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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流程
来源: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15-05-15
  刘大成——
  喊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紧接着布拉听到了身后不怀好意的笑声。走在村路上的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她不想看那人是谁,她只是侧在一旁往怀里拉紧了东吉。
  自从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农民上了星光大道之后,睡在户口本里多年的这三个字就时不时被人拎出来,有意无意地丢在她面前。她当然知道他们是拿她开涮逗闷子。对于这些有意的揶揄、嘲讽她从来都保持沉默。这些年如果说是习惯了,莫不如说是她用最大的坚忍给自己的心间铸起了一堵墙,那堵墙在岁月里已经刀枪不入风雨不侵。尽管在夜半那堵墙会突然坍塌……布拉听出是谁了。
  她用左手抚了下长发,再用中指挑了把它们重新挂在耳朵上。整个一张脸,不,一个大大的口罩露了出来。这个时节街上已经没有人戴口罩了,而布拉不同。口罩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摘下,不亚于扒层皮。
  东吉抬起小脸,看着妈妈。她不知道妈妈怎么还有这样一个名字。聪明的她已经从妈妈的表情里知道了什么。她愠怒地瞪了那人一眼。然后本能地靠近了妈妈。
  好好走,别踢着……布拉叮嘱女儿。
  东吉今天穿了新皮鞋,那是布拉用边角余料做的。东吉老早就向往了。因为妈妈说了,只有到镇上的时候才可以穿。她盼着新鞋,更盼着去镇上。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分外地神圣的了。那些日子她每天趴在妈妈身旁,一眨不眨地看妈妈上帮,定形,下楦。终于等到了昨天,她急不可耐地把鞋子套在脚上,一掀一掀透着十足的得意。今早出来的时候,她依然把腿抬得高高的。
  东吉嗯了声。
  那人脸上讪讪的。
  布拉有意放慢了脚步,让那人走过去。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里的户口本,身份证。可别忘带了,这可决定着东吉的命运。虽然那样轻,那样薄,不过一张纸。对于布拉,却是身家性命。
  累不累,妈妈抱啊——
  东吉就势耍赖了,张开双臂,布拉迎合着她。一团胖乎乎的带着温度的肉黏糕似地贴紧了她,布拉用戴着口罩的脸狠狠地蹭着她。东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东吉,你说,妈今天办事儿顺利不?
  顺利!东吉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知道妈妈和她一样。对于今天准备了好久。今天早上又是洗头又是找新衣服的,怎么能不顺利呢?对于活动范围只在院子里和屋子之间的东吉来说,她当然不知道顺利与不顺利意味着什么。
  
  户口本上这样写着布拉的身份:
  长女:刘大成,性别:女,出生年月:1958年5月28日。
  刘大成三个字有些模糊,有明显的擦痕。下面有“刘霞”两个字,是用铅笔写上去的,又用橡皮蹭了。不过这两个字依稀可辨。
  臭驴头村上了岁数的人依然记得,布拉出生时,小粉婆子当时就吓傻了。她接生了浑江两岸数不清的了满族后生,没见过这样的婴孩。后来村里人说,刘家祖上一定是得罪了天神,要不怎么让一个女孩带着一脸的红肉瘤出来。据说她爹一下也傻了,跪在院子里张开嘴干嚎起来。他怎么也不相信,婚后数年无子的他天天上香祷告终于让妻子开了怀,没想到,竟然是盼来这么一个红脸鬼……他哭了一会猛然用袖子抹了泪,冲进里屋一把抓住了布拉的脚。布拉的奶奶此刻也正在坐在北炕呜呜放声,她用了平生最敏捷的一个转身,薅了刘贵,好歹是条命,当狗养吧……
  后来她一直没有名字,白旗后裔的奶奶把她唤作布拉。布拉是满语荆棘的意思。意为这孩子扎手,让天神以后多让让路给她……她还没记事,奶奶就走了。
  布拉好几岁了,没有正式名字,也没有上户口。那年还是和二成一起上了。管登记的老孙头问这孩子叫什么名。
  他爹随口说,刘大成。
  老孙头一愣:一个女孩,叫这名?
  爹不耐烦了,有个名就成了,还指望着她成龙成凤?这个名字还是跟二成借光哩。
  后来她知道,爹怕弟弟有个闪失,一定要把她和弟弟的名字绑定。如果弟弟叫二龙,她一定会唤作大龙,如果弟弟叫二福,那她一定就是大福。
  她的童年是万般小心的,避人的。她早早地从人们的惊讶的目光里知道自己是个“鬼”。娘把家里的镜子都藏了起来,她是在小河里认识自己的。她只看了一眼,就趴在河岸上哭了起来。那一刻,她着实把自己吓倒了。终于明白小伙伴为什么要躲着自己,为什么有人故意到她家来,原来就是想看一眼村子里有名的鬼……她小小的身体在大石头上不停地抖,眼泪流到嘴里,很苦很涩。
  谁家的女孩整个脸是这种黑紫色?还有大小不等的肉疙瘩分布在上面……哪怕缺眼睛,缺耳朵也就罢了。为什么,自己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七八岁的时候,她用毛巾给自己缝了个大口罩。眼睛以下的部位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从那时起口罩和她就不分开了。那年,娘送她上学,老师安排她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那男生知道她是传说中的“鬼”,像受惊吓的老鼠样,立即跑了出去。老师没法儿,又安排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当时就哭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布拉还看到男生女生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的头轰轰的,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真的永远不打算再睁开了。
  老师只好劝娘把她领回家。娘在路上早就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请求,这一点,布拉分分外清楚。娘讨好的脸看着老师,她扯了娘的衣襟,力气大得很,娘差一点跌倒。娘看着那双泪眼,明白了。
  记得爹在饭桌上“啪”地撂了筷子,嘴里的饭没来得及咽下,她觉得空气里迷漫着爹的喘息,差不多要把房子吹倒。爹觉得她给家里丢尽了脸。对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爹是看透了。
  她躲在娘身后,像秋天里瑟瑟的一片叶子。这时娘又搬出那句话。
  他爹,记得她奶奶的话,千万别把她当狗往外撵,临终前,你答应的了……啊,你别气着。娘的脸哭皱成一团,菜帮子一样难看。
  别看娘低三下四的,在布拉的记忆里,不管爹怎样咆哮,娘的哭声和哀求同队上的嗽叭一样,不管声音多大,只要开启,立马会让爹止住。
  直到许多年以后,她理解了爹。
  渐渐地,她知道户口本上的刘大成三个字就是自己在重要场合的正式指代,她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模样一样,躲在柴垛后再一次泣不成声。
  
  相比之下,二成就显得格外金贵了。二成上小学的时候,爹给她的任务是护送二成上下学。她心疼二成,就让弟弟在自己背上。二成不爱学习,就让姐姐代他写作业。她向往的课堂就从野地里开始,二成上了三年,她读了三年。二成读了五年,她也读了五年。她认得字比二成多,乘除法也比二成算得快。后来,二成说什么也不读书了,布拉的“学生生涯”也戛然而止。爹无意间从二成班主任那里得到对布拉的预期:这孩子脑子好使,她要读书,将来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不念书太可惜了……
  这话一定让大字不识几个字的爹绝处逢生了。然后爹让十几岁的布拉再去读书,倒是她说什么也不肯了。
  唉——这副样子,不指望了……就是将来出息了,哪个官饭里(单位)敢留?爹背着手,每一个字咬得狠狠的,仿佛要嚼碎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后来爹放出狠话,让她去挑大粪,砍大柴。爹的用意是要用歹毒的方式作为她忤逆自己心愿的一种惩罚。娘心疼她,怕真那样。偷偷地把家里两瓶“大源泉”送给了队长,让队长一定派个轻巧活。队长瞟着娘,又看着细细弱弱的她,最后表现出无限的大度:就这个没追上肥的小茄子顶半拉人吧!也算咱没歧视妇女。
  就这样,队长把她安排在女人堆里,拔苗,看青。她珍惜上工的每一天。认真地完成每一份使命,她想用汗水换来意外的眼光和赞赏,却是徒劳。依然有人用眼乜斜着她,躲着她。特别是那些害喜的,要娶亲的,张罗上梁的,仿佛靠近了她,就接近了一枚小炸弹,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好事炸得灰飞烟灭。这一点,她懂。
  当然也有好心的女人凑近了她,小声地问她身上来没来那个?胸口鼓没鼓?她不回答。以不变应万变,她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反正她告诉自己,不作声,不作声。还别说,这一遭真管用,时间久了,别人还真把她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她多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刘霞刘燕刘红,只要不是刘大成任何一个女伢的名都行。那个雨天趁歇晌,她战战兢兢地来到队长家。对于这个平日里看不见脸的女伢子队长亲切地接见了她,大有一种为她撑腰掌舵的架势。当队长听懂了大口罩背后断断续续的请求,他眨着眼睛看了她半天,觉得这问题太小了,小到没必要他亲自出面。只丢下无限温柔的一句:找老孙头去。
  那可不行,你这名字是你给爹起的,跟二成是连带关系……你闹玩儿哪。再说了,你不是叫布拉吗?有谁唤你大名?老孙头一口气说完,见她还不走,去去去——撵狗一样的。
  她有些急了,扯着老孙头的衣袖,那就求求你,把户口里的这个名字划去吧。
  你这伢崽,说得简单,划去?那就等于你不在世了,在咱们中国这土地上,就不存在你这个社会主义新社员了,那我责任可大了去了……再说,我还要考虑到你的将来。
  老孙头把蓑衣往上颠了颠,十分气派地教育着她。
  她的头重新低到脖子里,脸憋得通红,费力地挤出几个字:我将来,我将来,我没有将来的……老孙头愣愣的,过了一会大笑了起来。她吓坏了。好半天,老孙头带着丝丝的长音缓了过来,身体还不停地笑抖:你怎么没有将来,你要嫁人,要生娃的,这个不由你说了算……
  她脸更红了,逃也似地离开了老孙头家。
  若干年后人口普查时,布拉曾请求过普查员把刘大成三个字改了。那个普查员眼睛眨了眨:那赵大胆(队长)都没改,我敢改?
  
  娘俩来到了镇派出所的时候,门上还睡着一把锁。昨夜的霜一定很重,那锁裹着一层白。布拉一眨不眨地向路口张望着,张望着,唯恐眨一下之后漏掉什么。东吉高兴,拍着小手看着街上的车。布拉怕她没耐心,让她数过往车辆。东吉数着数着,半天没有车了。她就把目光停在饭店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女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卸门板。那片棕红在晨光里一晃一晃,东吉只在电视里见过长这种头发的女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
  妈妈,你也弄成这样的头发,一定好看……东吉指给妈妈看。那个女人听到了什么,慵懒地朝这边看。布拉一把拦下了东吉,数到多少了?看,又过来一辆。
  东吉早忘了刚才数到哪了。她的目光又被出摊的小贩拽过去了,那上面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布拉正要用包里的吃食来换取东吉的注意力,却见丁字路口终于走来了小戴。
  别说话,看,来人了,听话……布拉一阵兴奋。
  小戴胖胖的,其实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却怎么也不见她靠近。显然,她是看到布拉了,虽见她加快了手臂的摇摆,却依然没有速度。布拉摸了摸包里的东西,确信它们一一都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周围立刻扑出一片白。
  终于走近了。小戴伸出同样白白胖胖的手,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咔嚓,门开了。布拉讨好地帮着扶住门。
  这么早你就来了啊!是不是等了很长时间……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不是我们一个部门的事,我这真的办不了啊……
  求求你,你看我女儿眼瞅着就要上学了,没有户口怎么行?布拉的声音很小。东吉看着妈妈。又看着小戴。她不知道户口是什么东西。但她从妈妈的表情里知道,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小戴没有说话,进了屋直接开了窗子,一股冷气乘虚而入,布拉打了个冷战,接着头发被风吹起来。
  
  布拉终于挺一个劳力了,终于赢得了爹的笑容。这时她的身材已经分出高山低谷,上工时几个妇女对着她的背影叽叽喳喳的,有人说,看布拉这样的好身板进门就能生小子;还有人说,谁知道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个红脸的……
  那年她17岁,喜欢听一个人的口哨,那人的口哨响,脆。更像小刀一样划过她的腔子,让她心尖儿疼,让她鼻孔酸。她出勤更早,为的就是在山路上远远地看那人一眼。
  他叫陈喜子,负责放蚕。枪打得准,队上的那几个漂亮姑娘都吃到他的雀肉。她从未近距离地看过他,一是她不敢,二是她怕惊扰了他。就像枝头上落着一只好看的画眉,远远地看着,听着就足够了。
  陈喜子同其他人一样,瞅都不瞅她一眼。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桑树上的一只死蚕……
  刘家没有像其他有女儿家的那样种骄傲,相反却在夜里出现了爹的叹息。
  那天,她无意间听到了爹和娘的对话。爹说也不知道后山的王瘸子能不能看上她,要是看不上的话,还得托人……咱家拿什么打人情?
  娘说,要不再等等,布拉还小。
  爹说,再过几年她就二十了,你想让她臭在家里了……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她已经臭了。
  娘不再说话,只有喘息,也可能在掉泪。
  她的眼前闪过后山的王瘸子,傻愣愣的眼神,豁牙的嘴里时不时往外淌口水……她一阵恶心。
  爹不是说了,就这样的,还不一定能看上她……那就是说,还有更差的,把她推给还不如王瘸子的男人……她只和这类男人搭配。
  她的心一阵抽搐。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布拉偷偷地起来了。她先在自己的房间里磨起了剪子。她怕自己犹豫、贪生。为了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她对着窗外咔嚓地剪掉了心爱的长发,而且只剪了一半。然后摸到了那瓶敌敌畏。那是娘准备药跳蚤用的。事先她早早地瞄好了,喝完后她默默地走出院子,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家。
  爹和娘,我走了,我去找奶奶了……二成,你要听话……
  对于这一天,她从听到爹和娘说话那天就蓄意准备了。她不能死在家里,那样会影响二成的名声,也不能在上工时服药,那样很快就会被人们及时发现……总之,一定要夜里实施自己的计划,等到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不过是一具可怕的死尸……那就无所谓了。
  这一刻如此轻松,她从未如此大方地对着天与地,村庄,小路。她的心头涌出一阵阵惬意。甚至有了歌唱的冲动。她真的唱了起来: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驱散乌云见太阳,革命道路多宽广——
  走着唱着,唱着走着,而且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狗先叫了起来,不一会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在她脚步穿过的地方指挥似的集体和着。
  她慌乱起来,接着没有目的地跑了起来,像极力挣脱什么。外面的月光白昼一样,把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夸张地复印下来。先是娘醒了,发现她不见了,然后快速地推醒了爹,还有二成。他们顺着狗叫的方向追赶,一家人高低不等的影子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规模。所到之处,鸡醒了,人醒了,整个村子都惊醒了。
  事后有人说,那天村子里异样得很,月色空前地好,很多人都没有睡沉。
  她在惊慌之中几步窜到了大坝上。她不知道药性为什么还没发作,她等着,并在心里焦急地对天神说,快点快点,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去,我是下了大决心的,绝不活着,求你了,天神……快……
  大坝刚刚完工,还没有正式使用。这几天,队里正在排练秧歌迎接竣工剪彩。她站在那里,出奇地安静,没戴口罩,挺直着胸,她终于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一切。
  队长傻了,爹也傻了。
  这个小茄子竟敢这样?
  布拉站在那里,腰杆相当地挺,眼神相当地平静,完全没把队长,不,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爹,我不嫁人,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跳下去,让我变成水……让一切都不存在——
  ……这个红脸鬼竟然这么张狂?队长狐疑地看着坝上的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她是只怪兽。
  莫非真是狐妖鬼怪附体了?
  这一想不要紧,队长立刻腿软了。
  他听说那些年死去的“牛鬼蛇神”变着法的回到人间,一一来找仇人算帐……想到这儿,他的脊骨里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冷气,他抽噎了下。
  啊呀——刘贵啊,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要答应她啊,可不能让她在这个坝上出意外啊。多好的闺女啊……刘大成,啊不,布拉,你快下来吧……下来吧,不能啊……
  让我死,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就像山上的映山红,静静地开,静静地落,一辈子都不招惹谁,我求你,死神,天神,快点来啊快点啊——她在喃喃地说着,在别人听来,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她此刻一定是鬼魂附体了,你听听那词,怎么就跟广播里说的似的。坝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眼神分明是看到鬼才有的。布拉晃了下头,只觉得脑袋一边沉一边轻。没有头发的一边露着头皮,一定向秃岭山一样,她不敢想有多么恶心。她意识到死神没有来,她真的不能等待了,不能了,只有跳下去,化成水,才能逃过这一切。你看那水多么轻松自在,没黑没白地唱着。想什么时候青,就青着,什么时候蓝,就蓝着……
  队长扯开锣一样嗓子重复着,她听不到队长的话了,她觉得这一刻真是好玩。队长竟然也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她。不过她知道队长并不会在乎她跳不跳,而是怕影响了臭驴头村的名声、他队长的名声。今天我要让你们看看……
  她踮起了脚……
  叶明国身上肮脏的气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瞬间袭击了她,接着她的双臂被叶明国死死地钳住。星光也在眼前?怎么不是平日里仰头看的那种?怎么在脚下乱转……
  
  若干年后的叶明国到布拉家买挂钱,依然一副功臣状:要不是我,你早喂鱼了……操,那个龟孙儿赵树森,答应我两瓶酒的,到他死我也没看见……
  原来,那瓶敌敌畏早就用完了,娘在那个瓶子里继续灌满了水,想借那点药性再做其它用途……
  
  就从那天起爹不敢把她轻易许人了,好像也就是从那天起,人们也不敢再嘲笑她了。尽管村里人时不时地把她和鬼怪扯到一起,可她不管这些,甚至比平时更挺直了胸,高昂着头,爱谁谁的样子……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发现她的眼神里仿佛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人们真的重新认识她了。她觉得,这一切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在那一年,陈喜子结婚了,听说老丈人家没男孩,只要陈喜子肯做上门女婿,人家不要一分钱彩礼。这对于一窝小子的陈家来说,自然是欣喜万状。那天一辆蓝卡车挂着大红花开走的时候,布拉在山头上远远地看着,并顺着杠梁追了很远,直到喜车拐出了她的视线……然后她把那个织好的白围领挂在树枝上。那是在歇工时偷偷给他织的,拆了织织了拆,完成的时候她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以后再不用小心的保管了。她看着树枝上的随风飘摇的围领,自言自语。
  喜子极少回来,每每人们议论的时候,布拉都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耳朵。有时,她的梦里还时常出现一阵欢快的鸟叫……
  
  后来生产队解体了,爹妈也先后过世了。二成成亲后,和她分了家。为了生计,她学会了剪纸、刻挂钱。这两件事多么美啊,特别挂钱,和对联一样的,哪家的门上少得。每年的下半年她就忙开了。那些红红绿绿的纸铺在炕上,经她细心地画,刻,那些龙啊,凤啊什么的就活灵活现地舞起来,再配上年年有余,步步登高的字眼,她不出门手艺就飞到了各村。一到腊月她家的门口就出奇地热闹。有的小贩可怜她,常在背地里多塞给她几张票子,当然她不声张的,等人家再来时,她也多给人家一些挂钱。渐渐地,她喜欢用刻刀在纸行走,仿佛这种方式是她的另外一种表达。
  没人的时候,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眼前有鸟,有河,有树,都那么鲜灵灵地,她觉得日子真好……
  那年腊月,布拉看到了一张旧报纸。上面一则广告吸引了她,是去除太田痣的。她当即无法自制,以至于拿报纸的食指和拇指一门地哆嗦,奏出了她的紧张和心跳。她慢慢地抚平那张报纸,然后把它镶在镜框里。累了的时候,就看上一眼。
  
  东吉见妈妈的表情有点为难,她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小戴。
  我理解你的,可是你手里什么都没有,我真的落不了……那天我不是告诉你先到村里开个证明,一是证明你是单身,二是证明你有抚养能力……小戴看了东吉一眼,然后拽过布拉小声地说,怎么也得一步步来。你两手空空,我无法给你办的?
  布拉突然想起,上次小戴是这么交待了,我怎么给忘了。看来真是老了,这样健忘。布拉自责着。这时她突然感觉眼里落进了什么东西,不由得掏出手绢擦着。这时的东吉以为妈妈哭了,是被眼前这个 “官”样的女人欺侮了,突然间她用极快的速度奔向了小戴,然后张开嘴朝一下子叮住了小戴的手。布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小戴发出了惊惶的哎——哟
  东吉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咬得极其用心,小脸涨成了紫色。布拉吓坏了,她没想到东吉会这样。布拉薅下了东吉,东吉还有反扑上去的意思。布拉死死地拽住了。
  东吉,咱不能这样……你要听话……
  布拉忙向小戴道歉。
  没什么没什么,这孩子跟你真没得说……小戴喘息着并揉着手背。
  布拉不知怎的,不争气的泪极速地掉下来。
  小戴边揉着手背边继续:这孩子以为我为难你……别哭了,在孩子面前不好。
  布拉点了下头。
  办完这些后,还要找个证人,证明这孩子确实是捡来的,再到派出所报案,办捡拾手续,然后在报上公示100天……布拉惊讶地瞪着眼睛……东吉看着妈妈,像只受伤的鸟。小戴继续,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拐卖儿童的太多了,为了以后不必要的麻烦,必须要走这个流程,还有,办完这些之后,最后才是到我这……
  此刻的东吉瞪着眼睛看着妈妈,像不认识似的。因为她从这个女警官诉说的流程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大概。
  妈妈——
  东吉,妈妈……妈妈给别人办点事……来这里打听的……不是你的事……和你没关系的……布拉对着东吉惊愕的眼神说。
  东吉死死地扯着妈妈的衣角,唯恐一松手,妈妈就不见了。
  布拉杵在那里,有些糊涂,这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要跑多长时间。她记得那年管户籍的要她到民政局。她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她。他看过户口本后,不停地打量着她,那目光是从头碾到脚,接着又从脚碾到头。布拉只觉得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把自己压成了饼,自己轻飘飘的,后来竟不知自己是怎么飞出来的……
  这些年,她最打怵的就是见人……她不知道跑完这些需要多长时间?到秋天时能不能耽误孩子入学?她愣愣地站着,大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意思。
  小戴看出来了,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跑……
  谢谢小戴,你这样好……
  你多不容易,带着孩子……
  布拉听了这话,哽咽着,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你……
  
  布拉那些年已经积攒了不小的一笔钱。那年春天她一人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咨询之后,布拉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反正那双脚如同陷入淤泥里,每拔出一步,分外吃力。她笑了下,当然是嘲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嘲笑里。这回她嘲笑了下自己:你以为自己是富翁了,离自己的愿望不远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年的血汗,还不够手术费的一个零头。
  她逃似的赶到了火车站。她顿时觉得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她捡了一张小广告,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到上面。她一会像笑一会像哭,反正眼里又是泪又是汗。
  一个男人的目光停在她的头上。是她的长发吸引了他。凭着经验,眼前这个女人一定是乡下来的。城里人不会这样坐着。还有她的外衣,只有乡下女人才穿着这种过时的红毛衣。他转到了布拉的正面,想看看她的脸。
  他很失望。女人戴着超大的口罩。不过,也让他很大胆。凭他的经验,这类女人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世面,爱小,容易得手。
  30元行不?
  对于突然间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布拉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或是觉得他在跟别人搭讪。她把左腿抽出来压到右腿上,换了个姿势。男人俯下身继续小声:30元,小旅店,十分钟完事,还管饭。男人四下看了看,并把手里没有商标的半瓶矿泉水讨好地递给她。
  她终于从他淫邪的小眼睛里明白了什么。
  去你妈的,不要脸的臭叫驴,——你再说一遍——我撕了你。布拉突地站了起来,并把那只肮脏的手用力推开。她的声音太大了,太大了,以至于把周围的嘈杂都压下去了。她没费力就拽过周围人的目光,人们诧异地打量着她。她冲着那个男人继续嚎叫着,尽管声音在口罩下有些瓮声瓮气,还是把一个警察引来了。那个男人老鼠一样快速挤到人堆里。消失了。
  布拉回家的当晚,把镜框里的那张报纸掏出来,她觉得都没怎么碰,就化成屑了……
  纸就是纸,她说。
  
  那一年腊月,天嘎巴嘎巴地冷。布拉傍晚时在柴垛里发现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没有立刻逃开,而是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布拉。布拉俯身把它抱了起来,觉得它轻得像一团棉絮。在这样的大雪天它是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布拉有些激动,它能投身到她的门下求救,就把她看得高贵。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神圣而不卑微。
  村子里的人怕了,特别是那两个早对布拉觊觎以久的老光棍,他们不再相互打探,也不再说关了灯,谁还在乎脸那样的话,而是说布拉真的是狐狸转世。敢把狐狸抱到自家屋里,何况还是怀孕的母狐狸。她和那些鬼狐狼仙不就是一路货色么?趁着还没把她咋地,快打住吧。这要是招惹了她,还说不定自已要遭多大的殃。
  很快,村子也传出了这个红脸鬼作妖的话,听说布拉把过年的肉都给狐狸啃了,还有人说夜半里她的房间传出说话声,笑声……
  转年春天,布拉把狐狸和崽子送到了山里,人们说你看吧布拉,说不定你会有什么劫哩。
  布拉还是那样沉默着。恰恰相反,布拉没遭遇到什么劫,却在那年秋天,遇到了东吉。
  如果说那天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是她那天特别想穿新衣服,那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按常人的想法,上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可是她平日里极少迈出家门。上山也就是出门了。再说了,像她这样的人,衣服都是穿给自己看的。给那些山看,给那些水看。它们不至于惊讶,更不会嘲笑。那天她站在石桥上,长久地看自己的影子。水里的那个人腰身有些塌了。甚至头上的白发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
  布拉最初看到那个红包裹,是在夕阳里,在她准备下山的时候。她以为是谁劳作时脱下的红衬衫,或者是谁飘落的红头巾。她都走到山脚了,无意间抬头,那红还在杠梁上。她觉得不对了……因为她隐约听到了哭声,婴儿的哭声。
  她快步地跑过去,是个包裹。哭声是从包裹里传来的。她不安地抱起她,一张涨红的小脸正对着她。不知怎地,布拉一下子就哭了。她觉得她仿佛是若干年前爹要扔掉的那个自己。
  奇怪,她不哭了,那双明亮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这里等布拉好久了。看着看着,布拉的心头发颤,臂腕里的这个小身体的体温慢慢地传给了她,温润了她,她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微冷的秋风里,她觉得自己像一朵迟开的大丽花,一瓣一瓣地打开了,甚至她还闻到了命运里飘来的一股芬芳。那种感觉和味道令她再也放不下了她了。事后,她想,如果当时有人把孩子从她手中夺走,她会瞬间枯萎的。真的,毫不含糊的。
  她本能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喊了起来,没有回音,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这回声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四周没有任何人。不知怎的,她仍然觉得在哪个庄稼地里有双隐匿的眼睛。
  她打开包裹,里面板板整整地叠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刘大成同志:你条件好,心好,孩子你就捡了吧。没毛病的。将来绝不会找你事(麻烦)。我们给你克(磕)头了。再下面是孩子的生日。
  看来她这是被人盯上了。就是不在路口捡到,这人也会把孩子送到她家门口。
  她抱着婴儿,嘴唇哆嗦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最后索性把头埋在婴儿的小被子上,泣不成声。她觉得怀里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可怜的,比自己可怜一千倍一万倍。
  很快,二成和媳妇来了,劝她不要找累赘。一个人清手利脚的多好。养孩子不是养小狗小猫。你现在都快半百了,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呢,还找那麻烦?她固执地坚持着,二成在无奈之下搬来了叔和婶。叔和婶拿出长辈的姿势,更有为她命运担忧和负责的态度。起初她还耐心地听着,后来东吉哭闹了,她表现出了不耐烦。
  别说了,我从抱起她的时候,就没再放下,就这么定了。将来就是要饭也要养她……她太可怜了……好好的,就给扔了……她说不下去了。
  令叔和婶吃惊的不是她的话,而是她抱孩子、喂孩子的姿势和神态,那分明就是自已生了似的……
  以后,她常常去县里的婴儿专卖店,大包小包的,邻居说,不用啊,镇上什么没有,费那个劲。
  要买就买最好的,不能亏了孩子……
  她的小院里时不时飘出笑声,人们看见布拉背着那个小孩子,做饭,打水,在案板上刻刻画画。她不允许东吉饿着,冻着,不以让她有半点的不舒服。她还变着法地打扮着她。她觉得上天真对自己真好啊!让自己清寂的日子有了活气,有了奔头。
  那天她做了个梦,好像又回到了队里。远远地看见陈喜子扛着枪下山了,她怕他在河边洗脸擦背的时候看到陈喜子三个字。那是她在歇工的时候反复写在石头上的。她要在他没发现之前赶紧擦掉那三个字,慌乱之中是擦掉了,却单单剩下了一个“东”,后来她又取了“喜”字的一部分,于是东吉就叫出来了。
  醒来后,她俯身再看着这个睡熟的小家伙。她觉这孩子是她和陈喜的,她被那种不可思议的想像包围着,说不出的幸福。
  东——吉——东——吉。
  终于,东吉五岁的时候她的存折空了。如果继续她的挂钱生意,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东吉越来越大了,要入学了,要有更多的花费,她真的慌了。
  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她可以去打工。她还想好了,还可以去县里做钟点工、力工……老天还能饿死瞎家雀……
  
  终于等到小戴不忙了。她小声的地央求着,麻烦你,给我写在纸上……我,我怕我记不住……小戴唰地扯过一张纸,好。
  小戴一项项地写着,时不时停下来,想下,再继续。
  娘俩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卖菜的,卖肉的,炸麻花的,蒸馒头的,各种吆喝声混在一起,无比诱人。
  东吉拉了妈妈,布拉明白了。她摸了摸兜里的纸币,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能太屈着孩子,一年来镇上几回?
  给东吉要了麻花还有米粉,布拉说自己不饿。早上吃得太多了。东吉跳上小板凳,兴奋地挑着筷子,吃得哧溜哧溜的,小脸不一会热得通红。东吉终于吃饱了,碗里还有不少汤。布拉觉得丢掉太可惜了。她想摘下口罩喝掉,却有几个人在看她,算了。
  在商场里,东吉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绒布熊,布拉问了下价格,然后小声地还了价。那个胖女人倒大方,零头抹了。还没等付完钱,东吉一把抱了过来,开心地笑了。布拉一看墙上的钟,觉得时间不早了,拉了东吉走出来。
  布拉真的有些累了,走回去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干脆,打个三轮。今夏的雨水把路冲了,大路上坑坑洼洼的,小三轮跑得飞快,布拉抱着东吉,颠得骨头都快散了。看到村子的时候,脚下的路更不好走,娘俩决定下车。
  布拉边走边又掏出小戴写的那张纸,逐一念叨着这些个流程,这其中数捡拾证明最难了。找谁证明呢?要不找叶明国。给他买点好酒……还要到报社公示,那岂不是让全世界的人都要知道了东吉的身世……那记得那个冬天,在东吉一百天的时候,她给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叩拜过:为了孩子的成长,不要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村里人当着她的面都答应了,她走一家感激一家。半夜回来腰都酸了。而现在…她的胸腔里拽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二成这时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赶了过来,看到了布拉母子跳下车。
  是不是又白跑一趟?我就说了,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当初怎么劝的你?二成看了东吉一眼。东吉知道二叔一直不喜欢自己。
  你这才哪到哪,将来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尾哪?这上学是个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将来好了好,不好,嗯……你走着瞧吧——
  东吉看着妈妈。
  二成,你别说了,当孩子面……我能扛过去的……
  二成跨上车把一窜丁当的响声丢在小路上。
  东吉突然间站住了,语气里有股气焰飘出,妈,我是不是捡来的?
  这一声太突然了,震得布拉一下子不会迈步了。她蹲下来,与东吉的眼睛对视着,孩子百精百灵的,什么能瞒不住?莫不如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反正要面对这一切。这是她小小年纪必须要面对的流程之一啊。
  你是捡来的,没错……布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东吉可怜巴巴地看着布拉,清澈的眼里立刻涌出了一层水气。
  你不要怪你的爹妈,他们一定要是有难处了,不对,是他们看我可怜,自己孤零零的,就把你送给了我,好让我有个伴……
  布拉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不重要,关键我们在一起,不管是不是我生的,还是……捡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布拉的泪下来了。
  东吉心疼了,她猛然抱住了妈妈,我不是捡的,不是捡的——我是你生的,我不是捡的……你别把我送回去……好吗……我怕……
  布拉忍住泪水抱住了东吉,好孩子,不会的……我要给你上户口的,那样,我们的命就拴在一起的了,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东吉终于明白了。妈妈如此看重的东西原来和自己有关。她深情地把妈妈抱得紧紧的。
  人家还没承认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们要努力。我们从这里开始……布拉拿出那张纸给东吉看,东吉抽泣着,既而哇哇大哭……布拉抱住她,不时地安慰着。
  这时一阵风吹来,吹走了那张纸,布拉陶醉在自己的喜悦里,她没想到,在她眼里最难的一道槛,竟然这样轻松过了……
  她抱着东吉,心头无比欣慰。
  是东吉发现的那张纸飘了起来。布拉哎呀了一声,她快速地松开东吉,跑着上前抓住那张纸,东吉也跟在妈妈身后。
  此时的天边成片成片地红着,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画。那红像血,还像春节的红挂钱……把稻田、村子都染红了,奔跑的布拉和东吉也被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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