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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湖梦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1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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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不平,我们挤在车斗上,几次差点被颠簸下来。我们的手死死地抓住车斗,紧张得周身是汗。手扶拖拉机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哞叫、挣扎,好几次差点憋熄了火。但那喷出的滚滚浓烟,就像垂死之人终于吐出了堵在喉管的浓痰,呼吸陡然顺畅,人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拖拉机终于出了山,把我们带到镇上。我们拦车到县城,在县城转车到新洲。下了车,再坐车到一个小镇,然后下车步行。肩上的铺盖越来越沉,广盛说,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我们总算在夕阳落山前,到达了武湖湖畔,在一家私人农场停下来。
  我们是来湖里插秧的。透过老板家房后那一排排槐树,我看到了湖。湖真美,天水一色。我想起天才少年王勃的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现在虽不是秋天,但其旷美,是如此相似。遗憾的是,霞光照耀湖水时,也照耀着一大堆牛粪。广盛站在牛粪边,同老板讨价还价。我们站在霞光里,看广盛同老板讨价还价。
  老板五短身材,摸了一下留着短须的下巴,神态傲慢,说,二十元一亩,再不能多了。广盛说,去年还二十二块呢。老板说,今年啥都涨价了。广盛说,啥都涨价了,我们的工钱也要涨嘛。老板说,化肥涨价了,种子涨价了,你们的工钱再涨,傻子才种田!
  我心里一凉,远眺武湖,王勃诗中的美景,与孤鹜一起飞得无影无踪。
  广盛望一眼我们,我们不吱声,他便显得很无奈,冲老板说,工钱不给涨,田的面积不能算计我们。你们这儿的面积太野,说是一亩田,实际一亩二还多。老板说,没有的事。老板说这话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他说,上这儿找活干的,像湖里的水,一波又一波,干就痛快点,不干你们走人。我远眺,一边是无垠湖水,一边是茫茫水田,视力所及,不见人烟,哪里有去处。打道回府,更是不可能。我们耽误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每人花了三十多块钱的路费,我们又不是旅游来了。
  广盛望一眼我们,我们还是不吱声,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是饿的。我们清晨出来时,各自在家吃了点面条面片汤之类的东西,之后,整天粒米未进。
  广盛冲我们说,“干吧?不干谁给饭吃?”那语气听似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实就是决定。我们就把脚旁的蛇皮袋提起来,跟着广盛走。广盛跟着老板走。
  我们沿着湖畔,走过一段黄泥小路,来到一排房子前。那房子简陋,更像是牛棚,我们在门口就闻到沤过的牛粪气味。见我们不断吸着鼻子,老板说,没有牛,牛都在茅草棚里,秋天凉了才牵进来。果然是牛棚,不过已经打扫过,里面用木板搭了一些床。我们就坐在木板床上,等着老板喊我们吃饭。没吃饭,一点劲都没有,懒得动弹。
  天暗下来时,老板让人给我们挑来两桶面条,搁在牛棚门口。不远处是污泥和牛粪。面条清汤寡水。我们就在掺杂污泥和牛粪气味的空气里,将面条造了个桶底朝天。我们都没吃饱,老板不吱声,惊讶地看着两只空桶。他不知道,我们在家都是能造五六碗面条的劳动力。我望着老板阴沉沉的脸,故意打着嗝,装作吃饱了。第一餐,将就点,可别因为我们太能吃,吓着他,赶跑了我们挣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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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走了,我们铺开被褥。因为路途遥远,也因为家里并没有多余的被褥,我们一人只背了半铺铺盖,这样,我们就只能搭伙睡,两人一伙。毛球想与我搭伙,他喊道,红明,快把你的被子拿过来呀!那语气好像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我望着他满脸的麻子,身上一麻,手背上鸡皮疙瘩突起。我装作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我说,急啥,我先歇会儿。我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满情绪。广盛的目光顺着我的声音寻过来,又转过去落在毛球那张麻脸上。他明白了我的不满,说,我跟红明搭伙吧,我个大,红明个小,平均一下,不挤。毛球尴尬地立在那里,那麻坑密布的脸上,重叠着失望、失落和自卑。幸好蝈蝈及时插话,挽回了他的面子。蝈蝈说,我同毛球搭伙,毛球瘦,占地少,跟他搭伙睡不吃亏。毛球那张因尴尬而越发凸凹不平的脸,便慢慢地平缓了。
  山货一人占一张床。他说他自己睡,一床被子,盖一半垫一半。我暗自笑他有自知之明。他孩子多,家里鸡飞狗跳,猪粪满地,脏兮兮的,身上的卫生很少清理,谁愿意同他睡?
  山菊带着几个女孩子,住在不远处的那间牛棚里。
  我们简单洗漱后,广盛让我们早点歇息,说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把一天的秧苗准备足了。大伙很听话地躺下。我没有躺。我说,我想看看湖,在湖边走走。广盛说,到底年轻,走了一天了,还没走够。去吧,离湖远点,这湖里的泥巴滑腻腻的,小心溜进湖里。我嗯了一声,出门往湖边走,毛球跟过来。在湖边,他问我,红明,你瞧不起我?我说没有。他说,你不愿与我搭伙睡。我说,我没有不愿意,我就是想歇一会儿,可广盛把我的被子拽过去了,我能再把被子拽过来吗?
  毛球说,我说嘛,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越是有文化的人,就越有素质,不会瞧不起人。我听了脸上有点热。自从我上县城关镇读高中后,村里人都叫我“大学生”,可我到底不争气,没等到高考,就被刷下来了。我怀疑他在嘲讽我,便盯着他的麻脸,以这种方式报复他。毛球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强装笑脸。说实话,要不是一脸麻子,他长得挺周正。我替他遗憾,他小时候得了天花,山里医疗条件差。天花在现在算个啥?早就让预防针杀死在萌芽之中了。我冲他一笑,说,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你,你挺好的。他拍拍我的肩,算是对我这番话的感谢。他先回了牛棚。
  我只见过水塘和水库,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湖。武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浪漫和温柔,晚风吹动湖水,浪拍打着湖岸,拍打着岸边的洞穴,呜咽有声,我有些害怕,见蝈蝈和水莲走过来,我就跟了过去。
  水莲说:“回去吧,原来湖这么凶。”水莲的话夹杂着颤音。她披肩短发,嘴唇略厚,悬胆鼻,一双眼睛很迷人,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
  蝈蝈到这里来,是想挣俩现钱。他与水莲年底结婚,家具都打好了,自行车、录音机等几大件,也都置办完毕,可水莲还想要一枚金戒指,蝈蝈的爹妈不同意,说农村媳妇,戴什么戒指?戴戒指的手,还能插秧割谷吗?这样的媳妇,能养得住?蝈蝈孝顺,他不同爹妈争,自个出来挣钱。他探听过,一枚普通金戒指,七八百块钱就能下来。而出来插秧,手快的,一天能挣三十块,一个月下来,够买一枚金戒指。水莲想给蝈蝈买辆自行车。蝈蝈那个自行车,破得实在看不过眼,像相声里说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他们到湖里插秧的目的,令我感动。我不像他们,我来插秧,纯粹是为自己。我想参加作家培训班。四月底的一次大会考,我的成绩排倒数第十名。除了语文,别的科考得都不好。班主任劝我回家,说让我明年再考。与其说是劝我回家,实质是撵我。我们倒数后十名都被撵回了家。我不怨他,只怨自己不好好学,物理数学总是不及格。
  我在家无所事事时,得到一个消息:省作协与我们县《红安文艺》杂志社联合举办新锐作家培训班,为期三个月。前两月讲创作理论,后一个月采风。“采风”,多新鲜,多有诱惑力。三个月出来,我就是作家了。我兴奋得一夜未眠。
  作家培训班不收学费,只收伙食费,每月三百块。我上哪儿弄这些钱呢?家里的小麦油菜虽然下来了,可我不想卖小麦油菜。这九百块钱,得卖多大一堆?想起每年新的小麦油菜还没出来,家里就东挪西借的,我心里难受。恰好广盛打算带一些人到武汉边上的武湖插秧,就对我说:“同我们一起去吧?”我心中那行将熄灭的作家火苗,一下子又燃起来,炙烤着我。
  湖边空寂无人,没有我想象中成双成对漫步的恋人,我有些失落。湖边刺槐飘香,还有菜园子里一绺一绺的线豆角,开着白花的土豆秧,填充了我空落落的心。
  又一阵风,水莲说:“我们山里热死人,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么冷。”蝈蝈说:“山里跟湖里当然不一样。”他拉着水莲往回走。风像一把梳子,梳理着水莲一头乌黑的短发,水莲越发迷人。我想,我将来要是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娶水莲这样的女子。我这么想着,低头看看自己打着补丁的胶鞋。我心里清楚,这一天离我是多么遥远。
  光线暗下来,我们回了牛棚,广盛已经躺下了。我脱衣,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我们睡通腿。牛棚到处是窟窿,湖风吹进来,潮冷潮冷的。风使五月的夜寒气逼人,我迟迟睡不着。半明半暗中,我看见毛球不时转过头来看我,那是一双监视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佯装睡去,好让他也早点睡去。
  蚊子雨点似的密密麻麻,我们没带蚊帐。半夜里,广盛爬起来,去房前屋后,薅了些艾草,点燃,又将明火熄灭。艾草的香味,很快驱走了蚊子。夜更晚,风更凉,我向广盛挤过去。他也冷,把我的双脚,抱在他的胯下。他的体温温暖了我,我很快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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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喊:“起来起来!”是广盛的声音。我睁眼,天还没亮开,我嘟哝道:“太早了,我还没睡够呢。”广盛说:“等你睡够了,黄瓜菜都凉了。赶紧起来!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要把全天的秧苗准备出来,保证整天有秧插。磨磨蹭蹭的,既遭罪,还挣不到钱。”
  我不再吱声,因为是吃大锅饭,怕别人说我不出力,占小便宜。
  一脚踏进水田,如同踏进冰窟窿,冷气抽丝似的,从脚后跟凉到心底。我们的嘴里也咝咝地抽着冷气。我们在黎明的微光中,弓腰驼背摸索着扯秧苗。山里有一种木头凳子,凳子两端上翘,底座是一块弧形木板,木板两端也是上翘的。凳子看上去像马鞍,我们山里管它叫秧马。扯秧苗的人坐在秧马上,手扯秧苗,两腿一夹,往后使劲,那秧马就马似的往前行。不累,不误工,很方便。老板家没有秧马,他们不投资,他们喜欢看着我们低头弯腰地干活。
  老板家种的是中稻,一年就种一茬。这种稻子产量低,但生长期长,口感好,能卖个好价钱。我们山里人不敢奢望种这样的稻子。我们地少,一年种三茬,两茬水稻,一茬花生或油菜。我们就是在插完自家的头茬秧苗后,赶到湖里来的。
  插秧真苦。谁叫我不好好读书呢?考大学的机会没抓住,这上作家班的机会可得攥紧了。
  广盛不同意我上作家班,他说,一个县城的杂志社,能培养出作家?我说,省作协的来讲课呢!毛球道,培养作家,做鞋的来干什么?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没搭理他。
  老板姓李,叫李世兵,后来我们私下叫他“李扒皮”。李老板五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胖墩墩的,留着漆黑的八字短须,秃顶。毛球说,那是性欲旺盛、性事过频的标志。
  我们早上的饭菜并不好,一锅大炖菜。盼望中午好些,白盼一回。李老板家只不过给广盛加了一只咸鸭蛋。广盛见只给他一人,坚决不吃。毛球说,不吃白不吃。毛球把咸鸭蛋给我,我不要。他就给蝈蝈,蝈蝈不要。广盛说,你别塞来塞去的,你自个吃了吧。毛球说他不吃。他把咸鸭蛋递给山菊。山菊说,你想吃你就自己吃,递来递去的搞么事?毛球就红了脸,仿佛被人窥见了他想吃的内心。不过,他不能再将鸭蛋放下了,再放下,装得就过分了。他拿咸鸭蛋在脑袋壳子上一敲,破了蛋皮,剥着吃。
  这是湖边的鸭蛋,那蛋黄亮晶晶的,蛋黄里黄亮的油,浓浓地从毛球的嘴角溢出来。看着毛球吃的不止我一人,我想,其实大伙都想吃,只是不好意思。听说武湖的咸鸭蛋,清朝乾隆年间,曾是送往宫里的供品。那黄得流油的蛋黄,一定是粉嘟嘟的,还不腻。我的口水直往外涌,我用舌根把它压了回去。我好歹是个高中生,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怎能让人发现我这般没出息?
  偶尔会有一个年轻人,跟在李老板身后。他是李老板的儿子,叫李勇。李老板在云梦镇上的烟酒批发生意,就由他主管。云梦镇镇名很有诗意,我们来时,就从那儿路过,感觉与别的城镇,其实没什么两样。
  李勇瘦得像竹竿,让人怀疑一阵风就能刮跑,偏要叫个“勇”字,不知他凭什么“勇”,我懒得费脑子。他留着长发,穿红花格子衣服,牛仔裤,裤子上坠满口袋,脖子上挂着大金项链,左手中指上戴着黄金戒指。我咋看他也不像好人,细看,更没看头,两只细长的眼睛,有一只总是斜视着我们,眼无光,像死鱼眼。我起先以为他是瞧不起我们,后来见他看自己的爹妈,也是这种眼神,才知道,他原本就是斜眼。长得倒是白。我望着他那女人似的背影,想,他不会是吸毒吧。我见不得太瘦的人,太瘦的富人,我以为是吸毒;太瘦的穷人,就会猜想他是得了癌,没钱治。
  李老板的女人是典型的地主婆,一身懒肉,一副懒散样,让我怀疑毛球所言:李老板秃顶,是性事过频。这样一个皮松肉懒的女人,怎能引起李老板那么强烈的欲望?当然,有钱人,在城里包个二奶,也说不准。
  我正胡思乱想,老板的老婆喊我们吃饭。我们早就饿得前胸搭后背,但老板娘的话,像刀子似的,比饥饿更令我心疼。她喊道:“卖工的!开饭了。开饭了,卖工的!”我望着老板娘那磨盘屁股水蛇腰,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上作家班,当了作家,就不用出来吃这下眼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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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里凉,总想尿。田埂宽敞无遮拦,男人们走出三四十步远,背转身,弓肩缩背,让自己弯成一只虾,以减小水流落差,不使尿溅出的声音太响。
  我是学生,讲文明。我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哗哗的尿尿声令我难为情,我像她们女人一样,走得远远的,到另一块田里,借助田埂的遮蔽尿尿。毛球嫌我耽误时间,他甚至怀疑我是借故偷懒。他说,何必跑那么远,眼睛一闭,到处是厕所。童子鸡,没长成的茄子,没人稀罕看你。
  山菊骂毛球:“缺德玩意儿,嚼舌根!谁稀罕看你?秋后的茄子,又蔫巴又没水分。”
  毛球也不恼,冲我笑道:“大学生,照她的意思,她愿意看你,你就在她跟前尿吧,只是别让她把你那又硬又有水分的夏天的茄子薅下来。”
  毛球的话令我脸热。我说:“你们打情骂俏,别把我夹在中间行不?”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挺喜欢他们说这样的一些话,能带给我想象。我想起了山菊嫁过来那天,大人们闹洞房的样子。大人们要新郎官福安嘴里含了糖,把糖通过舌尖送到山菊嘴里,福安这么做,弄得山菊满脸彤红。那是幸福的红光,映照着她那幸福的内心。那天闹得很晚,离开洞房,我的心却一直牵挂着那里,想象着他们两人怎么度过那个夜晚。我无法想象。我知道,任何想象对于他们那个夜晚来说,都是苍白的,他们的真实生活,胜过天堂。
  毛球与山菊的打情骂俏,再次引起我的想象,但在我的想象中,毛球换成了广盛。毛球一脸麻子,他配不上好看的山菊。广盛与山菊,才有可能发生故事。他们要是像城里人那样,来一个婚外恋,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这么询问自己,臆想里山菊的那个病男人,就换成了广盛,他和山菊嘴里含着糖块儿,从一个人的舌尖,送到另一个的舌尖。我这么想着,在冰凉的水中,身子竟然有些燥热,身体便有了细微反应,尿意又来了。我其实不是个东西,我骂着自己。我必须走远,又怕毛球说我,只得尽量减少去厕所的次数,直到小腹就要炸开,我才急匆匆往田埂快走。广盛跟上来。我和广盛走到田头,下到田埂下,我们并排着尿,谁也不好意思看谁。牙酸溜溜的,终于尿出来,酣畅淋漓。
  我感到整个人被掏空了,肚子饿。我盼着李老板的婆娘喊我们吃饭。过了许久,我们又插了好几垅,李老板的婆娘还没来,我的尿意却来了,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往田埂跑,就憋着,想等着老板娘喊我们吃饭时再起田,终于没憋住,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而流。我怕被他们发现,故意一个趔趄,便坐在田里。广盛冲过来,他以为我是饿晕了,或是累趴下了。我告诉他,是我不小心,自己把自己绊到了。他见我脸色还好,笑了。我的眼泪却在眼里涌,从我记事起,我还没尿过裤子。
  我跟自己赌气,就是不回牛棚换裤子,一下快似一下,插着秧。我听见山菊故意咳了一声,然后,她起身了。
  我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我保持插秧的姿式,低着头,右手并不去接左手的秧苗,左手也不知道往右手递,我只是右手机械地在泥水里一上一下地动作。低着的头,几乎快要从我自己的裆下钻过去了。我的目光跟随着山菊。我脑门心朝下看她,她看上去便像是倒着的一个人,似乎就要向着那云海深处坠落。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屁股上。两瓣鼓胀的屁股在绷得紧紧的裤子里交替移动,我的脑子里又一次产生着某种幻想。
  我的目光跟着山菊的屁股移动时,毛球发现了我的眼睛,他颇有目的地干咳一声,那声咳嗽提醒了我。我收回目光,抬起头,转过脸,看见毛球在冲我挤眉弄眼。我右手急忙去左手分秧苗,极快地插着。我的脸火辣辣的,觉得自己心灵肮脏,我都快瞧不起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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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球十岁时得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长大后,没有大姑娘愿意嫁他,为了传宗接代,就娶了一个傻女人。傻女人见人就笑。刚娶进门那阵,说啥不与毛球同房,毛球急着要后代,便把她捆在床上,弄得她半夜里杀猪似的嚎叫,差不多全村都能听见。后来好了,不知是毛球不再同她同房,还是傻女爱上了那种生活,反正不叫了。但有一个毛病总还是改变不了,就是无论人多人少,她都褪下裤子蹲着尿。毛球说,怪只怪那个年代医疗不发达,要是现在,他就是得病,脸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麻坑,也就不会堕落到娶一个傻女人。
  毛球有胃病,这次出来,本想挣点钱,回去好好检查一下胃。可这湖里凉,饭菜又不定时,他的胃病更严重了,常见他捂着肚子,在墙角吐酸水。成日在冷水里浸泡,还勾起了他的风湿病。他有一根银针,是一个老中医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没舍得还给人家。这几天,他常拿出来,用棉花蘸煤油擦拭一遍,算是消毒。然后,他就往自己的膝盖上扎,把膝盖弄得跟个发面馍似的。我们心疼,他却并不当回事,叹气道,人活着,早晚是个死。等他活够了,他就滑溜进湖里喂鱼,鱼肥了让人吃,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
  山菊笑他:“你有能耐跳崖去呀,跳湖是女人的死法。”
  毛球骂山菊:“你可真是丧良心,你还真的盼我死?”山菊说:“是你自个说要死的,红明可以作证。”话题就转到我身上,山菊说要给我说个媳妇。我说不行,我还小,我要写作,当作家。山菊说,媳妇多好,等你有了媳妇,你就不想当作家了。我知道她拿我开心,不理她。山菊说,管你同意不同意,先让你爹妈帮你娶进来。可漂亮呢,瓜子脸,三角眼,梅花脚,马尾辫,有时穿黄,有时披黑。我知道她说的是狗。我说,我可不愿意当你的妹夫。我真聪明,暗指狗是她的妹妹。一田人哄笑。山菊知道占不着我的便宜,唱起了歌,掩饰她被我反咬一口的尴尬:
  
  半夜梦见搂着妹妹睡,醒来抱着个凉枕头……
  
  是句戏词。
  毛球骂她:“真不是个东西,这儿不是没结婚的,就是老婆不在这里的,一色的光棍,成心让我们难受。”可他说完,自己唱起了茶歌。山菊应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妹的那个爹妈啥,在家不在家?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啥,在田种庄稼。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妹的那个年纪啥,今年有多大?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告诉哥哥小妹我,今年正十八。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眼前你的小哥我,人品差不差?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眼前这个俏哥哥,想死俺奴家。
  ……
  
  我听着,心里热乎乎的,多么含蓄,多么美的追求爱情的方式啊,哪像我读书的城关镇,年轻人没见几次面,张口就“我爱你”。爱应该像酒,经时间酝酿,发酵,最后溢出醇醇的香味,而不应该像一杯水,透澈见底。不过,我猜想山菊在与毛球对唱时,心里一定想的是广盛。她唱“眼前这个俏哥哥,想死俺奴家”,一定不是指满脸麻子的毛球,一定是指英武的广盛。而广盛也一定听明白了山菊歌中所指,否则,毛球与山菊那么热乎地对山歌,他能饶了他?
  广盛和山菊有没有那种关系呢?我一想,心里便有些痒,似乎我就是广盛,与山菊相会在槐树林。我脑子里便有了雨后槐花飘香似的那种奇妙感觉。
  收工后,我走到湖边洗手。湖此刻特别温柔,像一位静静思念情郎的处子。湖风无力地拽起几缕柳枝,像处子的秀发。柳叶间,小鸟一声惊叫,腾飞而去,惊醒这静默的处子,湖面便传来阵阵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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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盛没在,他一夜未归。在这清冷的夜,我已经习惯了他温热的体温。他不在,我睡不着。我披衣起床。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光水一样泻在湖面,天水一色,仙境一般。
  我想,广盛不会因为干活太累,也当了逃兵吧。我在牛棚周围转着。因为月光明亮,我不害怕。在李老板家屋后的稻草堆里,我听见有人小声说着话。我放慢脚步,不让它发出声音。我轻轻地走过去,借助一株矮槐的掩护,听他们说话。是广盛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特别,嗓音浑厚,因为当了五年兵,他的方言里,夹杂着那么一点点普通话,让人觉得他是那种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工人。接着,我听见了山菊的声音,她的方言很土,但她会拿腔拿调,特别是在广盛这样的男人面前,总是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年轻。她声音的做作,让我觉得湖面吹来的风更冷,令我起鸡皮疙瘩。
  爱的力量真大啊,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夜又这么冷,他们居然跑到这里约会。
  我没有立即撤离。他们对我的诱惑力不小。我看见他们坐在草堆上,说着话。我希望他们发生什么事,又害怕他们发生什么事。毕竟,这是两个各自有家的人。
  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夜,悠远、低沉,像是来自洞穴。
   “福安他,他不是个男人。”
   “我知道,你同我说过的。”
   “那年他上山打野猪,把腰伤了,他完全是一个废人。我现在跟个寡妇没有两样,我就是个活寡妇。”
  “我知道,你同我说过的。”
  “我想离婚。”
  “你不能离开他。你离开他,他更难活人。”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只晓得福安上山打野猪,让野猪撞了,伤了腰,哪承想他完全成了一个废人。这也算是报应吧。野猪在我们山里越来越少,政府不让打,可他偏要去。报应他也就算了,可伤了他的腰子,就苦了山菊,她才三十多岁,日头正午哩。
  山菊轻声抽泣。我心里一酸,看来这个世界上,活得艰难的,并非我一人。以前我不太喜欢山菊,觉得她看广盛的眼不安分,现在我理解她了,我甚至有点可怜她。
  福安还不是为了挣点钱,才去打野猪的?我不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难道我就像福安那样,一辈子在这个山沟沟里过着拮据的日子?不,我要写作,当一名作家,走出大山,娶个城里女人做老婆。城里男人,把我们农村有点姿色的姑娘们都娶走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娶个城里女人?
  他们不再说话,四野静下来了。些刻没有风,月亮也成人之美,知趣地躲到云层里去了。
  我听见稻草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感到窒息,一种微妙愉悦的窒息。我想,此刻,只要我一声咳嗽,就会将他们的幸福击得粉碎,但我没有这么做。山菊在我们村子里那些妇人中,腰身脸蛋,都是数一数二的。我要是四十岁的广盛,我也会爱上她。广盛英武,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广盛曾经是一个军人,他当兵回来那阵子我还小。那年年底,镇上供销社一位姑娘爱上了他。姑娘的爸是供销社主任,把广盛留在镇供销社上班,条件是广盛娶他女儿。这在我们山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广盛同意了。结婚后,他在镇上的百货商店上班,穿着黑皮鞋,草绿色军装,鲜亮极了,我羡慕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一次,老师布置写作文,要我们写自己的理想。我写道,我要像广盛那样,当一名供销社的售货员。谁知后来单位改制,广盛下了岗,回到了农村,把老婆和孩子都带回来了。原来他的女人彩蛾是一个龅牙,像随时要咬人似的,加之广盛下岗,我的理想大厦瞬间坍塌。但这并不影响广盛的个人魅力,我想,如果我是女人,我也会爱上他,他与山菊之间发生一点故事,完全正常。他们不发生故事,才不正常呢。
  广盛早已不与龅牙女人彩蛾同住一屋,这是全村人谁都知道的秘密。
  我悄悄地走开去,我害怕看见我希望看见、却又不愿看见的一幕。我希望看见,是希望看见那令我兴奋激动的画面;我害怕看见,其实是害怕看见这个灼人的秘密;我害怕看见,其实是怕暴露自己想看的龌龃内心。我赶紧逃离,我不让我觉得自己的龌龊。
  我来到湖边,把这寂静的夜留给他们,让苦命的山菊,多一份幸福的时刻吧。
  我这么想,发觉自己的心灵其实很美,美得就像这明亮的月光,美得就像这月下的一湖静水。我都快爱上我自己了。我把右手插进裤裆,抚慰着自己,又担心月里的嫦娥看见,便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右手。
  我真高兴。我发觉我长大了,学会了克制,不再是躲在被子里制造污秽的小男孩。那天夜里,我睡得真香。我是被广盛喊起来的。我们起床后,天已亮开,看来,广盛也睡过了头,他看上去比平时更疲惫,但精神气很好。
  我们在晨曦中往水田走。山菊像一只偷食得手的母鸡,那么悠闲、自在、满足。
  插了两垅,我有了尿意。我上田埂,毛球跟上来。我在田埂边一边撒尿,一边问毛球,如果广盛当时与山菊成了一对,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毛球望着我,说,有一句话,叫“偷来的香”。他们要是真成了一家,还不一样地吵着打着过日子?咱们山里人就这样。毛球说着,抖抖身子,提起裤子,说,当然,吵是吵,他们要是成一家,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吧,考到城里去,找个城里姑娘,农村姑娘事多嘴杂,不打扮。我说,水莲不是挺好么?他说,她现在是大姑娘,等嫁了人,也完,成天干活,哪有时间收拾。
  回到田里,毛球叫胃口疼。他叹息说,这苦日子真是过够了。这辈子为什么托生了个男人,要是个女人,何苦在这里遭罪,到城里当“鸡”去。山货笑道,镇上也要“鸭”,“鸭”比“鸡”还贵,你去就是了。
  毛球自嘲道:就我这一脸麻子,谁用?
  他们的话真龌龊,好在姑娘们离得远,听不见。山菊离得近,她听得真切,骂得也真切。她骂道:“嚼舌根。等你们把自个的舌根嚼烂了,哑巴了,你们就好受了。”
  
                         7
  
  我们埋头插秧,水莲一声惊呼,打破了水田的沉默。一条牛蝗肉乎乎地斜趴在她腿肚子上,足有一拃多长。牛蝗常常只吸牛身上的血,它嫌人身上的血太少,不过瘾。但它饿急了时,也吸人血。它肚子大,能把人吸得晕乎乎的全身酸软。此刻,它正吸着水莲腿上的血。水莲就那么看着它,脸憋得彤红,想抛掉它,又不敢用手去碰。蝈蝈往她跟前趟,溅起一阵泥水。他用手去拽,把牛蝗拽得像一条蛇,也没拽下来。广盛说:“不能拽,一拽它肚子里的毒就吐到水莲腿肚子里了。”广盛让蝈蝈捧起双手,搁在水莲腿肚子下方,他狠劲拍打着牛蝗。直把水莲的腿打红了,那牛蝗才缩成一团,足有鸡蛋大,掉在蝈蝈手掌心,把蝈蝈的手压得往下沉了沉。蝈蝈撇着嘴,直恶心。他要扔,广盛说:“别扔,你想让它再去吸别人的血?”他们走上田埂,处死了牛蝗。
  山菊掏出汗巾,要给水莲包扎。广盛说,让它流吧,牛蝗同蚂蝗一样,吸走多少血,人的腿肚子就得流出多少血。流完了,毒液也就流出来了。不让它流,毒就会留在人的腿肚子里。
  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水莲的腿肚子流血。直到把水莲的脸流成苍白一片,把蝈蝈的脸流得通红。终于不流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疙瘩,觉得水莲的血里有了牛蝗的毒液,如同她身体里有了某个男人身体里的污秽,不再那么纯洁了。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肮脏,很离谱,可我没办法,心里偏就这么想。
  广盛取来茶杯,让蝈蝈用茶水冲洗水莲的伤口。他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让蝈蝈给水莲包扎。他说现在可以包上了,不包上,别的牛蝗蚂蝗闻着血腥味,还会过来吸水莲的血。
  水莲缠了伤口,还不放心,往手绢上糊泥巴,又点了几滴风油精。由于失血和惊吓,水莲脸上的颜色,已由苍白变成蜡黄,插秧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大伙插几棵秧,就看一下自己的腿,怕牛蝗蚂蝗吸附在腿上。山菊嫌这样耽误工,说,你们就别自作多情了,牛蝗只叮水莲这样细皮嫩肉的腿,你们的腿肚子松树皮似的粗糙,牛蝗才不想叮哩。她说着玩笑话,可是谁也笑不起来。那只硕大的牛蝗,堵住了每个人的心。
  毛球爱热闹,受不了寂静,就给我们讲笑话。他说解放前,我们红安七里坪有一个叫卢四运的人,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四季好运,可是偏偏命运不济,十三岁上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到处游荡。一日,在山道上,看见一财主端坐牛车上,正用牛鞭抽打赶牛的伺童。卢四运走近细看,可怜的伺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见财主虐待伺童绝非一日两日了。卢四运怒火心头起,狗财主,你坐牛车,伺童步行赶车,已是不平,你再打人,是何等可恨。他就想惩治一下这个财主。卢四运走过去,说,东家,我来帮你赶车吧,我不要工钱,只要东家给口饭吃。财主高兴,不就是一口饭吗?从猪槽狗盆里抓一把不就有了。
  卢四运边赶牛车,边想整治财主的办法。他发现财主眼疾严重,看东西需将脸贴上去。其时骄阳似火,山里无风,闷热难耐,只有柳树上的知了呱噪地叫着。财主满头大汗。路旁有一水塘,水塘那边的柳丛,掩映着百姓人家。卢四运灵感顿生,说,东家,咱们下水塘洗个澡吧,我帮你搓背。财主见可以白使唤人,自己也热得难受,就脱了衣裤,下了水塘。卢四运让财主先泡一小会儿,他要去解个手。他告诉财主,你要是着急,就喊我,我叫“都来看”。卢四运说完,藏了财主的衣裤,拽着伺童说:“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是尽头!听说七里坪来了红军,咱投奔他们去,也好有口饭吃。”两少年消失在树林深处。
  那财主左等右等不见人,上了岸,找不到自己的衣裤,急了,大声喊:“都来看!都来看……”村子里的人正在树阴下歇凉,男女老少冲过来。女的看见财主肥白刺目的肉,急忙躲了回去。男的嫌他耍流氓,脱得光光的,裆间物件蔫丝瓜瓤子似的,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还让人“都来看”。村民认识他是外村财主,可他赤身裸体,没有财主的招牌,就故意装糊涂,冲上去拳脚相加,把他打了个半死。
  这故事我们听过,与原版有出入,但大家还是乐得直不起腰,都说这故事好,坏人受惩罚,解恨。我内心却更失落,一种悲哀袭来。我还不如长工卢四运呢,他敢整治地主,一走了之,我却无法逃离。我们有合同跟着,半途而走,李老板就不给工钱。我需要工钱。
  我们是“吃大锅饭”,男男女女,一块田一块田地插,一天插多少亩,一共多少人,平分工钱。女孩子插秧快,每人每天能插一亩多,我们男人铆着劲,也就插七八分田。这么看来,她们就吃了亏,她们提出单干。广盛不同意,给她们做思想工作。广盛说,一个村子出来的,不要分得那么清,弄得四分五裂的。男人们加点劲,少滋两泡尿,也就扯平了。女孩子们不听,水莲留了下来,插了一垅,也跟了过去。他虽然与蝈蝈有那层关系,可毕竟还没过门,她怕姐妹们说闲话。
  毛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说,丧良心,一起出来的,她们竟然大搞分裂。广盛说,由她们去吧,她们看起来插得快,其实没长劲。我们插得慢,但我们有耐性,一定不比她们挣得少,红明,记得龟兔赛跑的故事吗?我说,记得。广盛说,记得就好。她们撇下我们?我们不撇下她们就不错了。
  广盛这么说,是给自己台阶下,他这个临时“包工头”不让她们分开,没好使。
  山菊没有走。她毕竟不是女孩子了,怕姑娘们嫌弃她。毛球奚落山菊说,她们不要你,我们要,我们争着抢着要。山菊骂他“嚼舌根”,却是一脸高兴。
  我侧脸去看隔壁那块水田里的女孩子们,她们果然插得快。腰一闪一闪的,手飞舞着,快得像无数只手连成的一面扇形。
  姑娘们一走,毛球显得很兴奋,说,早该走,她们在这儿,屁都夹得紧紧的不敢放,撒尿也要跑得远远的。这下好了。山菊说,你这个要死的,她们走了,我不是女人吗?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一剪刀让你变成太监。
  毛球说,我早他妈的是太监了。我一见我那个傻女人,就比面条还软。山菊骂道:“嚼舌根,你儿子宝根是哪里来的,莫非他是野种?”毛球也不恼,笑道:“那个晚上,黑灯瞎火的,我把傻女人想象成你,才有了宝根。”山菊骂着难听的话,抄起污泥要去糊毛球的嘴。毛球直叫好嫂子饶命,山菊才住了手。
  我腰酸腿痛,右指甲都断了,手指肿了,插进泥土里,如有竹签插入。真想逃离这片苦海,可我不想当逃兵,男子汉当逃兵,让人瞧不起。再说,我需要钱,家里一点现钱都没有,从来就是拿粮食换点生活用品。我上作家培训班的九百元生活费,要是靠卖粮食,那我家的谷池子、米缸,还不得卖弄空了。
  毛球说我们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累,睡得比狗晚。他总结得挺精辟,我们真的很苦很累。为了多挣钱,在有月的夜晚,我们也插秧。月下的水田银白银白的,月就挂在水田里,挂在湖水中。倘若不是插秧,这是多么美丽的夜晚,可我现在感觉到的只是累,冷,连青蛙都不出来鸣叫。太累了,腰酸腿疼。我突然明白了水莲为什么那么渴望成为一个城里人。城里人不会这么辛苦。城里人就是收破烂、扫厕所,也比我们山里人过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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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插到了湖湾。姑娘们插那块大田,我们插小田。两块水田离得近,我们并排着,像是在一块田里插秧。但我们不同她们说话,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我们的手与水摩擦的声响。我累了,伸伸懒腰,看见田埂上走来五六个女人,花枝招展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群男人。他们立在田埂上,一个穿红花衣服的人冲着姑娘们喊:“喂,那个漂亮小妞,你过来。”
  是地痞流氓,他们是冲水莲喊的。水莲不吱声,我们也都不吱声。那人又喊:“喂,那个漂亮小妞,过来。到我家插秧去!”
  广盛向水莲招手,用山里话告诉她们:“都莫起,都莫言!”他叮嘱我们谁也别吱声,也别上田埂。他说,咱们在田里,他们不敢下来。他们下来闹,我就把他们按在泥巴里。广盛的话,并没壮我的胆,反而使我更害怕。田里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要炸开。我感到一场战争就要来临。
  我们谁也不敢应他们,仍旧默默地插秧。那些人不走,依然在田埂上说着羞辱水莲的话。有一个瘦猴样的人说:“来吧,小妞,上我家插,我们给的钱多,我们家睡得比他们家好。在我们家睡双人床,何必在他家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身后笑声铺天盖地。
  广盛说话了。再不说话,我们就是缩头乌龟了。广盛说:“我们正在给李老板家插秧,我们的活没干完,不能上你们家去。”
  瘦猴样的人说:“棒棒日的,你是谁,棒棒日的,我没跟你说话,我让那个小妞过来。”
  广盛说:“我是这儿带工的,有什么事你找我。”广盛的声音变得不像广盛的声音,像用汽油洗过,似乎一点就着。广盛说完,站得直直的,盯着田埂上那些人。那个瘦猴样的人指着广盛,大声道:“找你,开玩笑,我只找女人,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他身后,哄笑声再次湖浪似的打过来。插秧的姑娘已扔了手中的秧苗,走到一起,紧紧相拥,使我想起了电影里八女投江前的镜头。我听见水莲说:“咋办,要打架,咋办?”广盛用山里话训她:“怕么子,别自个吓自个。”广盛说着,向那几个地痞走去。广盛走得很慢,昂首挺胸,脚步缓缓地在稀泥里抬起,落下,手臂配合着脚步的节奏,很慢,却很有力度。我们望着他的背影,心怦怦地跳着,他像电影里走向刑场的革命勇士。
  我害怕,但被广盛的气质感染,跟了上去。蝈蝈也跟了上去,毛球也跟了上去。广盛却喝住了我们。广盛说,都别动,他们不敢下田。他们敢下田,我就让他们当泥乌龟。广盛说着,与田埂上的他们对视。
  离得近了,我看清了那个瘦猴样的年轻人,他蓄着胡子,手臂青黑一片。我最怕纹身的人,总觉得他们长着一颗杀人的心。我的腿脚立马酸软酸软的,几乎就要瘫坐在泥水里。
  瘦猴样的年轻人冲广盛说,你别过来,我只喜欢女人,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广盛本来在水田里等着他们,他的这句话激怒了广盛,广盛向他们快步走去,广盛说,我对男人感兴趣,尤其对你们这样的男人。有种就下来!
  那些人不下田,也并不离开。“瘦猴”指着广盛,骂他是婊子养的。广盛的脚步迈得更快了,水田响起刷刷声,他身后,带起雨点似的泥水。
  山菊惊喊一声:“刘广盛,你莫要过去。”广盛头也没回,一步步往前走。
  我屏住呼吸。我不知道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将是一种怎样骇人的场面,等待广盛的,会是一种什么结果,那一群恶棍,他们将怎样对待广盛,广盛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吗?
  广盛走上田埂,瘦猴样的年轻人指着广盛骂:“婊子养的,你还真敢上来!”广盛没有吱声,与“瘦猴”对视着。“瘦猴”伸拳打广盛,广盛闪身,躲过那一拳,并顺手抓住“瘦猴”的手,把他从田埂上拽进水田。广盛薅住他的长头发,把他的头按在泥水里。那些年轻人要往田里冲,广盛冲那些人喊:“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把他弄死。”他说着,把年轻人的头拔出来,让他透口气,再按下去。如此反复,直弄得那个人离开泥水时张口嚎叫着,风箱似的呼啦啦喘着气。广盛再次把他的头按进泥水。广盛把“瘦猴”的头按进泥水里时,并不看泥水里的这一只脑袋,而是眼望前方,像一位骑士。那人挣扎着,动弹着,广盛就是不松开。广盛抬头看着田埂上的人,田埂上,“瘦猴”的一个同伙从屁股后面拔出刀来,冲向广盛。广盛右手伸进泥水里,拔出来,比他插秧的速度还快。一块泥巴随着广盛右手飞扬,直奔那个持刀者。持刀者像猪被捅了一刀似的嚎叫着,他的脸上满是泥巴,眼睛被糊住了,刀在手中胡乱舞着。广盛指着瘦猴泥球似的头,吼道:“谁也别动,谁动我就闷死他。”广盛再次将他胯下那只年轻人的头按下去,提上来,问道:“谁是婊子养的?说,谁是婊子养的?”
  在我们愣住的当口,“瘦猴”的一个同伙手握尖刀,冲向广盛,在就要攻击到广盛的那一刻,广盛一闪身,伸手一带,那人扑倒在水田里,溅起浑浊的泥水。
  我想起《水浒传》里的武松,想起他打老虎的样子,想起他打西门庆的样子。
  “瘦猴”不挣扎了。广盛站直身,一双泥手在裤子上来回擦着,看来,他是要鸣金收兵了。但“瘦猴”再次扑向他。广盛便又一次薅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泥水里,过几秒钟,再将那头拽出来。“瘦猴”的同伙怔怔地看着,没人敢靠前。山菊赶紧趟过去拽广盛的手,说,你松开,会出人命的。
  广盛并不松开,广盛说,我今天非要他求饶不可。说着,他问穿红花衣服的人:“你说,谁是婊子养的?”那人的嘴被泥水糊着,嘟噜着。广盛没听清,说,你说不说,谁是婊子养的?今天你不说,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我看着他们,心直哆嗦。要出人命了,真要出人命了!
  广盛再次把“瘦猴”的头按进泥水里,按进撒有化肥的泥水里。我真担心这么下去,“瘦猴”不被弄死,也会被弄瞎双眼。山菊抓住广盛的手,在上面咬了一口,广盛松手的那一刻,那人趁机挣脱开,向田埂上逃。他边逃边回头说,“你等着!”广盛说:“等着怎么的?我不怕你。我们红安出了二百三十个将军,哪一个不是打出来的?我们县的小个子将军韩先楚,打起仗来,日本人,美国人都怕他,你算个球?”
  “瘦猴”走上湖畔的旱地,冲广盛喊:“婊子养的你来呀,你来,有种你来。”广盛就沿着他们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前走,山菊急忙阻拦,说,广盛,别去,别上了他们的当,他们把你骗到那边去,围着打,他们有刀。广盛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广盛说,在田里我不怕他们,在旱地我更不怕他们。
  山菊跟了过去。山菊都跟过去了,我们还站着不动,算男人吗?我们迈着步子往前走。广盛已同他们动起了手。可我插不上手。他们完全不像是在现实中,而更像是在荧屏里。他们像是一群演员,在演一场打斗的戏。那清清的湖水,就是他们打斗的背景。背景衬托下,只见广盛忽而是掌,忽而是拳,一会儿勾腿,一会儿又是扫膛腿,瞬时在地上,瞬时腾空而起。我离他近,却无法看清他,身着黑色衬衫的广盛,像一股黑疾的旋风,我无法插手,也无需插手,那几个人很快就东倒西歪,最后一个个爬起来,灰溜溜撒脚而跑。不过,他们没有忘记给他们找台阶下,那个瘦猴样的年轻人边跑边冲广盛喊:“婊子养的,你等着,我们一会儿见。”
  我们围着广盛,看他伤着没有。他毫发未损,他太帅太潇洒了,不愧为当过兵的人。广盛当的是武警兵,守卫三峡大坝。一次,广盛值勤,遇到了小偷。他抓小偷,小偷想逃,结果打了起来。广盛没想到他是小偷,以为他是破坏分子,下手就狠了点,那人又不经折腾,几下就被广盛弄残了。广盛犯了错误,就被处理回了乡。要不,凭广盛的身手,在部队肯定能提干,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官哩。
  广盛却从没在村子里施展过拳脚。
  我们围着广盛,围住我们的英雄。但毛球的一句话,冲走了我们的喜悦,让我们再次回到恐惧中。毛球说,广盛,你闯祸了,把事闹大了,他们一会儿还回来的。他们是回去找人去了。
  广盛白了他一眼,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害怕。他说着,掏出一支烟来,那烟被泥水浸泡了,半天没点着。毛球点燃一支,递给他。他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他身上的泥水,滴落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响。山菊眼里噙着泪。她掏出自己的白手绢,帮广盛擦拭身上的泥巴,前胸,后背,臂部。广盛就那么站着,双手下垂,像一位凯旋的英雄,任凭自己的女人给他拾掇。山菊擦着广盛身上的污泥,小声问广盛:“咋个办?他们再来咋个办?”广盛不吱声,但从他脸上坚毅的表情看,他分明在说,再来,还把他打回去!
  广盛下了田,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我们刚才插秧的地方,他步伐坚定,带出很响的泥水声。
  我们接着插秧,很长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么插着秧,听着自己的手把水带起滋滋的声响。我们彼此清楚,我们都在想着刚才的打斗,想那些地痞流氓再来了咋办。许久,山菊终于用一声哭泣,打破了沉默。她哽咽道:“咱们回家吧,在这儿挣几个苦钱,遭这份洋罪。”
  广盛说,咱们不走。咱们明年可以不来,但今年来了,咱们就不走,一定要把活干完。你们放心,他们不敢再来了,他们被打怕了。
  “可那个瘦猴子说要来。他们有刀。”
  “照你们说的,还真的邪了门。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杀人填命。他们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他们不敢再来惹我们了。他们说来,其实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是真的再来,咱们也不用怕他。怕他干啥,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我们红安七里坪镇上,一条街上就出八个将军,他们天生就是将军吗?还不是打出来的。”广盛说。
  广盛真有魄力,他稳住了我们的神,我们接着插秧。广盛打架的样子,一次次在我眼前浮现。他真没白当一回兵。我想,等作家班培训班毕业后,我也去当兵,当个像广盛那样潇洒的军人。
  水莲流着泪,她说那些流氓是冲她来的,她很自责。山菊安慰她说,他们并不是冲你来的,他们是借口闹事来了。
  蝈蝈一句话也没说,他脸上受惊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消失。
  山货一脸平静,他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仿佛刚才的一切,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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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天漆黑一片,瘦猴他们没有再来。我们回李老板家吃饭,一个个不吱声,默默地吃着饭。我们都没有同李老板说起地痞来欺负人的事。
  吃过饭,用凉水洗了脸,洗了脚,我躺在潮乎乎的床上,想着白天打斗的事,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那几个青年,真的就这么算了么?强龙难斗地头蛇,他们真的会被打服了?我这么想,迟迟睡不着。广盛很快就打起了呼噜,看来,他的胆大不是装出来的。他甜美的呼噜声传染了我,我也慢慢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喊救命,是女人的声音。我当时只当是在梦中,广盛大喊一声,都起来!快。他说话的同时,拽亮了电灯,掀开了被子,灯光下,他身上只有一条短裤,脊背黝黑,像是一条青鱼蹿出水面似的。他冲出门去。
  我们来不及找衣裤,跟着广盛往前冲。呼叫声是山菊她们发出的。我们赶到她们的牛棚时,呼叫声变成了哭泣,是水莲在哭。她手里握一把剪刀。山菊没有哭,她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们才知道,是几个流氓窜了进来,想欺负屋里几个女孩子。他们吓唬她们,不让她们吱声。山菊一声歇斯底里的“救命”,把他们吓跑了。
  蝈蝈夺过水莲的剪刀,要去追那几个流氓,广盛拦住了他。广盛说,黑灯瞎火的,没准他们猫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去追呢。他们在暗处,咱在明处,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们的门一直闩着,也不知这帮王八蛋怎么就弄开了。”山菊解释说。她怕广盛埋怨她。广盛没有埋怨任何人,只告诉她们都穿好衣服,上我们屋里住。
  我们身上只有大裤衩子,湖面吹来的夜风,直入骨髓,我们打着寒颤,接着打起喷嚏。毛球催她们快点,说再磨蹭,我们男人都得感冒,干不了活。挣不着钱,他的胃病就没法治了。
  我们把最里面的几个铺板让出来,又把我们自己的铺板移到一块儿,变成通铺,这样就能多挤一些人。男男女女住一起,几个女孩子不习惯,磨磨蹭蹭不上床。
  山菊对水莲说,你们睡里边,我睡外面。我岁数大,都快成老太婆了,我怕啥。
  广盛说,你说的啥话呢?你把我们当牲口?山菊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那些乌龟王八蛋再闯进来。广盛说,谁再闯进来,咱就给他“开瓢”,让他脑袋开花。你们放心睡吧,咱们一个村子出来的,在外就是亲姊妹,有啥不好意思的。
  都躺下了。我们男人也放不开,很久睡不着。毛球受不了,说,算了,别睡了,咱们去扯秧吧。广盛说,再躺一会儿吧,躺着总比起来暖和。毛球自己起了床,坐到门口抽烟。
  那个夜晚,我们几乎一夜未眠。中午插秧时,毛球竟然患羊角疯似的歪倒在田里,是坐在秧马上睡着了。被泥水一浸,他醒过来,偏要接着干。广盛说,你回去歇一下午吧,还真挣钱不要命了?毛球说,可大伙一起干,一起分钱,我哪好意思?山菊说,咋不好意思,十个手指能一样长?毛球就冲我们歉意地笑笑,回牛棚睡觉去了。
  我们比毛球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低着头,眯缝着眼睛,靠着惯性插着。大都把左手杵在左膝上,整个人的重心落在左膝上,右手机械地动着。我们看上去东倒西歪,我们插的秧也有些东倒西歪,挨了李老板的训,要我们拔了重来,还说要扣我们的工钱。
  那几个受了惊吓的女孩子要回家,广盛不让。干活前与李老板签订过合同,我们中途走人,不但得不着工钱,还得给他们赔偿损失。但我们干不好,他们中途可以赶我们走。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没办法,不签字,我们就不能在他家干活,就挣不到现钱。
  起早贪黑干了一个多星期,哪能白干呢?
  吃过午饭,广盛从李老板家要来两片废弃的凉席。我和蝈蝈帮他,用竹竿将凉席支在牛棚中间,屋子里便有了一堵“墙”,将男女隔开。两片凉席之间留了一人宽的地方,算是门。山菊把她的床单贡献出来,当门帘使。门帘子刚挂好,李老板进来了。他说昨晚发生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他责怪广盛没有告诉他。他说:“王八蛋!我这就去找他们,有他们好果子吃。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的话,我听得别扭。我说:“李老板,你说话注意一点,谁是狗,谁是主人?”李老板笑道:“我不是打个比方吗?”我说:“有你这样打比方的吗,你这是骂人。”广盛给我一个眼神,意思是,跟这种人,别咬文嚼字费口舌。
  我们一起往田里走,水莲领着那些女孩子,走到我们的队伍里。她们不说话,跟着我们下了同一块水田。她们不再单干了,还是与我们合伙。山菊说,就是,一起来的,搞得四分五裂算什么事,回来就好。女孩子们没有回应她的话,脸上都流露出羞愧的神情。
  毛球怀疑那些来闹事的人,是李老板雇来的。他说,我们已经干了这些天活了,那些人一闹,我们就害怕,就得走人。我们中途走,李老板就可以不给钱,他再雇人,这样,他就能省下一笔钱。广盛说:“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我觉得毛球的分析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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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莲的脚被水田里的石头割了一条大口子。蝈蝈把她搀扶到田边的水沟边,我和山菊紧跟其后。水沟里的水清澈,蝈蝈撩水给水莲冲洗伤口。那血仍在流,只不过不那么鲜艳,被水稀释成淡红了。水沟里很快红了一大片。山菊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水莲包扎。那血渗透了白手绢。山菊说,赶紧送李老板家,看他家有没有止血药,莫不是割破了血管。水莲却不回,紧持要下田。搭伙的事,她不愿误工。广盛冲她喊:“痛快回去,还真的要钱不要命?”
  水莲不让蝈蝈背,田埂窄,布满泥泞,她怕蝈蝈摔了,蝈蝈就搀扶着她。他们俩人在窄窄的田埂上,脚交攀着,我担心他们俩人会同时跌倒在水田里,或是水田那端的深水沟里,就跟在他们后面,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及时报告。
  李老板家没有消炎药。周围一带人烟稀少,没有卫生所。蝈蝈化了盐水,给水莲洗伤口。盐水杀得水莲咝咝地吸着冷气,蝈蝈心痛。老板娘递给他一块白布,蝈蝈给水莲包上。水莲向老板娘借雨靴,还要下田插秧。老板娘眼瞪得牛眼大,说,你可别为挣那几个钱,把命搭进去,你就歇几天吧,工钱我照付,不在你们卖工的那些人里出,他们不会有意见。
  我疑惑地看着老板娘,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水莲说,哪有不干活得工钱的,你还是把雨靴给我吧。老板娘不给她靴,蝈蝈见老板娘挺诚心,不像是客套话,就让水莲留下,帮老板娘干点手头的活。
  我跟在蝈蝈身后往水田走。快到水田边,蝈蝈突然转过身,对我说:“老板娘心眼儿其实挺好。广盛说得对,别轻易把人想得那么坏。”
  中午我们回去吃饭。没有雨时,我们就在屋外吃,空气好,敞亮,在这片大地上吃饭,似乎饭菜就多了,能放开吃似的。这餐饭令我们吃了一惊,桌上除了一惯的土豆炖大白菜,还有一碟花生米,一碟煎鸡蛋,半盆粉条。僧多肉少,我们起先不动筷,知道一人一筷子,那装鸡蛋的碟就会见底。我们只是偶尔夹一颗花生米。花生米真香,夹了一颗,还想吃,又不好意思一次次去伸筷子。毛球将筷子平着插进碟里,筷子出来时,上面密密麻麻排满花生米,像一个民兵班。他将花生米倾倒进碗里,慢慢享用。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将筷子横着插进花生米堆,然后上抬。我的筷子上也排满了花生米。可是,当我把筷子往我碗里放时,我的手不争气,抖动了。花生米一个接一个,蹦到地上去了。地上全是泥,还有零碎的牛粪。我望着地上零落的花生米,不敢抬头。我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
  毛球说:“白瞎了,白瞎了!我给你做个示范吧。”他说着,用同样的方法,把满满一筷子花生米倾倒进自己的碗里。山菊白他一眼,左手端起花生米碟,右手握筷,走到广盛面前,把花生米往广盛碗里拨,广盛直说,太多了,太多了,拨回去!山菊接着给我们分花生米,蝈蝈、山货、水莲、我。她往所有人碗里拨了花生米,惟独落下毛球。毛球窘迫地立在那里。因为脸红,情绪激动,那脸上的麻子越发坑坑洼洼。
  我心里酸酸的,可怜毛球。
  花生米!我们山里就产花生米。可是,我们地少,我们地里产的花生米,除了留种,舍不得吃,都卖了。花生米!没准我们正吃着的花生米,就是从我们山里被低价卖到这里来的。我们自己种的花生米,竟然多吃几颗都这么难。山里人啊!
  水莲居然吃独灶。是一碗面条,上面还覆盖着黄亮亮的煎鸡蛋。
  吃过饭,我们往田间走。在路上,毛球说:“李老板一家人,其实挺好的。”一向告诫大伙,不要轻易把人想得那么坏的广盛,这次却说:“也不要轻易把人想得那么好。”毛球白他一眼,分明在抱怨广盛总是与自己唱反调。广盛不理会毛球的眼神,他让大家加油干,早点干完李老板家的活,早点回家。
  水莲不在水田时,蝈蝈干活总是心不在焉,秧插得不齐整,总落在别人前面(插秧是后退着进行的)。我也偶尔会想起水莲,她真不容易,上次让“瘦猴”他们吓得不轻,这次又受了脚伤。大概人长得漂亮,遇到的麻烦也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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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盛所言“别轻易把别人想得那么好”,三天后就得到了证实。山菊说,李老板一家人对我们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李老板的儿子李勇看中了水莲,想水莲留下来做他的媳妇。山菊的话,像傍晚的湖风,让我心里冰凉冰凉的。李勇那只斜眼,怎么配得上水莲姐。就是他那只好眼,瞅人时,也总像是在瞄准射击,让人心里毛愣。可能水莲也被他这只眼看冷了,她并没动心。她知道李老板一家人的意图后,再也不留下休息,坚持要下田干活。李老板拦不住,让儿子开着小车,到镇上给她买了一双靴子。水莲穿着靴下了田。
  靴子在水田里移动慢,影响插秧的速度,大伙一般都不穿它。因为合伙,就更不好意思穿了。水莲穿,大伙没意见,毕竟她脚上有伤。
  水莲拒绝李老板家的好意,不留下歇息,其实就是拒绝当李勇的媳妇。我们都很佩服她,觉得她特有骨气,人穷志不穷,不为金钱所动,为我们山里人争了光。
  但李老板一家并不死心。老板娘每日做一桌很好的饭菜,让水莲同她们一起吃,说水莲有伤,需要营养。水莲不去,他们就把饭菜端过来。水莲仍不吃。我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红菜苔炒肉、韭菜煎鸡蛋、黄亮亮的油炸鲫鱼,喉咙里的汁水涌到舌尖,可水莲不让我吃。水莲说,吃人嘴短。她把饭菜给李老板家送回去了。
  李老板见水莲不吃,就不再给她烧独灶,而是给我们加菜,花生米、粉条、豆腐之类的。这次我吃,水莲就没权力拦我了。这是李老板给大伙的,我有权吃我那一份。
  李老板一家盯上水莲后,蝈蝈变得沉默寡言,与水莲的话也少起来。他只闷头干活。有一次,他还向广盛提出想先回家。广盛没有同意,广盛说,一起出来的,怎么能不一起回去呢?你回去了,还不被村子里的老人戳背脊骨,说你吃不了苦?广盛安慰蝈蝈:“你别多想,水莲不是那样的人水莲怎么会放着你这样的人不嫁,嫁给一个斜了一只眼的人?除非她也斜了眼。”
  李老板一家对我们态度的改变,不仅表现在饭菜上,对我们的住处,他们也关心起来。李老板让我们搬到他家去住,说他家还有好几间空屋,那里不像牛栏这么潮。我多嘴,问李老板:“为什么我们刚来时,不让我们上你家住?”李老板说:“当时没想起来。”我们心里高兴,住一天舒服一天。可广盛不让搬,广盛说,活干得也差不多了,不想折腾。李老板就说,那你一个人搬过去住吧,你是带工的,大小也是个头头。广盛苦笑一声说,我不过是带头多干活罢了,我可不配住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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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盛和山菊好,成了公开的秘密。
  山菊到底迷广盛什么呢?他那张刚毅的脸?那两绺粗黑的、剪得很短的络腮胡?还是他那古怪的、有时沉默如羊,有时愤怒如狮的脾气?是不是有这样脾气的男人,就招女人喜欢?我曾模仿着做广盛这样的男人,但我做不来。一次,我冲着一个人吼叫,却被他反剪起手,在我尾椎骨上顶了一膝盖,痛得我好几天直不起腰。看来,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成为广盛那样的男人。
  广盛沉默之时,常常是在回忆。有一次,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叹息说,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出了那点事,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像是做了个梦。要不是那点事,他现在还在部队当军官。就是转业了,至少也在县城,留在武汉也说不定,能大老远跑回来,娶一个龅牙女人?真是鬼迷心窍。广盛说,我现在都懒得正眼看她。
  说得多了,就有些伤感。
  山菊反驳他,嘴上这么说,晚上还不像个狗似的。山菊故意说笑话,想冲淡广盛的伤感。毛球大概也出于这种玩笑心理,出谜语给我们猜,他说:“白天无球事,晚上球无事。无比寂寞。”没人能猜得出,毛球说:“告诉你们吧,‘光棍一根’。”
  山菊噗的一声笑了。毛球受了鼓舞,又说:“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有球必应。”依然无人能答。毛球自个说出谜底:“寡妇一个。”
  山菊骂毛球嚼舌根,她说姑娘们离得远,听不见,可红明还没娶媳妇呢。毛球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六招七十二式,比咱过来人都懂。”
  山菊抠泥要去糊他的嘴。
  我脸发烫,直起身,仰头看天,不让弯腰插秧的他们看见我通红的脸。
  天空下起了雨,浇退了我脸上的烫。下雨我们也是要干活的,我们要挣钱,不是旅游来了。我们一人披一块塑料布。每人插了半垅,湖风刮过来,撕扯着我们身上的塑料布。塑料布的颜色不一样,有粉红的、淡绿的、微紫的、深黄的……我们并排插着秧,风大的时候,我们就站着歇一小会儿。这时候,我斜眼看过去,发现我们每人变成了一面旗,塑料布是旗面,我们的身躯是旗杆。雨很快漂湿了我们的衣服,但我们谁也没有说撤,可能他们同我一样,也觉得自己是一面旗帜,被这“旗帜”鼓舞,不让自己退却、倒下。惟有毛球,他坚持戴斗笠,披蓑衣,挺立在雨中,像古代身披盔甲的战将。
  插了一垅,李老板过来了。李老板穿着雨衣雨裤和雨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到我们身边,惊呼道:“我以为你们早回去歇着了。你们竟然还在插,真是要钱不要命。回去吧。”
  山菊小声说,李老板还知道可怜我们。毛球说,你以为他可怜我们,他是可怜他家的秧,这雨天插的秧苗,东倒西歪,质量不好。广盛说,别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
  雨冲走了水田里的泥水,新的雨水使水田显得特别清澈。雨滴在我们身边,四溅开去,像一朵朵白色的莲花。
  天空响起了炸雷。炸雷在头顶飞。广盛说,走吧,咱们不能真的要钱不要命。咱们回去歇着,雨停了再来。
  我们回了牛棚。山菊领着姑娘们进了里屋,撂下那个床单做的门帘,用手整理严实。我们知道,她们不会再出来了。她们即便出来,也会先咳嗽一声,给个暗号,就像她们在水田里起身去方便一样。在这个男女混居的世界,大家配合得挺默契。我们男人脱下湿淋淋的衣裤,拧干,找根绳子,把衣裤晾起来,赤裸着钻进被子里躺下。在湖边,又是雨天,被子里潮乎乎的,也像拧得出水,躺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泡在盐水里的咸鸭蛋。来时,娘把被子浆洗得又干净又软和,到这儿成这个样子了。
  毛球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嚷道,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晚饭怎么办?大家一想,可不是?按规定,我们不干活,李老板就不供饭。因为我们每栽几亩,每亩多少钱,其实是扣除了饭钱的。也就是说,我们每天吃我们自己的饭,而不干活,就要吃李老板家的饭。
  广盛说他去给老板家搓草绳。他搓草绳光溜结实,速度还快。搓到开黑,抵大伙一顿饭应该没问题。
  广盛将枕巾围在裆间,下地,把自己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拽下来,爬到床板上穿裤子,见我盯着他,把裤子拽进被子里,摸索着穿。我不好意思,扯出枕边的书。我的眼神,被毛球捕捉到了,他笑道:“红明还是个小孩。”我知道他所指。我们山里有个歇后语:“小孩偷看大人的鸡巴——少见多怪。”我便红了脸。毛球蹦达下床。他倒大方,没遮没挡的。我懒得看他,他那一脸麻子,我一看就够。但他那长期被短裤罩着的臀部,还是将一道白光扫射过来,闯入我双眼的余光,刺得我急忙低头,躲开那一片白。
  毛球穿好裤子,要跟着广盛去。广盛说,你别去了。你胃不好,不能受凉,你歇着吧。再说,李老板家放稻草的地方,也挤。你还爱抽个烟,别把人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广盛冲布帘子喊:“山菊,照顾好姑娘们,我上李老板家的稻草房搓草绳去了。”
  山菊回应道:“我也去,我帮你递稻草,这样你不就快多了?”话音未落,她就撩起门帘走出来。男人这边,有人嫌被子潮,晾着大腿,见山菊过来,急忙用被子去盖。山菊撞见了那一条条明显区别于脸庞和脊背的白亮大腿,骂了句:“挺尸!”也不在乎,抓起一块雨布,跟着广盛冲进雨里。
  他们的背影很快被雨帘子挡住了。我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投向窗外。我凝望窗外雨中的槐树。雨打落了盛开的槐花,也浇开了新的花蕾,淡淡的花香掩盖了牛棚残留的味道。雨中槐花飘香,是我儿时最美的留恋。我就在寂静的午后,在透过窗户漫过来的槐花香里,遥想着未来。但我的想象无论多么遥远,多么美好,最后,都会像空中突然没了风的风筝,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总是无一例外地想起爹娘。我想起爹娘,就被现实击中,人便更加沉默。我的沉默,来自于爹的遗传,或者说是娘的感染。爹总是默默地干活。在学校时,每到周末回家,因为没有零花钱给我,爹总是像欠我似的,眼光躲闪着,从来不在我身上过多地停留。他以这种默默干活的方式躲避着我。娘除了叹息,也不爱吱声。我们家像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我在家感到压抑,这或许是我想当个作家的原因吧,我无处倾诉,只有面对白纸而书。
  雨还在下,窗外形成一道道雨帘子。天暗下来,像夜似的黑。我想,广盛和山菊在夜一样黑的世界里,还能搓稻草绳吗?除了搓稻草绳,他们还会不会干别的?我想起山菊看广盛时那燃着火焰似的眼神,想起他们在老板家的稻草垛里制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像不像两个长在一起的白嫩的水萝卜。我这么想,下身便有点膨胀。我暗骂自己心灵肮脏,不让自己去想。可是,我管不了自己,脑子里全是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我知道,这情形只是我的猜测和想象,可猜想似乎又那么真实,仿佛就在眼前。我无法让自己不想,我对自己说,想就想吧,只是千万别说出来。
  毛球却说出来了。他把声音压得较低,是怕里屋的女孩子们听见。毛球说,广盛和山菊在一起,不会这样吧?他说话时,左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右手食指插进去,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他说话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着的快感,似乎他正经历着那种事。我们一下了坐起来,来了精神,想听他说下去,山货却坏了我们的好事。山货说,这话可说不得,传到村子里,是要出人命的。山菊嫂的男人虽说是半个瘫子,蔫不唧的,可心狠,急了,啥事干不出来?广盛的那个女人,心眼小得跟针眼似的。她要是知道广盛同别人好,不吊颈,也得跳河,要不就喝农药。山货的话,令我周身更冷。他的话可不是吓唬我们。在我们山里,人活得苦,活得累,所以一有不顺心的事,就会想到死。每年都有人死,吊颈、投河、喝农药。以女人居多,也有男人。男人死得要悲壮些,常常是跳崖,跳旱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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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货歪坐在床上。他不敢正坐,他有痔疮。这次到湖里来,受了凉,又犯了。毛球同他开玩笑,说,他这是做那事做多了。你知道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吗?你看电影里,炮弹往前飞,炮管子直往后退。人也是一样的,你做那事时,“枪”往前射,同时,一股后坐力直往粪门撞,不得痔疮才怪呢。
  我们都笑。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难怪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明白人”,大事小情,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这与他娶了个傻女人有关。他在家没说话的人,于是就看书,都是我们的旧课本。他常同我们要旧课本,说是拿去擦屁股。书到他手中,被他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们的语文课本上的文章,他比我们还熟。四大名著,六大名家,他都知道。要是脸上没有麻子,他其实是一个挺不错的男人。
  山货哥原本也是一个不错的青年,那时他喜欢村里一个叫小荷的姑娘。可姑娘的爹嫌他穷,硬是把小荷嫁大别山里去了。
  小荷家给她找的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多岁,在大别山林场工作,先头有个媳妇,死了,小荷其实是去填房。小荷当然不同意,出嫁那天不出屋。于是,出现了我记忆里永远难忘的一幕。小荷的爹,拽着小荷长长的头发,小荷的娘,拿着竹条子在后边抽。那天的小荷,哪里是新娘,简直就是一头被生拉硬拽上集市的牲口。
  小荷惦记着山货,不吃不喝,不上婚床。她寻死,但没死成。寻死不成,小荷就认了命,后来同那个男人生了一儿一女。
  那时候,一首叫《信天游》的歌很流行,歌中唱道:“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小荷远嫁山里后,山货成日啥也不干,就在小荷离去的村口,一次次唱着:“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荷)亲过我的脸……”小荷的娘生气,骂山货,山货旁若无人接着唱。
  山货痴疯了两年,唱了两年歌,直把那洪亮的、一呼百应的嗓子唱哑了。嗓子哑了的山货依然唱歌,那歌反而比以前更好听,有磁性,有穿透力。多年以后,当刀郎凭借他那副沙哑的嗓子唱红大江南北的时候,我觉得,比之山货,刀郎的歌声还缺点质朴的东西。当年,要是有人识得山货的嗓子,包装他,他现在一定比刀郎还红。
  全村子里的人,赞叹山货有情有义,是个重感情的痴情男儿。可在这节骨眼上,山货却做了一件让全村子人所不齿的事,他喝农药自杀。这是山里女人的死法。他要死了也就死了,偏偏没死了,活了过来,而且是靠大粪汤救过来的。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山货喝农药被一拾粪老头发现后,老头大呼救命。他跑到厕所舀来大粪汤,往山货嘴里灌,是想让他恶心,他恶心就会吐,就会连带着把农药吐出来。我们围观的人,都以为山货宁愿死,也不会喝大粪汤,可他竟然喝了,像喝面片汤似的,大口大口地喝。几口之后,他吐得一塌糊涂。
  山货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山货不疯不痴不唱歌。不过,他采用女人的死法,让村里人瞧不起,又靠喝大粪汤活了过来,村里人更是觉得他丢人,都不爱同他说话,怕他嘴里随时会喷出粪汤来。山货一天刷四次牙,天天到河湾洗澡,还是改变不了别人不与他搭话的现状。山货绝望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偶尔还会唱唱歌。山货犯疯病、喝农药、喝大粪汤,声名狼藉,没有大姑娘愿嫁他,只得娶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们山里管离过婚或死了男人的女人叫“过花嫂”,意指过了花期,不值钱。山货的这个过花嫂,与她的头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嫁给山货后,一连生了三个姑娘,不敢再生了。
  山里人瞧不起过花嫂,山货更是不正眼看她,尽管他晚上像牲口似的使唤她,可到了白天,他看着别人家的媳妇,娶进来时都是黄花闺女,就觉得窝囊,仿佛白做了一回男人。毛球便安慰他:“什么过花嫂,进了洞房,过了那道门槛,就都一样了。我倒是娶了个黄花闺女,她也叫个人?天天咧着一张大嘴。不怕你笑话,我这么多年来,跟光棍没啥两样。”山货不爱说话,但凡别人与他说,他还是要应的。他说,行了,老天有眼,傻女的后代不傻,你家宝根多聪明可爱。我呢?生了一大堆丫头片子,她妈还是个过花嫂,我成天跟吃剩饭似的。毛球故意逗他笑,说我看你剩饭也没少吃。看把你吃的,成日跟喂饱了的公鸡似的,咯咯咯快活地唱。山货说,按你说的,我就该成天哭?再说了,我哭也不能让过花嫂变成黄花大闺女呀。
  找个过花嫂,就那么让人抬不起头?我读书的那个镇上,有很多人离婚再结婚。我们的语文老师,离了婚,再结婚,那个后娶的女人也是离过婚的,按我们村里的说法,是过花嫂,可他俩的日子舒坦得很。什么“过花嫂”,这其实是一个观念问题。我就对毛球说,娶过花嫂有什么啊,不一样过日子吗?山货说,日子和日子不一样的,别人家天天吃新饭,你天天吃剩饭,而且是吃别人剩下的剩饭,你啥感觉?
  这感觉当然不好。但我嘴上说,其实找个过花嫂也挺好,省钱。我是想安慰山货,没想到他几乎暴跳如雷。他说,看看,你们读书人也瞧不起过花嫂,觉得过花嫂贱。兄弟,你还早呢,别笑话别人,你日子长着呢!
  我很难堪。我说,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家这么穷,我以后连过花嫂都找不着。山货说,这不,你还是说过花嫂便宜嘛。我一时无语,只觉得脸陡地发烫。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读作家班,当个作家,要不,我家这么穷,没准将来真得娶过花嫂,我可不喜欢吃剩饭的感觉。我故意说,我将来不找女人,就一个人过。毛球说:“瞎说,是男人都要找女人,你不知想女人的滋味多难。”
  我想逗他们笑,便说:“多难我也不怕。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想女人的时候,我自我抚慰。”毛球哈哈大笑,说:“不一样,就像吃肉和啃骨头。”山货说:“不过,啃骨头倒是可以解解馋。”说完,两人笑得东倒西歪。我急忙逃开去。此地不可久留,我怕他们污染了我这颗纯洁的少男之心。
  老板穿着木屐,穿着厚厚的帆布雨衣,走进我们的牛棚。他说,雨这么下一晚,就要发洪水了,因为是拦湖造田,容易淹,就得撤。他要我们做好准备。我们很害怕。我想去找广盛和山菊,又怕撞见不该撞见的场面,就算了。我眼前是雨,更多的是广盛他们在一起的幻影。这种幻影,一下午就在我眼前时隐时现。我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没啥出息。
  黄昏时,雨终于停了,湖水并没有漫上来。我们不用撤,不用折腾,心里真高兴。满田都是水,水田看不见田埂,连成了湖。李老板家的房屋和牛棚是建在土丘上的,此刻几乎成了孤岛。我们在这孤立的世界无事可干,女人们就洗洗涮涮,男人在牛棚里躺着抽烟。我走出牛棚,立在一片高地上,凝视武湖。湖面总有风,有浪。有机帆船在风浪中驶过来,在湖边的小码头停留几分钟,又开走了。我一个人留在湖边。我望着湖,无边无际的武湖。湖的那边就是武汉,这或许是它叫武湖的原因吧。湖很大,看不见那边的高楼,夜里能隐约看见那里的灯光。我望着那远去的、慢慢变小的机帆船,心里是那么失落。我多想到武汉,去看看那个有名的大城市啊,可是,我要插秧,没有时间,也没有钱买船票。
  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不用买船票,自己就能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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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指头上有谷刺,插秧时疼痛难忍。谷刺太深,指甲无法把它拔出来。吃过晚饭,山菊从发间取出一根针,对水莲说,我老眼昏花的,你给红明把刺挑出来吧。水莲就给我挑刺。她将针在煤油灯上烧红,算是消毒。然后,她手指掐着我有刺的手指头,紧紧地掐着,既给我止痛,也让那刺在我的手指头上更明显地暴露出来。水莲的动作特别轻柔,谷刺很快挑出来了,我却没感觉到疼。她到底是女孩子,干了一天的活,身上竟然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让我内心涌起一股幸福的感觉。我想,以后我要是娶媳妇,一定要娶水莲这样的女子。当然,前提是进作家班,当个作家,否则,凭我家那个穷酸样,娶水莲这样的女子,只能是白日做梦。
  这个夜晚,我睡得香甜,我梦见我坐在作家培训班的教室里,一位著名作家正在点评我写的小说。作家班的同学们,羡慕地听。有一个女诗人,冲我殷勤地笑,她竟然长得特像水莲。
  清早,多日不见的太阳悬在天空,阳光撒在身上,疲劳消失大半。我们的心情,像这天空一样,慢慢地跟着朗润起来。
  手指头肿胀,我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水田,心生畏惧。我问广盛,李老板家为什么不用插秧机?广盛说,他用我们山里人,比插秧机便宜。再说,他要用插秧机,我们上哪儿挣钱去?广盛捧着我的手看,我的手背肿得像发面馍。广盛说,到底是个书生,养娇了身子,干活没长劲。他让我歇一天。我不干,歇一天就不能分到这一天的工钱。广盛说,咱们不能要钱不要命,你歇一天,缓一缓。我就回去歇着。李老板看见了,说,你插不了秧,就干零活吧。一天二十块钱的工钱,也不比他们插秧挣的少。
  我问啥样的零活,李老板说,就是往那些新平整出来的水田里撒化肥。这叫底肚,撒完底肥,才可以插秧。
  这活我见我爹干过,不是太难,但要有耐性。我点头说,我干。
  这里田埂窄,车进不去,手推车也进不去,我得用箩筐将化肥挑到田埂上。我从没挑过这么重的担子,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我的肩上,我摇摇晃晃。雨后的田埂上都是稀泥,我走在上面,像是走独木桥。我慢慢地走,控制着步子,不让自己滑倒。
  我小心地把担子搁田埂上,往脸盆里铲化肥,然后,抱着脸盆,走到撒化肥的位置,一手抱盆,一手抓化肥往田里撒。撒过的地方要记住,避免有的地方没撒到,有的地方撒重了。没撒到的,不长庄稼;撒重了,只长庄稼不结谷子。
  我一盆一盆地撒,来回奔走在稀泥里,双腿酸软无力。我便找来一块木板,前面拴上稻草绳,搁在泥水上,上面搁箩筐。箩筐太重,箩筐底部吃进泥水里,泥水漫上来,好在箩筐是刷过桐油的,防水。
  我拖着装着化肥的箩筐往前走。我想起我小时读过的一篇课文,叫《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心里涌现出莫名的悲壮。木板和箩筐,像一只乘风破浪的船。我希望箩筐击起的浪更大一些,便加快速度。我感到自己是勇敢的水手,心里无比豪迈。可行不多远,箩筐倒了,大半箩筐的化肥堆积在木板边,像大海里的一座小岛。我急忙用脸盆往箩筐里铲化肥,哪里铲得起来,化肥堆很快坍塌,与泥水混在一起了。我寻找那些没来得及化去的化肥块,我要把它们抢救进脸盆里,撒到应该撒的地方。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我抬头看,是李老板,他从田埂那端向田埂中央走。我怕他发现我的过错,扣我工钱,急忙用脚把那些化肥块往泥里踩。我想,既然铲不起来,就让它消失把,否则李老板知道了,还不得扣我的工钱?至于秧苗烧死了,那时我也许已经干完活,走了。就是没走,也可以说是得了稻秧病,反正那时化肥早化了,没证据,他赖不着我。
  我把化肥块踩进泥里后,拖着木板和箩筐,回到田埂上,担起箩筐,接着去李老板家挑化肥。
  我挑着另一担化肥回到田间时,李老板站在我面前,堵住我的去路。李老板身后是广盛。广盛面有怒色。我心里一紧,猜想我埋化肥的事被李老板发现了。我上去打岔,说李老板,我撒完一担了,我接着撒。李老板没应我,径直领着广盛往田中间走。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啥,就站在田埂上盯着他们。他们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在水田中央停下来。李老板脚像驴拉磨似的在原地踩着圈。之后,他抠出一块还没化尽的化肥,比碗大。泥水滴尽,那化肥恢复成本来的白色,在阳光下放着刺眼的光。我被这白光击中,差点晕倒在水田里。
  他们上了田埂。李老板气怄怄地说:“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我看你是书生,体质弱,手指头又肿了,照顾你,让你干轻巧活,你却恩将仇报。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你这十几天的工钱,一分没有,如果别的地方埋了化肥,那就不是工钱的事了。瞅着挺老实的人,尽干这没屁眼的事。”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箩筐倒了,有几块化肥没抠出来……
  我语无伦次。
  广盛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别解释。他掏出烟来,递给李老板。李老板不接。广盛是有骨气的人,为了我,他不得不点头弯腰。都是我的错。广盛的样子令我难受。李老板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样是种田的,为什么要受他的气。我真想对广盛说,别给他敬烟,大不了我不要这几个臭钱。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想起了我的作家培训班。
  广盛朝我挥挥手,说,干活去吧。我挑着箩筐走,李老板抢过我的扁担和箩筐。他不让我撒化肥了,他说他信不过我。
  我只得回到插秧的队伍。我难受极了,我本来想好好干。
  毛球用一双疑惑的目光迎接我。我扫他一眼,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极快地插着秧。心里真不是滋味,想想以前,是他那张麻脸上的眼睛不敢与我对视,我何时躲避过他的双眼。我不吱声,毛球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你真傻,反正是计零工,不是包工,你就慢慢干呗,何至于把化肥埋在田里。看来李老板的训斥,他听见了。他也以为我是故意埋化肥的。我不作解释,我觉得有些事越解释越弄不明白。我只想着李老板会不会扣我的工钱。我们插得很快,插完这个田,就转到我刚撒化肥的那块田里。
  一整天,我的心静不下来。吃晚饭时,李老板说,我故意把化肥埋在水田里,会烧死他家的秧苗,说不定别的地方还埋着。广盛说,不会,他只是不小心,他怎么会故意把化肥埋在田里。要埋着,秧苗早烧死了,咋就看不到呢。李老板说,他埋得深,化肥还没烂上来。总之,他的工钱够呛了。李老板白我一眼说。
  大伙都替我说情。他们家有钱有势,听说黑道白道都能走,来硬的不行。
  湖风带着寒意,我的心冰凉冰凉的。
  李老板不仅要扣我的工钱,所有人的工钱他都要扣。他说我们插的秧太稀,影响他家收入,一亩田最少得扣三块钱,这已经够便宜我们的了,这点钱,比起他家的损失,简直就是屌毛一根,只不过是让我们长点教训,别这么阴损。
  广盛同李老板理论,说,我们是按你说的标准插的秧,棵间距十公分,行间二十公分。不信,找来尺子量。李老板果然找来尺子量,真的有棵间距超过十公分、行间距超过二十公分的。广盛说,还有不足十公分,不足二十公分的哩。手工插秧,哪能像插秧机那么均匀?有的地方稀,有的地方密,给你找回来了。李老板说:“找回来?稀的地方苗少,产量少,密的地方不透风,产量也不会高。”广盛说,你要这样说,那就只得雇插秧机了。李老板惊呼道:“我是图你们便宜才雇你们。我雇插秧机,我早雇了。你们别同我犟,你们要不干,趁早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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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莲突然决定不再下田插秧。我们往水田走时,她对我们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不舒服,我想歇一天。蝈蝈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说,你别问了,反正是不舒服。蝈蝈不知想到哪儿去了,脸有些红,快步往水田走。山菊走过去,问水莲,你是不是来那个了?水莲说,不是,就是太累,乏,想歇着。你们先去吧,我歇会儿就去。
  我们插着秧,不时有人朝着李老板家的房子张望,希望水莲早点过来,毕竟是搭伙的事。她误工,还照样分给她钱,别人就吃了亏。过了一阵子,没见她的身影,我们再向来路张望时,就不盼她来,而是怕她来。这个时候还不下田,就干脆歇一天吧,这样就可以扣去她一整天的工钱,谁也不吃亏。
  水莲果然一天没下田,这使我们觉得她这人挺讲究,不占大伙便宜。可是,第二天,她还没有下田的意思。我在水田里一边插着秧,一边猜测,是不是李老板家不让她下田,是不是她应下了这门亲事?大伙不时抬头,向来路张望。我心里清楚,大伙都在想着与水莲有关的心事,对她有着种种猜测,只是蝈蝈在场,不便说出来。蝈蝈的脚在水田里,驴拉磨似的不断地踩动,暴露出他内心的烦躁。
  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李老板到我们的水田里监工时,告诉我,他不扣我的工钱了。他说我不是故意的,虽然埋过化肥的地方,被烧死一片秧苗,他自个给补上了。“不补又能咋的,我家一千多亩水田,还在乎这点损失?”他还表扬我们秧插得均匀,不密不稀,他会在最后算账时,给我们一点奖励。他这么同我们说,语气平和,俨然一位慈善家。阳光下,他的秃顶闪着光,嘴在黑漆漆的胡须里张成一个洞,里面黄牙参差不齐。这是一个形象委琐的男人,不比我们村里的男人们精神。他的那张脸,甚至还不如毛球那张脸顺眼。可他是百万富翁。人啦,没法说。
  李老板将我们的饭菜,再次提升了一个档次,有豆腐炖鲫鱼,有湖边特有的咸鸭蛋。水莲穿着干净的布鞋,帮着老板娘忙乎。其实也没有什么忙的,她只不过陪老板娘说说话而已。我们吃着喷香的饭菜,心情很复杂。饭菜真是好,在我们家,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这些东西。可我们在那喷香的饭菜里,吃到了别的滋味,毕竟这是水莲在用她的未来作交易。蝈蝈坚持不吃好菜,他的筷子只往炖土豆和大白菜里伸。
  晚上,我和蝈蝈在湖边的石板上洗脸洗脚,我壮着胆说:“蝈蝈哥,你劝水莲姐别呆在李老板家,他家哪有体面人,一个个歪瓜裂枣。”蝈蝈说:“这还用劝吗?她知道我不想她去李老板家,可她整个白天都泡在他家,看来她决心已定,劝是没有用的。算了,人各有志。”
  蝈蝈的嗓音颤抖着,我不敢再说了。我再说,他恐怕就要哭了。他不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他是一个性格温顺的小后生。
  水莲与李勇的亲事浮出水面。我是个读书人,我要告诉她,爱情比金钱更可贵。可我很难有机会与她接触,她基本上不出李老板家的屋。偶尔出来晾晒衣裤,李老板的老婆总跟在她身后。我想,她是在监视着水莲,也监视着我们,怕我们说坏话,动摇水莲嫁给他儿子的决心。但我还是找了一个机会。我在她去湖边浣衣的路上拦住了她。我说,水莲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死鱼眼”?你这不是爱情。
  水莲冷冷一笑,说,你可真是个书生,相信爱情。我现在只想做个城里人。成天泡在水田里,我迟早是要死的。
  我说,是人都要死。她说,所以嘛,反正最后是个死,不如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我说,啥叫好好活着,难道就是嫁给那个死鱼眼?难道家里有钱就是好好活着?
  水莲说,你知道不?云梦镇很快就要变成武汉的一个开发区了,那时候,就他家的三层楼的独门独院,光地皮就得值一千万。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看着她,才几天,水莲在我眼前却变得那么陌生。人的命,天注定。水莲要真是嫁给那个死鱼眼,成了千万富婆,她的命能否承载得动?
  我说,蝈蝈哥挺难过,这么苦这么累的活,他晚上居然还睡不着。
  水莲说,他不该愁,那么光亮的一个小伙子,还能打光棍不成?我说,不一样。水莲低头,默不作声。
  我无语,我想,即便是我这个即将成为作家的文学青年的语言,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我可怜的蝈蝈!当然,我又何尝不是可怜人,在这里卖工,被老板一家人口口声声喊成“卖工的”。
  水莲问我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只求她告诉李老板一家人,别喊我们卖工的,喊得我心针扎似的疼。水莲点点头,说行。
  第二天,老板娘果然没喊我们卖工的,她叫我们师傅。师傅是对手艺人的尊称,难道种田也是一门手艺?我听着,觉得有点嘲讽的味道,但总比叫“卖工的”顺耳多了。毛球却说,叫啥能怎的,不如到时一亩田多给一块钱。我生气道,你就知道钱。毛球说,谁叫钱是好东西呢?钱是听不见,钱要能听见,我天天管它叫爹。
  广盛骂他:你还是个男人不?
  毛球说,不是了,我早他妈的不是男人了!说着,那嗓子竟然带着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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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菊讨厌李老板的儿子,说他总是斜视别人,瞧不起人的样子。有钱能咋的,人好比啥都强。她企图说服水莲,不要同李老板家的人交往。她说,水莲,你别同他们一起。你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他们的那个云梦镇。你想,云是在天上飘着的,梦也是空的,而你却是实实在在的。你是水莲花,生在我们山里的水塘里,离开我们山里的水,你不会适应。我们山里虽说不富,但祖祖辈辈不也这么过来了吗?蝈蝈兄弟多好的一个人!
  我听着,觉得山菊挺有文化的。我相信她的话或许会使水莲回心转意,水莲却说,我就是不留在李老板家,恐怕也不会嫁给蝈蝈了。山菊惊大双眼,瞪着水莲,问,怎么啦?因为啥?水莲说,那几个,地痞流氓闹事,拿我开心,他竟然不敢站出来。山菊说,他是怕把事闹大了。水莲说,可是广盛哥站出来了。山菊说,哪个比得了你广盛哥,他当过兵,学过几招。水莲说,蝈蝈也是男人,我受欺负时,他却像木头人似的。我插嘴说,他胆小,他当时肯定像我一样吓傻了。水莲说,胆子才那么大一点?那我还指望他什么?水莲说这话时,眉眼蹙在一块儿,已经不耐烦听我们的劝说。
  蝈蝈不是一个好打架的人,他老实巴交,水莲不是不知道。现在,她想留在李老板家,想嫁给李老板的儿子李勇,那个斜眼,她当然得给自己找借口。我不想再说什么,走开去。我不想听两个女人的对话,尽管我们的语文老师说,想写出好文章,得多留心,多观察,多接触,多揣摩。可我怕同她们女人接触多了,就会像毛球一样,把自己弄得像个女人。
  我断然没想到,几天后,山菊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田间地头,只要蝈蝈不在,她就说李老板一家人的好,说李老板的儿子眼睛斜,但不瞎。她寻机鼓励水莲嫁给李勇。她说,李老板家有钱,如果你水莲嫁给他,他家一定会花钱在镇上给你找个好工作。至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上镇上做生意。“你以后的日子,就是天堂的日子了。唉,女人这辈子,就这回事,切莫太认真。你看我,长得不比谁差,可这辈子,嫁给你福安哥,他倒是个好人,可有啥用?我过的啥日子?”水莲瞪大眼望着山菊,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我很快就发现了山菊对李老板一家人态度转变的原因:老板娘给了她一块布料,红绸底绣着金丝牡丹。那天傍晚,老板娘找过山菊。山菊回来后,就把这块布料往蛇皮袋子里裹,被我这双作家的眼睛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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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午饭,我们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处理个人事情。我利用这个时间跑到牛棚后看湖。湖边柳条婆娑、槐花盛开。白亮的湖水金光闪闪,像一个天然聚宝盆,盛满数不尽的银锭子。我想,湖要真是一个聚宝盆就好了,我随便装一袋银子,不但够了上作家培训班的伙食费,还可以盖房子,娶媳妇。当然,我已经不再想娶水莲那样的姑娘了。她太势利,见钱眼开。她竟然抛弃了那么本份、老实巴交的蝈蝈。
  我凝望武湖水,凝望那边看不见的武汉。我凝望的眼神,在毛球看来,有些痴呆。他说,红明,你没事吧。你发什么呆。我说,我没发呆,我在看武汉呢。他说,你还没发呆?这里能看见武汉吗?我说,湖的那边就是。他说,你知道这湖多大吗?比咱们整个乡都大!你一眼都看不出我们的村,还想看出整个乡?你可别像强子。他这么说,我有些生气。强子是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个高中生。他高考落榜后,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我怎么像他?我不理毛球。毛球说,走吧,抓紧下田。我们搭伙干,别让人觉得咱磨磨蹭蹭的占小便宜。我说,怕什么,大不了我们这一下午的工钱不要。毛球说,我可不行,我还等着这钱回去做胃镜呢。
  毛球这么一说,我在烦他的同时,又多了一点同情。我急忙跟着他往回走,这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散步。是水莲,湖风吹着她的长发,真美,像我想象中的美人鱼。可这美很快被另一个身影粉碎了,我看见了李勇,我看见了他那麻杆似的身子。我想起刚来时的那个黄昏,水莲与蝈蝈在湖边散步的情形。看来,水莲与斜眼的关系公开化了,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了。我和毛球急忙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走,躲避牛粪似的躲着斜眼。
  我们到水田时,广盛他们已经插了两丈远的一垅秧。有人边插着秧,边说着笑话,蝈蝈一声不吱,他越来越沉默。他是到这里挣钱给水莲买结婚戒指的,现在,到手的凤凰飞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一脸无奈,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这令广盛担忧。广盛终于发话了,他说,水莲这样不明不白的,也不是个事,咱得去弄清楚。山菊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还想咋清楚?你就别管了。广盛说,我怎么不管?水莲是我带出来的。他直起腰,看一眼山菊,说:“不对呀,你前几天不是不同意水莲与李勇搞对象吗?现在咋啦,你是不是得他家什么好处了? 山菊咋呼道:“嚼舌根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管去吧,只怕碰一鼻子灰。”
  广盛可能真的怕在李老板家碰一鼻子灰,他没有去找水莲。吃过晚饭,他让我去把水莲喊来。当时,槐树林里只有我、广盛和蝈蝈。蝈蝈见我往李老板家走,转身往湖边去。广盛说,蝈蝈,你不能走,你一定要听水莲亲口告诉你。蝈蝈说,告诉我什么呢,一切都明摆着。广盛说,那也得让她亲口说出来。
  我在李老板家的堂屋里见到了水莲。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只心形的金坠子。我不敢看她,那心形金坠子在透过窗户的霞光下金光闪闪,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也不敢走近她,她身上不再是淡淡的槐花似的香味,而是浓浓的香水的味道。我觉得她一下子离我们那么遥远。我的话,她一定听不进去,她肯定不会跟我去见广盛,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毕竟是广盛交待的任务。广盛交待的任务,我得完成。
  水莲果然不来,她说她有事。我说,你现在不是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吗?你去吧,广盛、蝈蝈,还有山菊都想见你一面,我们都想见你一面。水莲说,咱们不是天天见面吗?我说,今天是想正式地见一面。水莲说,干吗搞得这么严肃,有这个必要吗?他们是不是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说着,她不再搭理我。她变了,真的变了。不但胸前那玻璃胸坠变成了金的,身上槐花似的幽香变成刺鼻的香水味,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侉腔侉调,有着武汉郊区人说话的味道。
  我告诉广盛,水莲有事,她真的有事。我虽然这么说,但他们都明白水莲是不想来见大伙。广盛就说:“那就别为难她了。蝈蝈你也别老哭丧个脸,这样见钱眼开的人,咱们村终究是留不住的。东方不亮西方亮,你好好挣钱就是。只怕到头来,后悔的是她。”
  山菊说:“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也得祝人有个好。”
  蝈蝈依然拒绝吃李老板家的好菜。广盛也拒绝吃他们家的好菜。我也拒绝。我们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那些好菜,是因为水莲,李老板家才给我们加的。这是一种交易,一种不体面的交易。只有毛球没坚持住,他嘴里含着菜,瓮声瓮气地说:“吃吧,没准水莲只是同他家耍心眼儿,并不想真的嫁给他们家。”
  没人接他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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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球的胃病又犯了,站到一棵槐树下吐酸水,吐痰,痰里偶尔还带点血丝。我怀疑他是胃出血。我把他胃病犯了的事告诉了水莲。吃午饭时,老板家的保姆送来一瓶“胃得乐”,还端来一碗面条,面条上有两个白亮亮的煮鸡蛋。毛球盯着那碗面条,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吃了。我知道,他的犹豫并非是想拒绝水莲的好意,以此表明他反对水莲抛弃蝈蝈。他的犹豫,是因为碗里那两个鸡蛋。在我们山里,是不能给客人煮两个鸡蛋的,要么一个,要么三个或更多。两个鸡蛋是骂人的,暗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要是在煮了两个鸡蛋的碗里,再泡上一根油条,再好吃的东西,客人都会摔碗而去。这是我们山里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可见,我们山里人的先人,还是很有文化和想象力的。
  水莲是地道的山里人,她应该知道这个规矩。或许老板家做饭的保姆往面条里打鸡蛋时,她并没看见。也许她看见了,不便言语。老板家能给毛球做面条,还有鸡蛋,够给她面子了,哪能计较里面煮几个鸡蛋呢?
  毛球捧着碗,以极快的速度用筷子把那鸡蛋夹碎了,让人看不出只有两个鸡蛋。他的眼泪挂在眼角,声音微颤,说:“也就是过生日,才舍得吃面条煮鸡蛋,还得自己做。”他捧起来就吃。吃人嘴短,他竟然说起李老板一家人的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莲要真的能嫁给李老板家,也没什么不好。广盛瞪他一眼,说道:“吃东西也堵不住个嘴!”见毛球那眼泪巴巴的样子,广盛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掏出一支烟来,夹在毛球的耳朵上,自己抽出一根来,点燃,蹲下来大口大口地抽。烟雾很快朦胧了他的脸。
  广盛这次出来,也是想抓两个现钱,给儿子买一身衣服,买辆玩具小汽车。他前一段时间上县城战友家去,见城里的孩子真是享福,要啥有啥,他就想让儿子也像城里的孩子那样。但我觉得,买这两样东西,广盛的钱还是够的,我猜想他其实是想出来散散心,或者说,是出来会会山菊。
  这个下午,斜眼李勇开着小轿车,接水莲到云梦镇上去了一趟。黄昏时,又把她送了回来。回来后,水莲手上竟然多了一枚戒指。那戒指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亮光。那不是金的,银的也不会这么粲然。一定是钻戒吧。我们谁也没见过钻戒,只听说过。从莲姐脸上那快乐而满足的表情看,那绝非一枚普通的钻戒。我们想,她不会再下田了,她以后肯定永远不会下田了。我们村子里,别说那么好的戒指,就是金戒指,也只有陈老师的女人戴,而他的女人,是不下田干活的。
  蝈蝈望一眼水莲的结婚戒指,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像一只落风的帆,看他那样子,恐怕再也鼓不起来了。
  晚上,蝈蝈默默地收拾行装,他要回家。广盛按住了他忙碌的手。广盛说:“蝈蝈,你想开些,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干脆利索地把她放下。你不能为一个女人活着,你最终要为自己活着。”广盛的话,似乎有点哲理,但蝈蝈好像没太听懂,或者说听懂了,但他不信服。他挣脱开广盛的手,接着收拾自己的衣物。广盛说,你走也得明天,明天我送你。现在咱们上湖边走走。
  第二天,蝈蝈没走。蝈蝈不但没走,心情还显得很轻松,不时同毛球开着玩笑。我知道,他是装的,他内心肯定如刀割。但不管怎样,他留下来了。看他昨天的架势,是非走不可的。广盛可真会做思想工作。
  广盛同他说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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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活不多,广盛让大伙抓点紧,十天八天,就把李老板家的秧插完了,季节也到了,咱们不再接别的活,回家各人干各人的事。他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想家。还是家里的菜好吃,没多少油,但火烧得旺。
  无论多累,广盛总是等我睡下后,装作解手,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我知道,他抓住这最后的时间,频频与山菊约会。回到村子里,人多眼杂,就没这么方便了。我想,广盛选择与我同床睡,肯定也是考虑到我是个学生,懂事,嘴不乱说。他这么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所以每次他出去,我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回到床边时,我故意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他一走,把我的脑子也带走了,于是,我脑子里满是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幻想。这天晚上,当这种幻想像现实似的出现在我脑子里时,我不能自己,借助右手,滋了一泡快活尿,弄得身上黏糊糊的。事后我有些沮丧,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月亮蒙着一层光晕,我们的心情也如这月夜,半明半暗。我们一分不少地拿到了工钱,但水莲却不再同我们回去了。当毛球从广盛手中,接过他分得的那几百块钱时,他说:“难为水莲了,不是她,咱们的血汗钱怕是要不回来,至少要扣去很多。”广盛说:“这是你凭力气挣来的,与水莲没有关系。”
  广盛把钱递给我,我去接,他却把钱紧紧攥在手中,我没抽出来。广盛说,红明,你还是去复读吧,读书考上大学,才能实实在在地走出农村。我真怕你拿着这钱,到作家培训班打了水漂。
  我说:“你不相信作家培训班?”广盛说:“学个木匠泥瓦匠的,得三年才出徒为师,他们三个月能教出你一个作家?作家这么容易当成,那不遍地都是作家了?”
  我说,他们教创作理论,作品还得我们自己写。你相信我吧,我从小作文就好,我读小学时写的第一篇作文,就送到乡中心小学当范文读。广盛猛吸一口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眼里,那疑惑的光并没散去,手却松开了。我抽出了属于我的钱。我一查,多了两百。我往回找,广盛说,你拿着吧,你的培训费不是九百块吗?
  二百块钱,他也是一稞秧一稞秧插来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往眼角涌。我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就像村头那口井,水满满的,就是不外溢。我说,算是我借你的。广盛说:“什么借不借的,既然你要去,你就好好学吧,翅膀硬了时,你就飞出咱山沟沟。”我鼻子更酸,酸到了心底,有一滴泪,到底不争气,滴落下来。我想,我以后要是成作家了,一定要写写他。如果我挣了一笔像样的稿费,我就请全村子的老少吃一餐,在辗场摆上二十张八仙桌。
  我这么想,回望李老板家的大谷仓,体育馆似的立在那里。我想象着他们家镇上的独门独院的三层楼,那批发超市。水莲要是回去同蝈蝈过日子,靠种田,一辈子也奋斗不来三层楼房和超市。月亮透过云层,天地朦胧一片,我的心也是朦胧的,我不知水莲留下,是不是一件好事,她以后真能成为李老板家的主人吗?
  山货说:“明年我可不来这湖里栽秧,不出来吃这下眼食。明年我在家养鸡养蚕,哪儿也不去。”他的话,我们都不当真,他脑子里时常涌出一些想法,却没有一样付诸行动。
  山菊说,她明年还要出来。在山里,上哪儿弄现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卖了,也拿不来现钱。我心里清楚,这么苦的地方,她还想来,除了钱,还有广盛。
  广盛还想再劝水莲,让她同我们一起回去。他说,水莲是他带出来的,出来多少人,回去就得多少人。水莲不回去,他没法向她爹交待。山货说:“怕什么,水莲又不是小孩子,是她不愿意回去,又不是我们把她卖了。再说,他女儿找了个有钱人,她爹高兴还来不及呢。”
  毛球说:“嫁个有钱人好是好。只怕过个三年五载的,人家看上更年轻漂亮的,不要她了,那时,她就成了过花嫂……”他说这话时,眼光不经意扫着了山货。揭人不揭短,他急忙压住自己的话,可“过花嫂”三个字已出。山货阴沉着脸,一句话没说,毛球自己弄了个大红脸。
  我心里也陡地被针刺了一般。我知道过花嫂在我们山里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我从娘的哭诉中,就能感觉出来。娘与爹吵架,爹动手打娘,娘总是哭诉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的命咋这么苦,我还不如一个过花嫂咧……”我当时恨爹,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娶个过花嫂,报复他。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可不喜欢吃剩饭的感觉。
  广盛吸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前脚掌狠狠地旋转着。他自言自语:“自个的路自个走,自个脚上的泡自个拿针挑。”说完,他向李老板家东侧的树林走。我跟上去,我喜欢广盛,愿意同他多待一会儿,但我猛地想起他又是去会山菊,便知趣地躲开了。其实我有时候也挺聪明。我走了几步,回头偷看广盛的背影,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去偷情的是我。
  蝈蝈盯着自己的双手,手里是他新拿到的工钱。他盯着钱,一会儿把钱放在右手,一会儿倒腾到左手。仿佛那钱是烙铁,在烧烫着他。钱是好东西,我第一次见人拿了钱这样手足无措。我想起了水莲手指上那光闪闪的钻戒。仿佛那枚钻戒,反射的不是太阳的光,而是一道道麦芒,刺得我心痛。
  蝈蝈想去找水莲,但男子汉的尊严阻止了他。水莲主动来见他一面。水莲塞给他一块表,那表闪着金黄色的光,随着手的移动,那一道道光顺次移动,像太阳的光芒,异常漂亮。水莲说她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他一定要给蝈蝈买表。蝈蝈不要,水莲塞给他就走了。水莲转身时,我看见她眼圈红红的。看得出,她对蝈蝈还是有感情的。蝈蝈愣在那里,手里握着那块表。他仰头,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泪。他自言自语说:“我先收着吧,回家给建弟,他读书,用得着。”建弟是水莲的弟弟,叫红建。
  水莲就这么留下来了。她送给山菊一个手镯子,玉的。那是一只翠绿色的玉镯,我想,一定是翡翠的吧。水莲送给山菊玉镯,其实是想把山菊当媒婆,多在村子里给她说点好话,让她回娘家不至于挂不住脸面。山菊接了玉镯,盯着它,眼睛出现了光亮,但那光瞬间暗下去了。她不敢要。我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光,广盛大概也捕捉到了。广盛说,你要是喜欢,就戴着吧。广盛的话,冷冰冰的。山菊说,我不要,我才不要她的东西呢。她甩了蝈蝈,攀高枝,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我才不要这种人的东西呢。我这就给她送回去。
  山菊嘴上这么说,却往手上戴。她说她试试,完了就摘下来,给水莲送回去。她戴上了,却怎么也撸不下来。毛球要帮他,山菊说,你笨手笨脚的,哪个要你帮忙?你要是弄断了,伤了我的手好说,镯子可是赔不起。我上水莲那里,让她帮我撸下来。她说着,就向李老板家快步走去。她回来时,手里果然没有玉镯,但一脸快活。我估计她偷偷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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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霞光照进来,清新的空气驱走了牛棚陈积的味道。这是我到湖里来之后,惟一一次睡到太阳升起。我们就要离开武湖了。看着蝈蝈那么沉默,沉默得就像哑巴,我受不了,跑去找水莲。因为我们今天清晨要走,她昨日已经住到李老板家了。我找到她时,她正对着霞光远眺。湖风吹动她的衣襟,吹拂着她的黑发。她的身影的确很美,像一位女神。我喊:“水莲。”她回头看我一眼,小声说:“叫李娜。”
  我这才想起,读初中时,她给自己改了名。她本来叫李水莲,她嫌这名字俗气,一听就是个农村娃,就自己改叫李娜,我们听起来不顺耳。我们从“李娜”这个名字里,知道她多么渴望做一个城里人。然而,一个名字又能怎样?她连高中都没考上,更别说上城里读大学。现在好了,她很快就成为武汉郊区的人了。
  我喊一声李娜姐,话一出口,只觉得全身肌肉一阵酸麻。水莲不肉麻吗?她递给我五百块钱,说:“这是我的工钱,你把钱给我爹,告诉他,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过年我就回去看他。”
  我说:“水莲姐,不,李娜姐,蝈蝈哥天天睡不着觉。”
  水莲沉默片刻,说:“等回了山里,他就睡得着了。”说完,她转身要走。
  我这人好奇,凡事想弄个水落石出。我想起那些打架斗殴的地痞,后来为什么不来了呢?这个问题压在我心里,一直压着。他们真的是被广盛打怕了?还是像毛球猜测的那样,是李老板雇来的人,以此吓唬我们。我问:“那次打架的人,是不是李老板雇的呢?”水莲说:“应该不会吧?你说呢?”
  我问她,她反过来问我,她可真狡猾。可怜的蝈蝈!我要为他做最后的努力。我说,水莲姐,蝈蝈说你要是不嫁给他,他就打一辈子光棍。你忍心让他打光棍吗?水莲笑道:“这话你也信?现在有人嫁他,他立马就会结婚。”她这话我信。我们的物理老师,喜欢我们的历史老师,那个全校最美的女老师。物理老师曾立下誓言,说如果历史老师不答应他的求婚,他就一辈子不娶。他绝不同我们历史老师以外的女人进行物理运动和化学反应。可是,历史老师嫁给武汉大学一位教授后,仅一个月时间,他就闪电式地结了婚,以致于这位一直研究历史的女老师感慨道:人的誓言,是多么不可信啊,从古至今!从古至今!
  我们提着自己的蛇皮袋。蛇皮袋并不丰满,里面塞着我们出行的全部家当。我们沿着长长的土路往东走。走了几步,广盛停下来,他让我再去喊一声水莲。他说,回不回去,是水莲姐的事,咱们要做到仁至义尽。
  我把我的蛇皮袋放在广盛的脚下,跑向李老板家。李老板的老婆在她家的朱漆大门旁拦住了我。她告诉我,你们走吧,水莲身体不好,在床上躺着哩。她冲我诡秘一笑,说:“怕是有喜了。” 她完全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水莲。我虽然未谙男女之事,好歹也是高中生,知道怀孕恐怕没这么快。我一阵恶心,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李老板家。
  我们行了很长一段路,碰见一辆拉脚的敞篷拖拉机。广盛与他们讨价还价后,我们挤了上去。车一开动,大伙的话就多起来。他们说水莲,多好的姑娘,咋变成这样呢,她以后不会有好结果。那样的姑娘,不要也罢。毛球说,水莲嫁给那样的人,只怕过几年,斜眼喜新厌旧,她就会变成过花嫂,那她这辈子就惨了。
  毛球再次提到“过花嫂”这三个字,山货忍无可忍,他咬牙切齿骂了句:“闭上你的臭嘴!”毛球就闭了嘴,别人却还在说。他们说水莲的坏话,其实是在间接地安慰蝈蝈,给他失落的内心找平衡。蝈蝈却不领情,他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使劲扔了出去。草帽飞碟似的,飞出老远。没人再吱声,敞篷车静下来。如果不是敞篷车,这压抑的空气,非得把人闷死。
  阳光下,我眼前晃动着绿莹莹的光,光若有若无。我沿光寻过去,光源来自于山菊,她手上还戴着那只翠绿的玉镯子。我的猜测没错,她到底收下了水莲送她的玉镯,而且这么着急地戴上了。我盯着那只玉镯,真的很漂亮,那光绿得可人。广盛也发现了玉镯,他说,你不该要水莲的东西。山菊说,她让我当她的媒人,媒人总不能白费口舌吧。广盛说,当媒人?以后他们出现啥情况,你负得了责任吗?山菊说,我负什么责?当年媒婆子把我连骗带哄,嫁到你们山沟里,现在我的男人瘫了,废了,谁来负过责?广盛无言以对。
  没了水莲,我心里有些空。我想,她一定是为了李老板不扣我们的工钱,假应允这门亲事,来个金蝉脱壳。等我们走了,她就会偷偷跑出来,来追我们。我不时回头看,拖拉机碾起一阵烟尘。我希望水莲沿着长长的土路,在烟尘中向我们奔跑过来,就像好些电影里那些个结尾时的镜头。但是,长长的土路上空寂无人,只有路旁的刺槐,静静地立着,枝叶间,还有一些迟开的槐花。但我已嗅不到它们的香味了,拖拉机排出的废气,掩盖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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