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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生意关系
来源: | 作者:陈昌平  时间: 2010-01-15

                         一

  五十岁,早过了轻率孟浪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他自然记得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相信这句话。他的经历不由得他不相信这句话。
  他的身份有点特殊。跟官员相比,他是商人。当官的每搂点钱,既要瞻前顾后,又得胆大心细。而他呢,若干年前就拿上了高达六位数的年薪(这还仅仅是摆桌面儿上的呢)。跟商人相比,他还是个公务员——正儿八经的局级干部呐。在北京、上海,这样级别的干部可以成车皮地装,但是在渤海这个地界,单单一个局级干部就已经鹤立鸡群了。更何况,这个局级干部还担任着声名显赫的渤海国际公司的总经理呢——双筒猎枪!
  是的,他是一个红顶子商人。官员的地位与商人的实惠都沾了。出身于寻常人家,能闯荡出如今的局面,既是风云际会,更是苦心孤诣。难能可贵的是,李禹从来就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一直就告诫自己,地位上升一寸,身段下降一尺。这不是嘛,上午这个大可不必参加的会议,他不仅欣然出席了,而且端端正正地坐了十多分钟,还做了一个简短而精彩的讲话。
  他怎么会预料到呢,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会议,却让他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由此,他竟然身不由己地与她有了相当密切的来往。是啊,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男性总经理,一个是立志创业的女大学生,这样悬殊、微妙的男女关系,多容易让人产生复杂的联想啊。
  但是,如果你觉得这只是一个贪官包养二奶之类的桃色故事,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啦!

  推开会议室的门,他有意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给会场一个适应过程。这时候,主持会议的带队老师马上地站了起来,向学生们大声宣布道:“这是渤海国际公司的李总。”
  李禹微微一笑:“同学们,我是来看望你们的。”他的话音一落,带队老师高声道:“李总在百忙之中出席我们的座谈会,大家鼓掌欢迎啊!”
  椭圆型的会议桌,围坐着几圈鼓掌后沉默不语的学生。这是一个欢送实习生的座谈会。工大是东北名校,与渤海国际公司有着多年的校企合作。每一年,学校都有工大的应届毕业生来公司实习。来来去去,公司都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这个传统保持十几年了。还有一层,李禹是工大的名誉教授,多年以前,他还去讲过一次课呢,好像是《WTO对中国经济的深远影响》。所以每年实习生的迎送,李禹至少都要照个面儿,讲两句话。
  座谈会开始好一会儿了。现在正是实习生轮流发言的时候。李禹听了一下,几个学生的发言都像在背诵同一篇课文,每个人的话里都充满了“收获很大”和“非常感谢”之类的话。
  李禹表情郑重,面似赞许,心里却在感慨,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哪里呢?哦——“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春耕夏种,深翻密植,肩头肿得像馒头,皮蜕了一层又一层……哪有这些孩子(不是孩子是什么呢)这么世故和圆滑啊!
  他准备说几句话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篇不同的“课文”。声音是从会议桌的后排传过来的,声音有点暗哑:“多让我们失望啊,来到大名鼎鼎的国际公司,一心想为以后创业积累点儿经验,可是,没成想,我们在这里呆了两个月时间,学到了什么东西呀?除了复印、打水、扫地,就是收发信件,再就是简单的电脑维护。”
  说话的学生坐在后排,个头不高,被前排的学生挡住了。李禹略微侧头,才看得到这个学生——一个一身蓝色运动服的男生,矮矮胖胖的,头发挺长。
  男生讲话时,带队老师就不断用目光、咳嗽制止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发言。等到男生话音一落,带队老师马上驳斥道,这个同学的讲话,不能代表我们大多数同学的意见。渤海国际公司为了我们实习的顺利进行,做了精心准备。现在,我提议,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李总和渤海国际公司!
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会场气氛有点尴尬了,尴尬里又搀杂着其他同学隔岸观火的隐秘兴奋。接下来的发音,几个学生开始了更高调的赞美。那个被“镇压”的男生,深深地垂下头。
  李禹有点同情这个男生了。他歪了下肩头,跟带队老师“商量”道,公司一会儿还有活动,能不能先讲几句话。
  带队老师照例又是一番“百忙之中”和“重要指示”的套话。众人揣揣地看着李禹,样子就像看着一个粗大炮口。没想到“炮口”一张,竟然是率先做了个小小的检讨。李禹说自己做为公司老总,尤其是做为工大的名誉教授,在同学们即将离开公司的时候,才与同学们见面,惭愧啊。
  接着,他的话头一转,感慨了同学们的风华正茂,追忆了自己年轻时对工大这座名校的向往,回顾了工大与公司的多年友好往来……针对目前普遍存在的就业困境,他利用自己掌握的可靠信息,展望了本市、本省乃至全国的经济形势,既正视了现实,又展望了未来,为忧心忡忡的毕业生们描绘了一个鼓舞人心的人生前景。
  他的讲话时间不长,但是有细节、有数字,且多为鲜活的口语。同学们很少听到这般轻松活泼、毫不造作的领导讲话,所以讲话之后,掌声明显地自发了、热烈了。为官多年,李禹听得懂掌声。

  回到办公室,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打开座椅扶手上的开关。李禹的这把座椅,看起来普通寻常,但整个座面和靠背却大有文章——那里内置着日本新近上市的智能仿真式按摩系统,马达轻柔,力道适中,坐在这样的板椅里处理文件,就像有无数双手在伺候着你,鞠躬尽瘁地为你揉捏、捶打。
  刚看了几页文件,办公室主任就过来了,低声提示着他中午的一个应酬。他调整了一个开关,又做了一个小节的腰部按摩,这才拿上名片,坐着电梯,匆匆地下楼了。
  一进电梯,他就看见刚才发言的男生在里面。男生的脸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表情。他显然认出了李禹,局促地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勾着头,继续着摇摇欲坠的神情,乏力地盯着电梯操控面板上一串数字按钮。
  李禹突然疑惑了——这个学生不太像男生啊。
  “这位同学,蛮勇敢的啊。”他开口了,是赞许的口气。
  “其实每个同学都这么想,只不过,他们不在公开场合说吧。”这位同学侧过身来,因为矮小,跟李禹说话的时候得仰着脸。嗓音粗哑,但是没有男性特有的喉头……近距离观察,李禹更感到这不是一个男生了。但是,如果是女生,嘴唇上面怎么会长着胡子一样粗重的汗毛呢?
  她依然在抱怨着:“为了争取到这里实习,我费了好大工夫的,想为以后的创业积累点经验,可是……你走了以后,老师还批评我。”她生气的时候流露出来的不同于男性的特征,已经让李禹确认这是一个女生了。
  “是吗?我要是老师,就给你一个奖励……什么奖好呢?就叫勇敢奖吧。”李禹发现“勇敢者”的表情非常沮丧,便又宽慰了她一句,“别怕他们,有麻烦找我,我给你撑腰。”
  她惊讶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开着,露出了两颗灰黄的前齿。
  “我是你们的老师嘛。” 李禹笑道。
  “我……我怎么能找到你呢?”
  李禹顿了顿,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操控面板上的数字无声明灭,一楼就要到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地说:“我……叫刘虹,彩虹的虹”
  果然,是个女的名字。

                         二

  搬进这间屋子没几天,刘虹准备洗衣服,水都放进去了,但这台老式的立式单缸洗衣机却怎么也打不开。她给房东打电话。房东回答得很干脆,洗衣机早就坏了,放在那里,是摆着好看的。
  刘虹租的房子里,像这样摆着好看的家用电器,还不止洗衣机一件。冰箱不制冷了,却伫立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上,一付大件贵重商品的模样。电视机也是坏的,醒目地摆在卧室里,还郑重地罩着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刘虹知道,你如果打开电视,里面的图象也只有砖头般的那么一窄溜儿,人物在里面矮胖矮胖地移动……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就声明了,冰箱是当衣柜用的,电视是当收音机用的。
  刘虹没有意见。四百块钱的低价房租让她没法有意见。即便如此,房东已经开始吹风了,先头的租金低了,旁边的屋子朝向还没这间好呢,租金却高出了整整五十块。一个月五十块,一年就是六百块,两年呢?三年呢?房东是个下岗工人,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菜,每回来收房租,身上都带着一股大萝卜大白菜的气息。刘虹熟悉这个气息。这个气息经常让她想家。
  居住条件差一点,刘虹还可以忍受——创业阶段嘛。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创业的艰难。
  公司的名字挺大气——渤海鸿雁传播有限公司。刘虹挑头,合伙的还有高燕——她的同班同学。在毕业离校之前,她们就开始忙乎了。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她们两个人,办公室也是租来的一间民宅。开张伊始,她们选取了最便宜、最快捷和最直接的推销方法。她们印制了五十盒广告名片,把自己打扮得比较成熟和 体面,手袋里装上几盒名片,从繁华的中山路开始,沿着一座一座高耸的写字间,悄无声息地把名片一张一张地塞进贴着“谢绝推销”的门缝下面。
  即便知道不会立竿见影,但是,散发了三十盒名片之后——三千张啊,心情便渐渐地急迫起来了。她们把手机的电池充得足足的,把办公室的电话也转接过来了。她们不时地盯着比邮票大出一圈的手机屏幕,时刻等待着某一位客户的殷切呼唤。
  电话是有的,短信也不少,不是同学之间转发的流行段子,就是莫名其妙的商业短信——卖车卖房卖发票什么的。更糟糕的是,她们在宏誉大厦塞名片的时候,竟然被保安给拦下了。
  那一天,她们已经准备出门了,几个保安迎面拦了上来。保安们穿着不合体的灰色制服,扎着松垮垮的白色腰带,表情紧绷绷的。他们大声地呵斥道,干什么的?你们到我们大楼干什么?把包交出来!
  她们有点心虚了,但是没有心虚到低头认罪的地步。刘虹正在琢磨着如何脱身呢,高燕则绕过保安,低着头朝门口一溜小跑。一个保安手脚麻利地追上高燕,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同时张开胳膊,大义凛然地堵住大门。
  这时候,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远远地站着,或好奇或鄙夷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刘虹大声抗议道,你们这是非法行为,我们要报警了。
  保安们一齐笑了,你还报警?我们早替你们报啦。
  刘虹在这边抗议,那边的高燕已经开始拨打110了。她刚开口讲述“案情”,门口便“嘎”地来了一辆警车,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晃了过来。警察的态度比保安好多了,但是却不听她们的任何解释,坚持把她俩带到了派出所。
  长这么大,刘虹还是第一次走进派出所。她和高燕被带到不同的房间,一个人面对着两个警察,受审一样,姓名年龄住址职业地交代自己。
  你们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啊?!警察说话的时候,手里摆弄着一张名片。刘虹留意到他手上的名片是粉色折叠的,而自己公司的名片是白色的单张,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业务介绍。警察手里这种名片,她在很多写字间的门缝里见过,大都是一些保健按摩、伴游服务之类的广告。
  刘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端庄地印着“渤海鸿雁传播有限公司经理刘虹”。名片证实着她,身份证则在证实着名片。这是比较简单的逻辑,警察不会不明白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用警察的话说,她们虽然不是介绍卖淫嫖娼的,但是这种散发小广告的行为,也是违法的,依然属于他们教育、制止乃至罚款的对象。
  为了不至于“乃至罚款”,她们耐着性子接受了警察的批评和教育,心甘情愿地上缴了剩余的名片,并在罚没记录上签名并加按手印。
  当她俩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马路上人来人往,充满了日常生活的喧闹气息。她和高燕一前一后地走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对警察和保安的不满。说着说着,高燕就不吱声了,而且渐渐地落到了刘虹的身后。刘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但却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担心自己一回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公司开张二个多月了,成交了两笔业务。第一笔,是给一家足疗会馆设计、制作一个室外灯箱。这是公司开张的第一笔生意,轻松愉快就赚了三百块钱。第二笔业务是为一家塑钢厂设计产品画册。刘虹查阅了很多资料,设计方案得到了企业的好评。老总一高兴,把画册的印刷业务也给她了。按说,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但是,画册出来了,经过了反复校对,还是错了两个字,其中一个字还相当关键——老板的名字的“锋”写成了“峰”。老板抓住把柄了,一刀砍过来,利润大减。如此一来,忙乎了近一个月,毛利才两千五百块钱。这样算下来,公司开张二个月,收益区区二千八百块钱。不要说工资了,这点钱还不够支付办公室的租金呢。
  赵姨是公司的兼职会计,每月来做一次财务报表。赵姨做第一个月报表时,就指出了注册资金的问题。公司的注册资金是高燕借来的,在帐上趴了一周,如数奉还了。赵姨严峻地说,小刘啊,这可是抽逃注册资金啊,犯法的啊。赵姨做第二个月报表时,看着帐本上数字,又严峻地说,小刘啊,这样下去不行啊。
  这两个月是渤海最炎热的季节,也是公司最为煎熬的两个月。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高燕和她的父母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于是高燕去上海了。她的姨夫是一个有实权的处长,给她在浦东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机场送别时,刘虹把一个信封塞给了高燕。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块钱。高燕知道公司和刘虹的财务状况,坚决不接受。她们俩人在那里你塞我推的,高燕的父母在旁边冷眼相看。在他们的眼里,自己的女儿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都是受到了刘虹的蛊惑。
  从机场回来,刘虹就回家洗衣服了。她喜欢洗衣服,尤其是不顺心的时候,一边洗衣服,一边想心事。洗衣服之前,她照例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翻。这一翻,从牛仔裤的口袋里翻到了一张名片。

                         三

  下午,李禹正在凯宾斯基酒店咖啡厅接待客人,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他看了一眼——陌生号码,便没有接听。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振动了,还是这个号码。李禹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刘虹啊。”
  听声音,李禹还分辨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他支吾了一声,大脑在迅速检索这个陌生声音。
  也许是感到了李禹的迟疑,刘虹主动提示到,“我就是电梯里的那个、那个勇敢奖的获得者啊。”
  李禹这才想起了电梯里那个“小胡子”。他说:“你等一下,我回头打给你。”
  当他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外面依然候着几个人。文件签字、财务报销、工作汇报……当他把这些事处理完后,他的手机发出了“嘟嘟嘟”的短信提示音。一个短信:李老师,我等着你回电话呢,刘虹。
  怎么多年了,满耳朵都是李总李总的,兀然冒出一个“李老师”来,挺有意思的哦。这时候,“李老师”想起了下午的那个电话。他从手机里翻出了刘虹的号码。他给她回了电话。她大约是在公交车上,里面不时地传来广播的嘈杂声。断断续续地,李禹听懂了她的意思。刘虹说她开了一个广告公司,税务报表有麻烦了。税务局说她的出资有问题,不仅要罚款,而且还面临吊销执照的危险。
  这不是一件难事。李禹跟几任税务局领导都有交情,现任局长就欠着他的一个人情。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找到他头上,不仅便宜了他,自己还有一点掉价呢。
  文件柜里有十几本名片夹子,根据级别、行业和亲疏大致分门别类了。李禹抽出夹子,在里面翻找着。这一翻,无数熟悉的领导、同事和朋友列队经过着,有点检阅的意思了。高就的、发达的、调动的、离休的、闲赋的、辞职的、去世的……在这样大浪淘沙的时代,自然免不了一些呛水、沉溺的倒霉蛋儿了。他数了数,仅是第一本名片夹里,就有十三个犯事的,其中六个人还“进去”了,判了实刑。其中一人,竟然是因为两个情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把他给抖搂出来了——冤死了!
  他把去世的和“进去”的名片抽出来,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子,又根据级别高低,简单地调整了一下名片的位置。这时候,他也找到了他需要的名片——一个区税务局的小副局长。

  接下来的一周,李禹先是去上海参加了一个区域经济论坛,接着折回哈尔滨,出席了一个合资药厂的奠基仪式,回来的时候,在沈阳逗留了半天,宴请了一位刚刚卸任的老领导——不能人走茶凉嘛,回到渤海的家里,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
  第二天一上班,李禹就在公司大堂里看到了刘虹。在许多衣着光鲜的职场男女中间,她矮矮胖胖的身材和那身皱皱巴巴的运动装,有点“鸡立鹤群”了。
  “我是来道谢的。”刘虹喜滋滋地说,跟李禹很熟悉的样子,“我知道你忙,就没给你打电话。”
  李禹“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谢意。
  “税务局的事情解决了。你让我找的那个副局长帮了大忙啦,注册资金的事情解决了。他还给我介绍了不少优惠政策,像我这样的大学毕业生自主创业的,可以享受税费减免呢。”刘虹背着一个背肩包。她摇动肩头,放下包,从里面翻一张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李禹。
  李禹接过来,一正一反地瞧了一眼,说:“哦,业务范围广泛啊。”
  公司门口一个新保安不住地朝这边张望,神色警惕。前一段时间,因为下属地产公司的拆迁补偿问题,不少居民闹到了公司。李禹知道,这个新保安可能把她当成拆迁户了。
  “这回满意啦。”李禹说。他也没准备跟她说很长时间,在说话的时候,他的脚步还往前挪了几步。
  “局长对我可热情啦,还给我出了好多主意。”刘虹环顾左右,悄悄地说,“我……给他送了一条烟,他无论如何也不收。他说他是你的老部下……我觉得应该给打个招呼。”
  “还会行贿啊?”李禹打趣地说。
  “我现在刚创业,还不能报答你,可是……我会记住这个的。”刘虹小心地说。
  李禹瞥了她一眼。他们身高的差别,注定了李禹这一瞥必将是居高临下的。也就是这居高临下的一瞥,他看到了完整的刘虹。
  大堂朝南,高阔明亮。李禹身材略微发福,身高一米八,光洁的背头上面,能看出一绺绺细密整齐的梳痕,胡须刮净,西装挺括,给人一种魁梧和隆重的感觉。站在他旁边,刘虹越发相形见拙了。
  对一个女孩子还说,身材矮胖、面孔扁平已经很遗憾了,更遗憾的是,细节上的缺欠也比比皆是。如果说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还勉强算是特色的话,那么,灰黄的牙齿和那抹小胡子,就太像是在丑化自己了。
  旁边不时有人经过,或点头致意,或轻声打着招呼。刘虹看出了李禹即将到来的忙碌,知趣地说:“你先忙吧,我就不打扰你啦。我会努力工作的,不辜负你的期望。”
  李禹暗笑了一下。我期望什么了?他在心里说。
  “Bye-bye 。”刘虹一挥手,转身走了。她信心满怀的样子,好像财富就是在外面揽活的出租车一样,一招手就能上去了。

                         四

  不知始于何时,本地的茶馆基本成了棋牌活动室了。上茶馆几乎成了打扑克、搓麻将的同义词了。每天中午过后,茶馆的包间便不时地传出自动麻将机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如果有人和了一付大牌,便会骤然爆出一阵开心的笑声。至于那些比较安静的包间,大多是一些闷着头甩扑克的人了。
  这些年,本地流行一种叫做“滚子”的扑克玩法。其实,“滚子”就是传统“打娘娘”的升级,因为三付牌的缘故,所以玩起来就更热闹一点、凶猛一点。现在,“滚子”已经是渤海地区相当流行的娱乐活动了。
  李禹有一个小圈子——余书记、段总、赵主任……几个人年龄相仿,都是这个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都喜欢“滚子”。他们隔上一二周就聚会一次。聚会是有着模糊程式的:先打牌,后聚餐,轮流坐庄。
  聚会总有几个据点儿。最近常去的点儿是静荷茶馆。老板娘知道他们的来头,每一次他们光顾,都是亲自出面张罗。但是今天,他们来到茶馆后,老板娘不在,领班也是新来的。
  他们玩牌,总是有人在旁边伺候局儿。以前,这都是老板娘的活儿。赵主任摸出手机说,我叫个人过来吧。李禹知道他会找谁。赵主任新近“发展”了一个情人,妆化得跟演员似的,一身的香水味能顶人一个跟头,好像还做点建材生意,跟每一个人一见面,都琢磨着怎么推销她的高级仿瓷涂料。于是李禹赶紧说,今天是我做东,我找个伺候局儿吧。说着,他走出包间,在服务台找到他们留存的茶叶,又点了几样小吃,然后走出门口,打了一个电话。
  不长时间,刘虹就站在包间的门口了。她穿了一套式样陈旧的小翻领米色职业装,头发梳理得熨熨贴贴,目光有点紧张,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政工干部。
  “请进!”李禹大声地招呼道。他注意到,她没有穿那套皱皱巴巴的运动服。刚才,他特地叮嘱她了——衣着讲究点。
  “这位是刘虹。”他向几位朋友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个小侄女,你们叫她小虹吧。”
  几位显然没想到来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既沾亲带故,又其貌不扬。李禹从他们的眉宇间,读得出来他们的困惑与猜忌,但他也不做解释。
  “刘虹啊,这几位都是你的伯伯。”李禹逐个介绍着在座的几位。他介绍一个人,刘虹便礼貌地叫一声伯伯。介绍罢了,李禹说:“今天,我和你伯伯们放松放松,请你做我们的服务员了,好吗?”
  他们四个人都是“茶鬼”。四个人,三样茶。余书记只喝龙井,李禹习惯铁观音,另两位迷上了普洱。刘虹端茶续水、递烟点火,说不上热情周到,却也中规中矩。
  趁刘虹出去接电话的一个当口,余书记说:“老李啊,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侄女啊?”
 “行啊老李,嫩的啊!” 赵主任也感叹道,
  “人非圣贤嘛……怎么,就兴你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就不许我们老李解解馋儿啊?”段总马上反驳道。
  这是李禹预料之中的反应。他把手里的牌合在一起,身子一靠,朝门外指了指,压低声音道:“弟兄们,就别埋汰我啦,我即便想找一个情人,也不会看上这个样子的吧!”
  谁都明白,他指的是刘虹的相貌。
  “我承认,这不是我亲侄女。她是一位老领导的亲属,大学刚毕业,委托我照顾一下。对于我,这是必须帮的一个忙儿。今天这个场合,我让她过来,也是认识你们一下。以后啊,我这个小侄女少不了要麻烦几位啊。”李禹说的和风细雨,但语气确是少有的恳切。这是他刚才打牌时琢磨好的托词。既得把自己摆了进去,又要给他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人们不能不相信他。是啊,以老李的眼光和条件,怎么会找这样的女人呢?!段总马上说:“就是,一进门,我还纳闷呢,这个小伙子怎么穿着女人的衣服呢?”

  有了茶馆的铺垫,几天后,李禹就开始给刘虹的“几位伯伯”打电话、吹风了。他先是给段总去了电话。他知道段总有一座写字间开盘在即。接着,他又给赵主任吹了吹风。最近的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他们的广告——半版半版的。
  李禹并没给余书记去电话。跟前面两位相比,余书记握有更广泛的人脉和资源。这是一张大牌,大牌是不能轻易动用的。
  李禹也不是没有疑虑。他几乎是一边困惑一边做着这件事情的。这种感觉非常奇特——想帮助一个人,而且毫无私心。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发生这种蹊跷的事情。他了解自己,自己不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无论是面对金钱还是美色。但是,在对待刘虹的问题上,李禹把自己满腹的瓶瓶罐罐扒拉了一遍,他确信,自己一点私心也没有。
  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女人的感觉。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对眼前这个矮矮墩墩的“小胡子”——你说女人怎么会长胡子呢,是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异性感觉的。跟这么一个没有感觉的女性来往,而且为她“打工”,这在他的人生经历里空前绝后了,高耸入云了

                         五

  年初,集团举行运动会,李禹身先士卒地报了乒乓球。刚打了两局,实力不俗的对手便退台防守,一味地放出高球。李禹连续几个大力扣杀,嘎嗒一下就把腰闪了,当时身子就不能打弯儿了。拍片检查,竟然是腰间盘膨出,在尾椎倒数三、五节之间。那一段时间,李禹整天腰板挺直,仪仗兵一样,连打个喷嚏、咳嗽都成了一件需要巧妙运作的事情了。
  李禹的病马上招来了不少的医生和药方。中医药、牵引、按摩、针灸、理疗、封闭、敷药,还有人主张穿刺切除、化学溶液,更有人建议一劳永逸的手术……这里面,最殷勤的就是潘经理。
  潘经理是集团下属的传播公司一把手。先后几次把几个不同年龄、不同口音的老中医请到办公室里。李禹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里面的一间算是休息室了。为了按摩方便,潘经理专门搬来一张按摩床,安放在休息室里。床的一头还带着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孔。潘经理想得很周到了,每回都带来干净的白床单和白毛巾。床单铺在床上,带着方方正正的折印。毛巾则圈在圆孔的周遍,既讲究卫生,又垫着舒服。
  公司对下属单位实行目标考核制,对完不成任务的负责人,一年警告,两年“下课”。传播公司是集团里最小的公司,已经两年没完成指标。即将“下课”的潘经理显然想借“腰”行事,不停地汇报着他的中兴大计。老中医在腰上使劲,他就在耳边“伴奏”——不停地嘀咕。随着老中医有节奏的揉搓,李禹嘴里随意地唔唔着。潘经理倍受鼓舞,拿出厚厚一叠的《关于机场高速路广告路牌项目的可研报告》,恭敬地放在李禹的案头。
  不久,他的腰间盘终于治愈了。由于看的医生太多了,最终他无法断定到底是哪一位医生、哪一种药方起了决定性作用。当然,办公室里的那张床是起了不少作用的,但这并没有影响潘经理众望所归地“下课”。其实,李禹翻阅过他的那份可研报告,印象相当不错——成本和收益分析得比较清楚。所以,当他有一天想到如何开展广告业务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份可研报告。

  这是一家台湾人开的咖啡店。装修简洁,格调清新,里面既不供麻将,也没备扑克,所以客人并不太多。在决定让刘虹去找那几个“伯伯”之前,李禹把她叫到这里。
  刘虹穿了一件圆口衫,单肩挎着背肩包,拎着一个专门装效果图的黑色夹子。李禹是突然把她叫来的。来的时候,她的额头汗漉漉的,样子像一个敬业的推销员。
  李禹看见她进来,招了招手。刘虹过来后,他朝他对面的座位示意了一下,然后继续阅读杂志
  李禹靠在柔软的座位上,随意翻弄着一本财经类杂志。股市震荡、房价飞涨、理财宝典、减肥秘诀、性爱食物……他缓缓地翻着杂志,一页一页,似乎在寻找什么内容。他们之间有一段时间不短的静默。这时候,服务员递来酒水牌。刘虹看了几行,发现把酒水牌拿反了,赶紧倒过来。她正在寻找可乐、冰茶之类的解渴饮料,李禹说了一句:“你就来一个拿铁吧,那是女士常喝的。”
  说完,李禹抿了一口咖啡,又翻了几页杂志。这时候,他注意到她的那个黑色夹子了。
  刘虹说:“这是给客户做的效果图,刚打印出来的。”
  “哦。”李禹显得挺有兴趣。刘虹把夹子打开,像放幻灯一样,把几张设计效果图一张一张地摆到他眼前——一个楼盘的展台效果图、一组LOGO设计、一个果汁的平面设计、一个保健品的路牌广告……她一边摆放,一边解说着,比较含蓄地夸奖着自己的设计水平。
  李禹主持过几次装修方案的审标。在他的眼里,刘虹的这些效果图,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差,准确地说是比较平庸,一看就是出之新手,设计说明也都是一惊一咋的,比较符合潮流,却也没有什么创意。
  “都是你做的?”李禹问。
  刘虹紧张地点下头。
  “怎么样呵,生意?”
  “都——还是意向吧。”刘虹悻悻地把效果图收了起来。
  李禹没有说什么,搅拌了一下咖啡,轻轻地呷了一口,说:“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谈几个问题,关于公司的经营和发展,我有些想法。”
  “你知道我上一次为什么让你穿的讲究点吗?”李禹开口就是一句凌厉的责备,“我告诉你,你现在的状态,完全是一个民工的状态。这个样子出去洽谈业务,谁会相信你呢?这身衣服,还有包,哪里像个生意人啊?如果你是在做生意的话,这第一步,就走错啦!”
  李禹说得不紧不慢的,小刀割肉一般。刘虹的扁脸红涨涨的,一只手使劲儿地捻着餐巾纸的一角,上齿咬住下唇,露出半片灰黄的牙齿。
  “下一次见面,必须有所改观!“李禹的语气和缓了一下,“好了,下面开始进入正题。“
  刘虹犹豫了一下,从背肩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摸出一支圆珠笔,做出了记录的样子。
  “不要记录,用脑袋记。”李禹说。
  他转过头,看看窗外。他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即将要说的话。李禹做事,从来都是清楚清楚的,现在心存顾虑,就更得划出几道条条框框来了。
  “以后我们来往,你必须要遵循三大原则。第一个原则,我们之间的事情,要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父母、姊妹、朋友、你的同学,都不能说。”李禹抬起眼,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第一个原则。你要记住了!”
  刘虹懵懂地看着李禹,眼皮急速地眨巴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二个,我会介绍一些业务给你。因为打着我的旗号,有的人,会猜测我们的关系,或是打探你的背景、来头什么的。面对这个问题,既要落落大方,又要小心谨慎,尤其是,不要让别人了解你的来历和背景。具体运做过程中,有什么疑难问题,赶紧向我汇报。这是第二个原则。”李禹兀自讲了下去。刘虹直起腰板,还小心看了看邻座
  “第三个原则。今后,我们形成了一个制度,大致每月碰一次面,半个月通个电话。平时有什么事情,就给我发短信好了。一般情况下,别打电话。没有特殊情况,地点就在这里。今天就算我们第一次的正式见面。”李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愈发显得严肃和庄重了。
  刘虹的拇指和食指来回揉捏着杯把儿,既有点茫然,又有点兴奋,甚至还有点提心吊胆。但她心里大致知道,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老总,是准备帮助自己的。她觉得自己得有个态度了。她振作起精神,挺胸昂头,充满信心地说:“你说的三条我都记住了,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我一定……”
  刘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着一点辽北口音。李禹皱了下眉头,打断她的话头:“你会不会说普通话?”
  “会啊。”刘虹点点头。
  “会,为什么不说?以后要说普通话,尤其是接触客户的时候。不能让别人猜出你的背景。”说罢,李禹冲服务员做了个结帐的动作,然后拿起手机,开始布置集团的一个什么会议了。
  刘虹知道本次见面即将结束了。她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一张二十的、两张十块的和一张五块的。她把钱攥在手里,她在担心这些钱够不够结帐的。
  “我们俩见面,不用你结帐。”李禹制止道。

                         六

  这个财富时代是有许多密码的,就像那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芝麻开门”。现在,刘虹的手里就握着这么一个密码。
  见面几天后,李禹就给他介绍了一笔业务,为一家新成立的财务公司设计一个LOGO。刘虹接触了这家公司之后,发现他们缺少的不仅是LOGO,而是整CI系统。一番游说之后,她试着为他们设计了一套VI,从视觉体系到具体应用,形成了厚厚一叠文件。报价的时候,她咬咬牙喊出来一个高价——三万元,没想到对方只是象征性地还了还价,顺利成交。
  这是李禹介绍的第一笔业务。如果说这笔业务还只是小碟小碗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笔业务就是大鱼大肉了。转过一周,李禹为渤海鸿雁传播有限公司申请了几块广告路牌,地点就在机场高速路的入口处。
  刘虹接触过广告公司,对户外媒体略知一二。接触这个行业的,谁都知道拥有一块好地脚的路牌意味着什么。业内权威人士透漏,这是广告行业里最赚钱的产品,其赢利能力可以媲美时下大红大紫的房地产开发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个生钱机器啊!
  递交审批手续,需要附带路牌的效果图,于是刘虹来到了高速路的入口。
  高速路是今年修建的,双向八排,中间有三米宽的绿化隔离带。高速路既是连接市区与机场的主干路,又是城市南边主要进出口。入口处恰是一个高坡,繁忙的车流到了这里,都要减速、停车和缴费。刘虹在这里站了几分钟,就已经掂量出在这样地段拥有路牌的价值与分量了。
  但是,这时候的刘虹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恐惧。
  从政府审批、缴费,到联系厂家施工,再到落实客户、签定合同……一连串的环节,尤其是前两个,没有相当的资金实力是根本推不动的。况且,就算是有资金实力,没有相当的关系在里面斡旋、打点,也休想拿到这个“生钱机器”!
  先是去城管——找姚局长,然后是规划——找掏处长、环卫——找刘副局长、城建——找孙局长、公安——找黄局长……一路下来,一溜绿灯,没花一分钱,就盖了无数个印章,最后到工商局找于局长领证。沿着李禹指示的路径,刘虹没有多少周折地拿到了机场高速路四块路牌的经营许可证。
  双面,16×8米,高18米,每块128平方米。四块路牌就是八张大嘴。制作成本还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政府的缴费,却是要先期支付的。在刘虹眼里,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因为李禹的运作,相关缴费均可以暂缓。公司印章盖上了,做为法人的自己签字了。缓缴并不意味着不缴。一分钱还没看到,公司已经欠下巨大债务。天大的面子,在刘虹眼里也是天大的窟窿啊。
  刘虹的年龄和见识无法应对这个窟窿了。伴随着少许的喜悦和更多的不安,刘虹舌苔和嘴角迅速溃疡了。吃饭只能用半张嘴,而且还得歪着头,尽量使食物不触及此起彼伏的溃疡面。她握着手机,每天都在等着来自李禹的铃声和短信。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刚开业出去推销的时候呢。
  这一个月里,刘虹就象一颗跳棋的棋子,在背后那只大手的推动下,东腾挪一下,西闪转一把,懵懂之间,自己竟然来到了胜利的终点。胜利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段总的地产项目爽快地签了一块路牌。
  一块两面,每年分两次付款,合同签定之日支付第一笔费用。
  合同是刘虹草拟的,但是关键几处,都得到了李禹的修正,尤其是价格和付款方式。刘虹比照了相邻路牌的收费标准,给段总报的是一个偏低的价格——毕竟没开张啊。李禹看了一眼,沉吟片刻,改成了一个偏高的价位。
这一偏,二十万!
  刘虹估算了一下,这块路牌的第一笔的收益,除了支付政府缴费、厂家费用之外,已经开始赢利了。也就是说,除去寥寥的日常维护费用,第二次的付款基本就是纯利了。
  这还仅仅是一块路牌的效益呢。
  更让她欣慰的是,公司留在路牌上的业务联系号码,陆续接到了几个广告公司和商家的寻价电话。显然,这种地脚的路牌是紧俏商品啊。这让她对段总的感激之情稍微减弱了,又对未来的几年收益充满信心。
  在刘虹看来,这简直就是魔术了,就是杂技了。捯饬来捯饬去,一个月之后,一直饥肠辘辘的帐面轰隆一下子丰收了五万四千三百二十元人民币的利润!
  相比前几个月的艰涩和别扭,眼前的生意就是天上掉馅饼了。岂止是掉啊,简直是砸,而且是那种精密导弹一般的砸!第一次拿到金额如此巨大的支票,刘虹的手都有点颤抖了。她看着支票上的金额,一遍一遍地凝视着。印章清晰、日期正确、大小写准确无误……她努力想找出支票上的毛病。她几乎接受不了一张没有毛病的支票。
  支票入帐的第二天,她便去银行提了三万现金。第三天,又存进去了两万八千元。接下来的几天,她像洗钱一样,今天取四万,明天存三万,后天取五万,大后天再存进去。晚上,她打开成捆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地把它摆放在单人床上。她数了数,直到把整个床铺满了,只用了二万零八百元人民币。退后两步,她像欣赏图画一样看着眼前这床绚丽的粉色。春天来啦,桃花开啦,无数个慈祥的毛主席在盛开的桃花向她微笑……她觉得毛主席是天下最亲最亲的人啦。
  当会计赵姨看到这个月的单据和单据上动辄五位数、六位数的金额时,就像自己赚钱了一样,喜笑颜开地说,刘经理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儿哪!
  刘经理?公司开业这么长时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经理。
  收到第一张支票以后,刘虹便迫不及待地给李禹发了一条短信。她要在第一时间让他分享胜利的果实。短信写得很长——长得必须分两次才能发完了,也很详细,把合同总额、首付和成本一一汇报了。
  过了好长时间,李禹也没回音。在她想再发一遍短信时,他回信了。三个字:知道了。

                         七

  胡总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老总,他的鲍鱼胶囊和海参贡酒几乎覆盖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媒体。从营销理论上讲,路牌广告显然比较适用于这种长线产品。让刘虹意想不到的是,即便是有李禹开山劈路,她在这里还是碰了钉子,而且还是个花花钉子。
  与胡总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办公室。胡总的热情接待,让她不由地把他跟段总比较了一下。其实,段总对她并不太热情,第一次见面,就让他在办公室外面等了半个小时,见面也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把她介绍给一个副总。相比之下,胡总就热情多了,简直有点热情洋溢了,亲自倒茶,问寒问暖,还主客颠倒地送了她一盒包装精美的海参胶囊。这使得刘虹对接下来的谈判充满了信心。
  好地脚,好地段。胡总一听介绍,当即赞扬道,接着便表示,我们的广告投放,都是年初计划好的。但是李哥介绍来的朋友,我们就该打破常规,特事特办。这样吧,你有什么想法,跟我们营销经理详细谈谈。
  刘虹知道,他说的李哥就是李禹了。但是接下来,营销经理的回价却吓了她一跳。在她看来,这样的回价是没有诚意的。刘虹不知道这是胡总的主意,还是部门经理的意思。她给胡总打电话。胡总没开机。第二天再打,胡总在一家桑那浴洗澡,而且让她过去一趟。
  打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放下电话,刘虹就闹心了,哪有在澡堂子里谈项目的啊?这才是跟他第二次见面,也没有这么熟悉啊……思来想去,刘虹想起了胡总的话——特事特办吧。
  这是新开业的一家桑那浴,到处都是大理石和服务员的问候。刘虹没沾水,换上浴服,直接来到了休息大厅。大厅老电影院一般昏暗、辽阔,一排排躺椅整齐地排列着,几个浴客穿着白色浴服,水母一样悠哉悠哉地在其间游荡。刘虹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胡总。
  胡总正在做足疗,看见她过来,便挥退了小姐,热情地招呼刘虹坐到他旁边的躺椅上。两个躺椅的中间有一个茶几,上面有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和一面液晶电视。胡总的手边放着茶水和果盘,他用牙签扎起一片西瓜,热情地递给刘虹。
  刘虹带来了一份路牌说明书,文图并茂,详细介绍了路牌的位置、周遍人流与车流,同时附上了彩打的效果图。照片有近景、远景,白天的效果与晚上的效果。整个说明书印制精美,最后,是一个略微调整的报价。
  胡总凑近台灯,边看边问了几个问题。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胡总的手突然搭在刘虹的手上。这时,她已经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了。她还以为胡总是不小心碰着她了呢。她把手慢慢移开了。胡总突然说:“咦,你的手满漂亮哦。”说罢,他就摩挲上来了。
  刘虹“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猛地从躺椅里坐起来,气呼呼地看着他。
  “看你看你,生气啦。”胡总打着哈哈,笑嘻嘻地说,“你以为你是处女啊?”
  “臭流氓!”刘虹骂了一句,转身就离开了。
  这个生意是不能做了。问题是,这是李禹交办的事情,她还要向他汇报的。她不会撒谎,又不想描述其中的细节,只是吭哧吭哧地说,见了胡总两次面了,他说他们有计划,等明年再说。刘虹支支吾吾的样子,引起了李禹的警觉。他严厉地问:“你是不是隐瞒什么了?”
  这句话在刘虹听来,,分量太重了。于是,她避重就轻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最后,还不忘替胡总开脱道:“他也是喝酒了,才有点嘻皮笑脸的。”

  晚上六点,粤潮食府518房间。两天后,刘虹接到李禹这样一个简短的短信。
  刘虹知道,这种活动一般都是李禹安排的商务会面,所以她换上了一套棕色的西服套裙,拎着方方正正的黑色手袋,手袋里还准备了点公司资料。时间还早,她又搽了点粉,描了下眉,涂了口红。站在镜子前面,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仅做作,甚至有点……有点不正经了。于是她赶紧把妆洗掉,只是简单地抹了点无色润唇膏。这样一反复,时间就卡紧了,又赶上塞车,她便晚到了几分钟。她一进门,发现包间里除了李禹之外还有一个人——胡总。
  胡总一愣,刘虹也是一愣。李禹坐在餐桌旁边的沙发上,笑呵呵地说:“我在电话里,介绍你们认识了。今天,算是正式见面吧。来,你们握下手吧。”
  显然,今天是胡总请客。他捧着菜谱,双手递给李禹。李禹看也不看,只是说随便随便。但胡总显然没有随便。他点的菜,刘虹都叫不上名字,但从装菜盛汤的繁多餐具来看,都是相当的“硬菜”。胡总还特地给刘虹点了一个官燕,他说这是女士菜,美容的。
  李禹绝口不提广告的事情,倒是胡总沉不住气了。他端着一盅白酒,杯冲刘虹,眼睛看着李禹,高声说:“刘经理,我们明天就把那份合同签了。你没有时间,我让我手下人去你那里。前一段时间瞎忙,有点怠慢了,我自罚三杯吧。”
  胡总仰头喝掉第一杯的当口,刘虹感激地瞅了一眼李禹。而李禹呢,伸手拦了一把:“一杯就够了。”
  “三杯,三杯,一杯也不能少!”胡总高声道。
  李禹一板脸:“大哥说话,不好使儿啦?”
  “好,好,我听话。”胡总转过脸,对刘虹感叹道,“大哥总是为我着想啊。”
  “小刘经理,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吧。”李禹指着刘虹的杯子,然后体谅地说,“胡总是私企,一分一毫都是自己的,小刘经理的价格能不能让让啊。”
  “好的,好的。”刘虹忙不迭地答应着。
  “大哥,有你这句话,我一分钱也不少!”胡总又一次豪爽地端起杯子。
  不用说,第二天上午,合同便签定了。刘虹赶紧短信报告了李禹。片刻,李禹回电话了。他没说合同的事情,而是劈口批评了刘虹昨晚的举动:“昨晚你敬胡总酒,为什么只喝半杯?你以为胡总是个马大哈吗?以后不许耍这种小心眼!”

                         八

  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楼下,是一排进口名牌商店。这是渤海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了。阔大的橱窗里张贴着大幅广告,画面里都是细瘦的外国人,而且大多都像刚睡醒一样,一付爱搭不理的冷酷模样。
  商场的大理石拼花地面像镜面一样洁净,辉映着棚顶的灯光。偌大的商场,营业员比顾客还多,笑容可掬、目光锐利地掂量着买主的实力。Louis Vuitton、Cartier、Gucci、Prada、Burberry……所有的名牌都是外文的,偶尔几个汉字,都是羞答答地写得很小。橱窗里一条漂亮的纱巾吸引了刘虹,她驻足一看,价格牌上竟然写着8500元。
  是的,价格吓着她了,但吓不跑她。她要找的就是这种高档名牌商品。自从第一笔资金进帐,她就惦记着怎么答谢李禹了。到了第二块路牌成交,这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任务了。今天,腰包里揣着厚厚的一叠人民币。她有准而来了。
  答谢李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他们在咖啡厅见面开始,刘虹就抢着结帐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该这么做啊。这点觉悟和眼神,刘虹还是有的。但是,至今为止,无论是喝茶、喝咖啡,她竟然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咖啡店是他们见面最多的地方,李禹跟领班有交代,所以刘虹结不了帐。除此之外,他们在咖啡店旁边的一个茶餐厅用过一次便餐(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吃饭机会)。当她坚持付帐而且李禹也有所松动的时候,这一百多块钱的帐竟然也没结成——机会让李禹的一个朋友占先了。
  西服、手表、腰带、皮包、袖扣……为李禹选东西是件多么艰巨的任务啊,既要合身合体,又要符合身份和气质。刘虹转悠了半天,几乎就要泄气了。蓦然,一家店面里悬挂的一副照片吸引了她。两位经常抛头露面的外国首脑正在签署文件,桌面上摆放着的文具,正是这个品牌的商品。
  品牌的名字是Wontblanc。刘虹在这家店里买了一个钱夹、一支笔。钱夹是小羊皮,笔是颠峰系列镀金签字笔——售货员说这就是照片里的那种。两件东西,贵重又而含蓄,寓意也非常美好。钱包嘛,意味着财源滚滚;金笔,既象征着权威,又表示着文雅。这两样,她觉得李禹都配得上。直到她把这两件礼物递到李禹手里的那一刻,她都相信自己的眼光。

  咖啡店的座位是半隔断的,一般身材的人坐在里面,外人是看不到的,但李禹个头高,高出隔断半个脑袋。他坐在那里,正好目视全局了。即便是跟刘虹讲话,他的目光也时不时地巡视一下。
  他们见面的时间都不长,但是内容却非常紧凑。每一次见面都是有程序的,先是刘虹汇报,就上一次李禹安排的工作——打什么电话啦、见什么人啦、对方的回馈啦——进行一番详细的汇报,接下来,就是李禹的现场办公时间了。
  李禹的现场办公,就是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他总是站起来,踱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刘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看得见他的表情。他打电话时候的表情是比较丰富的,或豪爽奔放,或婉转谦和,但是,回到座位上,面对刘虹了,就完全是另一张面孔了。
  刘虹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李禹还经常开个玩笑、说个笑话什么的。但是,自从规定了“三大原则”之后,他便突然严肃起来了,说话不多,而且语气严厉,口气统统是无庸置疑、不容商量的。你做得好,他也不表扬你;你做得不对,他一定会敲打敲打你。那个模样,与其说是领导对员工,还不如说是军官对士兵呢。
  开始,刘虹非常不习惯。哼——颐指气使,嘁——装腔作势,不敢在他面前反抗,她就在背地里嘀咕和嘟囔。只是,纵有千般的怨言,刘虹这颗“棋子”始终都在言听计从地行棋。毕竟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当然清楚,自己身后的这双巨手是怎样有力地扶助和提携着自己。这份知遇,这份恩情,刘虹心知肚明。这也是她为什么急于“表示”一下的原因了。
  趁着他打电话,刘虹把她准备的礼品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李禹回来后,发现自己面前摆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礼品。
  他瞥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扯开包装纸,打开金笔的包装盒,看了一眼。接着,他又撕开钱包的包装纸,也看了一眼。包装纸被他扯开了,松松垮垮地支棱在桌子上。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刘虹:“不少钱吧?”
  “不多。”这一瞬间,刘虹迅速地后悔了——钱花得太少了。
  李禹猛然愤怒道:“扯淡,庸俗!”言罢,手一挥,一把将礼物扫落在地。
  李禹发火的一瞬间,刘虹上身一倾——抬腿就想走了。但是这个念头冒了几次,身子既前倾后仰了,也左右摇晃了,但整个人依然钉在那里。
  “我抽你一支烟可以吗?”她指着桌子上的烟盒,气呼呼地问。
  李禹冷冷地说:“不可以。”
  从半隔断的包间猛地扔出了东西,谁都知道里面发生了矛盾与争执。咖啡店的经理在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示意一个服务员把东西拾掇起来,送了回去。
  “服务员!”刘虹对服务员说,“请拿一包香烟。”
  “请问,你要什么香烟?”服务员递过酒水牌。
  刘虹在翻看酒水牌,李禹对服务员说:“你去忙吧,有事我叫你。”
  这回,刘虹呼地站了起来,抬腿便要走。李禹一凛,字字句句地说:“你要想一想,你走的后果。”
  刘虹站在座位上,跺了跺脚,使劲儿地坐了下去,头一扭,眼泪在眼眶里抖动着。
  李禹在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中间还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他口气缓和了一点,说:“怎么,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一个人的一生,就跟做生意一样,总共要规划这样几件大事。”他张开左手,用右手依次掰着指头,“学业、事业、家庭、子女和晚年。这几件大事,任何一件事没有规划好,生活就会出现欠缺。规划好了,晚年生活自然幸福美满。你现在才刚刚开始呢——万里长征第一步呢,怎么就养成这种习惯呢?”
  “你现在住在哪里?”李禹突然问道。当知道刘虹住是出租屋以后,他沉思片刻,问道:“你有在这个城市长期居住的打算吗?”
  刘虹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要想长期居住,最好是现在就买房子。与其把租金交给房东,不如交给自己。反正早晚都得有房子,就买一个吧。一个是自己住,再一个,权当是投资了。女孩子积累点自己的资产,将来成家了,也硬气点。”
  听了这句话,刘虹眼眶一松,泪水突地一下出来了。
  李禹捏起桌上的一张餐巾纸,放到她的面前,然后指着礼品说:“既然买了,就让他物尽其用吧。这个笔是不是贵一点?送给段总吧。这个钱夹,送给胡总了。你要是不乐见他的话,早晨去,他一般都不在,留给办公室,写个条,感谢一下。但是现在别送——不年不节的,等元旦或是春节吧。以后,送礼,送什么礼,一定要请示我,明白啦?”
  刘虹点点头。

  她有一个习惯,每次见面之后,都要拿出一段时间,回味和揣摩一遍李禹的话。她得承认,这个习惯很好。每一次的咀嚼和消化都是一次理解和领会的过程。而随着一点一滴的理解、领会,她对他的敬仰与崇拜都在日益加深。
  但是今天,刘虹心里既没有敬仰,也没有崇拜。送礼没送成——多简单的事情啊,沮丧得就像考试漏题了一样。其实,她有许多的话要陈述甚至反驳的。这怎么是扯淡呢?这怎么是庸俗呢?这是正常的感激啊。谁能活在真空里呢?难道人与人之间连正常的交流都没有了?再说了,这也是你的劳动所得啊!没有你的指挥,哪有这些收入啊?是你的东西你不拿走,这不是给人增加负担吗?……刘虹自言自语地反驳着,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而越觉得有理呢,便越怀疑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她觉得自己把关系弄拧巴了。这些钱是谁的呢?在你的帐上就是你的啦?这些钱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啊?你是跑了不少腿,但是,没有李禹的运筹帷幄,你跑再多的腿,大概连块巴掌大小的路牌也拿不下来吧。所以说啊,这个钱,是你的,更是他的。如果量化一下,至少一半的收益应该属于他啊。
  你用人家的钱——又买钱夹又买笔的,当做礼物送给他,是不是滑稽甚至无理啊!想到这里,刘虹蓦然察觉出自己的错位与荒诞了。
  她终于有了一个结论:不是自己庸俗,而且庸俗的不靠谱、不到位、不彻底。
  好在,自己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于是刘虹把公司的帐本搬了出来,按照收入和支出的分类,做了一个详细的流水帐。收入一项,她分毫不差地把公司的实收帐款和应收帐款一一誊写下来。支出一栏,她写得格外细致,大到每月的办公室租金,小到每天的公共汽车票据,都一笔一笔地罗列出来了——毕竟这里有别人的权益嘛。甚至,她都把路牌收入之前的公司亏损金额算了出来。她认为,这是应该自己独立承担的部分。
  她觉得自己的做得很阳光了、很透明了。是的,不送礼了,也不送钱了,公司赚的钱都摊开了,该怎么分配,你说了算!
  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当她把流水帐递给他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禹扫了一眼——仅仅是扫了一眼,碰都没碰一下,一派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神情。
  “你看我们怎么分配?是四六?还是三七?我拿小头儿。” 她诚恳得都有点哀求了。
  他漠然道:“我们不是生意关系。”

                         九

  这一周时间,李禹在北京呆了三天时间,就地产项目合作事宜,与北京一家公司达成了初步的意向。虽然都是上市公司,但人家的市值比自家大出好几倍,且在业界居龙头地位,所以李禹便主动登门进行了拜访。
  大公司自有大公司的气派。走廊里摆放着价值不菲的工艺品,开敞的办公区域张挂着领导视察的照片,会客室里镶满了几代领导人的题字。李禹很有  礼节地逐个观赏着,但注意力却被无时不在的背景音乐吸引去了。
  背景音乐是从棚顶喇叭里传来的。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民族音乐。既如影相随,又隐隐约约。不想听,可以忽略不计,想听的时候,耳边立刻飞舞起一根精致的小耳勺。
  参观完了办公区,他们又来到会客室,对方的一位副总又开始介绍公司的经营状况了。主营业务收入、利润总额、中期收益……李禹姿态专注地倾听着,但心里更留意的却是正在播放的这首曲子。他从来没觉得音乐是这么好的东西。以至于在倾听对方介绍情况的时候,他的脑袋开始微微晃动了,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的晃动竟然合着音乐的节拍了。
  临走前,李禹吩咐下属去打听一下这是谁的曲子。他不想错过这么好的东西。回到渤海后,他马上指示办公室拿出一个购置、安装中央音响系统的报告。一周以后,一套价值不菲的背景音乐系统就安装完毕了。
  办公室买来不少古典音乐唱片,其中最多的当然是莫扎特的作品了。《费加罗的婚礼》、《唐璜》、第40号交响曲、《土耳其进行曲》、小提琴协奏曲、长笛协奏曲、第17号弦乐四重奏、第20号钢琴协奏曲……最后,李禹终于盼到了他喜欢的那个曲子。从此之后,只要他一踏进公司的大楼,下一个背景音乐的曲子,一定是这首编号KV525的莫扎特小夜曲。

  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小胡子”呢?他一直在扪心自问。
  公司扩张、上级表扬、奖金加倍……李禹的生活不缺少快乐。这些快乐都是公开的,正面的,名利双收的。相比之下,现在算什么呢?他没有答案。以他的年龄和身份,没答案、没理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观里,没有理由的行为,就是冲动,就是乱来,就是自掘坟墓。
  是上级嘱托吗?不是。有领导交办吗?不是。是利益交换吗?也不是。是沾亲带故吗?更不是。是的,现实生活能够拎出现的各种关系,在他与她之间都不存在。李禹在脑海里搜索着他们之间的各种可能性……哦,难道是异性吸引?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内心猛地一抽。
  这些年来,李禹身边就一直不缺女人。尤其是媳妇、儿子去了温哥华,他慢慢固定了两个情人:一个是有多年生意关系的MBA同学,一个是高尔夫球场的部门经理。前者徐娘半老,被他引为红颜知己;后者性感迷人,让他几度神魂颠倒。除了这两个女人,他还有几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年轻美女。
  是的,他不缺女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来就不缺。
  想到这一层,他的眼前浮现出刘虹那一抹小胡子……他轻松地笑了,心里欣慰得波光潋滟。他很清楚,这是他帮助她的一个前提。
  几乎每一天,除了正常的公司事务,他都会琢磨一下另一个公司的业务——这个业务刘虹能不能做呢?上次交办的事情怎么样了?下一步的业务如何展开……这样的琢磨,费时不多,但每天都会有那么一两次,认真,并且规律。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刘虹的“业务员”了,而且分文不取、任劳任怨。从挖掘客户到开发业务,从创意策划到合同签订,每一个环节,都有李禹的心血。这与每年的捐款、赞助什么的不同,那些举动,充其量是施肥啦浇水啦。而这回呢,分明是在培育一个品种嘛,看着发芽、泛绿和结果,时不时地还要松土……是的,在他眼里,她和她的事业已经是他的一个品种了。就像一株自己亲手栽种的果树,亲手种植,亲手施肥,亲手修剪,眼看着坐果和泛红,直到果满枝头,香飘万里。
  最有境界的是,即使硕果累累了,自己却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渴了不吃,饿了也不吃。况且,自己不渴也不饿,这就更不吃了。
  不仅自己不吃,也不能让别人玷污这个“品种”。按说,胡总是自己的老关系了。这么多年,彼此多有关照。让李禹气恼的是,这个家伙这回怎么这样不觉悟呢?显然,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能容忍的事情就要反击,哪怕误伤友军。
  媒体经常报道一些企业家的慈善行为——捐助希望小学啦赞助失学儿童啦,还有的人设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奖学金呢——也不看看自己的钱是怎么来的。嘁,李禹才不会声张呢。
  要说李禹全是义务劳动吧,也不尽然。他似乎也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他的等待跟物质回报没有关系。绝无关系的。就是说,这种等待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而是为了证明什么东西。
  他知道她急于报答她。他也知道如果拿了刘虹的好处——天哪,这怎么成了她的好处——既问心无愧,又天经地义。但是,偏偏这般阳光明媚的事情,却被自己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雷锋,不是王杰,不是欧阳海,不是白求恩,但是,现在的境界又确实靠近了他们。境界这东西就像存款,谁有谁知道。李禹感觉到了,他现在就活在这种境界里。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拒绝的前提还是自己亲自设计并缔造的,于是,这种境界就更显得高耸、丰满、充实和……他已经想到了伟大这样的词汇啦。
  这是自己的秘密。他几乎每天都要温习一下这个秘密。温习秘密就是享受秘密。这是属于自己的秘密着的莫扎特,每天在他的身体里隐秘地流动、奏响。

                         十

  从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拐到破败狭窄的乡间柏油路,再跌进崎岖坑洼的沙石路面,耳边满是亲切的、落后的乡音。空气里飘荡着乡镇企业散发的污浊气息。颠颠簸簸的一个小时,老家在望了。
  下了长客,刘虹打了辆出租车,而且特意挑了辆三厢的捷达。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这一回,她满载而归了。给母亲买的毛衣、毛裤、羽绒服和皮棉鞋,母亲喜欢吃的烧鸡、蛋糕和桃酥……说起来,并没有花多少钱,但大包小卷的样子,却接近于衣锦还乡了。
  当她拿出两大盒包装华丽的海参胶囊时(那还是胡总给的呢),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紧张兮兮地盯着她,哆哆嗦嗦地说:“都说外面找工作不容易,你怎么挣那么多钱呢?咱家可是老实人哪,你可不能……”说着说着,母亲竟然抽泣起来了。
  刘虹早就看出了母亲的疑虑,但想不到她竟然能怀疑到自己女儿身上。她知道,本村有的女孩在外面挣着不干净的钱。对这些人,村里人见面笑脸相迎,背后都叫她们是卖肉的。她们家盖的房子,背地里叫×楼——村里人骂人,狠着哪。
  刘虹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母亲。
  母亲捧起名片,觑觑着眼,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最后闻了闻,感叹道:“真香呵。”第二天,从左邻右舍非同寻常的亲热里,刘虹知道,已经有很多人看过自己的名片了。
  刘虹心里牵挂着公司,在家里只呆了四天。这几天,她代表母亲打点了好几家的人情。“烧七”啦、满月啦、定婚啦……农村讲人情,而现在的人情件件桩桩都离不开钱。钱来钱去的,几天下来,刘虹有点厌倦了。她已经急着回渤海了。
  临走那天,村长来了。说起来,村长跟刘虹的父亲还沾点亲,刚出五服呢。但刘虹对村长却没有一点好印象。她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病重,借了村里四百块钱。年底了,村长上门要钱,母亲把炕沿扫干净,他看都不看一眼,大大咧咧地喝呼父亲,说话怎么不算数呢?你还算什么男人了,哈?说这句话的时候,村长抬着胳臂,指头点点戳戳,说完后,还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啪地
  春节过后,父亲去世了。父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别忘了还村上的钱。
  刘虹抓着父亲的手,直到父亲的手一点一点凉了、硬了、沉了。从那时开始,她的心里就炸起一个声音:一定要成为有钱人!
  转过半年,刘虹考上了大学。当时乡里规定,每出一个大学生,奖励五百块钱。钱是村长送来的,是两张五十块的。村长说,那四百块钱,还村里的借款了,我不算利息,够意思了吧?!
  这时候,刘虹的母亲正为学费发愁呢。
  从此以后,每年寒署假回家,刘虹看见村长便脖子一梗,而村长呢,也把头一扭,一付爱搭不理的样子。但是这一回,村长主动登门了。刘虹知道,年前村里选举,村长被一个有钱人拱下台了。所以村长一进门,她就大声说:“哟,村长来啦!”
 “不是啦,不是啦。”村长咧咧嘴。
  村长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樱桃,小心地搁在炕沿上:“你尝尝,咱们村的樱桃,个头不大,但是味儿正,最好吃了,怎么就买不上好价儿呢?你在城里搞买卖,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这可是金贵东西啊。”母亲说,“只怕咱闺女也是刚毕业,没有门路啊。”
  “城里到处都是买樱桃,个头比这个大多了。”刘虹不屑地说。
  “咱们可是一点激素也不用啊。”村长说着,点起了一根烟。屋子里顿时呛起一股刺鼻的烟味。刘虹咳嗽了一声,村长愣了一下,退后两步,还扇了扇眼前的烟。
  桌子上堆着刘虹带回来的衣物和食品,花花绿绿,非常扎眼。这时候,公司来了一个电话,是新来的一个设计人员打来的。刘虹也不避讳,高声地讲话,还大声地训斥了几句。
  “出去这么多年,乡音未改啊。”村长跟母亲小声交谈着,“村里这一茬儿小年轻儿的,就数你家小虹了……到底是念书人。不像别人,腰里别着几个钱儿,得擞得没样儿了。”
  “那我就让小虹给你打听打听。”母亲骄傲地说,然后吩咐道,“听到没有,小虹,你在城里打听一下啊。”
  刘虹觉得,母亲怎么一点没有记性呢。她忘了他对父亲凶巴巴的样子啦?村长走后,她抱怨起母亲了。
  “村长的确驴了点,但是不贪污,不搞破鞋。就凭这两点,就比现在的头头强。”母亲说,“再说了,人家下来了,从前巴结他的人都不搭理他了,咱们就不好给他脸子看了,你说是不是?”
  刘虹摸过一个樱桃,仔细蹭了蹭,咬了一口,一股酸甜猛地冲进了口腔。她突然想起了村长的夸赞,有点纳闷了——怎么一回家,就不说普通话了呢?
  村长说得不错,这樱桃是好吃啊。看着不济,吃着酸甜。是不是给李禹准备一点啊?她的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自动萎缩回去了。她知道,李禹是不会收的。
  “妈啊,你跟我爸是哪年结婚的?”这是刘虹早想问的问题。
  “哪年呢?”母亲把目光转向墙角的父亲遗像,“我跟你爸是腊月结的婚,转过年儿,冬天生的你。”
  “你结婚穿婚纱了吗?”
  “还婚纱?”母亲说,“为了结婚,都拉饥荒了……穿件新罩衣就不错喽。”
  “那……咱村早些年来没来过知青啊?”她装做漫不经心地样子,问道。
  “没。”母亲干脆地说,“歇马山庄那边好像有个知青点吧,偷鸡摸狗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儿。”刘虹看了看父亲的照片。一个巴掌大的像框,镶着父亲的黑白遗像。这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是他去世时能找到了唯一一张像样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不到三十岁,兴修水库时获得了先进模范的称号,披着红绸缎,留下了这么一张清晰的照片。刘虹每一次看到这张三十年前的照片,就觉得不舒服,好象父亲很早很早就去世了一样。
  刘虹看到,自己给母亲的那张名片,插在父亲遗像的相框上。名片已经变脏了,边角卷曲了。于是她掏出一张新名片,放在了相框下面。
  看着父亲,刘虹的鼻翼便不由地翕动起来。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跟一身辛辣、浓烈的旱烟味联系在一起的。父亲的烟是自己卷的,头粗尾细,两口下去,就是一截耷拉下来的烟蒂。哪像李禹,他抽的是烟卷,黄色的过滤嘴长长的,几乎占了烟卷的一半。即便如此,他还是戴着金属的烟嘴。这样一来,烟卷在他的手里就长了,纤巧了,雅致了,跟他高大厚实的身材形成了委婉的对比。似乎他不是在抽烟,而是在欣赏和玩弄。烟的味道更特别,幽香幽香的,像花朵在空中无声开放。
  遗像前面,左边摆放着一个塑料的红,右边摆放着一个塑料的黄鸭梨。刘虹找了个小碟,拢过樱桃,摆进碟里,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前面。

                        十一

  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尤其是轻巧的出租车,几乎是见缝插针般地换道和超车。车流之中,一辆黑色的君威却散步一般慢慢腾腾,显得老迈而蹒跚,惹得前后的车辆不住鸣笛。君威的车窗落了下来,从里面伸出一只女人的纤手,歉意地冲后面晃动着。
  开车的正是刘虹。她是新手,新手开车,自然是小心万分了。
  本来,开车对她说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但是,李禹的几句话就把事情敲定了。他说,我导演,你唱戏,唱戏还不得买一身好行头啊,车就是你的行头!
  在她的心目里,李禹就是公司的老板,老板安排的工作你还不执行啊。更况且,事实摆在那里,这是一个大公无私的老板。她相信李禹。公司发展的历程不由得她不相信他。于是学车、考票、选车,两个月以后,半年前连出租车都舍不得坐的刘虹,谨小慎微地开上了这辆二手的君威。
  选车,刘虹颇费了一些周折。她转了几家专卖店,也上网查了相关资料。这时候,她已经有了购房的设想,所以,她只能接受十万块以内的车价(这还得按揭呢)。价格、油耗、车型、颜色……一番性价比的衡量,她把目光锁定在两款两厢轿车上了——雨燕和POLO。
  长安铃木生产的雨燕1.3MT炫彩版,价格七万,靓丽乖巧。上海大众的POLO1.4L舒适型,价格比前者略高,外型更时尚更潮流,两个大灯像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尤其是它的颜色——热烈奔放的红色、冰清玉洁的白色,更是让刘虹砰然心动。
  但是,她知道,再怎么喜欢雨燕和POLO,她也不能买这种车。
  轿车首先是公司的名片,其次才是自己的代步工具。她是生意人,还是具有“背景”的生意人,在车子上应该表现出另一种风格与气度。这两款时尚、乖巧的轿车显然违反了这个原则。
  最后,刘虹用了比预算偏低的价格,购买了一辆04年出厂的的大半新的老款君威。
  这辆二手车倒是非常贴合刘虹的购车理念。黑色三厢,真皮座椅,腰宽体胖,憨头憨脑,透着一股大气与隆重。因为是二手,又偏得了几分资格与阅历。唯一不足的是,这台车对刘虹来说太大了。她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车头的前方形成了一片盲区。已经把座椅调到最高了,矮个子的她坐在里面还得抻着头。后来,她在座位下面垫上一个厚厚的绵垫,情况有所好转。即便这样,开车的时候也总是探头探脑的,虚抬着屁股,似乎永远都在观察前方的道路是否坑洼不平。
  这时候,公司已经招兵买马了,陆续进来了九个人,设立了设计部,工程部,财务部和办公室。有的部门只有一个人,但架子搭起来了。办公地点也变更了,搬到了一处招待所改建的写字间。虽然没有她散发名片的那些写字间高档 ,但是,比起开业初期的民宅,已经有天地之别了。而且,刘虹夹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总经理室。她给自己买了一把黑色的坐椅,皮面是猪皮与合成革的,看上去却相当气派。虽然又高又硬,坐进去并不舒服,但心里的骄傲及时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电话当然多了起来,即使是来往不多的同学,也会打来电话叙旧和拉家常,其中也不乏借钱的和推销的。她每天坐在转动的椅子里,不时左右扭转几下,大声地打着电话,乐此不疲。以前偶遇熟人,她总是谦和地说,瞎忙呗。现在呢,她会郑重地说,忙生意啊。

  这一周,刘虹的确在忙着一单生意。这是一单特殊的生意。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不是李禹交办的。就是说,它是刘虹自己开发出来的。
  这当然还是公司的事情。不过,在业务的初期,刘虹却觉得这是自己个人的事情。所以,不论是电话还是见面,她都没有跟李禹说这件事情。
  她知道,如果跟李禹汇报这件事情,凭借他的能力,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差不多就搞定了。刘虹相信,在渤海没有什么李禹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她却没有透漏一丁点的信息。这倒不是对他保密。她要独立完成这笔业务。这是证明自己的机会。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她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甲方是开发区一家企业,准备参加东京的一个博览会。公司简介、产品样本的设计与印制都交给了刘虹。
  这是刘虹独立接手的金额最大的一笔业务了。她对这单生意格外用心。公司做出了三种不同风格的设计,内文有中、日、英三种文字说明。甚至对不属于自己业务范畴的展位选择、展场布置和广告宣传,她也提出了详细的意见。
  如果这份合同赢利了(怎么会不赢利呢),她一定会在公司的利润分配里体现出来。虽然不多,但毕竟是自己独立运作的。她甚至都盘算好了,当这笔业务成功了,她一定要平平淡淡地汇报,或者在一次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装做猛然想起来的样子。不翘尾巴。不许翘尾巴。
  甲方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是个女的,攀谈几句,还是前几级的校友。刘虹一口一个大姐地叫上了,借着校友的台阶,感情迅速升温。大姐的孩子病了,她还主动地接送了两回,并且自然而然地送上了一堆儿童食品。
  正当刘虹觉得这单业务顺风顺水的时候,甲方突然中止了合同。合同本来就是他们提供的,从里面找到一条中止的理由并不是一件难事。大姐告诉她,一位市领导打招呼了,把这个活儿揽给他亲戚了。做为补偿,甲方会付给她一点成本费的。大姐说,这还是她争取的呢。
  公司印名片和信纸,都是我说了算,以后这个活儿就是你的了。大姐诚恳地说。刘虹听得出来,惭愧的大姐是想弥补一下她的损失。她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疼得只想流泪。她心疼钱,更心疼失去了一个近在咫尺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更蹊跷的是,刘虹在开发区遇到了一位老总。几个月前,她为他们财务公司设计过了一套VI系统。那是李禹介绍的第一笔生意,刘虹印象非常深刻。
  刘虹亲热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寒暄之后道别,她手里拿着对方的名片,这时候,她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公司还是那家公司,名称还是那个名称,地址还是那个地址……只是,这并不是自己精心设计的那套VI系统啊。
  那么,为什么自己还得到三万元的设计费呢?

  从开发区回来,赶上雾霾天气,刘虹的车子开得很慢。经过机场高速公路,她索性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她所在的角度,恰好可以望见远处的四块路牌。其实,公司有专人维护和检查路牌的,但刘虹隔上一段时间,都会来查看一下。
  她走下车子,湿漉漉的潮气瞬间包裹上来。天气转凉了,路边树叶零落。护栏边上的一丛狗尾巴草中间,孤零零地耷拉着一株蒲公英的花球。她俯下身子,摘下花球,轻轻一吹,没怎么用力呢,绒毛便倏地散落开了,纷纷坠地。她的手里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茎杆。
  雾气越来越厚了。刚才还清晰可见的路牌,现在已经绰绰约约了,似乎就要洇散在浓重的雾气里了。周遭空空茫茫的,灰蒙蒙的雾霾正在吞没着天空和大地。刘虹觉得嗓子发痒,呼吸急促。她赶紧回到车里,打开雾灯、近光灯和双闪灯,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天气的好转。
  除了这个项目受挫,其他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似乎是考虑到了她即将买房的压力,李禹又给她连续介绍了几个老总,其中包括茶馆里认识的赵主任。现在的问题是,业务进展得越是顺利,自己的心里越是难受和别扭。就好比刹车失灵了,而车速却越来越快。
  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这成了刘虹的巨大心病。这个心病就是一个癌细胞,由于找不到妥善的治疗方案,已经开始扩散了、转移了。显然,心病不除,势必影响到公司的发展。
  公司是什么?公司就是事业啊。事业是什么?事业就是人生啊!
  为李禹买的两件Wontblanc,早已按照他的指示,送给了殷总和胡总。后来的几笔业务,刘虹也都听从他的意思,送了几件既不单薄也不贵重的礼物。当然了,送什么礼物——价位多少,什么时间送——怎么包装,李禹都有明确的交代。
  送到后来,刘虹开始替李禹委屈了。给钱,李禹拒绝;给信用卡,李禹拒绝;给股份,李禹拒绝……送礼是成功的通行证,独吞是失败的墓志铭,这是她很早就领悟到的潜规则。多次的送礼经验,也让刘虹见识了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拒绝”。但是李禹的拒绝是坚定的,一贯的,毫不动摇的,毋庸置疑的。看着是一条康庄大道,但走到他这里,却是死路一条。他甚至不给她一丁点的花钱机会,哪怕是一杯咖啡、一壶清茶和一碗馄饨。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四伏。这就是公司的现状。目前的业务,桩桩件件离不开李禹。这种紧密——莫名其妙的紧密,让她的内心空空落落的。她相信自己一定是错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这有点像猜谜了。谜底似深海游鱼,而她却坐在遥远的岸边。
  刘虹知道,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她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看上自己了。但是,这个念头的出现,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侮辱人家了。
  每天的新闻里,都有反腐的报道,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受贿、双开、获刑之类的字眼。现在,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每天打开网页、电视和报纸,她最关心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了。一天,她在《渤海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公交公司前总经理李忠因受贿贪污“落马”。第一眼看到这个消息,刘虹的心脏骤然一紧。直到她心惊肉跳地看了第二眼,方才释然。
  怕什么呢?她知道自己把李忠看成李禹了。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经理了。她更像一个秘书,一个默默地关心老板的秘书。

                       十二

  人生所有的大事,在“老板”那里都喝茶谈天一般地打理了。买房子的事情,李禹拜托的是余书记。余书记给开发商打了个电话,又写了一张条子。这时候渤海的房价开始飞涨了,价格月月攀升。这种形势下,能买到自己满意的房子,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刘虹的房价里包含了巨大的优惠。
  刘虹相中是一套LOFT,面积不大,上下两层。楼上是开敞的卧室,楼下是挑空的客厅。她拿到的是一套样板间,在一栋小高层的三楼,里面装修齐备,地砖、地板、洁具、灯具、厨房设施等一应俱全了。虽然略有瑕疵——客厅的地砖破了一块,卧室的地板翘了两条,橱柜的活页坏了三个……但是,这些瑕疵跟房价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刘虹估算了一下,连工带料,样板间的装修没有五六万是下不来的。这样一算,人家给的折扣,可不是九五、八五这么简单了——余书记的面子、李禹的力度啊。
  简单置办了几件家具和电器,带着自己的衣物,刘虹住进了新房。搬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李禹打电话。打了两遍,对方也不接——这是常有的事情。于是她写了一篇长长的短信,斟酌了好多的感激话。最后发送的时候,她又改写了一下,只留下简单的八个字:“报告领导,搬家完毕。”
  过了一会儿,短信回复,一个字:“好。”
  刘虹马上回了个短信:“我有一个请求,想请你到我家来温锅。”
  李禹回复了:“最近很忙,后天出国。”
  刘虹又发出短信:“那就回国后,到新家温锅,好吗?”
  又过了一会儿,回信了:“再说。”
  “请问领导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六。”
  “温锅加接风,好吗?”刘虹立刻建议道。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回信:“再说吧。”
  刘虹感觉,对方的口气已经松动了。

  搬家的当晚,刘虹先是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今冬就来渤海住吧,家里太冷了。接着,她又洗了几件衣服,然后把地板拖了一遍,边边角角都抠搜到了,直到找不出什么家务活了,她就试着给高燕发了个短信。她们互相短信了一会儿,刘虹说,我打给你吧。于是她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跟高燕通话了。高燕讲上海的房价,讲同事的勾心斗角,讲上海人的精明与小气。刘虹讲渤海的天气、同学的传闻和最新一款设计软件的用法……她们讲了很长时间,似乎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
  放下电话,只有她自己知道,最想说的话,她一字没露、一句没讲。
  她蜷曲在被窝里,恍恍惚惚地想着,他现在还在飞机上吗?他在睡觉吗?他睡觉是什么样子呢?他打呼噜吗?他打呼噜的时候也那么严肃吗?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的时候,一个念头蓦然掠过脑际,她几乎被这个念头吓着了。
  难道我爱上他啦?
  如同一把轻巧的钥匙,吧嗒一下,这个念头把她从沉闷压抑的黑暗里释放出来了。黑暗的外面是刺目的阳光,她感到一股晕眩与失重,身子一虚,似乎忽忽悠悠地飘浮起来了。海阔天空了、豁然开朗了。她眼前闪回出他们来往的诸多画面,邂逅电梯,茶馆见面,“三大原则”,四块路牌……兴奋里夹杂着困惑,感激里包含着委屈。现在呢,在爱的照耀下,种种的困惑、委屈都有了丝丝入扣、贴心贴肺的解释。
  因为觉悟和觉悟后的欣慰,因为愧疚和愧疚后的自责,一腔泪水涌了上来,水水灵灵地在眼窝里打着旋儿,蠕蠕地漫出眼眶……虽然是在哭,但这已经不是痛苦的泪水了。甚至,她还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呢。她打开灯,楼上楼下地转了好几圈,把座便和炉头擦拭了一遍。在抹镜子的时候,她慢慢地止住了手,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也就是一宿未眠,整个人已经惨不忍睹了。因为流泪,眼袋更重了,像两只胖胖的小手,捧着红肿的小眼睛,牙齿似乎更黑了,皮肤干燥,摸上去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她对自己的形象非常不满意。她几乎想把镜子里的那个人抹去了。
  算了算日子,离李禹回国还有十一天的时间,这期间自己该做点什么事情呢?
  毕业前,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同学们纷纷开始“美容运动”,轻则烫头锔油、修眉纹唇,重则割双眼皮、隆胸隆鼻……似乎即将进入的社会是个以貌取人的婚介机构。刘虹就亲眼见到同屋的一个“平胸”一下子从A跳到C。
  她最想美化的,就是自己的牙齿了。在她的老家,老老少少都有一口黄牙。上大学以后,她知道了这是水质原因了。她目睹过一口黑牙一夜之间变白的奇迹。但是她惧怕尖锐的钻头在口腔里旋转,当然了,她也有点惧怕价格……现在不同了,价格不成问题,而且这时候的美容不仅具有美学效果,同时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她找到一家合资的口腔医院,选择了价格不菲的钛合金烤瓷牙。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伴她十几年的两颗黄赫色的氟斑牙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对清亮雪白的新牙。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她还“乘胜追击”地做了一个全牙漂白。
  这两颗如玉似贝的牙齿就像一只电力充足的手电筒,一下子照亮了其他部位的缺陷。于是,一个长久的愿望因为有了充足的理由,变得迫不及待了。
  她以前的所有美容,顶多是秋天抹点无色唇膏,冬天搽点面霜什么的。相比之下,现在的美容则是有计划的、有系统地进行了。
  她选择了本市最好的医院,选取了见效快、愈合快的埋线技术,进行了双眼皮手术。为了保证手术的完美,她还守“规矩”地送给医生一件羊绒围脖。
  美容是传染的。双眼皮之后,她又在一家新开张的美容会所办了一个优惠卡,做了脸部美白,又用过氧化氢漂白了“小胡子”。在修眉的时候,会所的老板一直在夸奖她的手长得好看——都可以做手模了,于是她又锦上添花地做了个美甲。
  从发夹到皮靴,从内裤到外套,从睫毛膏到指甲油……用句时髦的话说,她几乎是在扫货了。这种大手大脚的花钱方式,对她来说还是人生的头一遭。她也不是不心疼这些钱。但是,用李禹的话说,这些不都是名片吗?这么说来,这些钱是为自己花的,也是为公司花的,也是为事业花的,当然了,还是为他花的——女为悦己者容嘛!再说了,她的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咕着,俺还是处女呢,这就算是处女的嫁妆了吧。
  做为此次美容活动的总结,她去影楼照了一组照片。照片出来后,她把这张照片与以前学生证里的照片放在一起。两个人啊!她暗暗地叫了一声。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学生证的照片是去年照的,单眼皮,嘴巴紧抿,鼻子下面浓重的汗毛,像是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涂抹上去的。面对镜头,对相貌的自卑和对照相的反感,清楚地显示在一个女大学生的脸上。而现在呢,大大的眼睛,嘴巴微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两缕蓬松的卷发婉转垂落,含蓄地遮掩了她脸部宽扁的缺憾。她用美丽的手背抵着下巴,神情从容、目光自信地接受着镜头的赞叹和抚摸。
  明目皓齿、顾盼生辉、风姿绰约……一些从来不曾光顾自己的词汇,慢慢聚拢上来了。是的,她比以前漂亮了、高级了。告别了农村的、落后的刘虹,一个城市的、洋气的刘虹诞生啦!
  她有过男朋友的。他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班里个头最矮的男生。第一次约会,他就吓了她一跳。刚见面五分钟,他就来拉她的手。拉手之后几分钟,他就把嘴凑了过来。男生谈恋爱,就像取得了拉手和亲嘴的许可证一样,见面之后想的就是那点事儿。哪里像李禹啊,认识这么久,连手都没碰一下。
  Gentleman!刘虹脑海里油然跃出这个词。是的,绅士,绝对是绅士!
  岂止是绅士啊!简直就是完人、圣人……刘虹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配得上李禹的名词。
  她买了几本时尚杂志。她专门挑看那些封面大胆、题目狂野的文章。她又买来一本《女人应该知道的99个性爱常识》。她撕去封面,脸红心跳的看了看体位、避孕和安全期方面的段落。她想尽快补充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是的,身体上整装待发了,精神上也需有备无患。
  她手机里存着一张李禹的照片。那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偷偷拍下的。照片是仰拍的,不太清晰,刘虹用电脑PS了一下,制作了一张木刻效果的黑白照片。她买了一对相框,把他们俩的照片镶进去,并排放在床头柜上。
  她注视着相框里的两个人。她发现两个人的神情不同:他昂头——神情严峻,她低首——脉脉含情。两个照片摆在一起,就像他在批评自己一样。
  他多大岁数了?妻子长得什么样?他们夫妻感情怎么样?他有几个孩子?孩子长得像他吗……关于李禹,刘虹发现自己了解得太少太少了。她在网上搜出渤海国际公司的网站,打开网页,屏幕上出现了关于李禹的许多新闻和照片。
  ——李禹总经理出席西部论坛并发表演讲;
  ——李禹总经理出席中国绿色公司年会;
  ——李禹总经理视察沈阳公司并出席富欣花园的开工仪式;
  ——集团召开廉洁自律教育会议,李禹总经理发表重要讲话;
  …………
  刘虹盯着李禹的照片,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这个人为什么喜欢我呢?他喜欢我什么呢?这不成了金屋藏娇吗?我这不成了二奶了吗?我怎么会是二奶呢?就算是二奶又怎么样呢?天下有这样幸福的二奶吗?
  走自己的路吧!让那些即将产生的世俗的、庸俗的议论见鬼去吧!这一瞬间,刘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长成了,既大义凛然了,又柔肠百转了。以后就叫他老李了。暂时还不会,但总有一天会这么叫的,而且要当着他的面怎么叫——大声地叫。老李,帮我把袖子绾一下。老李,把汤勺递过来。老李,你尝尝这鱼咸不咸……老、李,多么温暖,多有重量的两个字,就像他们现在的关系,看似平淡寻常,实际汹涌澎湃。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都要把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浴缸里。水的浮力如同一个慈厚的巨掌。她的身体被水温柔地承托着,又被水缠绵地包裹着。她眯缝着眼睛,享受着水——她的水。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感叹自己的生活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有着水一样的力量与情怀。她更庆幸自己至今还保有处女之身。她搓洗着干干净净的身体,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她为自己能够把这样的身体奉献给这样的人感到莫大的喜悦和欣慰!
  李禹,她轻轻念叨着、品味着这两个字。她发现自己不太明白这个“禹”字的确切含义。她找来字典。她发现“禹”是传说中的夏代第一个君主,三皇五帝时中原领袖,跟这个字相关的——什么大禹治水啦禹惜寸阴啦,尽是一些美好的词汇。这让她的心情进一步美好起来了。她取过床头李禹的照片,捂在胸口,羞答答地呢喃一声:“老李。”

                       十三


  此次出国,大获成功。这一回是省里组团到欧洲招商,省长亲自挂帅。临行前,李禹从办公厅秘书那里得知,省长的公子就在伦敦经济学院读书。十几天的时间,代表团德意法荷英地一路下来,最后在伦敦只呆两天。李禹挤出一个晚上,请了省长的公子在唐人街吃了顿中餐,赠送了家乡特产——一包一公斤装的烤鱼片。礼品虽轻,却足够感人,毕竟这是一包飘洋过海并辗转欧洲大陆的烤鱼片。当然了,元旦将至——元旦后面还有春节嘛,除了烤鱼片之外,做叔叔的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于是李禹塞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沓“零花钱”。这是他在国内就准备好了的,都是大面额的欧元。
  他做这些事情,自然是瞒着省长的。在伦敦的两天,省长的日程安排得紧紧的,连下午茶都排满了商务议程,根本没有时间跟儿子吃上一顿饭。期间,李禹两次陪同省长会见客人,让他略微惆怅的是,省长似乎压根不知道“零花钱”,从语言到表情都没有任何暗示。
  直到抵达北京机场,省长与代表团成员握手话别。他在与李禹握手的时候,比别人多说了一句话,该做的事情,做得都不错啊。
  省长语气平和,神情雍容。但李禹却从中感受到了跟批评不一样的意味。这是他渴望已久的突破啊。突破之后的种种变数如同漫天礼花,不露声色地绽放,无声而绚烂。旅途的劳顿为此一扫而空。恰逢其时,刘虹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心情愉快地答应了她的温锅邀请。
  “你想吃点什么。”她问。
  “简单点,随便吃一点就行了。”他说。

  门开了,一个陌生女子站在里边。李禹一愣,以为敲错门了,赶忙退后两步,重新打量了一下门牌。
  “怎么,不认识啦?“女人身子一侧,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
  她一张口说话,李禹知道这个人正是刘虹。
  即便是努力克制了,李禹的惊诧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哪里还是电梯里那个“小胡子”啊!眼皮双了,眉毛细了,牙齿白了,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对襟羊绒衫,扎着一个蓝色的围裙,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李禹的目光只在她身上驻留一刻,迅速把对她的惊诧转移到新房子上了。
客厅中央的餐桌,铺着醒目的红白格桌布。面对面摆着的两把椅子,虚位以待。啤酒杯、葡萄酒杯和白酒杯一字排开,餐碟、味碟、汤勺和筷子摆放有序。餐桌的中间还立着一个蜡台,蜡台上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厨房是敞开的,灶头上的沙锅正“咝咝”地斜出一股细密的蒸气,菜香弥漫。
  “说好了,简单点的嘛。“李禹批评道。
  “你热不热?要不要把衣服脱下来?“说着,刘虹抬起胳臂,扎煞开双手,做出帮助他脱衣服的动作。
  “我自己来吧。“他退后半步,把西装脱下来。刘虹接过衣服,挂在门口的衣橱里。这时候,李禹注意到,她的指甲涂成了红色,鲜艳触目,好像准备抓住什么东西。
  墙体的平整度、瓷砖的釉面、门窗的密封……李禹站在屋子中间,对新房子的户型和装修质量做了一个简单的巡视和评价。
  “饿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刘虹关切地问。
  中午只是在机场吃了一碗面条,倒是有点饿了。尤其是闻到熟悉的中餐味道,远离酱醋十几天的胃肠不禁蠕动起来了。但是李禹并不想马上吃饭。他把椅子拖离餐桌,整理了一下领带,说:“来,先说说你最近的工作吧。”
  他的口气完全是工作的、会议的,不容置疑的。刘虹站着没动,双手在围裙上不自觉地摩挲着。围裙上印着一对卡通小熊,随着她的动作,憨态可掬地一摇一晃。
  他先坐了下来,然后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刘虹迟疑地坐了下来,撩了撩了头发,漫不经心地说:“工作嘛,还算正常吧。”
  “什么叫正常?”
  “就是……都在按计划进行吧。”
  “我看你是不是有点骄傲啦?”李禹有点批评的意思了。他在欧洲,看到了许多眼花缭乱的广告技术。他很想给她讲一讲。
  李禹环视了一下新房:“有句老话,叫做安居乐业。现在房子解决了,下一部,可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喽。”
  “我不考虑个人问题。”刘虹马上说,“三十岁以前不考虑。”
  “哪怎么可以呢?!”李禹板着脸说,“一个人的一生,就跟做生意一样,总要规划几件大事,学业、事业、家庭、子女和晚年,这几件大事环环相扣……”他又跟她讲了一遍人生规划。
  刘虹脸上没有了先前的虔诚和敬仰:“今天不谈工作,好吗?咱们今天温锅,不谈工作,好吗?”
  李禹心里略有不快。他觉得她确实有点骄傲自满了。怎么,这么几个“涨停板”就满足啦?!
  “你这次出去,事情顺利吗?”刘虹饶有兴致地问。
  “还行吧。”
  “伦敦……现在也是冬天吗?”
  “跟这里温度差不多……哦,这是我的礼物。”李禹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塑料袋的外面印着一行“北京机场”的花体字,里面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圣诞水晶球。水晶球里面有一方小小的冰天雪地,一个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喜气洋洋地坐在雪橇上。底座里放置了两节七号电池,按动开关,随着一曲《铃儿响叮当》叮当响起,晶莹剔透的球体里雪花漫舞。刘虹惊奇地捧着水晶球,用夸张的语气和动作表达着对水晶球的喜爱。
  这期间,李禹又观察了一遍刘虹。这哪里还是原来那个“小胡子”啊?她的变化太大了,而且,也确实漂亮了许多。只是,这种变化不仅是他不需要的,而且是他提高警惕的,尤其是这种变化还是未经部署的、突然袭击的。
  这时候,李禹已经闻到“鸿门宴”的味道了,从北京延续下来的愉快心情受到一点影响了。这时候,刘虹除去了围裙,羊绒衫敞开着,露出了黑色的低胸小背心。小背心是紧身的,勒出了前胸波状起伏的曲线。
  她打开音响,拿出两张CD:“你想听什么?王菲的,还是朱哲琴的?”
  李禹看到了她的小背心的前面有一行用闪亮珠片缀写的Love——字体花哨。他想让她穿好衣服,但有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他顿了一下,说:“有没有莫扎特的音乐吗?”
  “莫扎特……你下回来就会有了。”刘虹悻悻地收起CD,然后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你还没参观楼上呢,请吧。”
  “好吧,参观参观。”这时候,李禹已经决定了,今晚不在这里吃饭了,一会儿就走。
  通向二楼的旋梯是钢木的,精巧,也有点单薄。刘虹在前,蹦蹦跳跳地拾级而上。李禹在后,有意拉开一段距离,身子靠墙,每一步都稳稳地踩住楼梯。他的身子有点重,每上一步,旋梯都“吱嘎”一声。
  二楼的空间不大。一张整洁的双人床,几乎占了大半个卧室。乳白色的花纹墙纸、浅棕色的布面床头、淡蓝色的床罩,使得不大的卧室素净、雅致。
  刘虹一上楼,就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了。台灯柔和的灯光下面,并排立着她和李禹的照片。她无法开口的事情,让照片替她说话吧。
  “不错,不错。”李禹环视了一下卧室,然后指着相片,打趣地说,“哦,有男朋友了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离相片较远,也没有仔细观看。刘虹着急了,伸手取过相框,一把杵到他跟前:“你看!”
  李禹一看,顿时愣了,正想伸手去拿。刘虹迅疾地把相框收了回来,一反手,把照片藏在了身后。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禹厉声道。
  “这是我的自由啊。”刘虹瞥了他一眼,双手把照片摆回原位。
  “你马上给我撤掉!”他指着照片,命令道。
  “你……不能不那么严肃吗?”刘虹慢悠悠地说。
  “你想干什么?!”李禹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了。
  “我不漂亮,是吗?”话题基本挑开了,她的倔强性格就上来了。自己费尽心思地美容,为什么听不到一句赞美呢?她挺胸抬头,直直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呢?你为什么就不正视现实呢?你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现实?”李禹打断她的话。
  “那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刘虹直露地问道。这句话,已经憋了她很久很久了。
  “什么关系?”李禹眉心一压,“难道一定都要找出什么关系吗?”
  刘虹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是不是他也在犹豫啊?她觉得自己该给他一点勇气、信心了。她提高声音说:“我才不在乎呢!”
  她发现他的两鬓,从根部生出一茬细细溜溜的白发。如果不染发的话,面前这位高大精壮的男人就顶着一头老人的白发了。想到这里,她的鼻子蓦然一酸。她伸出手,轻轻搁在李禹的胳膊上,更坚决地说:“我不在乎!”
  李禹一闪,扭着粗壮的脖颈,斜视着刘虹。
  刘虹已经沉浸在自己激动里了。她大声地说:“我喜欢的是你。你这个人!你别以为你帮了我的忙,我才这样的。就是没有这些,我也会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
  说罢,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来到李禹的跟前。以他们体量的悬殊差距,刘虹的这个动作是准备扑向他怀抱的。但他非但没有呼应,反而退后一步。他这一退,竟然坐到床上了。这样一来,她的动作就有点没头没脑了。但是,动作已经做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索性身子一低,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禹一下子就让他抱住了。他先是挣扎了一下,试图摆脱她的拥抱,接着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同时用肘部向外推挡——他还提示自己尽量不要去触碰她的身体。
  只是,他越是这样做,刘虹把他抱得越紧。他的面孔被捂在她的胸前,呼吸艰难,头发散乱。他恼怒地呜咽道:“这是干什么呢?”
  “因为爱!”刘虹冲口而出。
  这话说得迅捷、豪迈。她自己都料想不到会说出这般掷地有声的话语。此话一出,泄洪开闸一般,把她先前内心淤积的焦虑、苦恼一扫而光。她的周身激荡起一股汹涌的暖流。她顿时有了一种触地了、靠岸了的感觉。倦鸟归林了,游子还乡了。她身体松弛下来了,软塌塌地靠在他的身上。她低低地呻吟着,两只手摩挲着他健壮的脖颈和脑后的头发。她的手指在他粗硬的头发里缓缓地游动着,她清楚地感到来自一个结实男性的厚重呼吸和有力心跳。她觉得自己就要跟他融为一体了。她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禁不住喃喃地吐出了两个字:“老李。”
  这两字叫得软媚、温润,叫得无奈、幽怨。只是她过于陶醉了,没有注意李禹在她的胸口嘟囔了一句什么。

  李禹脸腮一麻,他感到她胸前的珠片猛地剐了他一下。这时候,他心中淤积的愤怒终于被点燃了。“傻逼!”李禹身体一顿,呼地弹了起来,两条胳膊齐齐地向外一推,把软绵绵的刘虹一下子就甩了出去……眼看着,刘虹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咚”——楼下传来了一声闷闷的钝响。这个响声一下子把李禹砸懵了。他倏地一下瘫软下来,几乎仰倒在床上。但这只是一个短暂停顿,接着,遭受电击一般,他的身子一下子弹了起来。他依然坐在床上,但腰板儿已经一节一节地硬朗起来了。他两眼死死地盯着天棚,低低地唤了一声:“刘虹。”
  楼下没有回声。他两手撑住床。松软的床垫一点一点地凹陷,他缓慢地站立起来,目光从天棚上滑落下来,逐渐逐渐地就看到了楼下的刘虹。
  背部朝上,四肢弯曲着,舞蹈一般趴在乳黄色的瓷砖地面上。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头部洇散出来,沿着地砖方正的缝隙汩汩流动,把瓷砖上简洁的拼花勾勒得鲜艳夺目……李禹拿出电话。他的五指颤抖着,拇指在键盘上跳动着、游移着。
  他重新坐了下来。他是命令自己坐下来的。这样,他就看不到楼下那个人了。
  他放下电话,慢慢地抬起双手,掌心向内,十指伸张。他看到这双手正在不停地筛动,就像在胡乱弹奏着什么。这双手掌厚指长,柔软洁净,无数细如发丝的纹路,江河入海般地汇入了几根粗大红润的掌纹里。他静静地盯着这双手,目光严厉、鄙夷,甚至还带着一丝嘲弄。在他的目光的持续压力下,这双手渐渐安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开始正视现实了。他在盘算这件事情可能产生的连锁反应。死亡、重残、轻伤……他迅速评估了下面这个人可能产生的几种结果,重点分析了这几种结果可能带给自己的诸多影响。同时,他也嘲笑了一下自己一瞬间产生的逃离现场的念头。
  懦夫!他轻蔑地骂了自己一句。
  楼下,水晶球发出《铃儿响叮当》的音乐还在不急不缓地响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有对策了。他重新站立起来,目光如同刀片一般四下审视着、搜刮着。他先是抚平了床单上的褶皱,然后伸手取过床头柜上的相框,灵巧地抽出自己的照片。他把照片塞进自己的后裤兜里,然后把扣子系上。他已经注意到别在相框上留下指纹了。他满意、甚至欣赏着自己的镇定。他双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抬起下巴,眼皮低垂,比较有节奏地做了七个深呼吸。然后,他开始下楼了。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旋梯的扶手,另一只手扶着墙面,目不错珠地盯着不规则的梯面,嘴里轻声嘟囔着:“来啦来啦,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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