觉得缺欠什么,此时动作起来,才觉得亏欠彭咏梅许多,也亏欠自己许多。他大动干戈,突然像个不吃白不吃的讨债鬼。
  完事后,彭咏梅哭了,冯庆东赶紧赔罪,说对不起,把你的睡觉给搅了。彭咏梅背过脸去,什么也没说。冯庆东把脸埋在彭咏梅的后背上,也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一个大男人,一个在人看来强大无比的男人居然想哭,为什么呀?他答不出来,只是没理由地伤感,伤得莫名其妙,却又伤得痛入骨髓。
早晨,洗漱完毕的冯庆东又是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了,伤感不翼而飞,脸上是毋庸置疑的自信。他先彭咏梅一步上班,临出门时甚至没有再看彭咏梅一眼。他刚在车里坐定,手机就响个不停,有人开始向他汇报工作,有人开始向他请示工作,还没到办公室,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工作带给他的快感是一点也不亚于性生活的。

                         16

  白度乡的书记老李亲自跑到城里,来向冯庆东汇报水浇地工程的进展,他说大友集团这回是投了大资金,不但每口井都安装了潜水泵,还又多打了一些井,现在只要需要,每口井就会立即向田里打水,我们这个干旱乡再也不怕干旱了。
  老李告辞后,钟长林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说贷款的事已经落实,他知道,要是没冯书记的帮助,不可能落实的这么快。冯庆东笑道,别客气,大友的发展就是白苔市的发展嘛。
  冯庆东的确为贷款的事花了大力气,不但亲自找了上级市的领导,还亲自找了他的老同学某行长本人。正如他所说的,大友的发展就是白苔市的发展,这一次帮钟长林他是毫无私心的。
  “中午,我想请冯书记吃顿便饭。”钟长林说。
  “我看就不必了,你比我还忙呢。”冯庆东说。
  “我是真心相邀,就我们两个大男人吃顿饭,谁都不带一个随从。”钟长林说。
  “连赵秘书也不带?”冯庆东说。
  “不带。”钟长林说。
  刚撂下电话,赵晓倩又打来电话,说,冯书记,知道钟董请你吃饭为什么不带我吗?冯庆东顺嘴说,不知道。赵晓倩说,我已经向他递交了辞职报告。冯庆东心头一颤,问,他能同意吗?赵晓倩说,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去意已决。冯庆东问,你打算去哪?赵晓倩说,没有目标,四海之大总有容我之处吧。冯庆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劝道,其实,做秘书也是不错的职业。赵晓倩说,我说过,我不可能总当秘书,三十岁我仍然可以当秘书,四十岁五十岁呢?恐怕我想当,钟董也不会让我当了。
  冯庆东觉得赵晓倩说得也不无道理,就没有再劝。
  中午,两个大男人坐在了一家饭店的包房里,说了一通男人的私房话。
  首先说的是事业。
  冯庆东说:“能够为白苔做几件实事,我这一任书记就算没白当。”
  钟长林说;“你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冯庆东说:“事业,我做书记是事业,为百姓做好事更是事业。”
  钟长林说:“你说的没错,你为百姓做好事是事业,比如解决了水泵厂那些职工的饭碗问题,他们能不感激你冯书记吗?但对我来说,做好事却不是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赚钱。”
  冯庆东说:“电机公司以后的利润会非常客观,你的事业会越做越大。”
  他们喝了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个人有的时候是敌人,有的时候就是知己。两个人都讲了自己的事业,讲了自己的奋斗史。倾吐欲对于一个成功男人来说是要多大有多大的,不管他有多重的心机,有多强的防范意识,倾吐欲依然锐不可挡。
  其次说的是爱情。
  对于男人来说,爱情的话题大多时候会沦为单纯的性,谈爱情其实就是谈性,谈女人。钟长林问,冯书记一共爱过多少女人?冯庆东想不回答,但还是回答了。
  冯庆东说:“只有一个。”
  钟长林说:“你是官员,当然不便谈私生活问题,不过我敢打赌,你绝不会只有过一个女人。”
  冯庆东说:“这种环境,我没必要说谎,我真的只有过一个女人,那就是我老婆。钟董你到底有过多少女人?”
  钟长林说:“数不过来,不过,我现在最喜欢的还是赵晓倩。”
  冯庆东说:“看得出来,不然她怎么会成为大友的赵四小姐。”
  钟长林说:“她不是赵四小姐,赵四小姐一辈子陪着张学良,可她却要走了。”
  冯庆东说:“我觉得,你是完全有能力留下她的。”
  钟长林说:“她的胃口太大了,如果我满足她,就又得和老婆孩子闹翻,我的大友又将陷入纷争之中。以前我会那么做,现在却不会了,通过上次大友的危机,我变得更成熟了,这也得感谢你,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你的帮助给了我一种启示,我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了自己的事业。”
  冯庆东沉默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完饭,奥迪A6驶向市委的时候,赵晓倩又打来了电话,说,冯书记,我现在就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能送送我吗?冯庆东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话出口确是相反的意思,他问,你在那里?赵晓倩说,我就一个人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赵晓倩把一个人这几个字说得很重,冯庆东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你等我。
  奥迪车转头去了火车站,县城小,只几分钟便到了,老远冯庆东便看见赵晓倩一个人站在没有几个人的广场上,她手里拽着一只拉杆箱,正东张西望。
  车停在赵晓倩身边,她慕然回眸,一张脸像天空一样明丽,只是眸子里有乌云的影子。冯庆东下了车,问,你真的就这样走了?赵晓倩笑道,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冯庆东问,几点的火车?赵晓倩说,我不坐火车,坐飞机。冯庆东说,那为什么要到火车站?赵晓倩低下头说,可能就是为了等你吧。冯庆东毫不犹疑地说,我送你去机场。
  奥迪A6驶出县城,向距白苔最近的那个机场驶去。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便过去了,司机小张从后备箱里取出拉杆箱,便知趣地退回到车里去等。冯庆东把赵晓倩送进候机大厅,就在很多人的大厅里,赵晓倩一把抓住了冯庆东的胳膊,冯庆东本能地往回抽,但力气很小,身上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潜藏于体内的某种密码瞬间工作,居然是高度的契合,被压抑了许久的一种东西随即涌出,像急于越狱的逃犯。
  “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才是真正的大男人,我愿意为你而走。”赵晓倩说。
  “别这样。”冯庆东说。
  “走,是走出大友的意思,但不妨碍我继续留在白苔,你能挽留我吗”赵晓倩说。
  “我、我不能。”冯庆东说。
  “为什么,因为我不配?”赵晓倩说。
  “不是,只是因为我不能。”冯庆东说。
  赵晓倩松开手,样子极为失望。冯庆东却坚定地说,到此为止吧,祝你一路顺风,我还要赶回去参加班子的碰头会。
  再回到车里的时候,冯庆东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给打透了,尽管严重失落,但他却十分庆幸,他毕竟成功地抓住了逃犯,把其扭送回它该呆的地方。
  车子驶进县城时,冯庆东突然想起了一份讲话稿还在家里,便冲着小张说,回家,去取讲话稿。
  就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场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当冯庆东用钥匙打开家门时,他意外地却是无可奈何地看见了彭咏梅和赵新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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