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觉。突然,我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听见街上一辆汽车发疯似地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摩擦的声音过后,我听到那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的门口。接着,冲进来几个人。他们穿过门廊,直接冲进李小丽的房间。我从角落里睁开眼睛,发现那几个人是警察,他们押着李小丽,还有那个和李小丽在床上搞出声音的男人。那个男人用一件衣服遮挡着他光不溜秋的身体。透过门缝,我看见李小丽也是光着的,但警察叫她穿上了衣服。他们就这样被带走了。我跑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李小丽还能不能回来。李小丽今天很忙,来了好几个男人,也没顾上喂我,我只是舔了舔昨天她给我的剩饭。对了,还有她和一个男人喝酒时吃剩下的一些鸡骨头。李小丽他们被带上那辆汽车,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街道又开始变得安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有些困了,还有一点点饿,我回到我的角落里,四处找了找,真的没有什么吃的了。我想,睡觉,睡觉就不会饿了,也许天亮了,李小丽就会回来,会给我带回吃的。我还想到了大马,可是大马不在家,他昨天跟李小丽说,他到郊区的少管所去看他的儿子。看来,只能睡觉了。睡觉。
我本来出生在刘村的张来福家。有一年冬天,李小丽回去过年,去张来福家找张来福的女儿玩,看见了我,当时我差不多一岁吧,看上去毛茸茸的,就像一个毛线球,招人喜爱。李小丽就向张来福的女儿讨要了我。她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儿子”,抱着我在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的。村子里都知道李小丽有了一个“狗儿子”。我讨厌李小丽身上的香味,冲得我的鼻子难受。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拗不过人。李小丽三十来岁,长得一般人,家里很穷,她还有一个傻弟弟,口歪眼斜,还流口水。她的傻弟弟看见我的时候,总会用他的小手打我的脑袋。我龇牙咧嘴地想咬他,被李小丽抱走了。过完年了,有一天李小丽接到一个电话,她开始收拾东西,对她那个满头白发的妈妈说:“我要回去工作了,我给你留下一些钱,你开春的时候,找村里的人修修家里的房子,我看东面的山墙都快要倒了……”她妈两眼含泪地看着李小丽,没有说话,走到北墙那里,对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里的男人,嘴里喃喃着。那个镜框里的男人看上去叫我瘆得慌,我不敢去看他。
就这样,李小丽抱着我,我们走出村子。
这时候,王痞子从对面走过来,看见我们,跟李小丽打招呼说:
“过完年了啊?回去工作啦?”
“嗯哪。”李小丽答应着。
“怎么还抱一个小狗回去啊?”
“没意思的时候,也算一个伴吧。”
“听说你叫它儿子。”
“儿子,多好的一个名字,听上去就是亲人。”
王痞子就笑。
“你那么想要一个儿子的话,和我睡一觉,保证你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就你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看村里谁像你啊,出去挣钱的去挣钱了,在家的也是老老实实地种地,你看你,一天都干了啥?还要跟我生儿子,你这副德性,生出来的孩子,也是没屁眼的。”
李小丽嘿嘿地笑着。
王痞子听了李小丽的话,气得脸上的青筋暴跳。他没想到自己想占李小丽的便宜,竟然遭到了李小丽的指责和咒骂。他悻悻地走了。
我们继续走着,我听见一个柴禾垛后的几个女人议论着:
“多可怜的一个孩子啊!自从她爹死在煤窑后,这个家就靠她了,也够她难的了,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
我相信李小丽也听到了那几个女人的话,我感觉到她紧紧地抱紧了我,两只胳膊抱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我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她才松了松胳膊说:
“儿子,弄疼你了吧?对不起。”
天上有太阳,还是有些冷,不时地刮着小风,竟然还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李小丽紧紧地搂着我,我也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上,我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我们站在路边等着远方开过来的汽车。也许是下雪的原因,山道太滑了,汽车很长时间还没有来。李小丽站得浑身要冻僵了,她说:
“儿子,我们运动运动吧?”
她把我放到地上,我在雪地上撒着欢,她追着我,还不时地握一个雪球打我。我们疯了一阵,也都暖和了,这时候,汽车也开过来了。
二
在去往城市的汽车上,李小丽对我说:“儿子,以后在城里只有你和我相依为命了。”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着,远山皑皑的白雪,像一件巨大的丧服。我趴在李小丽的怀里像孩子似的,睡着了。随着一路颠簸,我们到达了充满声音的城市。各种各样的声音闯进我的耳朵,把我的脑袋都要搞得爆炸了。她领着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蓝水街,她租的房子,那一栋看上去破旧衰败的房子。在门口,我看见一个独腿的男人背对着我们,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举着拐杖敲打着房檐上的冰溜子。成排的冰溜子悬挂在房檐上,像一把把尖锐的武器,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它们掉在地上,被摔成一节一节的,在地上滚动着。我吓得躲开了。我看见从他的棉袄上冒出蒸腾的热气如烟,随着冷风一吹,在棉袄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闪亮的冰痂,像一只只小眼睛。
李小丽说:“马哥,干活呢?”
独腿男人转过身来,看了看李小丽说:“这些冰溜子在房檐上危险,别哪天晚上忘了,它们从上面掉下来,戳在身上,就完了。前几天,东街的一个小孩就被房檐上的冰溜子戳死了。你先在门口等一会儿再进去,等我把它们都打落的。”
独腿男人一边敲着冰溜子,一边说:“年过得咋样?这年头,还是农村过年能有点意思,能过出年味,这城里老没意思了。”
“那明年过年,我请你到我们农村去过。”
“那敢情好了。”
我害怕那些掉落的冰溜子砸到我,躲到了一边。李小丽看出我害怕的样子,喊着我:“儿子,过来。”
独腿男人一愣,停下手里的拐杖回头看着李小丽问:“你说什么?儿子,你把儿子带来了吗?你有儿子吗?”
“是啊,我把儿子带来了。”
李小丽说着,笑了起来。
“哪呢?叫我看看你儿子。”
李小丽喊着我:“儿子,过来,这是我们的房东,你叫马叔。”
李小丽说得就像我真的是她的儿子似的,而不是狗儿子。我怯怯地走过去,贴着李小丽的脚边,站住了。
独腿男人四处看了看说:“哪呢?你儿子。”
李小丽指了指地上的我说:“这不,这就是我的儿子,狗儿子。”
独腿男人有些失望地看了看我说:“原来是狗儿子啊。”
“狗儿子不好吗?我看比人儿子强。”李小丽说。
独腿男人僵持了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说话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转到后院去了。
李小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踢了我一下,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我委屈地跟在她的后面,进屋了。屋子里因为十几天没人住的原因,像一个冰房,那股冷直往骨头里钻。李小丽把东西放到床上,开始生炉子,弄得整个屋子浓烟滚滚的,炉子还没有弄好。这时候,一个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你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我提前帮你把炉子生好。”
独腿男人说着,穿过滚滚的浓烟来到炉子旁边,他说:
“你出去凉凉风吧,我来,你根本就不会干这活,还自称是农村出来的呢。”
李小丽带着我跑到了门口,烟呛得她不停地咳嗽。李小丽边咳嗽边说:“要不是你这便宜,我才不租呢,租那些带暖气的楼房多好。”
屋子里,独腿男人吼了起来:“你说的啊,你不租拉倒,你现在就给我滚蛋,给我滚蛋,你以为我稀罕你租啊?你自己是一个啥货色,你不知道啊?就你,小样吧,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刚才还拿话讽刺我,说什么,狗儿子比人儿子强。是,我那儿子不争气,给我惹事生非,跟人打架住进少管所了,可你也不能笑话我啊,他就是那样,我是恨他,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不是一条狗。我跟你说,你也不用抱怨,今晚你住一宿,明天赶快找房子,给我滚蛋……滚蛋……”
李小丽没有想到自己随便说说的话,竟然惹火了独腿男人。她被说得眼泪汪汪的,牙齿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屋子里的炉子被独腿男人生好了,只见火焰窜跳着,舔着炉壁,还不时地蹿出来。独腿男人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来,气哼哼地说:
“还不进去,等着冻死啊!”
他说完就走了。
我和李小丽站在门口,看着他。
李小丽轻轻地说:“大马,对不起,我说那话不是有意的。”
独腿男人叫大马。
大马没有吭声。地上的冰溜子碎块拌了他一下,他身子一滑,两个胳膊连忙伸开来平衡身体,可还是不行,还是摔倒了。他倒下去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倒下去的十字架。
李小丽连忙跑过去要搀他起来,可是他甩开了李小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李小丽对着大马的背影喊着: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从农村带回来一些山货。”
大马仍旧没有吭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那样儿有点可怜。”我想。
三
大马四十多岁,头发很茂密,不像一些中年男人那样早早地秃顶了。李小丽跟我说过,大马的腿是一次在轧钢厂上夜班的时候,被机器吃掉了。也就是在那年,他的老婆和别人好了。大马是一天下班后发现的。他没有冲到屋子里去,而是守在屋子外面,坐到半夜,直到那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后,他才跟上那个男人,一砖头把那个男人拍进了医院,成了一个植物人。这件事,他的老婆问过他是不是他干的,他没承认。他的老婆后来跟一个倒腾皮货的人走了,留下他跟儿子相依为命。没想到这个臭小子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三天两头给大马惹事。小学的时候,他就跟同学打架,还偷人家的东西。等到了中学,就开始整天地泡网吧,打游戏,竟然为了打游戏,在网上跟人骂了起来。人家找到他玩的网吧,他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被抓进了少管所。这几年外来的人口很多,大马就把原来的房子腾出来出租,在房子后面搭了一个偏厦自己住。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的房租,是大马病退后很大的一笔收入。李小丽还说,大马的儿子被抓起来的那天下午,天下着大雨,大马就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雨越来越大,可是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发出阵阵的哀嚎。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屋的,没有一丝的声音。她担心大马会做傻事,会自杀,就跑过去看。只见大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看上去叫人害怕,就像一个死人。她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话。只是坐在那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目光呆滞。她说,她从来没看见过一个男人那样,她真想过去搂住他,可是她没有。她就陪着大马坐着,直到大马晕倒在地上。她把大马拖到床上,给他做了一碗辣酱面。
李小丽还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李小丽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就喜欢跟我说大马的事。
四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李小丽在屋子里像杀猪似的叫着。我蹲在门口,看着路上的行人。我已经习惯了李小丽的叫声。我“汪汪”地对着屋子里叫了两声,可是没人在乎我。大马拄着拐杖从后院出来,看见我蹲在门口,第一次叫我“儿子”。
“儿子,走,跟我玩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大马的身后,来到太子河边。河水像赶路的人,匆匆地流淌着。大马放下拐杖,坐在河边。我在他的身边蹲着。大马一句话也不说,掏出烟点上,对着宽阔的河面,默默地看着。河面真的很开阔,河水看上去还算清澈,像一面狭长的镜子。大马弯下腰用手撩着水,还捧了一捧水,洗了一下脸。水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这时,顺着旁边的台阶下来一对老年夫妇,还推着一辆婴儿车,可是婴儿车里没有婴儿,而是一些脏衣物和地毯。他们把那些东西从婴儿车里掏出来,放进水里,开始搓着,刷着,肥皂的泡沫看上去白花花的,流进河里,被河水击破。一只溺水的蜻蜓飘在水面上,大马挪动了一下身子,伸手把蜻蜓捞上来,放到身边的水泥地上。它还活着,活着,不时地转动着头。可是它的两个翅膀湿漉漉的,它飞不起来。我伸出小爪想要去碰那蜻蜓一下,被大马呵住了:
“儿子,别动,一会儿它的翅膀晒干了,就能飞了。”
我怯怯地看着那只蜻蜓。它的翅膀和身体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就像画上去的似的。
一个中年男人拎着一塑料袋腥臭的东西走下来,他的脚几乎就要踩到了那只蜻蜓。大马尖叫着:
“你注意点,没看到这有一只蜻蜓吗?”
那个人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那只蜻蜓,什么都没说,拐了一下,在河边蹲了下来。只见他从塑料袋里掏出几条僵硬的鱼,用手撕开鱼肚,从里面掏出鱼的内脏,扔进河里,然后,把掏出了内脏的鱼放到水里清洗着。血水小范围地染红了河水,然后被水淹没。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狰狞。大马不去看他,只看着地上的那只蜻蜓。那只蜻蜓的翅膀几乎被晒干了,它挣扎着扇动了一下,又扇动了一下,腹部紧紧地贴着地面,仿佛在用力。可以看出来,那对翅膀对它来说仍是沉重的,还无法使它飞起来。它伏在那里,等待着。
我吭叽了两声。在家的时候,我吭叽了就是要尿尿和拉屎了,可是大马不知道。我跑到一个草窠里尿尿,这时候,我听到大马喊叫起来:
“儿子,儿子,它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大马满脸带笑,兴奋地叫着。他的笑声尖锐得几乎可以刺破四周的空气。
这是我认识大马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开心地笑着、叫着,几近疯狂。他甚至站了起来,那条独腿格外地醒目。
我从草窠里跑出来,大马指着半空中飞舞的蜻蜓。
“儿子,你看,你看……我就相信它能飞起来,你看,它真的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我们看着那只蜻蜓渐渐地越飞越远了,它飞得是那么地轻盈。
我其实不喜欢大马带着我到河边来。我更喜欢他带我到铁路边去看火车,带我到蓝水街的广场去。可是后来,大马常常带我到河边来。这是后话,慢慢说。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大马带我到蓝街广场去。那里的人真多,狗也多,各种各样品种的名狗。看上去可能就我这样一只从乡下来的草狗。既然是狗,我认为我们就是同类。在那里我看上了一只卷毛的小母狗,至于它是什么血统的,我不知道。我喜欢它。它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还穿着四只红色的高跟鞋,一缕长毛在头上高高地扎了起来,看上去是那么地高贵。它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的女人,看上去打扮得也很洋气。我偷偷地靠近那只小母狗。它傲气十足,不理我。被冷落的我本来想离开的,可是我真的看上它了。我赖皮赖脸地跟着她。我的行为被小母狗的主人看到了,她神经质地尖叫着:“谁家的草狗啊?想欺负我家的花花吗?”她冲过来,对着我的头就是一脚,踢得我晕头转向。只见她抱起她的小狗走了。我委屈地回到大马的身边。大马笑了笑对我一顿教训。
“儿子,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啊,你知道你亲近他们的后果吗?你可能会死在他们主人的手里,死,知道吗?”大马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跟我一样,都是穷的,你是穷狗,我是穷人……我们只有自娱自乐……”大马说的似乎很深奥,我没太听明白,但我开始恐惧那些狗了。
大马开始独自和我呆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训练着我,站立、卧伏、奔跑,或者把一个什么东西扔出去叫我去捡回来。还有怎么跟人握手。我发现大马在训练我的时候也是快乐的。我开始喜欢大马了,不喜欢李小丽。这样说,你们可能会说我是一条不忠于主人的狗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喜欢李小丽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她就会冷落我。她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就像打架似的,打一场架,她就会变得脾气暴躁,就拿我撒气。有一次,一个男人刚走出家门,她就破口大骂,骂得非常难听,咒骂那个男人早点死。我为了表示同情,凑到她的跟前,想撒个娇逗她开心,可是她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差点没把我踢得背过气去。我趴在地上缓了半个小时,才缓过来。她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我,却这样踢我,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是什么?一个玩物。玩物知道吗?供人取乐的物件。我是玩物,被奴役的。她呢?她又是被什么奴役的呢?也许这对于一条狗来说,有些高难和深奥了。不说了。她毕竟是我的主人,我不该说这么多不该说的话。作为一个玩物来讲,你只能沉默。
五
有一段时间,李小丽好像身体不舒服,面色苍白,就像一个病人。她不再给那些男人打电话了。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猫。无论我怎么逗她,她都不笑,仿佛微笑的神经被突然剔除了,僵硬呆板的面孔有些瘆人。我落寞地来到外面,跑到大马的屋子里。大马正在做午饭。我冲着大马汪汪地叫了两声。大马回过身看着我说:“儿子,咋的了?”我冲着李小丽房间的方向叫了两声。“咋的了?她咋了?”我叼着他的裤脚往外扯着他。“到底咋了?”他喃喃着,仿佛才意识到我不能说话,拄着拐杖跟着我走出屋,来到李小丽的房间。李小丽看到大马进来,也没有起来的意思,仍旧蜷缩着身体,病怏怏的。她没有说话。她甚至从床边拿起一支烟独自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在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凸起喇叭状的嘴,对着大马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大马厌恶地皱着眉头,躲开那一个个射过来的烟圈。他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小丽看着,一声不吭。只见烟圈在慢慢地飘散,变得丝丝缕缕。她才开口说:
“你来干啥啊?”
“是儿子拉我过来的,你这个德性,咋的了?”
“没咋的。”
“没咋的,那我走了。”
大马转身就走。
“大马……”
“还有事吗?”
“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干啥?我做的午饭还在锅上呢。”
“今天,我请客,我们中午出去吃点好吗?”
“哪敢叫你破费啊?你用身子挣饭吃,也挺不容易。”
“大马……”李小丽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大马,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嫌我挣的钱脏?”
“我没说过。”
“那你为啥不跟我一起吃饭?从我租房的那天起,你好像就跟我正经地说过几句话,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知道,我是一个啥样人,我自己知道,我……”
“你说啥呢?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你误会我了,你凭自己的能耐挣钱,我有啥瞧不起的。”
“我咋觉得你说话的语气不对。”
“有吗?”
“有,绝对有。”
“你说有,我也没有办法,嘴长在你的鼻子下面,你爱咋说就咋说吧。”
“大马……你……”
李小丽愤愤地,几乎喊叫着,但很快,她的声音就变得温柔起来。
“大马……”她的手撩起被角。
这个时候,大马已经拄着拐杖走到屋门口了。他根本没看到李小丽揭开被角露出的腿。
也许是抽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李小丽突然剧烈地咳嗽着,每咳嗽一下,她的身体都跟着蜷缩一下,以至于全身痉挛,抽搐起来。
大马听到咳嗽声,就回头看着李小丽。
“你看来是真的病了,不行就吃点药,要不就上医院吧,你看你咳嗽的。”
“我咳嗽死,与你有啥关系,你回去吧。”
“你死不死是与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住的是我的房子啊。你说要是别人知道这个房子里死过一个人,还会有人租这个房子吗?我是不希望你死在我的房子里。”
李小丽竖起眉毛,瞪着大马刚要发作,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咳嗽过后,李小丽挣扎着还是说了:“你还是人吗?你简直就是一头牲口。”
大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可能是我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肚子疼得厉害,跑出去方便了一下,这时间不短。当我回来的时候,李小丽已经坐在镜子前面梳妆打扮起来。大马坐在床边,他的拐杖倒在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改变了。这样的气氛是温暖的。
李小丽打扮完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把脸扑上很厚的香粉,把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她只简单地描画了一下,看上去是那么匀称,是那么恰到好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她晃了一下,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站起来说:“大马,我们走。”大马弯腰要拾起地上的拐杖,李小丽已经伸过手去拾了,两个人的头撞倒了一起,大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个人坐在地上哈哈地笑着。他们的笑声就像清晨照进屋子里的阳光,在屋子里飘荡着。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李小丽把拐杖架到大马的腋下,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走出屋去。我生气地蹲在地上哼哼着。
大马在屋外喊着:“儿子……儿子……我们去吃大盘子去,儿子,快点。”
李小丽也跟着喊起来:“儿子……儿子……”
要是外人听到他们的喊声会真的以为是一家三口要上街呢。
六
大马每次从少管所回来的时候,脾气都变得很坏。这次变得更加坏了,仿佛他的肚子里揣了一包炸药,随时都可能会爆炸。他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我蔫巴地蹲在门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冲到李小丽的屋子里,他看了看,几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蓝水街派出所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踩在他歪歪斜斜的,一颠一颠的影子里。
我们很快来到派出所。
“你是李小丽什么人啊?”
“房东。”
“李小丽因为拒交罚款已经被带到拘留所了,如果你能替她把罚款交了,她也许明天就能出来,最晚超不过一个星期。”
“真的吗?”
“政府会撒谎吗?”
“好吧,我明天尽力把罚款交上来。”
从派出所出来,大马显得垂头丧气的。五千块钱,对于大马来说,可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根本没有。没有。本来还有两千块钱的,可是为了儿子都搭进去了。
现在怎么办?
我跟在大马的身后。大马没有回家,而是向太子河边走去。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大马坐在河边捡起一个石子拼命地扔到河里,激起一个半米多高的水柱。水柱落下之后,好多涟漪在四向扩散着,直到被淹没。大马看见我,突然喊道:“儿子,跳进水里去,跳……”
这半年来,我被大马训练得可以说达到马戏团的水平了。我听到大马的话,顺从地跳进河里,趴在水里露着脑袋,等着大马的下一个口令。大马喊着:“儿子,上来。”我蹿出水面,跳到岸边,身上湿漉漉的。我抖着身上的水,无数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四处飞溅。
“跳……下去……”
“跳……上来……”
“跳……下去……”
就这样,我反反复复地跳进河里,再蹿上来,后来四肢仿佛被坠了石头一般,趴在水里不出来。我感到整个身体在不停地下沉。大马愤怒了,大声地狠叨着我:“上来,儿子,上来……再跳……再跳……”
我不行了。我不上去。
大马怒声地骂着我,骂我也不上去。大马抓过他的拐杖,狠狠地按在我的头上。
“我说话你不是不听吗?那你就在水里呆着吧!”
我挣扎着沉在水里,躲避着他的拐杖,不时地把头伸出水面来喘口气。可是他突然掉过拐杖的另一头,紧紧地套在我的头上,拼命地按着,把我浸在水里。我一口口地吞着水,即将沉没到水底了,他才把我拉到岸上。我浑身软绵绵地趴在岸边,我的肚子里几乎灌满了水。我躺在岸上,一口口地吐着水,身体在慢慢地恢复力量。我看着大马,大马也在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丝闪亮的光,是他虐待我给他带来的快感的光芒。他好像在哭。可是,我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大马。那几天我都没看到大马,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几个人围着房子看着,我仍在捍卫我的主人,我冲着陌生的人汪汪地叫着。其中的一个人愤怒地说:“叫什么叫?过几天,连你一起给我滚蛋……”
大马和李小丽是一起回来的。李小丽搀扶着他。他们回到家里,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后他们拎着东西,喊着我:“儿子,我们回农村去,这城里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
我跟着他们坐22路公交汽车向长途客运站而去。从公交汽车上下来后,李小丽看着一辆启动的大客车喊着:“儿子,快走,那车就要开了。”她搀扶着大马向那车走去。我想快速跟上他们,可是一辆疾驰的汽车飞驰着,从我的身上轧过去……我感到我的肚子就像泄气的皮球……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李小丽搀扶着大马爬上了汽车。李小丽要从车上冲下来,可是汽车开动了。那个罗圈腿的中年女人拦着她,不让她下车。李小丽和大马从窗户探出他们的头,冲着我喊着:“儿子……儿子……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