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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啁啾
来源: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17-01-15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元)马致远

 
  景春一眼就看见饭桌上冒着袅袅热气的大馒头了,他迫切地奔过去,正烫呢!管他的,景春用嘴嘘了两下吭哧一口,这一口下去,坏了,老头当时雨打梨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明月还以为他噎着了,赶紧把大酱汤递过去。景春不理,仍旧卖力地吧唧着大馒头。此刻,谁都别想阻止他吃馒头。这暄乎乎的大馒头啊!景春眼仁儿里冒出一个院子,院子里坐着奶奶母亲还有一条温顺的老狗。
  景春一面嚼馒头一面用袖口揩眼泪。明月便在心里感叹,可怜的老头一顿白馒头就激动成这样,天知道他先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一面怜惜着一面还冒出个小小得意,看看自己这手艺,这品相这卖相,硬把老头给吃哭了。喝一点汤吧!明月说。景春从缅怀中回到现实的饭桌上。他用眼角瞥瞥明月,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光景,干巴瘦,他都联想到秋日里晾晒的萝卜干了。他的老家山东招远,婆家选媳妇都是先看面活,蒸馒头烙饼啦!擀面条啦!景春不选媳妇,他招保姆。
  明月是朝阳硬塞给他的,朝阳告诉他,这女人啊干净勤快好心肠,这女人啊干活多吃饭少没废话。这女人啊……景春可从没动过这念头。他在大阪生活快一辈子了,之前一直在船上打鱼。他打的鱼加起来能装几火车,直打到两条腿也像火车那样曲里拐弯的。腿脚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这辈子吃苦耐劳从不花冤大头钱,保姆这种奢侈和他沾不上边。退休后一个人在家里买个菜做个饭倒也能应付,还不是朝阳撺掇的。当时朝阳还在大荣超市里干活,他常去那里买东西,都是中国人,慢慢就熟了。朝阳说,春叔应该找个脚力才是。什么脚力?当然是女人了!景春就笑。一见面朝阳就开导他,您那些钱要发毛了吧?省着留给下辈子不成?有儿有女仔细点倒能理解,您这孤家寡人的……一天不知是烦了还是开窍了,景春就说好啊,等你帮我张罗一个。朝阳逗他,是张罗媳妇还是张罗保姆?当然是保姆,媳妇那东西太麻烦。后来朝阳真还把人领来了。就是明月。
  明月第一个亮相漂亮,让老头吃出了眼泪。她可是个有心人,飘扬过海来挣钱,凭的就是一双手,她很清楚自己这双手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洗洗衣服做做饭,那就把衣服洗的亮堂堂,把饭做的香喷喷,把庸常的家务活干出一朵花来。来之前听说是个山东老头,就特意在面食上做下功课。哦,明月提醒自己,不能总老头老头的,要称呼他春叔才是,春叔您还有什么吩咐?
  春叔要求,冰箱里不存货,一日三餐现吃现买,至于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个活计随见随干。明月觉得春叔之前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尽心尽力,不让人挑出毛病来。她可是坐飞机来挣钱的,日本大阪,谁能想到呢?说来就来了。
  春叔住的这个地方叫大阪府吹田市南正雀街,东面正对着淀川公园,北面临着一条河,河两岸生着好多向日葵,太阳明媚的时候把一条河映的金光闪闪,猛然看过去像河里边飘散着一串串金币。河上驾着一个小拱形桥,人们总能看到一个瘦女人左手一根葱右手一个梨的穿梭在小桥上,桥那面有大荣超市,明月是他们的铁杆主顾,这个家一菜一叶一针一线都从那里获得,超市旁边还有咖啡店料理店美发店以及零零碎碎的小店,明月还是喜欢桥这边,忙里偷闲她会在桥上小站片刻,河里不光有金币还有鱼,一条条游戏着把金币撞得叮当响。有人往下扔面包,鱼们争抢着张开嘴巴,鱼越聚越多,小鱼跳到了大鱼身上,大鱼哪是好惹的?一个打挺把小鱼甩出去,这时候要是有块面包的话,明月看看手里那根葱,她要赶回去做葱油饼了。
  春叔饮食清淡每天必喝大酱汤,他不喜欢肉,偶尔吃点青鱼。买鱼不去超市,他从前的工友开了个小鱼屋,鱼都是当天下船,特别新鲜。大一点的买一条小的两条。他指挥明月把青鱼开膛破肚拿掉内脏,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晒个大半天再放到油锅里煎,待锅里的热油吱啦啦响,香味便出来了。青鱼算不上什么好鱼,在她们老家也就直接拿酱焖了,哪能这么白瞎工夫,这边人过日子讲究个精细。饭桌上春叔也会客气客气,你也尝尝。明月笑笑筷子从来不碰一下。晚饭后春叔要在院子里喝茶,这个独立小二楼外带一个规规矩矩的院子,院子里有花有草还有两个胖胖的大红桶,红桶很醒目很威严,像门卫,更像守财奴。里面盛着雾蒙蒙的不再透明的自来水,这个家有专门的用水程序,淘米洗菜浇花,洗衣拖地冲马桶。侍候春叔在院子里喝茶,又把一个大香水梨削皮切瓣,在盘子里摆成一朵太阳花。她已经入乡随俗的开始精细了。把春叔安顿好开始给垃圾分类,这边扔垃圾很是严谨,单说一个酱油瓶,扔时就要分三类,朔料瓶一类,铝制瓶盖一类,瓶上的包装撕下来再一类。这一天下来虽说不是太累,可琐琐碎碎也让人忙个不停。
  晚上明月愿意出来转转,她要去玉米地看看。住所南面居然有一块玉米地,她用眼睛估算没有三亩也有两亩半,庄稼地被侍弄的青青翠翠见垄见方,一看就知道主家是个勤快人。明月喜欢在玉米地这多站一会儿,抒情一下自己的离愁别绪。可不就是离愁别绪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哇啦哇啦的日本话连一句都听不懂,唯有这块玉米地和她最亲,还有向日葵和鱼们,这些都是她发小的朋友,她五岁在玉米地里除草七岁在海边网鱼,有它们在心里踏实了好多。她不喜欢城里,因为她不喜欢密集的高楼和呼啸的汽车了,这里居然是这副模样,一水儿安安静静的小楼,路又窄车又少,却精致朴素,到处是风景。都有村庄的味道了。现在她们那个村子,庄稼越来越少,加工厂越来越多,填了海盖上高楼,有钱人没钱人都忙得密不透风,都没白天没黑夜,都心里慌慌的。明月喜欢桥这边充满乡情的风景,等下她还要去桥那边一趟,朝阳在那边。
  明月朝阳,听起来倒像姐妹!可即便从祖爷爷那儿开始扒拉,两个人也没有丝毫的血缘。那又怎样?完全不影响人家姐妹情长,看看,这都情长到大阪了。朝阳回去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孩子手里的糖果妇女脚上的丝袜老人壶里的乌龙茶,村头巷尾一派大阪城的味道,日本鬼子虽然可恶,但他们的东西并不让人讨厌,还蛮好呢,单说那丝袜穿了好几天都没跳线,村里人的概念,大阪应该是个遥远的地方,可因为朝阳它似乎又没那么远,朝阳出去没多久她们家就开起了杂货铺,大到家电小到鞋袜日用品,旧的有什么关系,关键它是从外国来的,质量还那么好!
  朝阳成了一轮红日,高高挂在她们家院子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向阳花围绕,朝阳你白了,更漂亮了。大酱汤是用大酱做吗?什么时候教我们做乌冬面……明月没去当向阳花。她悄悄叹息!一瞬间还想到了凤凰和土鸡。听说朝阳只是探亲,过一阵就回大阪。到底是发小的姐妹,人家上门来看她了。去大阪吧,一切我来办……
  明月从没出过远门,最远到省城买东西。她不缺乏胆量,可毕竟是出国,内急了连上厕所都成问题。弟弟的眼泪淌成河沟,我这条腿……或许……姐能让我重新站起来。朝阳返回大阪就帮她联系了投资公司,钱一到位马上动身,倒也没费什么周折。
  朝阳的雇主是当地一对老夫妻。两人在街心长椅上坐下。明月发现朝阳身上沾着白毛,你再看看,还有黑毛和黄毛!原来那户人家养着三条狗。朝阳每天一大块时间在为它们操劳,洗澡吹风遛弯,那条小母狗还要换衣服梳小辫。老太太买了一堆头绳和裙子,她讲,女孩子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今天本来给狗姑娘扎上红头绳穿上蓝裙子,老太太看见说不好看不好看,非要换成黄裙子。狗姑娘今天闹人,上蹿下跳不让换,另外两只也跟着起哄,三个狗东西一会儿床底下一会儿桌子上,噼里咘嗵花盆儿都翻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过来帮忙,咕咚,狗没抓到先来个屁股墩,我的祖奶奶!午饭后两个老的睡下,她带着狗出来遛弯,该死,黑狗今天闹肚子,给它清理了一道狗屎。明月问,你遛狗还带着铲子?何止铲子,这边遛狗必带四件宝,卫生纸、水、铲子和塑料袋。光把狗粪铲起来哪行?还得把地面冲干净。明月感叹,垃圾分类遛狗带工具,难怪街上这么干净!朝阳问她和春叔相处的怎么样?还好,不过那老头过日子实在清汤寡水。老头在船上干了一辈子应该不缺钱,天生一个抠门儿,要不是我撺掇,他能舍得雇人?明月就拉起朝阳的手。回去时朝阳让她在门口等下,出来手里多了个袋子,晚上烤的肉饼,剩的都在这。你那老头吃的寡淡,我这老头没肉不吃饭。这合适吗?拿着,哪能让咱妹妹亏了嘴!明月上前抱紧朝阳,挂在手腕上的袋子哗啦哗啦响。
  春叔的生活还算规律,他每天吃过早饭在院子里喝喝茶看看报,午觉后出去买竸马票,赶在吃晚饭前回来。某个晚上还会去居酒屋坐坐。逢周末拿根长胶皮管冲院子,边边角角石桌石凳以及每一块地砖。他对这项劳动很有热情,一高兴还会拎着水管走出门去,恨不能把整条街都刷一遍。这倒不怕费水了。春叔话不多,对明月也没过分挑剔,即便这样她也不敢懈怠,力争在朴素的饭食上创造出小小的亮点,暄暄的大馒头辣辣的打卤面香香的葱油饼……平淡日子里忽然就添了盼头,春叔拿眼睛瞄着墙上的挂钟,又该吃饭了,饭桌上他眼仁放光下巴粘着一条葱,还吃?明月小声提醒,已经第七张葱油饼了,小心肠胃。怎么能怪春叔呢?谁让她烙的葱油饼这么香了?白面粉里打了鸡蛋和切得极细的香葱,放在热油里炸成金黄,傍晚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吃,惹得路边的小猫直往墙上跳。
  房间打扫过,衣架上还没有晾干的衣服正随着小风飘,想想还干点什么?可不能这么傻愣愣坐着,要动起来,动起来!明月的自律来源于从前的雇主,那个瘫老头,身子瘫了脑袋没瘫,一夜一夜缠她讲故事,你不讲他敲暖气管子。白天倒乖,开着电视打咕噜,呼噜这玩意转染,明月实在太困了,眼皮用棍儿都支不住。老太太见了不高兴,哪有保姆大白天瞌睡的?眼里应该有活的。明月放眼踅摸,老头衬衫扣子掉了,她拿上针线靠着窗台,缝缝绕绕看西边天色,心里琢磨着晚上给老头讲个《鬼吹灯》吓吓他。
  门后挂着一件破了洞的毛衣,春叔经常披着在院子里喝茶,明月将其拆洗让它变成一个毛线团儿,她坐在院子里,腋下夹着长针,就那么一下一下把线团结成了带花纹的毛背心。春叔穿上当即决定出去转一圈,外套扣子也不系。明月又得意了,看来自己的毛活和面活同样出色!春叔当然喜欢,虽然比先前的毛衣少了两个袖子,可它软软的暖暖的前程往事一般。最关键是人家跑马赢钱了!买马生涯中,头一次赢这么多,得了外财谁不高兴?敢情这个瘦猴还旺财。他一瘸一拐买回好几条青鱼,还给明月买双鞋。他们老家有个讲究,得了外财要散出去一些才安稳。一双打对折帆布休闲鞋,好比在烧饼上摘下一粒芝麻,意思到了就行,况且鞋的颜色还那么亮艳,明月坚信这是对她勤奋工作的肯定,穿新鞋啰!那娇娇嫩嫩的粉绿,让她走起路来像小风拉着手那么轻快。
  朝阳一面熨床单一面打哈欠,这个时候有人午觉有人劳作。怎么你连床单也熨?朝阳压低嗓子,这算什么,窗帘枕巾被套,就差裤衩背心了。她抱怨老太太干净的要命,恨不能把房子都放进消毒水里泡。有几只乌鸦哇哇地落到树上,从屋里望过去像是开在树上的一朵朵硕大的黑花,朝阳跑出去轰赶,明月跟在后面帮忙。朝阳说这边的乌鸦比麻雀都多,上次两个垃圾袋就被它们洗劫了,弄的满院子都是。你可得把垃圾放好了,这帮黑老鸹眼尖鼻子灵。明月说春叔已经叮嘱过她。新鞋?春叔给买的。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怎奈水已经泼到地上。春叔?朝阳停下手里的活,我的天,就那只铁公鸡!你们不会是?明月急了,怎么可能?他是看我脚上的鞋太烂,再说一双鞋也没几个钱。你不知道那老头有多抠门儿,买根葱都比来比去的。还是我们明月有魅力,铁公鸡都开始下蛋了。朝阳姐就会拿人开心!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就春天了,家那边花也该开了。
  明月现学现卖,床单被套沙发罩,但凡能烫的她都用熨斗走一遍,那些蔫软的纺织品,被这么熨熨烫烫格外有了精气神儿。春叔穿上熨烫过的衬衫,人都挺拔了。相处久了,两人也会聊几句,明月说她和朝阳打小住一个村子,俩人一起上学,一起赶海。春叔问村里人现在还常常赶海吗?现在海滩都被包出去,多数包给外乡人搞养殖,只有偏远的海滩可以赶,不过现在海里穷,也赶不到太多东西。春叔问起打鱼的事。明月说现在捕鱼证难办,买一条船也不少钱,出海捕鱼也要有些背景,再说也有风险。春叔想起当年在海上一待就是几个月,下了船依然是航海的感觉,连马路上的行人都是漂浮的,他分辨不清东西南北,凭着感觉往前飘,他总会飘到那扇种着桔子树的门前,一股焦糊的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好香!春叔睁开眼睛,天光暗下来,明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晚饭后春叔给明月发工资,提前了两天。日元面值大,一张就一万,多么激动人心的钞票。出来的全部意义和目的,旧衣将变成新衣,旧房将变成新房……她拿着电话小有激动,发工资了,姐我发工资了!想吃什么我请客。朝阳说这会儿樱花正怒放,休息日我们去造币局看樱花!好啊!好啊!
  来大阪这么久明月第一次出远门,其实也不算远,关键还乘了地铁。因为昨夜下了场小雨,街上的房屋树木都像冲过淋浴,天蓝得快要掉下颜色来,空气里有一股清甜的薄荷糖的味道。明月想等春叔再用胶皮管冲大街时她一定帮忙。
  流连在造币局的樱花大道上,明月有种恍惚的眩晕,怎么一下子就掉进花海了?这可是画片上的风景,难道自己钻进画片里了?这樱花乍看极像桃花,不过要比桃花有气势,一簇簇一嘟噜一串,不经意就给大道搭出了个天然花棚。听说樱花原产于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几经周折才来到日本。明月把脸贴在花瓣上,一棵树换过土壤都能活的这么美丽!一股隐约的憧憬浪花般在心头荡漾。忽然一只乌鸦从脸庞划过,带着习习的凉风,随之扔下一串哭丧般的嚎叫,哇哇哇……明月跑过去拉住朝阳的手,它们叫的真吓人!朝阳说你仔细听,它们在喊,苦啊苦啊!明月往天上看,乌鸦已经钻进云朵,它们把一连声的苦叫留在半空。
  看过樱花逛公园,直到夕阳西下姐妹俩才挽着手进了料理店,明月说姐来点菜我结账,朝阳就点了烤鸡皮烤牛肉红烧肉生鱼片还有炒豆芽。明月心里说这怎么吃得了?等菜上来才知道盘子就巴掌大,红烧肉仅三块。啤酒倒满明月端起杯子,我再加一道菜——快乐!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掏心掏肺说一句谢谢你朝阳姐。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两个杯子叮当撞在一起。姐是村里第一个跑到国外挣钱的,村里人都叫你女丈夫。也是没办法,有本事有关系的都在家里包海发财,没本事的只能跑出来卖力气。小时候姐就是挖蚬子能手,退潮时背一个袋子,不一会儿就装得满满当当,那些男人都不行。朝阳干了一杯啤酒,妹子,挖蚬子也要窍门,用盐,看见蚬子洞就用小勺子往里面撒一点,蚬子就被呛出来了,然后一铲子下去……这么管用?当然。你这家伙,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哈哈,秘方不外传……那你今天得多喝几杯。好啊!再来两个扎啤。你们家房子也盖了,下一步打算?房子哪能当饭吃?听说鱼干儿加工厂有前景。得再攒几年钱。你呢?要先找家大医院给弟弟治腿,他可是个好瓦匠,要不是盖楼被砸坏,我哪会这么辛苦!这几年也难为你了……盘子一个个摞起来,扎啤杯一个个排起队!两个女人已经面若桃花悄悄耳语了,朝阳扒着明月耳朵,知道春叔都去哪里消遣吗?居酒屋吧,他偶尔会去。还有风俗店,就是那种地方。朝阳暧昧地眨眨眼!就他那腿脚?这和腿脚有什么关系。这边好多老头都好这口。他有没有对你?绝对没有!不如就留下来安个家,我看春叔对你蛮好的。朝阳又叫了两个扎啤,明月担心她喝多,姐,咱出来一天也该回去了。心疼钱了?怎么会?那就再来个扎啤,难得开心,朝阳脸蛋红扑扑眼睛酒汪汪,她摇晃着酒杯说,一会儿姐带你捡钱去……
  外面黑成一团,明月被拉着左转右拐,到底去哪儿啊?到了,这就到了。朝阳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啪,顺着光柱明月看见墙角那儿有个床垫子。妹子就是有运气,你不是总说床睡着不舒服吗?这都给准备好了。快拿上,客气什么?明月四下看看倒是没人,可她还是有点手软。朝阳笑了,看把你吓的,这可不是偷。拿走人家还要感谢咱。前面就是大阪大学,这一带是留学生公寓,总有学生夜里把不要的东西偷偷扔掉,你看那边……都拿上……这帮败家子……今天运气好,两人以担山之势吭哧吭哧抬着床垫子,月朗星稀下如同凯旋而归的铿锵玫瑰,还有地毯和电饭锅呢,外加一件漂亮外衣!外衣是在垃圾箱拣的,朝阳说日本的垃圾管理越来越规范,一般不敢乱扔东西,只有这里还能捞点油水。明白了,朝阳她们家的杂货铺,原来如此!
  明月躺在床上感叹,今天这床和平时可不一样,肚子里塞着货呢。其实学生公寓离春叔这里很近,穿过玉米地走个二十几分钟就到了,之前她也听说过大阪大学,没想到竟在眼皮底下,最没想到的是还可以滋生财富。对于生财之道每个人都会小心谨慎,恨不能用盔甲包裹起来,就算亲人朋友也不想走光。在财富面前谁又能免俗?今晚的酒后泄密朝阳那边已经再喝后悔药了吧!小时候朝阳拖个大麻袋在路口等她,见面会把袋子里的蚬子分给她两大捧。挖蚬子这活没人能和朝阳比,大老爷们都不行,她总愿意单打独斗,不喜欢与人扎堆儿,有了朝阳的帮忙明月的袋子也鼓起来,在家门口明月会摘个牛角瓜给她,村里人爱做牛角瓜菜包,牛角瓜切碎用盐把水分攥出来,和上蚬子肉和蚬子汤,鲜香鲜香的,小孩子一口气都能吃掉五六个。朝阳用她的蚬子既换了友情又换了瓜,明月当然喜欢这样救苦救难的友情,蚬子少了不够吃,她妈就要把她臭骂一顿,没准还扇几下。况且她们家院墙上爬了好些瓜。这世上的友谊,有哪个不是蚬子换瓜?朝阳帮助她来大阪,她的医疗卡能借给朝阳看病,最重要还能帮她往家汇钱。说到底也离不开蚬子换瓜。
  等到朝阳也发了工资,两人相约一起去邮局汇钱。朝阳拿出的钞票可比明月厚多了。黑下来居然能挣这么多钱!朝阳回来不久合同便到期了,她离开大荣超市直接黑下来当保姆。朝阳笑,你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三条狗一个瘫老头外加个挑剔老太太,她把钱举到明月鼻子下面,闻闻有没有一股狗屎味儿?明月只闻到了钞票的味道。明月今天穿了件浅蓝色外衣,领口袖口均镶着蕾丝花边,花边上还缝着一粒粒小亮片,腰身也收的恰到好处,把瘦弱的明月都装饰出曲线了。就是那天捡的。朝阳说看看这运气,都像给你订做的。还帮她把头发修一修,明月没什么发型,就是把所有的头发拢一起在后面扎个马尾,可惜她头质不好,毛毛糙糙的,那马尾就像挂在后脑勺一把硬邦邦的扫帚,朝阳帮她剪下几缕刘海,又把硬扫帚剪成可爱的小刷子。看看这下跟衣服步调一致了。大阪这地方剪发贵,以后你这颗脑袋我负责。
  明月发现朝阳爱逛超市,大大小小有店便进。她喜欢看化妆品,喜欢在免费试吃区域里逗留。明月觉得没意思,干脆在门口等她。超市旁边有不少人在吃小丸子,明月也凑过去,穿着体面兜里还有点碎钱,当然就愿意看看热闹。朝阳从超市里赶出来,快,里面有免费比萨饼。一个腮帮子上鼓着球的男人看见她们,赶忙把嘴里的球往下吞,可他吞咽的并不顺利,眼珠都翻出白色了,噎够呛,他居然打着哏哏的饱嗝要求请客。原来是和朝阳相熟的中国人,明月欢喜,那感情好!天下中国人是一家。朝阳推说有事,拉上明月匆匆离开。明月嘀咕,那小丸子什么味道?从来没吃过呢!没什么特别的,叫章鱼烧,其实就是国内的章鱼小丸子。还有那个免费比萨饼。快走吧,带你吃关东煮去。刚刚那男人对你蛮热情!看见你激动的直翻白眼。他热情他的,我可没那份工夫。咱出来的目的就俩字——挣钱,没用的不去沾边。
  关东煮好大一个碗,里面装着穿了竹签的萝卜、豆腐、海带以及各种小丸子,明月呼噜呼噜很快造掉一碗,朝阳又帮她叫一份。明月问什么时候再去寻宝?寻宝?就是大阪大学那里。朝阳嘴里正含着一块豆腐,她把豆腐来来回回用牙齿磨了好几圈才咽下去。明月说姐那里不方便,以后她床下面就是储藏库。还一面把丸子送到朝阳嘴边说,之前她身上套着根绳子,现在姐姐帮她解套呢!朝阳叹气,刚来那阵路边随时都能拣到好东西,现在不行了,还好有这些留学生。吃完朝阳又去超市里转悠,明月送给她一大瓶洗发水。
  当天晚上明月上吐下泻,天一亮赶紧给朝阳打电话,朝阳怨她关东煮吃太多,整整三碗,不把肠胃吃坏才怪!朝阳陪着去医院,又是检查又是拿药,折腾了大半天。回来又给熬了小米粥,小米粥散发的热气扑到脸上,明月得趁热喝掉,她要尽快恢复体力,夜里还要去寻宝呢!
  明月太喜欢寻宝了,夜深人静,带上球帽和手套,玉米地往南就是她的寻宝之路,明月没心思再对着庄稼地抒情,她要加快脚步,期间途径正雀小学,小学校门口没啥,再往前走一段,学生公寓就不一样了。刮风下雨明月当头遇见西瓜拣西瓜,碰到芝麻拣芝麻,多么美好的夜晚,有理想有诱惑有惊喜,有天夜里还寻到一辆自行车!明月激动的要呐喊,大阪,我都爱上你了。那晚她做了个梦,朝阳被遣送回国,她哭喊着抱住她。有个东西紧紧卡住喉咙,怎么都喊不出声!醒来发现是床的问题,其实明月的床算不上床,春叔找来几块木板上下一搭,就变成她梦的港湾了。现在却是储藏库,日积月累成一个大肚汉,肚皮就要爆炸了。那天朝阳还在路边捡了个凳子,这个有什么用?明月不想拿。现在这凳子已经把床倾斜成滑梯了。她把梦学给朝阳听,朝阳不以为然,好多人都在这边稳稳当当黑着,被遣送回去的都是让人举报的,我可没那么多仇家。明月说还是找空闲把东西寄回去,她脖子都快窝断了。朝阳说这次的几件家电归你,卖了好价钱记得请客。明月当即拥抱了她并要求运费由她承担。东西是用船运回去的,运费不是太贵。那晚明月睡的真舒服,她又做了个梦。家里的杂货铺已经开张,她老妈正灯下一张一张捻钱!
  大阪每年都有一台盛大的烟火晚会,八月三号淀川河边。春叔几天前就开始张罗,还特意准备了一张凉席,明月把朝阳也一起约上。本来家附近就是地铁站,春叔偏偏要绕个大弯乘JR路,原来是JR路车票便宜。淀川河边已经聚集了好多人,过节一样,情侣们拉着手,姑娘们穿着漂亮的浴服,脚踏木屐团扇轻扑,好位置已经被占上,他们在街边铺上凉席,对面有好多小吃还有捞金鱼的。夜幕降临音乐响起,天空立刻变成了五光十色的花园,花瓣如雨,像无数个拖着尾巴的流星,依依不舍地从空中划过,一瞬间的美丽,一瞬间的光彩,仿佛寄托着无限希望。春叔开心想喝点啤酒。朝阳把钱接过来递给明月,明月仰脖正看的出神,只好把眼睛从天空中收回来去买啤酒。那边飘来烤鱿鱼的香味,朝阳自作主张从春叔怀里摸出几张票子递给明月,三个鱿鱼。吃过鱿鱼朝阳要喝水,春叔掏钱给明月。明月想起她和老太太推瘫老头去公园那次,老太太也是这么一趟一趟使唤她。她借口去卫生间在小卖店旁边坐下,还买了个苹果糖。天上一个接一个璀璨的烟花,让人心里边缥缥缈缈的。明月含着苹果糖人已经缥缈到九霄。
  回去路过那片玉米地,玉米已经长成粗粗的棒子。明月坐在那里胸口发闷,这会儿的天空没有烟火只有星星,时间过的真快转眼玉米都熟了。回来的车上明月就开始胸闷,朝阳让她扶好春叔,不能在靠门的地方坐。怎么像个管家婆?下了车经过玉米地时她说要在这里小坐片刻。晚风吹起阵阵芳草的清香,明月一口口吸进肺腑,心胸慢慢舒展开来,玉米长的真好,她看四周没人选了两个壮实的掰下来。春叔喝过新鲜的玉米糊说要带她和朝阳去参观净水厂,明月说这几天身体不大舒服。
  冬天了,风吹在脸上凛凛的。明月去桥那边找了几家超市也没买到粗粒盐。她去找朝阳打听。要粗粒盐干什么?天冷了,想腌点咸鸭蛋。乘阪急车去南京街,中国城那边应该有,我和你去。朝阳背上双肩包,她总是这副行军越野的装备,明月笑话她成天背着炸药包。中国城和家里的镇中心差不多,包子饺子连葱油饼都有,明月总算在一家小店买到粗粒盐。
  明月把粗粒盐加大料和洋葱放在铁锅里翻炒,然后用毛巾包起来,春叔腿疼病犯了。两个膝盖肿的跟馒头似的。明月打小生活在鱼村,村里叔叔大爷们打了一辈子鱼,有几个不害腿疼病的?当然就有些土办法。她缝了两份盐包,这一份在腿上热敷时,另一份就在铁锅里微火热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也缓解不少。她还打电话从家里寻了中药方子。当然,她没有腌咸鸭蛋。春叔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的好,从前那些个冬天,腿疼起来他都想跳河。这个明月太值了,都可以用价廉物美来形容。当时要不是看在价格的面子上,朝阳嘴皮子说漏也没用。朝阳心思多,一会儿撺掇他找保姆,一会儿要帮他介绍生意,那种生意不用本钱,就是和一个中国女人履行个手续,说白了就是假结婚。春叔不干。让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且没有实质性内容,多折磨人!别说他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干,别扭。他逗朝阳,要是你还成。朝阳冲他吐舌头。明月瘦瘦的像个秧子,他不知该如何支配这个女人。他一个人的生活料理起来很简单,无非洗洗涮涮做点饭。有保姆了,他觉得有必要让日子复杂起来,河水起涟漪,不然要保姆干什么?他不让冰箱里存留食物,不许熟食过夜。明月来来往往奔波于超市,他心里又舒服又平衡。他把这份平衡小心包裹起来,却留下一条小缝。他要让明月懂得,钱不是白白能拿到的。但也不会太张扬。他这个年纪的人做事总要把握一个度。他喜欢大门的开启和关闭,咯吱咯吱,一副过日子的模样,咯吱咯吱,东方红太阳升。他都打算天暖和些去学学太极拳。明月会烙饼会擀面条,会把破毛衣变成崭新的毛背心,还从河边弄回好几袋子葵花籽,他有好多年没吃葵花籽了,日本这边的葵花籽都是喂给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吃,人基本不吃,其实那是个多好的磨牙香料,明月还能剥出仁烙饼,她总是晚上去弄葵花籽,顺道还能捎两棒玉米。最主要能给一双老寒腿止痛。你看她就是闲不住,丢下勺子拣扫帚,至少手里也捏根针。人虽瘦些,胸前的馒头倒也饱满!想什么呢?人家可不是老色鬼,不过,男人看女人总要在细节上有考量的!又懂得规矩,从来都去外面打长途,他一个老乡找个国内保姆,那女人成天抱着电话,那个酸那个嗲发春似的。
  冬天就是麻烦,连朝阳都给冻感冒了,明月赶过去时,她正用毛巾捂着嘴打喷嚏,老太太让她赶紧上医院以防病菌传染。明月倒觉得不是很严重,她把自己的医疗卡给朝阳,那边锅里还熬着药呢!
  房间里弥漫着葱油饼的味道,盐和洋葱炒在一起可不就是这个味道!春叔说闻闻味儿就解馋,他躺在床上,明月让他把两条腿支起来舒服些。明月发现膝盖上的两个馒头经过一段时间的内服外敷,已经通情达理似的低调了,用手摸摸也不像先前那样肿胀,这可是她的医疗成果!她低头研究,一缕青丝落在膝盖上都没发觉,明月太得意了,太佩服自己了,她哪里是什么保姆,简直一个保健大夫。她像收获劳动果实那样把两个膝盖揽在怀里。没有铺垫,没有预谋,是一触即发又是暗香涌动,我的天啊!春叔一个鲤鱼打挺压过去!!呵呵,这能怪春叔吗?此情此景,别说瘸子,瘫子也蹦起来了。故事发生在一瞬间,自自然然,水到渠成。关键是来的太突然,但突发事件也不都是坏事。哪来的浓烟?坏了,锅糊了。春叔去开窗,腿脚居然听使唤了,看看这事闹的。在屋里憋太久,现在他要去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明月仍旧赖在床上,是大床啊!大床又宽又平,下面还没那么多破烂拱她腰杆。春叔那样的腿脚居然会……明月笑笑,笑的很有内容,这会儿的心像被挂上秤砣,她把被子揽在怀里,就像把新生活揽在怀里,她想起造币局那只划过脸庞的乌鸦,朝阳说它在叫苦!其实这边人跟它叫报喜鸟呢。明月翻身拿起电话,按几下又挂上,她哼着小曲来到厨房,小米没了,冰箱里有几块猪骨头赶紧煮上,光溜溜的猪骨头在清水里显得很单薄,还好又翻到一个萝卜几根葱,统统切了扔进去。
  春叔竟买了一件女士睡袍回来,情义绵绵的淡粉色。他催明月赶紧换上,明月举起湿漉漉的手,正给朝阳煮汤呢!她感冒了,怕耽误熬药,都没陪她去医院,等会儿汤好了就给她送过去。换上、换上,春叔急。睡袍很长,一直长到脚踝,上半部分扑啦啦的蕾丝,像渔网那样大眼儿里套着小窟窿,包在里面的明月娇巧又可人。谁这个时候按门铃,讨厌!朝阳来还医疗卡了,她可真会选时候。睡袍上亮晶晶的扣子一颗一颗钉到朝阳心上。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沉默着,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明月拍拍脑门儿,给你煮的骨头汤没拿。朝阳说,其实小米粥更暖心……
  眼下明月成了忙人,她手里多出两个小本本,一本是《日语自学速成》另一本是《图说按摩保健大全》。这算啥!最有气魄的是她在院子里搭了个窝棚。支上木板条搭上防雨布,用铁丝一固定,四四方方一个窝棚,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主人翁的气势……现在一日三餐都由她安排,在迎合春叔口味基础上,一定不能太咸太甜,葱油饼一次最多四张,不能光吃鱼,肉也要吃的。不能光要梨,苹果也来点。傍晚去超市买打折食品放冰箱,哪有时间成天跑超市?有好多事等着她。
  庄稼有了足够的雨水和肥料就会长势茂盛,人也一个道理,有了好饭好菜,有了情感的温存,明月整个人都茂盛了,那眉眼儿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儿那饱满的胸脯,到处盎然着春回大地的生机,不要计较她略施了粉黛,也不要说春叔送了她一个多层化妆盒,即便那个化妆盒五颜六色,里面的眼影口红腮红粉饼比调色盘都丰富,说到底现在就是她生命章节里的一档滋润期。不用怀疑,明月的头发最能说明问题了,头发没擦胭抹粉吧,那长势如同野草一样,才剪了几天,又茂盛出一大节,跟催了肥似的。想到催肥这个词,明月笑了!这边剪发太贵,一剪子下去好几斤牛肉没了。她这颗脑袋还是让朝阳来处理。
  院子里闹哄哄的开了锅,老太太率领三条狗在围攻朝阳,那狗姑娘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朝阳出去遛狗,狗姑娘被铁栅栏刮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在兽医院缝了好几针。老太太和三条狗一起凶巴巴对准朝阳,狗姑娘一颠一颠闹的最欢,像要扑过去讨说法,就怪你,就怪你,看都把我伤什么样了?这是一条一尺多长的蝴蝶犬,黄色的身躯,头上长着一丛极有装饰性的黑毛,样子十分滑稽。现在这狗东西仗着人势,闹得披头散发像个泼妇,脑袋上的毛把眼睛都遮住了。挺身而出的时刻到了,明月先是冲着狗们,骂它们一群狼心狗肺,不想想平时谁照顾你们来着?一把屎一把尿的,我们那边孩子都没这待遇……骂着骂着她忽然意识到跟狗这么计较不对头,狗听不懂。明月把脸扭向老太太,你还真把狗当孙子了,可你也不能不把我们当人!明月真的很激动,想到从前使唤她那个多事的老太太,都咬牙切齿了。老太太叽哩哇啦地摇晃着身体。朝阳站在狗窝那儿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明月又意识到她的一番激昂叫骂也是毫无意义,老太太一样听不懂。这可怎么好?明月急的蹦高,忽然她看见窗台上有个青色花盆……
  回来的路上明月还在亢奋,花盆虽大却不重,伸手一划拉,啪嚓碎了一地。老太太和三条狗当时就没声了,关键时刻还要仰仗肢体语言。其实这是个意外,当时她只想有个举动震慑一下老太太和狗。院子里有个铁皮桶的,今天怎么没看见?那样动静又大还不易碎,管他呢!碎了就碎了,到底给朝阳出口气。
  到家里学给春叔听,春叔赶紧把她拉到窝棚里,你在这里藏好,说不定老太太这会儿正带着三条狗过来了,老太太我打得过,那三条狗惹不起,你不要动。春叔朝明月一眨眼,把一块布蒙到她头上。春叔在窝棚外面捏着鼻子,明月在哪里?要她赔我花盆!明月在里面说,花盆地没有,洗脸盆地有一个。春叔进去,这里不行,得换个更安全地方。他把明月拉到门后,脱掉外衣蒙到她身上。用手敲打着门框,明月是不是藏在这,我看见有一只脚。明月咯咯笑,老太太你眼花了,那就是一只鞋。春叔手一挥,这个地方也不行,跟我来。他把明月按到床上,枕头被子一起压上去,明月一脚踢开。你想憋死我啊!两个人笑的鼻涕眼泪!他们沉浸在小朋友的游戏里,别有趣味。现在可是明月从未有过的好时光,花盆碎在地上她先一愣,随之就在心里开了一朵花,今天的她自信勇敢不惯老太太毛病!今天她给强壮的朝阳出头。原来和别人打一架能获得这么大的快乐。生活里真的需要适当猛烈一下,春叔现在就要猛烈一下,他觉得自己这会儿的力气都能抵得上一头牛。偏偏这个时候电话闹人,春叔拿起话筒叫明月,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她心里一阵隐隐的慌乱。
  朝阳说那花盆是老太太婆婆留下的,她要赔。她说是秦始皇留下的你也信?信不信的,把人家东西打坏了总要有个说法。居然这样的口气?倒和老太太站一边了?我是看不得老太太欺负你。这个也不能怪她,毕竟是我没看好狗。明月心里紧张。没准自己要吃官司了。在人家地盘上这可怎么好?老太太说花盆钱从我工资里扣掉。明月轻松下来,骂那个老太太一脸狗相。不行就换一家,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算了,这事不提了。还有就是,离你不远也有一家中国人开的美发店,人家是正牌理发师,手艺比我这个女仆要好得多,你现在都女主人了不差那几个钱。怎么还女仆和女主人了?这事明月一时反应不过来。
  朝阳说她是女主人,女主人要领工资吗?以前春叔会拿着票子在她面前数一遍,然后让她在一个本子上签字。现在,沿用从前的方式显然不妥,不给工资更不妥,到日子春叔就把钱装进信封塞抽屉,明月看见自然拿走,彼此都避免尴尬。无所谓了,现在有鱼有肉院子里有窝棚,明月朝窝棚望过去,那是她在异国他乡竖起的一根柱子,虽没根基却是满满的希望。
  现在窝棚变成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就快丰富成一个杂货铺了,电视机、电熨斗、电水壶、吹风筒、炒勺、衣服被褥……再滚些日子就可以寄回家了。发财这事最好自己动手,当然还要靠一点点运气。明月这阵子顺风,睡上大床吃上鱼肉,看看这一不小心又撞上个生意。那天她在留学生公寓碰到一个男学生,问她能不能帮忙打扫卫生,他马上要回国,走之前要把房间打扫干净,报酬就是屋里不要的东西。学生们不要的东西可真多,品种也相当丰富,连米和速食面都有。和在大街上寻宝完全两个级别,学生公寓来来往往的留学生很多,这种生意时常会有,她留下联系电话在家里等着就行。春叔态度中立,只要把他照顾好了无所谓。明月更体贴了,她把葵花籽煮熟放在太阳下晾晒,春叔喝茶时就在一边给他剥着吃。有时攥着葵花籽在他嘴边逗,春叔张嘴就把手缩回去,又忽的一小把塞他嘴里。这么大年纪还能让女人宝贝着,春叔真开心,开心的他主动帮忙验货,这可是经验教训,之前寄回去那些,老妈在电话里嚷,那就是一堆破烂儿,烂到家了。白盼望了这些日子,朝阳她们家倒红火!大人孩子蜂拥着进。一大箱子崭新的牙膏洗头膏!哪有牙膏洗头膏?寄东西时朝阳倒是从家里拎来一个纸盒箱说是杂物。老妈讲寄回去的东西都是朝阳男人提货,他肯定给过了一遍筛子。明月安慰老妈,不是朝阳自己又怎么能来大阪?
  朝阳来电话,说婆婆想用寄回去的矮凳垫箱子,找了半天才想起那矮凳连同家电一起给了她们家。找上门老妈却不愿意给。明月想可能老妈还为那些破烂家电的事生气。她答应过后给家里打电话。明月说,上次那些家电卖废品都没人要,倒是可惜了运费。朝阳说她哪里知道是些破烂货,东西拣回来直接放到你那,还特意嘱咐家里把值钱那几件给你们。明月一想也是,倒错怪了人家。就打电话回去,不过一个凳子,就给他们吧。老妈那边明显激动,什么凳子,那是个古物,清朝的物件,值钱呢!老妈当时把那些旧货摆在院子里待售,不少人过来看,凳子也放在院子里,有个老头倒是摆弄过,谁也没当回事,老妈生气都想给当柴禾烧了,爹说好歹是外国运来的。后来就有人上门出一万块,老妈多个心眼儿,怕卖陪了,没敢卖。村子里瞒不住事,朝阳婆婆过来要。哪能给她?现在凳子给包上塑料布藏起来。老爹老妈夜里轮班看守怕人偷。居然还有这事?当时朝阳非让她把那个破凳子拿上,一个黑呼呼的矮凳。倒不是她多慧眼,这人见啥拣啥。明月让老妈去县城找三舅,他是中学历史老师,这方面应该懂些。不过不要把东西带去,最好来家里看。老妈让她放心,说老天开眼,瓦片要翻身了。
  明月给朝阳打电话,我的姐姐,那凳子居然是个古物。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婆婆还要拿着垫箱子?朝阳讲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想想她也觉得不对,垫箱子找个砖头就行,怎么就非要凳子。再三追问婆婆才说了实话。家里男人惹祸,骑摩托把一个老头撞了,现在老头住在医院里等赔偿,婆婆听说矮凳的事,没办法才去讨要的。想想当时你还抱怨不肯拿。是这样,她男人那边已经联系好买家,给一万二,这个外财我不能独吞,算咱两家的,钱一人一半,等你和家里打个招呼。明月觉得这也合乎情理,毕竟是朝阳坚持留下,回来路上她都想偷偷给扔了。还有上次花盆的事,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不知道老太太扣她多少钱,也不敢问。那就姐七千老妈五千,算我支援姐夫一把。明月豪气地说。老妈当然不同意,说你三舅正联系博物馆的人,这事不能急,说不定值多少钱呢?明月问朝阳家里出事了?可不,她男人把一个老头撞了,家离那么近还骑个摩托!
  春叔带明月去箱根温泉,她又被好运撞了个跟头,差点就爬不起来了。这接二连三的,瓦片真要翻身了,不是翻身,是上天了!“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大阪城,大阪城好地方,好地呀方……” 她马上就要在大阪生根发芽,然后慢慢长出年轮长成一棵树。春叔许诺当他永远的脚力,回去就登记。明月还是第一次泡温泉,身上一下变得润润滑滑,这之前她是多么粗糙枯萎,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妈子。让温泉这么一泡,鲤鱼跳龙门了。从渔村到大阪她乘上火箭。出门时明月把那本《图说按摩保健大全》塞进包里。还仔细研究了承扶穴、天柱穴、命门穴、以及委中穴……这么按呀按春叔就很舒服,像通了电流一样血液奔腾。这么按呀按春叔就说,明月啊!当我长期脚力吧。夜里明月来回相看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怎么觉得像鱼钩。
  明月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的电话在跳,那架势再没人理都能跳到房顶上!朝阳分贝很高,你们家怎么回事?婆婆去拿凳子,你家大门关的严严,门口还把守一条狗。关于凳子,明月并没太在意,这几天她的心思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区区一个凳子算什么。她心里边的蓝图那是一群凳子都没法比,她已经在考虑古旧家具回收了。朝阳急了,当初是我执意要留下,依你早给撇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不就一个凳子,哪至于这么大火气?明月轻飘飘一句,四两拨千斤了。我那边急着用钱,你却人间蒸发,度蜜月去了?对!去箱根温泉玩了几天,已经商量好,过几天就办手续。那边一下安静了,明月忽然想起那天花盆落地的情景。朝阳,你在吗?在吗?她不是存心,完全是朝阳的态度使然,和喜悦心情相伴的应该是曼妙乐曲,岂是忿忿的大呼小叫?
  老妈在电话那边哭诉,凳子烧了,生生给烧了。明月心里一沉,老妈讲这几天连雨怕弟弟着凉就烧炕,吃过饭才想起炕洞里藏着凳子,已经晚了,你爹血压高都犯了。那边传来老爹一阵急促的咳嗽。你和爹不是轮班看守吗?可不,谁知道就那会儿大脑短路了。也是老天不让咱家发财,也罢,破财免灾,免灾了。
  电话又在那儿跳了,明月赶紧躲出去,她真庆幸到现在还没买手机。凳子说烧就烧了,连她都不信朝阳会信?她琢磨给弟弟打个电话说服老妈。想想没这个必要,她太了解老妈了,东西到她手里就等于到了终点。早前媒人送过来几块衣服料子,忽然就少了两块,老妈连鸡窝狗洞都翻了,末了也说了句破财免灾。左右这个窟窿得自己补上,过几天就发工资了,这么想着心里倒轻松下来,闲着没事去大街上转转。路边有个章鱼烧摊子,明月凑过去。有人朝她嗨了一声,一男的腮帮子上鼓着个球,明月用手点自己,那男的把嘴里的球咽下去,白眼珠都噎出来了。想起来了,那次他还要请客,原来你这么爱吃这口!两人居然是老乡,老乡去买了份章鱼烧给她,你现在?在照顾一个老人。我和朋友办了一个投资公司,专门为咱中国人服务,你叫明月,对,你的手续就我办的。再有亲戚朋友来日本直接找我。老乡递上一张名片,我们公司对同胞开展的业务都写在上面,不白忙,有介绍费。这样讲吧,有人要来日本,你和她要……剩余部分都归你……你工资多少……一份介绍费就够你小半年的……老乡把介绍费描述的像一根充满诱惑的金条,有山有水风景好生秀丽。明月无心待见金条,但她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朝阳从她身上狠捞了一票。当时朝阳要带她来大阪。那个有情有义的儿时姐妹,要把她从贫苦中拉出来。为了出国费用,明月东挪西借,她在权子那留了两个晚上,对方才从柜子里翻出两千块钱,权子把钞票攥烫手了还在迟疑,怕肉包子打狗,怕有去无回,他吭吭哧哧说,等回来了把房子修修成亲……权子,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还不到四十岁就秃掉半个脑袋,如果不来大阪的话说不定就和他一个屋檐下过活了,不和他又能和谁呢?谁愿意来接手那样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家——一个瘫弟弟,一个熊孩子,一对摇摇欲坠的爹娘。权子愿意,因为他的日子更是一团糟。那天躺在权子那张黑乎乎的炕上她都想到屎窝和尿窝。下定决心,走出去没准还能撞上个狗窝!明月还是在尿窝里给了那男人一个许诺,好人,等我回来……
  当时朝阳一急都想把男人摩托车卖了。那怎么行?明月肯定不同意。朝阳就从集市上找来牲口贩子,两头黄牛说什么都不肯走,明月看见牛哭了。她过去摸摸它们的头,我要去大阪,没有办法……明月脸上已经走了颜色,她问,介绍费就是六亲不认吗?老乡沉默片刻这样解释,钱这东西吗,就像小河里的水,东家流一流西家淌一淌,不会在哪一家永远停下,那还不发大水了。也就是说我兜里的钱明天会是你的,你兜里的明天会是他的,这样滚来滚去才叫市场经济!
  朝阳再看到明月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身上穿着那件粉睡袍,扣子在太阳下亮晶晶的闪着刺眼的银光,这打扮又家居又媚惑,俨然一个女主人。朝阳怀里抱着狗姑娘,自从上次受伤,这狗姑娘就有了婴孩的待遇。狗姑娘瞪着两只圆眼,它对这个新环境很好奇,看看去,纵身一跳钻进窝棚,这还了得,朝阳赶紧追过去,窝棚里满满腾腾,她把狗姑娘从一个炒勺里拽出来。这些东西是?都是春叔找朋友收罗的……我也懒得去管……朝阳心里狗咬似的,一口一口咬得生疼。明月本事,把个铁公鸡给俘获了!哪是铁公鸡?简直是一只大肥鸭。运气好的话没几年直接继承遗产了。类似的念头谁没动过?多么便捷的途径,造化与机会!明月半毛钱没花,摇身一变坐地户。春叔在她身上揩过油吃过香,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的结果,她现在这一身狗毛一手狗屎的……还有家里那个混蛋,他干活的加工厂离家没多远,可偏偏要买个摩托,那点歪心思瞒得过谁?加工厂里老娘们儿多,摩托突突一响,老娘们儿嗷嗷疯喊,腿脚快的老娘们儿还能跳到后座上捎个脚,他很享受这个捎脚。这次撞人后座上就捎个小老娘们儿。也不知道他和那个小老娘们儿是否清白。想到这些朝阳就很悲伤,她用手捂住胸口,努力控制着不让对方窥见内心的悲凉!
  明月摊开两只手,没办法,凳子烧了,已经烧成灰了。朝阳赶紧从悲伤中振作起来,她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她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也不是好惹的!之前已经说好,烧不烧没关系,我只要我那份,你过几天就发工资了。真是姐妹俩,想到一起了。朝阳姐别急,我新近认识个老乡,就是那个,你认识的,搞投资公司那个,我刚刚联系个亲戚,能赚不少介绍费……
  明月到码头寄货,好大一堆,这下老妈该乐了。她又去商店买了玫瑰精油,还在街边吃了关东煮。现在这些她都能用简单的日语应付。还去医院作了咨询,弟弟的腿并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其实只要你心里边不畏惧,一切都没那么难!小苗也能长成大树,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呢!街上熙来攘往,天空流云舒卷,正有一群乌鸦飞过,明月虽然不是热恋中的女人,但也心情极佳,她抬头看看,怎么觉得它们美丽的像天鹅!小学生们穿着制服拉着手从学校出来,每一张小脸都那么可爱,这正雀小学从家里走过来最多十分钟,本想进学校里转转,看看表该做晚饭了。在家门口,她好像看见一个相熟的背影!
  春叔靠在沙发上喝茶,明月用五根手指头拢了拢他脑袋上稀疏的白发,老头木木的没反应。可能嫌她出去久了,真是个老小孩儿。晚饭她特意做了葱油饼,里面还撒上厚厚的葵花籽仁,春叔草草吃一点,哪里不对头了?没关系,她有杀手锏呢!今天还买了玫瑰精油,加上她高超的按摩技术,一切都会搞定!晚上她早早换好睡袍拿上玫瑰精油,春叔说,按什么按,明月没戏了。
  景春这一辈子,苦辣酸甜别的说不上,艳福好歹有一点,他曾和一个寡妇相好,那女人大个子宽肩膀大胯骨大屁股大脚板,结结实实的,估计一镐把子都打不倒她,胸脯更是丰满的像两口小肥猪。他每次出海归来一双脚都被她揽在怀里,那一刻所有的风雪寒凉、所有的孤苦劳顿都让那火炭一样的胸脯赶跑。寡妇会煎青鱼,她把青鱼开膛破肚拿掉内脏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晒个大半天放到油锅里煎,弄得满屋子都腥刺刺香喷喷。寡妇会打毛线,一个线球弯来绕去就变成大毛衣,他穿上毛衣就不怕风寒,就能打到更多鱼。寡妇儿子不爱吃鱼爱吃肉。寡妇儿子还往他鞋里放老鼠,往他粥里加咸盐。这个臭小子,他去买肉,一下子买了十几斤,那小子吃的肚皮直放光,当然,人家吃过肉就不在他鞋里放老鼠了,放铁钉。他把臭小子带回家,让他见识了床底下的木盒子,许诺用里面的钱给他娶个漂亮媳妇。其实他舍不得,暂且拉拢一下。他想尽快和寡妇有个自己的孩子。常言说,天棚鱼缸桔子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他喜欢胖丫头,讨厌那个瘦猴儿子。瘦猴模样一点都不像寡妇,应该随他爹。但人不可貌相,一镐头都打不倒的寡妇她病倒了,而且很重。刚强的寡妇拖着病痛的身体伙同瘦猴把他床底下的木盒子连锅端。弥留之际寡妇托人带话,都是为了孩子,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他想自己打鱼也不种地要牛马有什么用,倒是可以杀了吃肉。
  昨天他的生活里还闪耀着甜蜜的星光,明月年轻体贴,还让他天天享受着保健按摩的幸福生活。本以为这光芒会一直照耀到他生命的终点。现在不可能了,他坚决不接受拖儿带女的人!别说成亲,就算保姆都不行!她们都是门缝里钻进来的邪风。春叔无所谓,这么多年自己一锅一碗的也过来了,有鱼万事足,无妻一身轻,不是还有风俗店可以快活吗!
  明月爬起来去推卧室门,给锁死了。老头还真有脾气。院子里凉风习习,她套上给春叔织的毛背心。春叔说他坚决不接受有孩子的女人,谁不是爹生妈养?难道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算什么逻辑?没有铁牛她能来大阪出苦力?春叔没得商量。还说过几天要去乡下,让她尽早打算。嘁!
  铁牛爸给台风刮走,东家想草草打发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什么用,东家可是见过世面的。明月不哭不闹,她换上布底鞋在集市上买了几块碎肉,东家门前那只母狼似的黑狗看在碎肉的面子上没为难她,她凭借小巧的身子翻上墙头,一首首好听的歌在墙头上盘旋。《南泥湾》《我爱北京天安门》《社会主义好》《沂蒙山小调》《十送红军》……快来看啊!妇女抱着孩子老太太扶着老头姑娘拉着小伙子,村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明月谁都不看只管唱,东家从外面回来朝着黑狗的屁股上去一脚。下雨打伞刮风戴帽,艳阳高照她顶着一块湿毛巾,直唱得树叶纷纷落下大黑狗泪眼汪汪,路上她会捡到西瓜霜润喉片和清凉的蜂蜜水,她知道树后面躲着个人。后来连大黑狗都不需要再贿赂了,它每天在半路等她,然后尾随着看她翻上墙头。她腿脚越来越利索,最初翻墙头还需要一个过程,后来脚尖用力两手一撑,嗖,上去了。这可怎么好?东家把警察都喊来了,警察能把她怎么样?人家死了男人,人家没哭没闹,人家也没危害社会,人家只是唱唱,唱唱。血从嘴角溢出来,东家把一沓钱递给她!她跑到树下,起身时地上泛起一片红。有人扶住她,在她身后尾随着一群游游荡荡的男人和女人,明月觉得他们都很过分,都不稳定,好像都那么烦躁,都那么委屈,她被权子扶进一座老屋,那房子老的打个喷嚏都晃,权子的瞎眼老娘给她打了鸡蛋汤,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那孤苦的母子就守在床边。权子成亲盖新房时,一个帮工让电过死,新房是不能盖了,赔偿还不够呢!新媳妇去给别人当新媳妇了,没人愿意一进门就还债!权子老娘开导她,权子人好命不好,你命也不好,你们两个不好凑一起,或许就好了。破罐子再摔还能坏到天上去?那个时候的明月,哪怕是根火柴棍儿都会当成柱子靠。权子没钱可有力气,背弟弟上卫生院送铁牛上学运猪饲料……在箱根温泉她一度想到那个人,不过只在脑皮上轻飘一划,没有任何重量。两条烂被子合在一起也是大窟窿小洞,负数加负数等于一个更大的窟窿。
  早餐桌上比年夜饭都丰盛,葱油饼、油煎饺、青鱼、烧排骨……春叔吃过饭出门去,回来时发现家里被洗得清灵灵水淋淋。胶皮手套花围裙把明月武装成一个顽强的战士,拖把扫帚是武器,扫帚就要给扫烂了,地板就要给擦出窟窿,春叔头都大了。这个家没法待了,他晃一圈赶紧出去。明月就把抹布挂到树上,刚才发现冰箱空了,得赶紧去趟超市。她买了一大堆吃喝准备打持久战!顺便去公园找春叔,明月要和他好好聊聊,前段日子他们过的多好,以后还会更好。她已经给邻居发了旧物回收广告,保证家里不会粘他一分钱。没有。老头去哪儿了?明月坐下来,她看见锅里一只肥嘟嘟的鸭子正扇着翅膀飞远。看看这还睡着了!回去时春叔隔着门说她的东西在朝阳那儿。自己马上要去乡下了。
  明月坐在街边,对面就是朝阳的住处。她想起小时候两个人拖着袋子走在小路上的情景,蚬子换瓜她能理解也能接受。只是朝阳宰她那刀实在不轻,眼睁睁看着弟弟连买药的钱都没了。病人没药吃会出事的,连这她都不顾忌。现在看她有了着落又背后捅刀,是她叮嘱对春叔就说是单身没小孩。明月清楚对春叔这块红烧肉有人早流口水了,上次看烟火回来在车上,两个人坐在一起挤的亲亲香香,看得她都反胃。一个背着大双肩包的女孩而从眼前经过,和朝阳那个包一模一样。明月忽然意识到老妈说的那箱子牙膏洗头膏是怎么回事了。朝阳的双肩包即便上厕所都不肯让别人拿。那大大小小超市里的流连,原来双肩包里窝藏着赃物,这个朝阳!明月又惊讶又兴奋!
  春叔在院子里喝茶。已经很晚了,他心里边纷纷扰扰的睡不下。天有些凉,他穿上毛背心,这毛背心织的很巧,厚厚的,上面隐含着菱形图案,不张扬却有立体感,多么心灵手巧的小女人!他拿起一个铁盒,里面盛着满满的葵花籽仁,春叔伸出舌头,把一粒粒葵花籽粘在舌尖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春叔三拐两拐冲到门口,还被凳子绊了一下,险些摔跟头,怎么是朝阳?还穿着睡衣!来查黑户了……多亏我没睡实……只能跑到这里……朝阳躺在小床上把牙咬得咯咯响,她来日本也是花了大价钱的,那介绍费完全是劳动所得,谁知道她风里雨里跑了多少趟,花的时间做零工也挣不少钱。老太太那边一时也回不去了,难道就这么被遣送回国?枕头下面塞着个粉色睡袍,朝阳拉出来愤力撕扯,手在半空中打个滑直接套身上,套上去的过程实在艰辛,衣服太瘦,她把头伸进去一点一点往下拉,嘎巴,后背裂出一条口,她坚决不让自己气馁,可能就好这口呢!她小心翼翼收腹提臀努力着把肉都包进去,就不能买大一号的?吸气,再吸气,成败就在此刻,当腋下开一条口旁侧也开了一条口时,总算套上了,勒得她两眼金星浑身肉球,她提着睡袍喘着粗气推开那扇门……
  朝阳起的很早,她当然会烙饼!现成的原材料,切成丝的香葱还有剥好的葵花籽。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大肥鸭呀!大肥鸭!有人进来,明月拿着葱油饼出现的一刹那,春叔眯缝个眼儿嘴里正叼着一块饼,一群乌鸦正从这里经过。它们在天上扯着脖子喊,苦啊!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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