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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脚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2-10-15
  章强把新买的足浴桶注满水,拎到卧室,调至最高温,直到双脚坚持不住才调低,如此三次,浑身大汗淋漓。看着肿胀通红的脚趾,他很满意。
  床头柜抽屉的最里端,卧着个红色锦缎盒。不久前一个玉器展销会上,小梅看上了一只和田玉绿镯子,当场就戴在腕上,盒子空着被章强揣回了家。如今,那里面盛着一个稀罕的物件——一枚牙签粗细的小金属棍,约两厘米长,钢色。细看,像古代的一种兵器——月牙铲。两个小月牙用红线密密缠裹着。章强捏起来欣赏了一会,另一只手揉捏着左脚的大拇趾和食趾。脚趾已经被泡得足够软,脚气处泛起白皮。他照例撕扯了一会白皮,把脚搬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月牙铲横在两根脚趾之间,一用力,拇趾和食趾被撑开,渐渐形成一个标准的V形。持续用力,直到它动弹不得。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将腿伸直,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最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发现左脚的拇趾和食趾分不开要追溯到十三、四岁。当时,伙伴们玩一种老家的游戏——夹棍。把细树枝折成两三厘米长的小棍,比谁一次夹得多。第一回玩,章强就傻了。别人双脚齐上,而他左脚的大脚趾和食趾竟然张不开。章强还没玩就输了,自然成了孩子们嘲笑的对象。孩子和大人一样,从不问原因,只以成败论英雄。他们还很好奇,为什么张不开呢?并且起哄似的把脚举到半空,不停地分着大脚趾和食趾。章强在这脚林当中无地自容,仿佛自己的脚是假的。大家推搡着,叫他把脚伸出来张张看。他不肯,大家偏要看,要看看他力所不及的全过程,这太诱人了。他愤怒了,朝最近的一个开了火,一拳打在他的胖脸上。别的孩子一拥而上……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立无助。他和他们掰了。他们人多势众,经常跟在他后面齐声喊,章强章强张不开!反复喊五六遍。章强躲避着他们,也躲避着父母的追问。多年之后,他明白了当时的感觉叫自卑。他只好一个人待着,靠温习功课打发时间。后来,竟奇迹般地考入县里的重点高中,并最终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离开村子准备上大学那天,他长长抒了一口气。他不光是整个家族,而且是全村同龄人中唯一一个上大学的。
  “张不开”事件后,他小心揣起这个秘密。无论多热都穿着布鞋,后来改运动鞋,还套上棉线袜。直到三十五岁,章强再没穿过凉鞋。父母都知道他不喜欢凉鞋,但没问过原因。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成年以后,他发现自己每次逛街,都特别喜欢看凉鞋。现在家里也有几双,静静地躺在鞋盒子里。他还酷爱看足球比赛,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对中外球星了如指掌,却从未踢过。
  当夏天不穿凉鞋成了习惯,看足球比赛成了爱好,他几乎把脚趾的事给忘了。直到上个月,部门组织员工去天沐温泉度假。
  温泉增加了一个新池子——鱼疗池。大家觉得新鲜,都下到这里。
  小鱼黑色,孩子手指般大小,瞬间涌过来,水墨一般洇来散去,聚在几个男人身边,开始叮咬。大家被痒得哎呀呀嬉笑声一片。过了一会,有人看出了门道。鱼儿们喜欢的部位是手和脚,最喜欢指缝和脚缝,尤其是脚缝。服务生说,那里的真菌比较多。处长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脚上的鱼比你们多。小吴把话岔开,鱼那是闻出来你要升官了,都想沾沾福气呢,嘿嘿。处长高兴,嘴里却又把话拽回来,闻出来个屁!是我的脚气比你们重。小吴不甘心的样子,举起双脚,张开脚趾,我肯定比你重!旁边人见状,也举起脚丫子,比起脚气来。唯有章强的脚还安静地放在池子里。这景象让他心一颤。处长哈哈笑着,颇有兴致地玩起了脚趾。过了一会,他将大脚趾和食趾劈成一个V型,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吴,我英文不好,这个手势表示什么意思来着?小吴认真地盯着他白胖的左脚,忽有所悟,Victory,这是胜利的意思嘛!说着,也伸出自己的左脚,学着处长的样子劈开脚趾,然后转头对旁边的人说,处长下个月就是副局长了,来,咱们庆祝一下,哈哈。身边两人一听,一齐伸出左脚,也开始劈脚趾头,一边劈一边叫稍远一些的章强,章强,来!章强下意识地伸出右脚。不对,左脚,和领导保持一致!章强犹豫了片刻,伸出左脚。小吴组织大家,一二,Victory!同时脚趾劈成V型。嬉笑声一片,气氛非常好。偏偏有人眼尖,章强,你的脚不合格,要Victory!大家一听,都把头转向了章强。章强感到心跳加快,恨不得立即变成一条小黑鱼隐藏在鱼群之中。他将脚放入水中,不自然地笑着,不吭声。大家有点失望。处长这时忽然开口了,章强啊,我换办公室,你不高兴吗?依然面带笑容。不……不是!章强有口难辩。僵了一会,他终于举出左脚,我这不是……脚趾头分不开嘛!说着试着张了一下,果然没分开。什么?大家无比惊奇,都聚拢过来。有人一把握住章强的脚踝,分不开?我看看!分!分啊!你再试试!挺容易点事嘛!七嘴八舌。章强的脸色渐渐阴了下来,手在水里反复地握着拳头。处长这时哈哈一笑,一把打掉握着章强脚踝的手,不就是脚趾头分不开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该干嘛干嘛去。章强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快步走向更衣室。
  从温泉回来后,章强的心里一直不舒服,仿佛裸身穿着透明的雨衣,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事实上,再无人提及脚趾之事。但他感到,大家对他好像比以前客气了。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他再次面对自己的左脚。
  二十多年了,这已是一只成年人的脚。脚型有些宽大,但是没有赘肉,很结实。他长时间盯着看,越看越觉得左脚别扭起来,仿佛比右脚大,脚趾也更粗。可是将两只脚合拢一比,又是一样的。他知道是心理作用,就克制着不去看左脚。可注意力又转移到袜子上。总想分辨出哪只是左脚穿过的,分不清令他十分焦灼。他只好找来针线,把每双中的一只缝上一道线,以示区别。并且,将两只袜子分开洗。
  这还不算,不久,又添了新毛病。
  周末,吃过晚饭,章强和小梅一起看了个爱情电影,看到男女主人公的前戏处,也跟着浑身躁动起来。两个人就在沙发上,演绎起电影中没有表现的那部分。章强力大并且绵长,每次都让小梅非常尽兴。这也是小梅留恋他的原因之一。小梅的父母嫌章强家穷,又是农村的,对他始终不冷不热,一直拿房子这事卡着结婚。这态度影响到小梅,她对结婚也就有些犹豫。但章强是公务员,小梅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即便如此,她在章强面前也享受着充足的优越感,这是小梅舍不得分手的另一个原因。关系就这么拖着。这天晚上,兴致高昂的章强在小梅抵达高潮的途中,忽然瞥见了她那只温软丰润的左脚,因兴奋而张开了所有脚趾,像一把半开的檀香扇,抵到他的鼻尖。他的心竟然一收,下面就软了。他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一会。回来后又反复试了几次,都无振起之意。小梅明显不悦,但没说什么。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左脚,恐惧从心底铺天盖地涌来。
  下一次,章强想了个办法,给小梅买来一双黑丝袜,叫她穿上。小梅奇怪地看着他,口味重了哈,没看出来嘛!这次一如既往地好。完事后,章强长长舒了一口气。
  送走小梅,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左脚的大拇趾和食趾分开。
  最初,他想到的方法是按摩。大街上到处都是足疗店,他从来没进去过,总觉得那地方有点暧昧。一天,他从家附近的超市里出来,发现居民区新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门面挺憨厚的样子,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盲人大姐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听见有人进来,熟练地招呼,大兄弟里边请。章强一愣,盯着她不停抽搐的眼皮看了一会,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大姐轻轻一笑,脚步声,很容易分辨。章强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但是依然站着不动。他要打听一下价钱。大姐热情地介绍开了,全身、头、脚、开背,各个部位价钱不一样。章强听着,觉得比洗浴中心便宜多了。最后他问,只按一只脚是不是还能便宜点?大姐耳朵一扬,以为听错了。章强说,我只按左脚,并且只按一个部位。什么部位?大脚趾和食趾之间。对方皱了皱眉,大兄弟,你淋巴有毛病?还是食管有毛病?章强被问住了。我帮你检查一下。脚可不是随便按的。无奈,章强只好脱鞋上了按摩床。这一检查不得了。大姐连连惊呼,胃有毛病,颈椎有毛病,肾脏有毛病,当然,大脚趾和食趾之间对应的淋巴和食管也有毛病。最好做两个疗程的全身按摩,最次也要做三个疗程的足疗。现在刚开业,办个年卡可以打八折,办个季度卡也行,打九折。章强稀里糊涂地就办了个季度卡。
  足疗做到第三次,他终于跟大姐吐露了心事。大姐听后,马上在左脚分不开的部位用上了力,一边用力一边问他疼不疼?章强说不疼啊。大姐说不疼问题就大了。说明阻塞的部位在别处,只要经络通畅一定张得开。最好全身检查一下。觉察到章强半信半疑,她说,不要钱,我免费给你查。一通折腾,大姐的额上见了汗。最后断定,问题出在头上。建议他增加一个头疗,并且说,章强现在已经是会员了,再办个头疗卡可以打七折。怎么说也是邻居。章强看着她抽搐的眼皮,一额头的细汗,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心里念叨着,原来我已经是她的会员了。沉默了一会,回道,先看看足疗的效果再说。
  章强意识到,靠盲人大姐八成是不行了。还得琢磨别的办法。于是他想到物理疗法——用棍撑。他在网上搜索了一些肢体麻木病人的康复治疗方法,仔细分析之后,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开始,找了一些细树枝做支撑物,但是太软太脆。后来换成了竹子的,又爱弯曲。铁丝呢,硬度不够,还伤脚。几番推敲,他决定制作一个不锈钢的。他本来认识一个在薄板厂上班的哥们,想去找他做。但终究没找,不希望再多一个知道这秘密的人。小梅和他睡了两年多,都一直不知道。那么找谁做呢?他很快想到了去网上查。几番关键字搜索,锁定了郊县一家武术器材厂。
  国字脸的厂长热情地接待了章强,问他想要做什么器械,是自己用,送人,还是公家用。章强说,自己用。厂长马上站起来抱了一下拳,失敬失敬!原来是道上的朋友。随即仗义地说,道上的朋友一律打八折,质量您尽管放心。章强忙跟着站起来,脸有点红了,指着广告单上的一个月牙铲,问道,这个多少钱?厂长又是一惊,哎呦!我一打眼就觉得您不一般,现在练这个的可不多了。他想了想,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钢的,800,铁的,500,木头的嘛,200。你看大哥实惠不?章强心说,实惠个屁!他犹豫了一下,尺寸小点能做吗?没问题!多大都能做。那要是小点,能便宜些吧?那是自然。你告诉我个尺寸。章强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平行摆出一个“二”字。厂长皱起眉,二尺?兄弟你是做给孩子玩的?章强摇摇头。厂长有点迷惑,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解。章强踌躇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两厘米。厂长的眼睛像突然按亮的两只灯泡,你说啥?章强小声重复了一遍。
  厂长立刻摘下笑容,这位兄弟,如果是来砸厂子的,我看你就不必费事了。我当厂长也没几天,以前老崔的事都与我无关。章强哭笑不得,好不容易跟他解释清楚自己要这个小兵器干什么。厂长瞟了一眼他的左脚,显然不打算相信这个奇怪的理由,但是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最终谈妥了价钱,并且按照章强的要求,将原来的一边月牙改成两边都是月牙。
  有了月牙铲,章强像个有了孩子的爸爸,每天晚上八点钟以前一定赶回家,沐浴、泡脚、按摩、撑棍,这一套程序做完,差不多也十点了。他再看会电视,上上网,也就该睡觉了。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也有了目标。偶有小梅想留下来住,心里竟然有点烦躁。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天晚上,章强在准备撑棍时,意外地发现,左脚的大脚趾和食趾似乎分开了一丝缝隙。他有点不敢相信。把脚搬到灯光下,两只脚趾试着用力,一条细小的裂缝出现了。是真的!他再用力,裂缝没有变宽,长久地停留在那里。惊喜非同小可!他觉得眼睛有点潮热,甚至想马上打电话告诉小梅。他跑到阳台,打开窗子。初春料峭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夜空中,满天的星星在这一刻都睁开了眼睛。章强站了一会,想起了什么,跑到书房,找到一把尺子,对着那个缝隙量了量,2毫米!
  他有信心了,为自己的坚持不懈得到回报而感动。看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故事不是骗人的。他每天更早回到家里,用更长的时间泡脚、按摩。撑棍的时间也延长了。有时候,就夹着月牙铲睡过去。
  然而又过去两个多月,缝隙还是那么大,再无进展。章强不气馁,继续坚持着。为了鼓励自己,他专门到新华书店买了《李开复自传》、《名人励志故事200则》、《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三本书。之后,在每天的月牙铲行动中,又加入了看书的内容。
  时间像书页,一天一天翻过。转眼到了盛夏。章强的行动已经实施了整整半年。为了使效果更好,也因为脚趾张开有了进展,中间,章强又在盲人大姐那里续了一次季度卡。但是,脚趾中间的那条缝隙再没有增宽一丝一毫。章强的心情日渐焦急起来。特别是看到身边的同事都穿上了凉鞋,加之天气炎热,每次劝小梅穿袜子都破费唇舌,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思虑再三,走进了骨病专科医院。
  在外科的专家诊室,他问一位头发有些花白却打理得极有型的专家,我左脚的趾骨可能有毛病,您看看手术能不能治好?专家摆弄着一双保养得极好的白皙瘦削的手,脸麻木地望向窗外,先去拍个片子。您先……漂亮的手指一摆,拍完片子再说。章强悻悻地走出诊室。拍片子排了半小时队,等片子两小时,回来之后,没半分钟就被打发出来了。漂亮手指说,什么毛病都没有。他不甘心,又换了家医院。这个医生年轻些,手指通红粗壮。他态度好些,让章强脱了袜子,用手捏了一会他左脚的趾骨,皱着眉。捏完后,到洗手池前洗了洗手,重新回到座位。没什么问题,一切正常。那为什么脚趾分不开呢?医生看着他,又皱起了眉,这种情况我也头一回遇到,但肯定和骨头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和什么有关系?这个……这个嘛,医生突然放低了声音,要不你去五楼的心理门诊咨询一下?章强脸色马上变了。年轻医生隐藏起一闪而过的快意,尽量把语气放缓和,你到走廊瞧瞧,再到病房瞧瞧,脚趾头掰不开,算个什么事啊?章强坐在那里不愿意走,总觉得这病看得有点窝囊。要不……我拍个片子你看看?啥?医生的调门一下提得老高,别以为我们都想坑你们的钱,跟你说了没毛病,信不过我,你找别人去!章强想解释两句,被护士拽着胳膊给劝了出来。章强站在医院大门口,回头看了看楼顶上那个光闪闪的红十字,咕哝道,这病看的,真他妈的!
  晚上,章强没有泡脚,也没使用月牙铲。这是半年来的头一次。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比起来,脚趾分不开,算个事吗?更别说张海迪了。想想半年来,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没准研究生都考上了。接着,他又慎重地思考了一遍考研的事。如果考上,毕业重新就业,兴许比现在的工作好一些。那样,小梅的父母或许会同意婚事。刚毕业那几年为什么不考呢?现在博士都遍地了。想来想去,问题都出在该死的英语上。于是他又不后悔了。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觉得肚子饿了,起身准备去厨房,一眼瞥见了左脚,心情又黯淡下来。
  此后,章强的月牙铲行动中断了几天。接着,突然被单位派去甘肃,出了一趟谁都不愿意去的苦差,二十多天后才回来。
  小梅赶到火车站去接,穿了一件红T恤。小别重逢,一见面,小梅就像火苗,把章强的身体点燃了。脚下的步子跟着就急了,加上火车站前车多人多,一辆自行车横着窜过来,撞到章强身上。他将女友往旁边一推,自己摔在地上。小梅迅速上前,拽住自行车,下来!骑车的是个少年,穿着校服,看到撞了人,有点害怕。章强坐在地上,感到脚疼,一看,皮鞋张嘴了。慌忙脱了鞋,拽掉袜子,脚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小梅凑过来,你动弹动弹。章强抖了抖脚,又依次动了动脚趾,活动自如。就是手按上去有点疼,估计问题不大。小梅放心了。转向少年,你赔!赔鞋!少年站在那里,一脸沮丧,不知如何是好。周围有人替少年说话,算了吧,还是个孩子。没伤着比啥都强。章强拽了拽小梅的手,冲那孩子说,没事。走吧。小梅看着前尖开口的皮鞋,心里有气,对着那孩子的背影吼,以后骑车长点眼睛!
  一关上房门,两人就绞在一起,甩掉鞋,衣服、裤子也跟着落了地。小梅边绞边嚷着,汗味真大,熏死人了!章强说,都是想你想出来的。说完用舌头堵住了小梅的嘴。
  酣畅淋漓的缠斗过后,章强点燃了一支烟,满足地靠在床头。烟雾中,瞥见了小梅的一双脚,正愉悦地抖动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次,没穿袜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了看自己的脚,一下子想起,刚才张嘴的皮鞋正是左脚的。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坐在地上活动脚趾的全过程,心怦怦跳起来。试着张了张脚趾,奇迹出现了!大脚趾和食趾缓缓劈开了一个完美的V形!他的心一阵激动,性欲汹涌而来。一下将烟头按灭,再次压到小梅的身上。
  第二天早晨,章强睁开眼睛,忐忑不安地抬起自己的左腿,看左脚在空中完美地张开了所有的脚趾。耶!他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今天,他要穿凉鞋。
  整个白天,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张一下脚趾。心情无比欢畅。唯一遗憾的是,没人注意到他穿了凉鞋。或者注意到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这个夏天是如此美好!章强沉浸在左脚带来的喜悦中。他在小区里折了一些树枝,剪成小段,重温了夹棍游戏。屋里飘满树枝的清香,他恍若回到了童年,一时间百感交集。
  过了不久,小棍夹腻了,脚上的欢悦却未尽兴。章强于是在家附近小学的门口,买了十来个玻璃球,每天晚上夹玻璃球。玻璃球又圆又光滑,一夹就掉,他拿出撑月牙铲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习。一个月后,左脚竟然可以轻松夹起四个玻璃球随意摆动了。生活一下子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攻下了玻璃球,章强又开始向乒乓球挑战了。大脚趾和食趾已经被他练得越来越灵活。
  夏天过后,章强还迟迟不愿脱掉凉鞋,直到脚底板传来阵阵凉意,小梅说了两次“你是不是缺心眼呀”,他才决定换鞋。然而从前的鞋都与从前的脚有关,看着心里不舒服。狠了狠心,决定把以前的鞋都扔掉,包括那些每双里都有一只缝了线的袜子们。而今迈步从头越!他想起了一句豪迈的话。
 
  冬天来临之前,单位又组织大家去天沐温泉。头天晚上,小梅要过来,说有个同事的旧房子想卖,地方偏点,但是便宜,想过来和他商量一下。章强一听就头疼,忙说有事。小梅说是出去吃饭吗?章强说在家。在家你还能有什么事?你忙你的。不由分说,还是过来了。吃完了饭,章强说单位有个材料要赶出来,就进了书房。
  关上门,他就摆上乒乓球,开始活动脚趾。明天是个绝好的机会。现在夹取已经没什么问题,就是费点时间。不是脚趾劈大就行了,这里面也有技巧。两根脚趾先按住乒乓球,然后顺着球的弧度慢慢往下滑,到球的腰部停止,停晚了,球就会飞出去,停早了夹不住……他正练得起劲,小梅忽然推门进来了。她吃惊地望着章强,你干什么呢?章强慌忙从地板上站起来,脸通红。你干什么呢?啊?小梅的目光中已有愠意,看了看地上的乒乓球,又看了看他的脚。章强光着脚丫子站在地板上,左腿的裤管高高地绾着,不知说什么好。小梅提高了嗓门,章强我问你呢!我……我写累了,玩一会。小梅扫了一眼电脑,因长时间没用,屏幕已经变成休眠状态。烦我跟你唠叨房子的事,是不?不是,你想到哪去了。我还没烦呢!你倒不耐烦了。啊?宁可一个人躲在这屋里玩。夹乒乓球!还能有点出息不?你照镜子看看自己,三十五六了,还是个小科员,房子没有,车没有,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你还不耐烦了!真不是啊!章强一脸无奈。这是个永恒的话题,会以任何措手不及的方式窜到他面前来,防不胜防。在床上如何努力都不行。仿佛三十五六了,还是个小科员,房子没有,车没有,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是一种无法洗刷的罪行。他已经懒得再为自己辩解,打定主意像看戏一样等待下一场。也就我这么傻。果然。小梅鼻子一抽,变了腔调,眼泪魔术般地冲出双眼。你什么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同学聚会我都不敢去!章强依然沉默着。小梅抹了一把眼泪,等待着。屋子里只有她不加控制的抽鼻子的声音,宛如隆隆的雷声。又等了一会,小梅突然冲着乒乓球飞起一脚,小白球发着啪啪声在房间里弹来跳去,砸在章强头上。他依然没吭声。小梅转身飞出了书房。不一会,章强听到一声关门的巨响。
  第二天,章强的心情可想而知。大家比赛游泳,他靠在池边看着。别人聚在泡汤池里下象棋,他一个人躲在另一个泡池里吸烟。百无聊赖,他又来到了鱼疗池。将全身浸在水中,闭上眼睛,任小鱼啄咬。泡了一会,他的脚趾又习惯性地动起来。张开,夹紧……突然,他感觉到,一条小鱼被脚趾夹住了,马上抬起腿来看,又滑走了。他来了兴致。坐直身体,认真地用左脚大拇趾和食趾夹起小鱼来。当他终于将一条四厘米左右的小黑鱼牢牢夹住,举出水面时,身后传来小吴的喊声,快来看啊!章强有绝活哎!不一会,办公室的几个人都聚过来。小吴兴奋地讲述着章强的脚趾夹鱼绝技,把大家的胃口都吊了起来。更多的人跑过来看热闹,嚷嚷着要再看一下。章强被这突然形成的阵势弄得不知所措。但平静了片刻,他还是决定郑重地表演一回。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别喊,把鱼都吓跑了!大家渐渐平息下来。章强在人们的注视下,放松身体,左腿半蜷,脚趾张开。小鱼们又一点一点围拢过来。这时,突然有个声音说,咦?他上次不是说张不开吗?章强装作没听见,一动不动地盯着左脚周围的鱼儿们。真安静啊!听得见鱼儿尾巴搅动池水的暗响。他要好好享受这一刻……就在大家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章强挑准了一条小鱼,突然发动袭击。一招命中!两根脚趾像铁钳一般,将小鱼牢牢夹住,一点一点浮出水面,高高举起。鱼儿噏动着嘴停在半空,身体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人们的嘴也像鱼一样张开,发出一片惊呼!
  隔天,大家意犹未尽,还在办公室谈论着昨天的夹鱼事件。小吴凑过来,章强,怎么练出来的?给老弟透露一下。章强心情不错。拜师,交学费,我就告诉你。小吴笑着给了他一拳。过了一会,办公室只剩下他俩,小吴放低声音,我说,你以前说那只脚张不开,不是装的吧?当时我就不太信。章强急了,那装得出来吗?你脱了袜子给我装一个看看。
  两人正说着,有人进了房间。章强一看,是处长,小吴已经站起来,大着嗓门喊了声局长。局长慢悠悠在屋里踱着,坐吧,我没什么事,过来溜达溜达。依然那么平易近人。听说了,我们处真是藏龙卧虎啊!可惜昨天我没去!这么快您就知道了?全局都在谈论这事,新闻啊!章强,我看你这事可以上晚报了。小吴受了启发,对,提供新闻线索,打个电话就能来采访。章强没说话,微笑着。局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走,给我表演一下,让我也见识见识!章强一愣,现在?对呀!我办公室里正好养着十来条孔雀鱼,和温泉的鱼大小差不多。你办公室?章强显出为难的神色。局长肯定地点了点头。章强不吭声了,他觉得这事简直太离谱了。小吴却一把拉住他胳膊,走!领导都发话了。然后转头递给局长一个灿烂的笑脸,局长,你可不知道,自从上次发现脚趾张不开以后,章强那是天天在家练啊!说着,捏了一下章强的胳膊。章强一惊,忽然明白了什么,马上站了起来。
  两人随局长去办公室。一路上,局长谈笑风生,跟大家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很快,又有不少人闻讯跟过来看热闹。宽敞的办公室一下子挤满了人。
  局长叫保洁大姐拿来一个大塑料盆,放在地当中,再把鱼缸里的鱼舀到盆里。然后对章强说,下面就看你的了!哈哈!说完,往宽大的皮椅里舒舒服服一靠,端起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品了起来。
大家都望着章强。他站在塑料盆前,踌躇了一会,缓缓坐下去。大理石地面袭来一股寒气。他挺了挺身子,开始解皮鞋带,脱袜子。这么臭呢?一个女人说。大家哄笑起来。局长也笑,不臭的,那是女人!章强的脸热辣辣的,他没抬头,继续挽西裤、绒裤和衬裤的裤腿。没人注意到他的窘迫,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脚。准备工作做完,他把左脚放入塑料盆,鱼儿受了惊吓,四散游去。
  局长说,都别说话了啊。然后放下茶杯,将皮椅调高,向前探探身,伸长了脖子。章强观察了一会塑料盆,孔雀鱼瘦长,头大,尾巴大,腰细,夹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忽然觉得塑料盆很像这个房间,游来游去拥挤的鱼就像周围看热闹的人,而自己,就是这只赤裸、微臭、小丑一般的左脚。必须一次就夹住,好早点离开这里!他屏住呼吸,张开脚趾,耐心等待着机会。一条黑白花的游过来,头冲外,没把握。又一条蓝色的游过来,尾巴有点大,腰粗,依然没把握。金色斑点的那条终于游过来了,章强早就看好了这条。游到最佳位置处,他迅速发力,狠狠一夹!成功了!周围发出一片长长的惊叹,接着是掌声。局长和大家兴奋地议论起来……章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接过保洁大姐递来的毛巾,草草擦干脚,套上鞋,手里提着袜子,裤管也没放下来,就向门口挤去。别人跟他说什么,全不理会。
  待人散尽,保洁大姐拖干净地板离开,局长看着章强坐过的地面,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笑。
  晚上回到家里,章强找了个袋子,将玻璃球、乒乓球、树枝统统塞了进去。又从床头柜里掏出那个首饰盒子,月牙铲依然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个久居深山的隐者。他盖上盒子,丢进袋子里。站在房间看了看,又把墙上贴的两张梅西的大海报撕下来,按进袋子,用脚踩了两下。然后,他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把这袋垃圾扔进了垃圾箱。做完这件事,他来到阳台,打开窗子,迎着寒凉的晚风,吸了好一会烟。
  小梅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章强主动认错,哄一哄也就和好了。但这一次,他心灰意懒。自己何错之有?何况就算这次又和好了,以后呢?
  关于被单位同事津津乐道的左脚绝技,局长办公室的那次表演已成为绝唱。每当有人再提议找机会表演一下时,他都板着脸回答,不好意思,我的脚趾又张不开了。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及此事。
  生活重新变得平静起来。每天下班,他都多走几步路,从小区的另一个门进来,绕过盲人大姐的按摩店。回到家里,他热衷于上微博,参与各种时政和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表现得非常活跃。
  他的网名叫月牙铲。
 
  转眼就是春节了。照例,章强在腊月三十那天下午赶回了老家。
  进了村子,老远就看到爷爷披着一件陈旧的军大衣,拄着拐棍,向这边张望。看到孙子,他扬了扬手,脸在皱纹中抽搐了一下。因为骨质疏松,一只脚已经不能着力。章强搀扶着他慢慢往家走,路上不停和人打着招呼。
  家里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宴席,火炕上一个小方桌,地上一个大圆桌。叔叔婶子以及哥嫂弟妹们都聚在屋里,就等着章强一到开席。
  章强脱鞋上炕,挨着爷爷坐下。头顶上新换的灯泡,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老人问了问他的工作情况,章强拣受听的一一作了汇报。接着,爷爷认真地询问了城里的房价、物价,又讨论了一会金正日和卡扎菲。他对朝鲜人民的关心出乎章强的意料,连说金正日死得早了。章强并不与他辩论,无论对错,一味顺着他说。爷爷很高兴,说,到底是吃官家饭的!你不在家,我连个说说大事的人都没有。不知不觉喝了一两多高粱酒。吃了一会,章强想起给爷爷买了补钙的营养素来,忙让妈妈拿出来。爷爷脸上挂着满足,嘴里却说,这保养药啊,给我都吃白瞎了,这只脚算废了。说着用手捶了捶。章强说,我看看。脱掉袜子,爷爷的脚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没想到,爷爷的脚这么黑,底板布满厚厚的老茧,脚跟坚硬泛白,纵横交错着很多裂口。因为常年得不到运动,五根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整个脚都佝偻着。他心里一酸,用手抚摸着,爷,你没事用热水泡泡脚,要不时间长了,血液流通不畅,就更不舒服了。老人把脚抽回来,叹了口气,泡也没用,咱们家人啊,脚都有毛病。章强一惊,啥毛病?叔叔家的小弟抢着说,脚趾头分不开!真的?章强愣了片刻,将目光投向了爸爸,又转向叔叔。所有人都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这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都分不开吗?他又问了一遍。对呀,男的女的,都分不开。妹妹在旁边说道。嫂子也接过话茬,你大侄儿也那样,真是老章家人!妈妈也说,你不也是吗?我记得上初中以后,你就没穿过凉鞋。
  章强的胸口像突然被撞了一下,咽下去的各种滋味翻江倒海地涌上来,顶住了喉咙,有种想吐的冲动。
  沉默了好一会,章强端起酒杯,将满满一杯高粱酒压进去。然后一把扯下袜子,将裤角一撸,抬起腿来。在全家的注视中,他稍作停顿之后,将左脚的每根脚趾缓缓地一一劈开。这一回,他劈得不急不徐,却又义无反顾,如同拉开一道厚重的帷幕。盯着坚硬的脚趾,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爷爷,咱家也能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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