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里看不见夕阳。天还没暗下来,街灯就亮了,满世界明灿灿如白昼。
我站在立交桥上,趴着护栏往下看。路面全是车,挤在一起,慢慢蠕动,像串串瓢虫,首尾相吻,肆意行乐。
城里就是不一样,这有名的汉正街,就更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村子,一辆车都见不着。我思绪翻飞,被身边的大嘴打断了。大嘴用胳膊顶了一下我的膀子,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见多了。”我就跟着大嘴走。下了桥,拐进一个胡同,来到一片工地。我看见一幢高大的楼房,立在那里,像航空母舰。一米八几的大嘴,在它的脚下,像只蚂蚁。楼房四周,是残砖断瓦以及石子、钢筋、铁板、竹漂、螺钉螺母。有路,却无从下脚。我个子小,越过这些障碍物,免不了跌跌撞撞。相比之下,大嘴干脆利落。他几步跨过去,立在一个公厕边等我。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不得不手脚并用。两个人总算会合,入厕,泚了一泡长尿。我感到肩上的蛇皮袋陡地一轻。
与厕所相连的,是工棚,上下两层。顺着角铁焊成的梯子,我上了楼。踏在那些稻草上,脚往下陷,人便有些晃晃悠悠。我本能地抓住头顶一根竹竿,疑惑地望着大嘴。大嘴拍拍竹席围成的墙壁,笑道:“这可是楼房,在家你做梦都住不上。”他又跺跺脚下的稻草,说:“席梦思,真正的席梦思。晚上睡得香,尽做好梦。”大嘴跺过的地方,草陷下去很深,像只鸡窝。灰尘在鸡窝上方,雾一样升腾,尘埃未定,大嘴说:“你先把床铺上,躺下歇息。我那边工地上还有好几十号人呢,我得去看看。我不在,他们就偷懒。这帮农村来的民工,奴性太强。”大嘴的话,让我听起来不顺耳。我是农村人,他大嘴也是农村人。不过,我并没把对他的反感表现出来。我说:“大嘴哥,你慢走。”大嘴这时正下梯子。他扭回头来,朝着斜上方瞪我一眼:“以后别大嘴长大嘴短的,叫老板。脑子这么不开窍,书读到屁眼里去了。”我臊了个大红脸,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是,是,是,刘老板。”
我一直躺到街灯灭了,也没见大嘴回来。我饿了,幸好娘在我的蛇皮袋里装了半盆熟地瓜干,我就拿出来吃,吃得嘎嘣响。我想起冬日里,在有阳光的河边吃冰块,但这种幸福的回忆,很快被另一种声音驱赶得无影无踪。我听见了厕所里的流水声。那流水声突然小了,停了。一个女人咋呼道:“耗子,挺大的一只哩,听,咬东西咬得那么响。”另一个女人说:“是哩。”她们冲竹棚的方向嘟嘟两声。我停了嘴,那边的水流声便又响起来。我感到肚子里有一股酸酸的东西在涌。
大嘴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他身后跟了一个人,五十多岁,一张快风干的腊肉脸。大嘴对那人说:“你先歇着,我那边工地忙着哩。”老人很客气地对大嘴说:“师傅,慢走。”我急忙纠正,叫老板,刘老板。
大嘴每日这么出出进进的,每次进来,带回一两个人,晚上他又消失了。我抓住一个空隙,问大嘴,这新来的人上哪儿吃饭。大嘴说:“尻,活人能让尿憋死?”说完又走了。我躺在自己的铺盖上,望着头顶的竹席,肚里像揣了一只斑鸠,咕咕咕地叫着。我心里着急,什么时候才能干活呢,这样呆着,钱从哪儿来?
我是出来挣学费的。今年考了个大学,自费的,没钱,没去,我选择了复读。我先是在家干了一阵子农活。那么累的活,我晚上还坚持学习。原以为卖了粮食,交这学期学费。粮食价跌,上交,剩下的一点卖不来多少现钱,只勉强凑齐了妹妹的学费。妹妹高二了,也不能大意。我就跟学校商量,给我留个考试名额,高考前几天再返校。我学习好,英语大赛获得过地区奖,学校同意了。这样,我就可以只交报名费,资料费,还有办准考证什么的。即使这样,也得花好几百。家里有头猪,是猪崽,得喂三个月才能出栏。妹妹每次回来,总是喂它,摸它,我心里早就把它给妹妹了。
我的肚子又叫了,我把手伸进蛇皮袋,里面的地瓜干还有不少。可我的手被烫着了似的缩了回来。我的身边还躺了一些人,他们被大嘴领进来后,就这么躺着,狼多肉少啊。谁知还要这么躺几天。他们怎么躺得这么老实,没人走。肯定大嘴也跟他们说,一个月净挣一千多,还不累。他对我说这话时,我不相信地摇着头。大嘴说:“咱是干装潢,技术活。技术活当然比卖苦力挣钱。”
我的手在蛇皮袋里摸索。我摸到一张模拟考试试卷。我就在袋子里,摸索着把试卷展开,往里抓了两把地瓜干,将试卷团巴团巴,揣进怀里,捂着肚子,装作上厕所。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嚼着地瓜干。天数多了,地瓜干很硬。我艰难地吃着,还没咽下去,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那人戴个安全帽,满脸肉疙瘩。他骂道:“婊子养的,乡巴佬,找死。”几个字,像几把尖刀,将我的胸前背后捅了个透。但我没有发火。发火又怎么样,人家是为你好,万一真的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还不得脑浆四溅。
我回到工棚,见自己的蛇皮袋被人动过。走时我系得很严实,现在的袋子口是敞开的。我伸手一探,那半盆地瓜干没了。我看每一个躺着的人,喜怒哀乐都有。他们的腮帮子都鼓着,像包了一口水。我找出自己的竹筷,想撬开他们的嘴。我靠近他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两眼惊恐地望着我。我跨过他,奔另一个人去了。这是一个老人,脸像张干抹布,我又越过去了。都他妈的人模狗样,哪一个也下不了手。
少年叫黑鱼,溪水来的。他指指身边那张抹布脸,说是他爹。他娘没了,他三岁时没的。黑鱼并不黑,除了那双眼睛有一丝恐惧,缺少灵性外,他算得上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身边的爹,始终一言不发,嗞嗞抽着自卷的纸烟。我对他说,抽烟会把工棚烧着,他就用拇指食指,掐灭烟火。他一脸平静,看不出有灼痛之感。
直到第五天,大嘴才招呼我们干活。这时的工棚,挤满了十几人。大嘴一声令下,大家便像羊粪蛋一样哩哩啦啦顺梯而下。大嘴指挥我们收拾工棚,把一楼隔成两间。钉了两张简易的木床,用竹席钉了门,就成了两间不大不小的屋。大嘴让我们从废弃的工地,抬来一张三条腿的木桌子,摆在一角,垫上砖头,就成了他的办公桌。
我对大嘴说:“刘老板,大伙还没吃饭呢。”大嘴大声说:“还没干活,吃啥饭,你当是你家请石匠瓦匠,先吃饭,再干活。这儿是先干活,再吃饭。不干活,就没饭吃。”大嘴让我们把门口一个大铁箱子搬到他的床头。箱子虽然生了锈,但又大又重,还有锁孔。大嘴从他身上的皮包里,掏出一只拳头大的铁锁,将箱子锁了,并用铅笔粗的钢丝,捆犯人一样,把铁箱子缠在碗口粗的立柱上,说那是他的保险柜。
二
中午的饭菜还可以,大米饭喷香。菜是尖椒炒干豆腐,胡萝卜炒肉,这让腰酸腿疼的我浑身有了劲。发给我的饭票,本来可以买两个菜,我却只买了一个。饭也只要了半斤。我本来可以吃一斤二两的。我吃完这些,去洗碗。黄六零拦住我,让我再去吃一份。我摇摇头,黄六零说:“你以为真的能挣到钱,看这阵势,能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我不语。黄六零就自己又去打了两份菜,一份饭。他把铁饭碗端在手中,来到我跟前,张开手指,手腕一拧,那饭碗便像个篮球,在他手里转起来。黄六零说:“告诉你,多打菜,少打饭。饭才多少钱,菜贵。这样,干完活,即使算不来钱,也不至于太亏。”我说:“不是出来挣钱的吗?混饭哪儿不能混?”黄六零说:“那可不一定,有的地方,想混碗饭吃,得累得屙血。”我笑笑,说:“你别说得那么邪乎,那不成了包身工了?”黄六零扒了口菜,鸭子吃田螺一般,伸着脖子往下咽。待那耗子似的喉节停止了爬动,他拍拍我的肩,说:“兄弟,你嫩着呐。”
黄六零本来叫黄世贵,小学读到三年级,没有一门功课及格。他爸是一村之长,面子上过不去,对他说:“你哪怕考六十分,我脸上也光彩些。”那时,他们村正放电影《白毛女》,电影放完的第二天,同学们都叫他黄世仁的弟弟。他小孩无所谓,当村长的爸听了不舒服,正好为了加深黄世贵对六十分的印象,他爸就到学校,将他的名字改成了黄六零。不过,直到小学毕业,他依然没考过六十分。
黄六零来自鄂西神农架,有点刁民的劲儿。他同我说话,语气很冲。有个叫牛大河的,来自仙桃。一听那地方就是天上人间。他自己也说那儿好,五谷丰收,六畜兴旺,只是一下雨就走不动道,黑泥巴跟粘糕似的。现在秧插完了,田地留给大个子媳妇伺弄,自己出来抓几个现钱,给二季稻投资。有来自云梦的,梦一样的名字。那里荷叶田田,藕丝连连。有来自天门的,云缠雾绕,茶花飘香。黑鱼父子来自溪水,那里是竹的海洋。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不呆在自己美丽的家乡,一个个都挤到城里来。他们不像我,我从红安来。红安出过二百三十个将军,可依然是穷。进到大别山里,一不小心,就会碰见一个大脖子的人冲你傻笑。我曾在晚上睡觉时,企图同这些伙计谈论各自的家乡,但他们并不感兴趣,只在那里叼着烟,甩扑克,赌口袋里那点饭票。他们的饭票并不多,刘大嘴一直控制着,只能领到第二天的。怕他们多吃多占,我说:“你们别玩了,输光了明天吃啥?”黄六零说:“怕啥,老天饿不死家雀。”
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只得把目光落在黑鱼父子身上。黑鱼的爹躺着,一个人抽着闷烟。烟灰有时落在他的被子上,他毫无觉察。黑鱼在他身旁,给他爹卷纸烟。卷了两三根,开始用大一点的纸叠飞机。我心里一亮,这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我说:“你的家乡我去过,到处是竹子,水也多,山清水秀。”我其实没去过,只在地理课本上了解那么一点点。
黑鱼没有理我。我又说:“你们家乡雾大,一到早晨,云海可漂亮了。”黑鱼这才说:“只是蛇太多,竹叶青你见过吗?它缠在竹子上,你还以为是竹叶,去摸,它咬你一口,你就得死。”我从黑鱼的话里,感觉不到他对家乡的热爱。
“你为什么出来?你还小,你应该读书。”
“读书有啥用,我要挣钱。”
“挣钱干什么?”话一出口,就觉得这话问得没劲。我不就是来挣钱吗?
但黑鱼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黑鱼说:“娶媳妇。”
“你才多大,就着急娶媳妇?”
“我们那儿都这样,要早早地出来挣钱,挣好些年,才能攒够娶媳妇的钱。有的人干了十几年,还是打了光棍。”
“媳妇是啥?”我故意逗他。
“女人呗,男人都得有一个。”
我与大嘴是同村。大嘴回家说,他这儿能挣到钱,正好我上学缺钱花,就来了。可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呢?我问黑鱼。黑鱼说是大嘴从火车站把他叫过来的。我恍然大悟,那几天,大嘴早出晚归,原来是上车站“拉客”去了。
武有双是最后一批来的。因为他带来五六个人,他也就算得上一个小头头。武有双自称是老高中生,有文化。大嘴就让他当会计,让他记录出工的情况,分领饭票等。他长得一表人才,说话有些文采,偶尔来点小幽默。我对他另眼相看。我后来才知道,他三十七八岁了,虽然叫“吾有双”,却是孤身一人。“都是读书给耽误的,武有双感慨道:“书读大了,并没有多大好处,除非是考上了大学。考不上,就成了‘二百五’,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种田罢,又下不了苦力,没有女人愿嫁。”武有双的话,在我心里化成了一团雾,好几天都散不开。明年七月份的高考阵地,我能否攻下?我不敢想。
因为有个小头衔,武有双也享受住单间的待遇。他就住在大嘴隔壁,但他对这点待遇似乎看得很淡。他常常跑到楼上来,和黑鱼说说话。此人还有点魅力,怎么三十多岁了,就是没找到女人,真是可惜了,我想。
我觉得我们只不过是汉正街的清洁工。每天,我们把那些建筑垃圾装车,运走,卸在另一个要建楼房的地方填地基。这活脏,也累,比如要用十几磅的大铁锤,把那些大块的废水泥碴砸碎,装车运走。还有那些拆卸下来的脚手架,也要装车。有时累了,不小心碰了手,出了血,我就盼望来辆铲车,好歇口气。但这些活都不能用铲车或吊车,因为房子是刚建的,附近的地面、建筑物都得保护好。那天的活最累。废水泥块又大又硬,一锤下去,只蹦出几个火星。火星熄灭,水泥块上只是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点。砸不动也得砸,到天黑时,终于将水泥块敲开了,我们一块一块地往车上搬。我的手臂早就震麻了,有一块没抓住,掉下来,我腾空而起,双脚驴尥蹶子似地向后弹去。脚是没砸着,头却磕在挡箱板上,血涌了出来。一旁的黑鱼见了,跑去找大嘴。大嘴没在,他又找武有双。武有双说:“找我有啥用?我虽然管账,但不管钱,我从来就没看见过大嘴一分钱。”我掏出手绢,捂着额头,上了对面胡同里的一个小医院。医生递给我一个收费单,二百多元,我的头嗡嗡直响。这对于我,真是天文数字。这时,黄六零跟了过来。黄六零问:“为什么这么贵?”医生说需要缝针,因为在额上,需要用美容术。黄六零说:“那就用美容术吧。一会儿老板回来,我就给你送钱。”医生疑惑地看看我们,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缝。医生给我擦净伤口,撒了点止血粉和消炎药,用绷带缠上。我递给医生十块钱,说:“就这些了。”医生接了,又扯了几块纱布,递给我。
回到工地,大嘴正在那儿等我们。大嘴说:“干这点活,就把脑袋磕了。肯定是你们偷懒,舍不得出力。越舍不得出力,就越容易出事。就像打仗,越怕死,就越容易死。”
黄六零说:“他往上递,是我没接住。”大嘴没理他。大嘴说:“都偷奸耍滑,不想干赶紧走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我的泪在眼睛里转。
黄六零劝我休息几天。大嘴没发话,我也就没有休息。况且我也舍不得耽误工,据大嘴说,一个工好几十块钱呢。
三
工地来了一个女人,让我们眼前陡然一亮,尽管她看上去就是个农村女孩。汉正街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女人很多。但江城妹子长得白,漂亮,我们没有勇气正视她们,没有勇气多看她们一眼,于是,她们就像秋日迷茫的雾,在我们眼前飘动。所以,这个女人尾巴一样跟在大嘴身后时,我们的眼睛都斜过去,粘在大嘴的屁股上。一锤砸歪了,没砸着废旧水泥块,砸着了新修的地面,招大嘴一顿骂,还说要扣工钱。黄六零的一锹脏物,本来是要扔车上的,结果扬在了车斗外面,尘埃乱飞,引得路旁行人许多牢骚。只有我,瞅一眼那个红衣女子,就不再瞅了。这大热的天,干嘛非要穿一身红,嘴唇也是猩红的,城里的人嘴都没抹这么红。看她一眼,我就觉得天越发地燥热,偏又叫红梅,名字像火,燎得人心烦。
“来个女的做什么?这些活她干动了吗?”黑鱼闪动着他的双眼皮,一脸迷茫。
“做什么?他是老板的情人。”黄六零说,“你今年多大?十五岁?十五岁该懂得他们做什么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比如你们村里的牛呀猪呀狗呀什么的,一个趴在另一个背上……”
黑鱼脸憋得通红。我说,干活吧。打断了黄六零的演说。
大嘴同黄六零的说法不一样。大嘴说,那个叫红梅的女人,是来给大伙做饭的。大家一听,傻愣着。这就意味着,大伙就不能和建筑工人一起吃大食堂的饭了,意味着中午吃不到尖椒炒干豆腐,蒜苔炒肉,红烧土豆块。意味着早上吃不着又软又白的馒头,而只能吃炖菜,只能一日三餐吃大米饭,吃得直吐酸水。
“我抗议。”黄六零说。
然而,抗议是没有用的。大嘴说:“不愿干可以走。”
“走就走,结账!我来了一个月零三天,没缺过一天工。”黄六零说。
“笑话,公司没跟我结账,我拿屁跟你结?”
“那咱们就吃公司的,干嘛要自己开伙?”
“有人拿饭票同建筑工人换烟抽,这么下去,还不得把我这个小公司吃垮。”
我怀疑拿饭票换钱的是黄六零。我瞪他一眼,黄六零说:“狼要吃羊,总会找到借口的。他把饭票控制得那么紧,谁拿饭票换烟抽,早饿死了。”
想想也是。自己一天只吃七成饱,才抠出那么点饭票,何况黄六零那么能吃。
大锅饭比我想象得还要差。一天三餐大米饭,吃的是萝卜炖白菜。大嘴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们就吃去吧。”萝卜生风,有时干着活,突然蹦出一点动静,武有双就说:“咱们的待遇真不错,有音乐相伴哩。”
那女人干了一天,就坚持不住了,直喊腰酸腿疼,大嘴就让黑鱼帮她干。反正黑鱼干不了重活,让他烧火摘菜,是合理利用资源。这样,那女人就只管切菜、掌勺。一次,我上灶房喝凉水,见她正在那里切菜。她左手压住半只萝卜,右手操刀,只听一声脆响,刀切空了,萝卜滚到一边。这么一个娇艳的女人,竟笨手笨脚。我仔细一看,她落在菜板上的那只手,原来只有三个指头,拇指食指处光秃秃的。我感觉自己的手指隐隐作痛。
我把黑鱼喊出来,对他说:“烧火做饭的活也不是太重,你就多干一点,尽量别让那个叫红梅的干。”黑鱼说:“凭啥?她也是打工的。”我说:“你没看见她的手吗?她的手缺两个指头。”黑鱼啊的一声,道:“难怪她那么笨,我就是没敢正眼看她。”我拍拍黑鱼的头,说:“别告诉别人,也别告诉你爹。”黑鱼点点头,说:“我不告诉他,我一年也不跟他说上几句话。”
灶搭在为武有双准备的那间屋子里。起先,武有双说,老板有时回来太晚,有时不回来,一个人住在一楼,他没有安全感。现在,老板回来了,可晚上会不时制造一点动静,他睡不踏实。他就到楼上。他说楼上好,一翻身就晃悠,像睡摇篮。
楼下于是就真的传来武有双描绘的那种动静。武有双描述说,那动静让他透不过气来。但他住到工棚楼上时,他一样呼吸困难。他躺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开干稻草,用螺丝刀别开竹漂板,将眼睛贴上去看。看了几眼,他学着野猫叫春,哼唷哼唷的,让人起鸡皮疙瘩。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干这种事。他还把黑鱼的头按下去,让黑鱼看。黑鱼就将脸贴在床板上。我一把拽住黑鱼的衣领,把他扔到一边说:“别闹瞎眼睛!”
四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月是怎么过的,只觉得人黑了,手上的茧像锅巴似的干硬,胸脯上的肉紧绷绷地鼓起来。除了干活,就是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脚,洗衣服。衣服破了,买来针线自己缝。我还帮别人缝。我来了整一个月时,问大嘴发工资不?大嘴说得到月底,现在才中旬。等到月底,我又问,大嘴说,公司没跟他结账,他没钱发给大伙。“放心吧,跑不了你的。你不就是挣钱上学吗?放我这儿攒着,比放你们那儿强。钱放在你手中,还不都花了。
那天终于下了雨。这是我到武汉来,第一次见到雨。我最喜欢雨,我可以立在窗前,什么活都不干,看一天的雨。乡下的雨多有诗意,老农戴着斗笠,披蓑衣,在浑浊的泥里耕田。雨打在窗前的竹上,噼里啪啦,像过年的鞭炮;雨打在门前的水塘里,溅起的水珠银光闪闪,像一个大簸箕,盛满了滚动的银子。妇女们打着粗布雨伞,东家窜西家,做着针线活,说着闲话。知道不,这伞还是我当年相亲时,那个死人给我买的。那时,他对我多好,现在可好,脚趾头都懒得碰我。雨天的女人,总是哀怨的,总是要说些牢骚话。小孩子披块塑料布,将叠好的纸船放进水塘,雨点很快就将他的纸船击沉了。小孩挺执着,回家再叠,路上一不小心,滑倒在泥地上。摔几跤怕什么,小孩嘛,不摔跤长不大。
城里的雨,让人透不过气,像是在自家的堂屋里,看天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想多看几眼,就是看不远。雨一直未停,天暗下来,我仰望对面的高楼,灯光里人影晃动,烟雨迷蒙。他们不就是我小时候在电影里见过的,生活在天井里的人吗?老师动员我们这些落榜的学生:“再坚持一年,脱层皮怕什么,掉几斤肉算什么,考上就好了,考上了你们就像城里人,住在半空中。”我回过头,掏出英语课本。这是我来这儿后,第一次复习。不是懒,我每天都放不下它们,可每天总要干到晚上十一二点,有时干到下半夜,没有拿书的力气。梦里倒是时常看书,还考上过武汉大学英语系哩。
建筑垃圾清理完了,我们上楼,清扫室内装修后的废弃物。这楼很高,有十七层。我们就从十七层楼上,一点点往下搬运破碎的瓷砖、水泥和用剩的白灰,然后一层层地往下清扫,最后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因为楼还未投入使用,没水没电,外面的吊篮又撤了,水得一桶一桶往楼上提。这活累,还令人恐惧。露天电梯不让用,我们只得从紧挨电梯的步行楼梯上走。电梯与楼梯之间的玻璃没装上,上楼梯好说,下楼梯,要是走块了,人就容易俯冲而下,从那空隙滑到马路上,摔成肉饼。我怀疑自己有恐高症,走到这儿,腿就哆嗦,我只得弓着腰,几乎是跪着,一点点地往下蹭。到了一楼,我才敢直起腰。而大嘴,竟然像在自家堂屋里一样,行走自如。他骂我没出息,我没吱声,心想,我哪能跟你比。
大嘴的确有令我佩服的地方,比如他曾有个女人,是他小时候父母给包办的。据说那个女人先前还挺招人喜欢,谁知脸越长越黑,脖子越长越短,牙越长越长。大嘴不干了,可他害怕他爹。大嘴的爹是大嘴唯一惧怕的人,大嘴扭不过,就装风作傻。女方来看家(农村订婚)那天,姑娘刚到家门前,按礼节,他应该去迎接。他也去了,几乎是一丝不挂。他冲到那个姑娘面前,盯着姑娘的脸,嘴流涎水。那姑娘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顷刻,大伙把注意力转移到大嘴的腹下。大嘴那玩艺儿上,套着他爹的旱烟袋,鼓鼓囊囊。烟袋的细麻绳,从他鼓胀的臀部斜扯下来。
一村人渴望大嘴的爹上前,扯下那个布袋。但大嘴的爹没有,他早已眼歪口斜,嘴角唾液肥皂泡一样冒出来。
大嘴的爹卧床不起,不久便一命呜呼。出葬那天,全村人或真或假,流了泪,哭声一片。只有大嘴,欢快地蹦来蹦去。按规矩,他应披麻戴孝,但大嘴没有,几个长者把他按在地上,他像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不跪。
我曾问他咋就不要那个女人,丑女也能暖脚生娃。大嘴说:“你不懂。”停了停,他又说:“我没有女人,可我也不是实心筒子,老子早他妈的是空心筒子了。”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实心筒子,是指没沾过女人的男人。在他看来,沾了女人的男人,是空心筒子。
大楼内部终于清理完毕。大嘴仰望大楼,无比豪迈,说:“别看我们只干些杂活,没我们,这些城里人还住不进去呢,咱这叫保底工程。”
我担心这活干完了,就没活干了。大嘴说:“别担心,干不完的活等着我们呢。”大嘴说完,一辆大型卡车停在我们跟前。大嘴喊一声:“拿工具,上车。”
二十多人,挤在一辆车里,到了武昌县。黄六零突然唱起了一首歌:
中华民国二九年呐嗨,
敌人的队伍阎锡山,
开到了武昌县。
一个大兵看见我呐嗨,
把我拖到地中间,
麦倒一大片。
他脱下我的裤,
他蒙上我的脸,
办完事他不给钱,
气得我头冒烟
……
这据说是解放初期,在忆苦思甜大会上,一位妇女控诉旧社会时唱的歌,在江南一带流传。我记得村里妇女干活时也唱过,她们不再声泪俱下,而是嘻嘻哈哈的,闹成一片。
民工们唱这歌,也是闹。只一遍,大伙就学会了,合唱得很成气候。我也唱。但我在路旁行人们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的眼神,我甚至听见一个女人对我们喊:“垃圾,乡下来的垃圾。”“一帮劳改犯。”那话如两把利刃,插在我的心尖上。我一拳砸在车箱板上,大喊一声:“别他妈的唱了,穷得蛋皮贴了凳(没裤子穿),还有心思开心。”但大伙并没听清我说什么,直到我一锹重重地砸在车箱板上,大家才慢慢地停下来。
“劳改犯?”我苦笑一声:“我他妈的早就是劳改犯了。”
五
我看见红梅在厨房洗衣服。她左手三个指头,把衣服的一端压在搓板上,右手很用力地搓着。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大嘴的衣服,竟然还有他的大花裤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壮着胆,轻声问:“红梅姐,你一定要在这儿干吗?你跟大嘴处对象了?你以后会嫁给她吗?”红梅斜了我一眼,没吱声,更用力地搓着衣服,那双手就像一把柴刀,砍在我的心上。大嘴最终是要回到村里的,红梅这手,插不了秧,割不了谷,大嘴不会娶她,大嘴是同她耍着玩。红梅并不大,和我妹妹差不多。只是她那黑色眼圈、那猩红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像个妇人。我想起妹妹的话,妹妹说她不想读书,想出去打工。我没同意,现在看红梅,我更不能让妹妹出来了。想起妹妹,我就有点同情红梅。我问:“ 红梅姐,大嘴会娶你吗?他会跟你过一辈子吗?”我故意叫她姐,是想客气些,以免她误会,认为我是想跟她套近乎。红梅这次眼皮都没抬。红梅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我跟你一样,只是个打工的。”红梅搓起的水,有一滴飞到我的脸上,我感到脸有些凉。她这也叫打工,她就这样打工吗?我心里堵得慌。我是来厨房喝水的,可是我喝不下去了。
又到月底,我找大嘴要钱。大嘴说:“公司没跟我结账。”我想让大嘴预支点,大嘴一瞪眼:“咱是一个村的,我还能跑了你的钱?你怎么还不如外人。”我品着大嘴的话,心里越发没底。一个村的,就跑不了吗?我又不能找他那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要。
黄六零早就不相信大嘴,他对我说,这儿是陷阱,会越陷越深。他说大嘴根本没钱,大嘴把钱都私吞了。我说:“怎么没钱,都在那个保险柜里。”黄六零冷笑一声。他喊来黑鱼,贼似的瞅瞅四周,见没人来,就让黑鱼守在巷口放哨,自己从嘴里掏出一只别针,抻直,往大嘴的门锁里一探,一拽,门就开了。两人进去,黄六零同样利索地弄开保险柜。柜里只有一张报纸,几张出工表。黄六零说:“我没骗你吧,他没钱,他这儿敢放钱,我早给他没收了。”
“你原来好干这个?”我瞪一眼黄六零。黄六零笑道:“别大惊小怪的,谁叫他吞吃咱们的血汗钱。”。
两人出了屋,黑鱼好奇地看着我们。黄六零冲黑鱼说:“不准对别人说,否则我废了你。”说着手腕做了个使劲拧的动作。黑鱼吓得赶紧伸出双手,护着自己的裆,打了个寒颤。
黄六零再次动员我走,他说大嘴是空手套白狼,民工其实都是在白干。我劝他再干几天看看,我说或许公司真的没跟大嘴结账。
接下来的活更累,因为建筑队想提前完工,人手不够,大嘴带领这帮民工,进入浇灌混凝土的队伍。晚上干到十二点,早晨四点钟起床。几天后,黄六零拍拍自己日渐陷下去的腮帮子,对我说:“现在让我走也不走了,狗养的大嘴,他别想少我一分钱。谁少我一分钱,我跟他玩命!”
我相信黄六零的话,他这人,一看就虎。
那天下午,大卡车坏了,无法把我们送到工地干活,我们于是有了一下午休息时间。我睡不着,想逛街。我来这么长时间,只埋头干活,还没逛过街哩。我想去公园。出发前,我见黑鱼面对天花板,眼神茫然无光,便喊他一起去。
黑鱼一路很开心,上车,抢座,瘦猴似的灵巧。
我们下车,进了公园。行不多远,看见一棵矮松下,半卧着一个男人。他衣衫破烂,裤子褪到了膝盖处,一只手正动作着。
黑鱼的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手。我倚着黑鱼,用肩挡着他,不想让他看这样污秽的场面。黑鱼却努力地把头从我的腋下钻出来,目光依然投向那个男人。我把黑鱼搂得紧紧的,把他的脸埋进我的胸膛,不让他再看。几个行人把目光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向我和黑鱼,目光是轻蔑的。我心里一凉,意识到,行人看着那个男人,多少有些快意,而看我们两个男人搂在一起,恐怕只有厌恶了。我急忙推开黑鱼,他的目光又投向那个男人。我生气,讥讽他:“很好看是吗?”我看见他的脸上,倏地飞来一片暗红。他急忙打岔,说:“他们常这样。”我问:“他们是谁?”黑鱼说:“工棚里的人,还有武有双。”我骂了句:“这个武有双,真他妈的想媳妇想疯了。”我急忙拉着他,快步走过去。
躲在高楼后的太阳,将它最后的余光收尽,头顶漫过一道阴影,天便微微有些暗。我们爬假山,过亭台楼榭。在明代裸体女尸展厅前,黑鱼要进去。他说他想看看古代人和现在的人是不是一样的。我明知是裸尸在诱惑着他,又不好揭穿,心想裸尸未必真的就一丝不挂,就给他买了一张票。
黑鱼出来时,脸煞白。他喘着粗气说:“一点都不好看,跟地下人似的。”黑鱼固执地认为,人有三种,天上有一层人,地下还有一层人。天上的人最漂亮,地下的人又矮又小,黑得像木炭。“她身上的毛竟然还没烂。”黑鱼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而不是羞涩。
我俩往前走,在茂密的树丛边,一个拎包的女人,像老熟人似的,拽着我的胳膊,向我伸出五个指头。我以为她是聋哑人,需要我帮助,就跟着她往里走。黑鱼一巴掌打开那女人的手,拽着我,一路小跑。
出了公园,我累得直喘气。黑鱼一脸不高兴,撇嘴说:“原来你也是这种人,竟然要跟那个女人走。”我没听明白,瞪眼看黑鱼。黑鱼说:“那个女人要跟你干那种事,像红梅和大嘴一样,然后,她就向你要钱。没看他向你伸出五个指头吗?她要五十块。”我的脸一热,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黑鱼说,是武有双告诉他的。武有双说,公园里那些女人的包里全是卫生纸。我一脸茫然。
对面的音响店里,播放着那几年流行的一首老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
何日是我的归期?我问自己。
回到工棚,天黑下来了。听说车还没修好,我真高兴,端了盆水,在公厕里洗擦完 身子,早早地躺下。我拿出英语课本看。他们打牌,太闹,我看不进去。我心里难过,高考一天天临近,时间水似地流逝,我这么下去,完了!
我长叹一口气,把书丢在一边,两眼望青天。黄六零大概看见了我的举动,猜出的我苦闷,冲那几个玩牌的人说:“玩个球,都睡觉!”那几个牌兴正浓的,哪里容忍,骂他:“狗咬耗子,同我们一样,也是穷打工的,又不多长个卵。”黄六零说:“老子是不多长个卵,但老子要睡觉,别影响老子。”那玩牌的,正是武有双带来的那几个,一个村子的,人多胆大,扔了牌,就要动手。黄六零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衣领,右手张开,抡出一道弧线,只听一声脆响。这一耳光,扇得可不只一个人,简直把他们几个人的脸都扇了,再不动手,真他妈的到送交家了。他们围上来。黄六零挥手从头顶抽出一块木板,像一把大刀,横扫过去。那几人往旁边一闪,有个叫老吴的没闪开,板子落在他的额上,血涌出来。老吴双手握额,蹲下去。黄六零把木板指向再次围上来的人,说:“谁是共产党员?上!”有人害怕了,说:“打牌,打牌!”那几个人本来就是硬着头皮,见有台阶可下,便围坐在一起,借手中扑克,掩饰满脸的羞辱。
我从包里掏出一袋云南白药,撒在老吴的额上,那血就止住了。
武有双回来了,他说:“黄六零,算你有种。你记着,你的工钱一分没有,老吴要养伤,要打针要吃药。他就这么躺着,你就养着他吧。”
黄六零咬牙道:“那我就养着他,不过你得问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子。”
我心一阵剧痛,都是干苦力的兄弟,有话咋就不能好好说。
六
下雨了,想家。我扒开那个竹席窗,眼投向窗外。我仿佛看见了自家黑漆漆的锅台,听见娘的喘息一阵高过一阵,我自己也咳嗽起来。妹妹瘦弱的身体,每日在田间地头跑,干小伙子干的活。我自己也从没停下来歇息过,总是没完没了地干,可家里像有个无底洞,多少东西往里填,总也填不满。
我记起若干年前的一个夜晚,父亲躺在门板上,大口吐着血。我听村里人说,父亲走夜路时,在后山脚的梧桐树丛里,被鬼拍了一掌,震碎了心肺。那时我小,吓得直往母亲身后躲,再也不敢看父亲。只记得父亲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眼盯住我。我看见父亲满眼的疑惑,慢慢地,眼里的光就淡了,消失了。后来,娘对我说:“你爹当队长时,得罪了不少人。咱们以后要忍气吞声,小心行事,千万别让人把我们撵出村。”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与父亲的眼睛对视着,有时是夜晚,有时是白天,雨中或雾里。我再次看见父亲疑惑的眼,就对父亲的死充满怀疑。可父亲早已成为一堆白骨。我无法证明我想证明的事,只坚信父亲是个好人。
大嘴消失了两天,他再次出现时,越发神气了。西装革履,更有老板派头。他说他武昌那边的公司比这边活多,年底收入可观。他让我们好好干,别偷奸耍滑,年底从武昌那边匀点钱过来,作为我们的奖金。黄六零说:“我们不要奖金,把工资正常开给我们就行了。”
元旦越来越近,人心就动了。黑鱼爹说,他大儿子的婚事就在元月八日,现在一家人着急,等着他送钱回家。这几天,他不干活,成天站在工棚门口,等着见大嘴。大嘴永远是那句话:公司没跟我结账,我拿屁给你。黑鱼爹说:“我不晓得啥公司,我只晓得我跟你干活,你就得给我钱。”黑鱼的爹就这么一直跟着大嘴。大嘴一掌拍在他胸脯上,说:“你别跟个叫化子似的跟着我丢人现眼。”黑鱼爹说:“我丢什么人,我要我该得的钱。”大嘴抬脚走,黑鱼爹紧紧拽住他。大嘴搡他,用胳膊肘把他往一边撞,也没把他甩开。大嘴说:“你让我走,我这就给你取钱去。”
大嘴三天后才回来。那时,黑鱼爹已成了泪人。大嘴给每人发了五十块钱。大嘴像是领袖,拍着我们的肩,把五十元的票子塞在我们手里,说:“ 大家辛苦了。”
黄六零一甩肩,抖掉了大嘴搁在他肩上的手。黄六零说:“这点钱,糊弄洋鬼子去吧!”
“钱放你们身上,安全吗?我给你们存银行了,到时连本带利一起给,别他妈的小农意识。”
黄六零咦一声,说鬼才信。
元旦这天,我们没有夜班。天刚黑,我们就在工棚里疯闹,企图忘记冬日的寒冷。这时,大嘴在工棚外喊黑鱼,黑鱼急匆匆溜下去了。黑鱼回来时,我们都睡了。我们是被大嘴的吼叫声吵醒的,大嘴吼道:“狗屎糊不上墙!我让你去帮我买包烟,你倒去偷东西,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他的话音刚落,黑鱼的哭声便响起来,但很快,又被大嘴的骂声淹没。我们从大嘴的骂骂咧咧中,知道黑鱼去偷工地的钢管,想卖点钱,结果被派出所抓去了。是大嘴花五千块钱,将人取出来的,要不,黑鱼恐怕要被揍死在那里。
我当然不相信,黑鱼他没这个胆。
有人拽亮了灯。大嘴领着黑鱼上了楼,把黑鱼推倒在他爹的铺盖上,说:“还想要钱?找你儿子要吧,你儿子把你的工钱,都送给派出所了。”黑鱼爹愣在那里,最后放声大哭:“你别冤枉我家黑鱼,我家黑鱼从小到大,没敢偷别人一点东西。”大嘴说:“自个的儿子偷东西,老子当然不会说出来。老顽固,我救了你儿子的命,你却倒打一耙。你要是这么说,我还是把你儿子送到派出所去,让他们揍死得了。”大嘴说着,“呸”的一声,下了工棚。
黑鱼说的,却是另一种版本。黑鱼说,大嘴告诉他,前面工地的东南角,有几根钢管,大嘴跟看工地的人要的,让他去扛回来,给他记半个工。黑鱼就去了,结果,看工地的人拦住他,说他是小偷,喊来另外两个人,把他关进一个小屋里。那两个人说他们是派出所的,在巡夜,没想到撞上了这个小耗子。他们打他,直到大嘴去了,同他们一阵嘀咕,才将黑鱼放出来。
我问:“那两个人穿着警服吗?”黑鱼摇摇头。我心里一动,知道这是个陷阱。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清晨起床,我看一眼黑鱼爹,他那半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一直站在道口,双目无神。他没穿棉衣,天很冷,瑟瑟抖着。我几次让他回工棚,他不言语,固执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鼻涕流过人中,挂在嘴唇上,他也不去擦。黑鱼站在他身边,他眼里没有泪,只是目光有些痴呆。那天我也没去干活,我放不下他们父子。不知道黑鱼的爹立在风口,到底想干什么。直到大嘴从出租车里一出来,黑鱼爹冲上去,跪下来,抱住大嘴的脚,喊道:“老子,我叫你老子,你把我的工钱给我吧。”大嘴一脚把他踹出半丈远。黑鱼爹又过来抱,大嘴骂道:“赖皮狗!”挥手就要给他两嘴巴,见行人都围过来,就缩了手。大嘴尴尬地冲人笑笑,学着武汉腔,骂道:“这个婊子养的,是个疯子嘛。”但行人从黑鱼爹那哭诉中,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指着大嘴,说:“这工头也太黑了。”大嘴说:“你们不知道情况,不要瞎说啥。他儿子在工地偷钢筋卖,让派出所抓去了,是我花五千块钱领出来的,这五千块钱,就是他们的工钱。”大嘴说着,猛地挣脱黑鱼爹,冲出人群,坐上一辆出租车,逃了。
黑鱼爹依然跪在地上,额着地,屁股朝天。他只穿着一条单裤,没有内裤和裤衩,那薄薄的单裤勒紧他的腚沟,把腚沟里的皱褶明显地凸现出来。有人去拽他,他不动。一位老婆婆看不过眼,把自己的红色外套脱下来,罩在黑鱼爹鱼雷似的屁股上,骂了句黑心的老板,走了。
人散尽时,黑鱼爹脚边有了不少零钱,大都是一元的钢币。那些钱啥时扔在他脚下,他没听见,也没看见。黑鱼爹盯着那些硬币,目光茫然。往他脚旁扔钱的人越来越多,面值也变大了,有五元的,十元的纸币。黑鱼爹跳起来,冲那些扔钱的人喊:“我不是要饭的,我只是要我的工钱。”
大嘴九号晚上回来时,径直上工棚,直奔黑鱼爹而去。他指着黑鱼爹说:“癞皮狗,骗子。你不是说你儿子八号结婚吗?那你咋没回家?儿子结婚,当爹的不回家,鬼相信。自己长着个猪脑袋,把别人当猪。”黑鱼在一旁插话:“我哥是八号娶媳妇,我爹没钱,不敢回去,怕我哥发脾气。”
黄六零一步上前,薅住大嘴的衣服。大嘴脖子一伸,说:“你打吧,我正盼着你打呢。你打一巴掌,正好清了你的工钱。”
“那我就废了你。”
“死我都不怕。”
我没吭声。这是两个粗野男人的对话,我根本没资格插嘴。
七
冬日的阳光里,大嘴的姐出现在工地上。她那两个硕大的乳房,把红棉袄撑得像要爆开的气球。她身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大嘴问武有双:“怎么样?”武有双说不怎么样,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目光粘在那对硕大的乳房上,移不开,嘴也张得奇大。
“我看你想媳妇快想疯了,就把我姐许配给你。她可是我的亲姐,还白搭一个胖小子,省了你很多事。”大嘴说着,自己就笑了,又说:“本老板还是体贴民工的嘛,今夜我监工,你早点歇着去。”
夜里,武有双把他那白捡的小儿子领到工棚楼上,塞进黑鱼的被窝,自己住到楼下去了。
大嘴的姐我认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嫁出去了。有人说她和她男人的关系不好,男人太老实,一脚踹不出个屁来。但更多的人背地里说,大嘴的姐风骚,那个蔫屁男人无法胜任。
工棚一楼夸张的呻吟,让大伙久久无法入睡,黄六零坐在我身边,说:“他们成一家人了,咱们的钱就更是卵蛋皮上磨刀──险!”
我怎么也没想到,偌大的都市里,会有一个武汉女人到工地来找我,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女人说,她叫小莲,我叫她小莲姐。
我低头寻思,想不起小莲是谁。小莲说,她跟我是一个村的,小时候跟她娘来到武汉,那时我还没出生,不过,她与我娘挺熟。我爹出外做水库那阵,我娘夜里害怕,就找她过去跟我娘做伴。后来,她爹死了,她娘苦尽甘来,嫁了武汉一个理发的老头,把她也带来了。娘给我说过她,但娘没让我去找他。别说偌大的武汉,就是汉正街,想找一个人,也是大海捞针。
小莲说:“你是跟大嘴干吧?你怎么跟这种人干活?他是个骗子,就知道压榨民工的血汗钱。别看他家穷成那个样子,他在汉口买了房子,一百多平米呢。”
其时我正在吃饭。小莲盯着我吃了一半的饭菜,说:“天打雷劈,他就让你们吃这个?”她一把夺过我的碗,放在道旁的花台上,说:“走,姐带你去吃点好的。”
饭店并不大,倒是挺干净。小莲给我点了好几个菜,都是荤菜。小莲说:“你们干苦力的,身上缺的就是油,多吃点。”我心里一热,吃着吃着,吃不下了。我对小莲说,我想用塑料袋装回去,晚上吃。小莲帮我装了,还硬塞给我一百块钱。她说:“大的忙我帮不上,你拿去零花吧。”我死活不要,小莲将钱收起来,说:“学生伢都好面子。”她上对面胡同里,给我买了一大堆水果。
小莲走时,对我说,家里让她捎信,让我回去一趟。她以为我在那些大工地上,找了一个星期,才找到我。我问家里咋啦,小莲欲言又止。我心里一沉。
我把水果藏起来,只拿出了饭菜,让黄六零和黑鱼一起分享。黄六零不吃,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黑鱼却不客气,吃得满嘴油。
我没请假,回了趟家。一进屋,娘就围着那个黑锅台转。时间不长,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就上来了,面条下埋着两只白花花的鸡蛋。吃过饭,我说我要赶到学校去看妹妹。娘拦住我,说妹妹就在下屋,病了,休学了。我走进妹妹的房间,妹妹挂着吊瓶,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娘说妹妹本来是要动手术的,没有钱,就只能打点针,消消炎症,暂时缓解一下。
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第二天回到汉正街,回到工地。我突然憎恶这个有名的街,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找大嘴要钱,大嘴还是那句话:公司没结账。我不信,人都住进去了,还能没结账。我走进戴着安全帽的人堆里,问一位干部模样的人,那人说,咋没结账呢,我们公司从来是不欠账的。
看来小莲说的没错。
晚上我等大嘴。大嘴鬼鬼祟祟,像在捣动什么东西。黄六零说:“他想逃,他肯定是想逃,咱们得盯紧一点。”
第二天特别冷。我没想到,黄六零在这么冷的一天,成了名人。那时,我们在离工棚不远的一幢楼上干活。楼高十几层。楼旁的钢铁吊篮,将巨大的手臂伸向高空。我们的活是往吊篮上运水泥。
刚装了一车,黄六零说他要上厕所。武有双骂了句,懒驴上磨屎尿多。黄六零那天太兴奋,他还一声:“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就甩着膀子走了。
许久,我们没见黄六零回来。武有双不耐烦了,说:“他妈的,一去就是半天,拉年屎去了,扣他一天工资。”话刚说完,就见人声嘈杂。有人快步过来,指着武有双问:“哪个是刘学仁?哪个是刘大嘴?上面那个人找他。”
说话的人着急,语言断断续续,连不成句。我顺着他手指看,见高高的吊篮架上,站着一个人。因为太高,那人看上去没了人样。他手扶铁支臂,脚踏在支臂下的钢索上,像马戏团的人在杂耍。
我从那些人的议论声中,听出了个大概,猜想那个人就是黄六零。很快,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人从高空扔下一样东西,手快的人接了,是一只烟盒,内有一个纸团。展开一看,纸团上写着:限刘学仁刘大嘴两小时内给我递上来五千元工钱,否则我就往下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来了,消防武警也来了。他们不断地寻问民工模样的人:谁是刘学仁?他在哪儿,你们快去找。“他是我们的工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我仰起头,双手合成喇叭状,冲空中的黄六零喊:“黄六零,你下来!”我喊了好几声,那上面并没应,甚至连头都没低一下。由于脖子伸得太长,我感到声音划破嗓子的痛感。我停止呼喊,指指武有双说:“大嘴在哪里,你应该知道。”一个警察挤到武有双跟前,说:“你赶紧去找!”武有双说:“找他干什么,谁愿意跳谁往下跳。”一个武汉市民说:“你这人咋这么无情。上面那么冷,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他手冻僵了,不想跳也得掉下来。”武有双后退两步,不敢再吱声。
消防队员开始爬吊架。一个队员上了吊车,往横架上爬时,黄六零往更远端的地方走。我看他在绳子上晃晃悠悠,吓得不敢呼吸。黄六零的手指向那个消防队员,说着什么,接着身子倾斜,摆出了准备跳跃的姿势。那个消防队员退在吊车边,不敢向前。大概是高空太冷,他很快又退回到吊车里面,在高空观看黄六零的一举一动。
我说:“武会计,你去找找大嘴吧。”武有双摇摇头,说:“我才不找呢,谁不想活就往下跳。”我想起了红梅,她也在不远处仰头张望。我说:“红梅姐,你快去找大嘴,再不去,会出人命的。”这是我第二次叫她姐。自那次她说她与大嘴在一起,也是打工的,我就没再跟她说过话。红梅说:“我哪知道他在哪儿,他上哪儿能告诉我,我在她眼里算什么?”我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大起来。有的人叫骂,说这个工头也太黑,太没良心,应该把他抓起来。我听着,心里多少有点热。
人群涌动,是记者来了。他们忙着拍照、摄像。武有双这才不安起来,他说:“完了,这下事搞大了。”就挤出人群,躲进了厕所。
大嘴就是这时回来的。他拨开人群,往里挤,大官一样,不断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过去,把这事对大嘴讲了。大嘴咬着我的耳朵说:“别说我在,回头我给你拿学费。”说完,拨开人群,悄默声地往外挤。黑鱼眼尖,黑鱼喊:“他就是刘大嘴刘学仁。”一群人将大嘴围了个水泄不通,警察也挤了过来。
大嘴说:“围着我搞么事,我又没犯法。”民警说:“你是没犯法,可你就要成杀人犯了。”大嘴说:“我又没让他跳,谁愿出名谁跳呗。”警察说:“你还嘴硬,你赶紧去拿钱。他要真跳下来,你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呢。都是你们这些乡下垃圾,跑来丢我们城里人的脸。你没看那些记者都等着他跳,盼着他跳吗?”
黄六零不知道大嘴取钱去了,他依然每隔十分钟往下扔一只烟盒,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有人通过消防队员,向他传话。黄六零静下来,他一步步往支臂顶端走,到了边沿,他竟然两手抱在胸前,背靠在支臂上,双脚绞在一起,样子轻松,悠闲。下面的人吓了一身汗。等了一阵子,不见大嘴来。黄六零从高空扔下一件外套。外套像一片黑色的云,飘下来。有人并没看清那只是一件衣服,以为人跳下来了,惊呼一声,往一边躲。
消防队员拿着高音喇叭,向空中喊话,要黄六零下来。黑鱼爹喊:“别下来,下来就得不到钱。”我搡一把黑鱼爹,骂道:“死鬼,要跳你自己跳去。”
大嘴就是在这时回来的。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叠钱,接过消防队员递过来的喇叭,喊道:“你下来,下来我给你三千。”他冲消防队员笑笑:“这小子耍赖,他的工资根本算不到三千。”
黑鱼爹在一旁插嘴说:“怎么算不着,我们做牛做马,都大半年了。”大嘴骂道:“老不死的,有种你爬上去。你爬上去我给你一万。”
黄六零可能真的是累了,他不回话,又扔下一个烟盒。他在烟盒纸上写道:这是最后一个烟盒,下一个砸下去的,将是我的肉体。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了,围观的人突然少了,该上班的上班,该回去准备午饭的准备午饭。剩下的,就只有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了。他们指责大嘴:“你咋这么狠心,你比旧社会的黄世仁还狠毒。告诉你,你要是让他跳下来,死在我们汉正街,不干不净的,我们就把你的眼抠出来,当葡萄吮。”
大嘴转身逃,老头老太太们早已薅住了他的衣襟,有人还真的伸手去抠他的眼。大嘴捅了谁一下,那人一声尖叫:“你还打人,你一个乡巴佬敢跑到这儿来打人。”正在散去的人,又围过来。他们逼向大嘴,大嘴把钱递给民警,结结巴巴地说:“我有恐高症,你们送去吧。”一旁的消防兵接了钱,装进口袋,瘦猴一样,一蹦三尺高。
黄六零并没让消防兵接近他。他对消防兵指指点点,两人磨蹭一番后,消防兵将钱用铁丝捆了,系在铁架上,自己退了回来。黄六零在高空取了钱,极快地下到了地面。警察想伸手抓他,黄六零早有准备,一把牛角尖刀,早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人群再一次骚动。
黄六零寻到了我。他从那沓钱里摸出几张,递给我,粗着嗓门说:“剩下的我得回家盖房子,今年盖不上,明年还得打光棍。”人群里有人笑。他就在这笑声里,坐上一辆出租车,不见了人影。
大嘴像一只刚骟过的猪,蔫巴巴地往大街上走。一个戴安全帽的人拦住他,说是耽误了他们施工。大嘴像被惹怒的狮子,暴跳起来,脏话从他那张狮子嘴里喷出来。大嘴说:“婊子养的,别以为就他黄六零会爬高。你再逼我,我也上去,让你三天干不了活。”
受了黄六零的鼓舞,晚上,大伙都不上工地,围着大嘴的小屋子要钱。屋里只有红梅一人,独自坐在灯下哭。红梅说:“大嘴跑了,不回来了。你们都回家吧,回家过个年。”大伙不信,说红梅是与大嘴串通一气,合伙来骗我们。有人还动手扇了红梅一个耳光。
红梅第二天走了。当时,天空阴沉沉的,她这次没穿红衣服,换了件蓝色夹袄;眼睛红肿着,像两只熟过劲的桃子。我走过去,帮她拎包,她没让。我说:“给我留个地址吧,钱要来了,我给你邮去。”红梅摇摇头,呜呜地哭着,哭声最后撕扯布条似的突然暴发出来。
一连好几天,我们没见着大嘴。我们停了一天工。停工了,就没人给饭吃,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武有双说:“大家跟着我干吧,他大嘴能接活,我也能接活。大嘴不懂预算,所以就上当受骗。跟着我,我不挣就不挣,要挣就挣大钱。”大家并不相信他的话。武有双亲自动手,做了一锅炖菜,焖了一锅米饭。米饭喷香,菜里油星翻滚,引得人直流口水。黑鱼忍不住去吃,大家就都吃了。吃人嘴短,那就干吧,反正有饭吃,一边干,一边等大嘴。
武有双自个儿住进了大嘴的屋,学着大嘴的样子,当起了老板。
八
进入腊月,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我心里很高兴。我从小就喜欢雪,我盼望雪大些,直下得没法干活,工地就可以停工,我们就可以结账回家了。但雪到下午就停了,变成了小雨。小莲在雨中,撑一把蓝色布伞,来到工地。小莲告诉我,我娘捎信来了,让我跟大嘴要钱,早回家。娘说,妹妹的病重了,老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小莲还说:“你妈说了,凑一点是一点。”我听了,眼泪止不住地巴嗒巴嗒往下落。我说大嘴好几天没来了。小莲一听,啊的一声,说:“这缺德玩艺儿,肯定又是跑了。他去年在武昌那边带人干活,听说也是快到过年时,就找不着人。”
我立在雨中,雨冰凉。小莲塞给我一张纸,说:“我给你找份活,是初中家教,我丈夫那边的亲戚,一个男孩。他爸妈在国外,其实是找一个信得过的人陪读。你学习那么好,人也老实,肯定能行。一月供吃供住,好几百呢。这是地址,你要是愿意,我就带你去找他,不过离这儿有点远,不在汉正街。”
我感到雨小了,心里升腾起一丝温暖的希望。我说:“我回去把大嘴欠我的钱要来再说吧。”小莲点头说:“那也行,只怕你找不着他。”
我们果真再也没见到大嘴。
腊月初八这天,天干冷干冷的。武有双起得早,喊大家起床,他嘴一咧,唇上干裂的口子便渗出血来。他也不嫌疼,依然笑着,冲民工喊,要挣大钱了,有一座摩天大楼,二十一层高,因为春节前人要住进去,赶进度,人手不够,相中了武有双这伙人。他们加进去,主要是配合楼顶隔热防雨工程。
武有双从皮包里抱出一沓纸,是合同书。甲方是武有双装潢公司,乙方是每一个打工者。合同上说:午夜十二点,上高空作业,如有人不慎坠落,甲方一次性付给乙方家属两万元,其他概不负责。最后一项是,上高空作业者签字。
起先没人签。武有双说:其实上面很安全,有保护措施,这就跟上火车买保险似的,都是以防万一,根本死不了人,要是干活老死人,公司还不得赔死。武有双还说,高空作业赚钱,一晚上顶得上好几个白天。
我最先签的字。但我把黑鱼伸过去的手打开了。我说:“你还小,你不能上那么高。”
民工们都签了字。黑鱼爹歪歪斜斜写着自己的名字,嘀咕道:“死怕个球,咱活着这么累,没球意思,死了还能给儿子留两万块钱。”
我感觉有一根针,在心尖上扎了一下。
合同书一式两份。武有双一份,民工自个留一份。武有双做了一锅萝卜炖猪肉,让大伙吃,说吃了早点睡觉去,晚上好起来干活。有人说了句:吃这么好,吃了去死吧。被武有双一顿骂。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被一泡尿胀醒。上厕所回来时,见武有双的门锁得紧。我摸了摸口袋,碰到口袋里的一根别针,手就痒了,学着黄六零的样子,把别针弄成鱼勾,回头见四下无人,只一下,就将武有双的门弄开了。接着,又弄开了那个保险柜。
保险柜里没有钱,我只找到了一份合同书,是前进建筑公司和武有双签的合同的。前进公司的合同书上写的是,如有人从高空坠落,一次性赔偿死者家属五万块,武有双这狗种,竟然想从死人身上赚三万。
我把那份合同书揣进口袋里,悄悄溜进一个胡同,在一家复印社复印了一份,回头把合同放回铁柜,锁好门。武有双还没回来,我长嘘一口气,摸摸胸膛,心鼓槌一样,敲击着我。我叠起一份合同复印件,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我指着我的口袋,对黑鱼说:“今晚我上高空干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把我这里的一份合同书掏出来,给我家里人,他们一看就明白了。”黑鱼点头说行。我把黄六零走前留给我的钱,塞给黑鱼。他不要,我说:“留着吧,凑着讨个媳妇。”黑鱼撇了撇嘴,差点哭了。
我依然睡不着,凝望窗外,那些灯慢慢地灭了,天地暗下去。我不知怎么,莫名地笑起来。隔壁传来一个民工的粗话:笑个卵,不好好睡觉,夜里还干活呢。我没有理他,我的心早就飞回遥远的老家了。今天应该吃“腊八粥”的:每年腊八的清晨,母亲总要找来豆子、花生米、地瓜干等东西,加上大米,凑成八样,熬成“腊八粥”。吃前,母亲还要不厌其烦地讲那个故事。母亲说,从前腊月初八那天,一个穷人饥饿难忍,翻遍自家的坛坛罐罐,把留着做种子的几颗花生,一个地瓜,几把黑豆等东西凑在一起,正好八样,加上水,熬成粥。穷人饱饱地吃了一顿,上吊死了。为了纪念他,每年的腊月初八这天,老百姓就吃“腊八粥”,是忆苦,也思甜。母亲年岁大了,记忆不好,这故事便出现了不同的板本,有时说那个穷人是个老光棍,有时说是个女人。去年,她硬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长工。我想想自己,现在自己不正是一个年轻的长工吗?我的眼里噙了泪,最后滚落下来。我感到那泪是凉的,面颊也冰冷。
午夜十二点,我们跟着武有双,准时出现在二十一层楼的楼顶。我们的任务,是把离房顶三米远吊篮上的隔热板,一点点往楼顶搬。吊篮与楼顶之间,连着竹漂板,两边连着两根软绳。我站在楼顶,很害怕,两旁住宅楼的灯光几乎都熄灭了,那些城里人,正在温暖的床上,做着他们的美梦。天空灰暗,地面看上去离得并不是那么高,这也许就是老板选择午夜干活的原因。
刚干开,有个年轻人害怕,中途退回去了。另一个人可能心里也有点发怵,问武有双:“为什么不用吊车?”武有双说,这是返修楼,吊车在楼建完时就撤了,再架,投资大,于是就用人,人便宜。
我迟疑着没上吊篮。其时,武有双正在做上吊篮前的准备工作,对着楼下撒尿。我在风中,闻到一股极浓的臊味。武有双说:“武汉人怎么啦,汉正街的人怎么啦,城里人怎么啦,你住在半天上,我一样能尿你。”
我伸出一只脚,踏上吊篮,竟像踏在海绵上。我不知道,发软的是我脚下的竹漂板,还是我的脚。我急忙缩回脚,站在房顶,苦笑一声。我听见风吹吊篮支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夜里狼嗥。风大了,我望一眼大都市的夜景,感觉夜风像一只温软的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我的心痒痒的。真舒坦,是那种屏住呼吸才能感觉到的舒坦。远处,有一片高楼,亮着很多灯,据说,那就是著名的武汉大学,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的心动了一下,不知不觉中,手伸进口袋,碰到一张纸,是小莲给我的地址。我掏出那份合同书,上面那些黑压压的方块字,是我生命的底价,五万元。我似乎看到被泪水泡瞎了双眼的母亲,病床上满脸愁容的妹妹。我的心疼得针刺一般。我长吁一口气。远方明亮的灯光,幻梦一样诱惑着我。夜在这一刻,陡然亮开了。我松开合同书,那张白纸在夜风中翻转、下落。我感到自己飞扬起来,像一只夜鸟,飞向那片明灿灿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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