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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夜
来源: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12-11-15
1
  她甩起两臂,挺着胸脯,顺着这个羊肠子般的小道疾走,并不怕黑,只是习惯。傍晚前下过一场急雨,地上起雾了,不高,在她的腰际,和周围的灌木与杂草混成一片。月亮有大半个,面目模糊,被几缕云纠緾住,翻滚,拉扯,一副摆不脱的模样儿。秋近了,天短起来,像被谁掐尖儿去尾,才八点就黑得一塌糊涂。
  她走得飞快,道儿直些几乎是跑的速度,转弯儿时才慢下来,从远处看去,倒像戏台子上的跑场子,小踮步,小颤步交替着来,有板有眼。这身段在月色里很浪气,也很鬼魅。这些年要不是凭着这点浪气,她就撑不下去了。寂寞了,对着镜子,浪一下,顷刻就热闹了;烦闷了,亮几嗓子,堵在心头的硬结儿也就消散了,人嘛,要自己找乐。此时,野外无人,反正闲荒着,索性就扭起来,翘屁股右扭,上提,双手顺到左边兰花俏指,身子一下子就活起来,像被风吹拂的软丝带,手里没有手绢,正握着一片茼麻叶子,于是这翠叶子就在月光下翻飞舞动。一阵风吹来,她就成了漂在溪流里一团无骨的软衣行囊,随着水势流转,起落有致。
  夜色里飘着玉米灌足浆儿的甜腥气,充盈鼓胀,粘稠地裹在夜色里化不开。偱着这味儿,她心里开了一朵小花儿,她心里舒坦时常有花开的感觉——有形有味儿,艳,宽阔,苏醒于目;香,微熏,泡软了心。花儿一开,嗓子就痒,戏文就关不住:
  ……昭君出塞跨骏马,文君抚琴凤求凰,貂禅传情在画阁……
  一个大转弯,她被石头拌了一下,挫回步子,好不扫兴,虽她唱的多是野台子戏,可也不愿有个失脚闪腰的事儿发生。调好气息,重又开了腔:
  ……赵飞燕掌上舞花戏太子,贵妃醉酒卧龙床……
  都是写女人的戏文,有情有爱,好不美,好不浪,可背后的那些事儿谁知道?
  一阵风吹来,却没吹起腰间缠着的雾,反而多起来。前面是谢家坟,十几座坟头上都压着新黄纸,还有一座前面摆着一个鲜艳的大花圈,纸花在夜光下无声地抖动。一个黑影从两坟间长出身子,一跳翻到一座坟的后面,藏起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她心里一跳,但只是小幅度的,步子没慢,嘴里没停下,她不怕死人,哪怕是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曾眼看着死人从棺材里坐起来,与她脸对脸,瞪圆了眼睛看她,别的人都吓跑了,只有她还在做原来的动作,只是慢下了唱词。后来那个老人对别人说:俺啊本来是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可忽儿听后面有人叫娘,好像是俺闺女的声儿,还唱起了那么好听的调调儿,俺就寻思着回来看看!
  前面是一片树林子。树稠密得紧,铁一样不透风。
  过了这林子,再走一小段路就是于焕生家的大门口了。想起于焕生,她心就踏实了。人呀,要是做成被人想时,心里就舒服那样的,还真算是能耐。一棵粗槐后面闪出人影,喊了她一声。她的心就稳稳地开了另一朵小花,是于焕生来接她。以前只要晚出来,于焕生都会到这坟前面迎她,有时直接到她家接。这次却躲在树后,大概又起了小孩子藏猫猫儿的心了。于焕生嘿嘿一笑,问:怕没?她说:有啥好怕的,鬼找我无非是来听唱儿的。于焕生又嘿嘿一笑,说:爷们儿都不如你。这是于焕生常挂在嘴上,也是称赞她的唯一的话,于焕生不会称赞人,也从不称赞别人。于焕生是只闷瓜,只知道干活儿,过自己的日子,有时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于焕生你个熊包。或于焕生你该冲上去揍他狗日的!再或于焕生你趁夜里没摸摸她的奶子吗?于焕生呢都和没听见似的,眼睛不瞅人,眼皮一抹耷,眼一翻,走了。
  一前一后,两人往于焕生家里走,随口唠唠这家的状况。这次的活儿是十里外的槐花镇,在柳城界上,属于城乡交接地儿。通常三里五里,她自己就去了,十里八里俩人才搭伴一起走。她家住在半山坡儿上,当初跟胡大回来就把家安在了那儿。当初,胡大是图这儿清静,靠山挨水,树茂花香,早上眼睛没睁开,先灌满一耳朵的鸟鸣。可胡大一走,这儿就显得很偏僻了,看看吧,这男人多神,他能使一个地方的感觉迥然不同。她家和于焕生家其实不是一个村子的,只是两家都住在村子边上,算起来距离不算远,大路隔了五里,小道斜穿只有两里多,就是背静点,不过她胆子大,常来来回回地走。这条小道能一直保留下来,还真有她不少功劳呢。
 
2、
  于焕生家门灯虚弱地亮着,懒散照在他那辆破摩托上,有点昏昏然,她看了两眼竟然有些困意。这两天太操劳了,昨晚请了一桌客,为二胖的亲事。那一伙子人真能作,喝到后半夜才散。今儿白天,她又翻山越岭去了城山镇另一个媒人家。双媒人请着,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总感觉二胖这个亲事有点不稳妥。为了把握性大些,她宁可多搭些钱财和精力了。可不能像两年前大胖第一个对象那样,折腾出去不少钱,人毛没捞到半点。而大胖一年前娶的这个媳妇也挺悬乎的,成亲前半个月差点飞了,多亏媒人压茬子,硬给做了主,这媳妇才千辛万苦地娶到了家。儿子们的亲事,是她心头最大的石头。她是个寡妇,还做这个拿不上台面的营生儿,给儿子成个家比下油锅都胆颤。二胖的事儿不能含糊半点,可得往顺了办。还有一点让她不放心的是,二胖没有大胖懂事。大胖会办事,会说话,还知道体贴人。以前大胖晚上总张罗送她。虽她从不牵扯孩子,可心里还是喜得要命的,当娘的容易满足,都是贱种。二胖就没这个心,他整天除了爱吃喝就是喜欢玩,从不注意别人的感受。临出来时他还在叨咕手机旧了,说:妈,给我换个新的吧,还说:你搭那个人情找两个媒人干什么,有那钱不如买几斤肉吃。二胖从小就爱吃肉,如果把钱省了,他真会一下子买几斤肉搁在你面前,让你给红烧,他就是一个和肉亲的人。
  于焕生使劲儿踹摩托车,老摩托呼呼地气喘,噗噗地咳嗽,不满的尖声嘶叫。这时于焕生的老婆拿了两件厚衣服出来,说:这功夫还行,回来夜深就凉了。她接了衣服,于焕生媳妇看着,等着,一脸平静并不说什么,等摩托车启动平稳了,大灯开了,两人稳当坐上去,才说了一句:焕生,慢点开。她忙替答:没事,放心。于焕生也“嗯”了一声,或者根本就没答应,只是摩托车替他“嗯嗯”地叫了两声,反正破车一溜儿烟上了土道,惊起的尘土隐在夜色里,悄然落在道两旁的杂草从中。
  在出村口拐弯时,车身稍斜了一下,正好垫在一块石头上,猛颠,她本能地扶住于焕生的腰。那腰厚实温热,有肉,不算年轻也不算老的腰,扶上去很舒坦。这路有很长一段是石头裸露的,她就一直扶着。车上了大道,平稳了,她的手才放下来。
  很多人都说于焕生和她有一腿,还说于焕生的这“腿”很长很粗,别说一个寡妇,就是村里别的女人要不对他这腿上心,她们就都是毛病。她没有毛病,但她真把于焕生当成弟弟看。她当然不会知道于焕生的腿是什么样,她只熟悉他的胳膊、他的手或者还有他的腰。最初于焕生胳膊给她的感觉绷起来硬僵僵像根大木棒。那是她出来干这个的第三个年头,那时他们从附近杨村回来,天下起冒烟儿暴雨,刮起大风。那次两人是第三次在一起搭活儿,还半生不熟的。在一个泥坑里她跌了跟头,摔了一身泥,整个人滑溜溜地像个泥鳅,于焕生忙回过身搀她,一抓没抓牢,她又摔倒,把于焕生也带了一个趔趄。再一扶时手就摸到了她的胸上,于焕生忙收了手,有一会儿显得很犹豫,拉也不是,拽也不是,后来他站稳了脚半蹲着给了她一个臂弯,让她自己动手。那次,她就像挂在树桠上的咸鱼干儿一样的滴流乱转在雨里走。等他们跟头把式的勉强回到了于焕生家时,两人都成了泥人。不知为啥这么多年来,只有那次她最委屈,坐在地上哭,哭得泥一把,泪一把,边哭边数叨:妈呀!这叫过的什么他妈的鬼日子啊——妈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啦……一会儿功夫于焕生家的砖地湿了一片。于焕生就傻站在那里。倒是于焕生的媳妇很体贴她,边劝边找来干衣服给她。那件衣服是红碎花的,看上去很新。她转头看到于焕生家锅里冒出的热气,才想起晚上出来得急,没顾上做饭,只留了两个凉玉米饼子在锅台上,家里的大胖二胖一定饿得眼睛发绿了,于是,抹了一把泪脸,爬起来,推开门,摒了息又钻进雨里。
  就是那次大雨,于焕生和他老婆的表现,使她生出无边的好感来。她这个没有男人可靠的女人想找个好搭伴不容易。像头三年那两个,夜里搭伴回去时,没风没雨的就往身边靠,嘴上不老实,手更不老实,真一把假一把扶不是地方,摸更不是地方。把她这个寡妇当成公共澡堂子的水,走过路过的都想撩拨一下。她下决心要好好跟于焕生处,而处好的关键是于焕生的媳妇。她没事就找于焕生的媳妇说话。她把自己的甜苦都扒给这个老实安静的女人看,她把心窝里的话都掏给她听,给她买头巾,买衣服;给她做拿手好菜;两个女人在一起喝酒,喝多了伤心的情绪涌上来,她抱着于焕生的女人大哭。最终她就是想让这个女人相信,她不会和于焕生有半点不清白的,她们永远是姐弟那种关系。她还跟于焕生的女人说等将来二胖结了婚,她不干这行当了,找个正经的伴儿过后几十年,没事的时候找几个会唱二人转的,去广场天天过戏瘾,她要唱喜气的戏,欢闹的戏,正经的戏。于焕生的老婆很信她,从来没有用怀疑的眼光瞟看过她,她感觉这是最重要的。至于在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你又管不住别人的嘴。其实在别人的眼里他俩的关系是挺神秘,十五六年常在一起混,孤男寡女的常走夜路,这能消停吗?可事实上却没一个人亲眼见到过什么。
 
3、
  到了地方,时间还早。进院后她直接就钻到大席棚子里。棚子里有两伙儿打扑克的,还有一伙喝酒的。她找暖水壶倒了杯水,水不太热,她一古脑儿地灌下去。抹一把嘴,她便开始和去世老太太的大儿子唠嗑,无非是了解老太太过世时的一些事及老太太的喜好与美德。她做着“哭十八场”的营生,替那些死去的领路,替那些活着的人哭丧。
  她是这一行的好手,如果时间、条件允许,价钱好,她就会把故去人的一些大事与美德编唱出来,加在“过七关”的前面作为引子,她努力让每个人都活泛起来,慈祥依旧,温暖没有断开,让儿女们真觉得把父母们送到了舒心惬意的地方。就因为能编,能唱,能把死人唱活了,在柳城这一带同行中,她的名声响亮,价钱最高,活儿也是最多的。她这些年才能用泪水换来的钱养大两个儿子,还给他们逐一娶亲,让他们生子,延续了老胡家的后代,这也算对胡大有个交待了。
  想起胡大,紧接着她脑海里就现出胡大那吭人的模样:蚕黑眉微挑,深眼眶,不大不小的眼睛,鼻直口正,唇线分明的肉嘴唇,留着短胡须,还有那牙,白,整齐,透出玉的光泽。她到现在最想念的,最清晰的是胡大的眼神,面对着她,仿佛总有话在里面。对于胡大的眼神儿,她是无师自通。那时她才跟了他不久,他们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住。胡大帮她练功,教她抛手绢,学下腰,学翻跟头,很辛苦,可却默契得很,他眼一瞄,她就知道自己没做到位,他再瞄,她就知道他又想她的身子了,便收拾家伙,跟他回到小屋子里去折腾。学唱戏文时,到最难的嗨嗨音时,胡大拉琴或打着板,看她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又错在哪儿了。他们俩除了说戏时话很多,别的事根本就不用多说半句,两人在一起时,生活里的难题都不是事儿。
  有时她觉得这个胡大真的很能,一吭竟然能吭她二十多年。到现在,有时她从外面往家赶,总恍惚地感觉胡大还在家里的枣树底下坐着,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半屈着,胡琴就搁在膝盖上,头微晃着,眼光山高水长的,手臂拉拉拽拽,澄明的月亮浸在哀怨的曲子里,那个婉转,那叫美。胡大的眉眼,鼻尖儿上都挂着光,挂着露珠,挂着两帘子惆怅。她一直着迷胡大男人性情中藏掖着的那少许的忧郁,总能拔动你心里最纤细的那根弦,一拔,一拉,让人心动的调子就生出来。胡大大概天生就是拉琴的人,在最后那两年里,他总是不分昼夜地拉着胡琴。那时,她,还有二柱已经同一伙人组成了临时演出队,给办喜办寿的唱戏,有时也给各村里唱,钱不多,但总比在家呆着强。每次回来,胡大必是在家拉着二胡等她去。远远地听见胡琴音,步子就快了,身上消失的力气又回来了。胡大吭她最大的那次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吉林的小戏台角落一坐。她那时跟表哥第一次去看戏,表哥带着她挤到了最前面,除了被红绿的戏服和花枝招展的头饰吸引住了,再一个就是胡大。她离胡大那么近,胡大脸上略施了脂粉,但脸颊上的汗毛还看得清楚。他坐在离灯光最近的外边,衣服是白绸缎的短戏服,头发抹得油光。戏开场,锣鼓板子先响,胡大坐正了身子,调好弦,眼睛越过所有人,穿透所有人,空无一物,那派头不是哪个男人能有的。从那以后,她就求着戏班子学戏,家里不同意,她一个人偷偷地跑出来。她跟着戏班跑,像个野丫头。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跟着胡大在跑。
  这一跑就是多少年。胡大做人有勾人的魅力,不做人魅力依然不减。让她不委屈了自己嫁给年纪大的鳏夫,也拒绝了比她小的腿有毛病的清水男人的百般追求。有胡大在身后站着,比着,谁也轻易上不了台了。她宁可自己干着没人干的活儿,给死人当儿女,为自己和儿子挣口饭,也不背了自己的心意,她要找也找个像胡大那样的人。让那些人猜忌去吧,说她有病就有病吧,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在那方面很寡淡,并不是没有,当她还很年轻时,她能清醒地觉察到欲望到来的时刻,只是她故意忽略吧。或者不是故意的,而是她太忙,太累了,
  那些感觉不等有人收拾,就被大胖二胖的食量消耗掉了大部分;还有地里的庄稼它们年年长啊长的,无休无止,也吸掉了一部分;最后的那部分被夜里那些死人的棺材、活人的悲伤语调给吞掉了。在家时一有闲功夫,她倒头便睡,或者睡醒后坐在那儿发呆,脑袋里空无一物,那感觉真好。
  时辰到了。她从包里拿出来麻衣孝布,穿戴起来。于焕生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白孝带子,并不是全孝。他让人准备了七盏灯烛,点燃,有三盏放在一个盘子里,放在头顶,两个肩膀上各放一盏,最后两盏排放在喇叭上。吹起喇叭时,灯烛只微微颤动,却不会掉下来,这是于焕生的绝活儿。先前的二柱没有这本事。于焕生开始端着灯绕着棺材走。随着喇叭声,她开始沉了脚跟儿,放下她生活里的那些常态步子,上阵。生活里她是脚尖沾地,时时想跑起来。现在的她是从容的,华贵雍容的,尽管她学艺时多在乡上、村里的草台上演,只在区政府的礼堂亮过一次相,唱得也多是小曲小调,拉场大戏很少有,可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演,是唱,是那步子、手腕、身形、腔调给她的美好感觉,比如现在,她慢慢走近了棺材,麻衣大袖一甩,拖长腔叫了一声:我的娘亲呀——她的舞台就顷刻绚烂起来。
  于焕生的喇叭吹得好,如泣如诉,这些年两人的配合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还有重要的一点,两人从来没在钱上产生过隔膜,这才是所有事情的关键。讲好了对半分钱,于焕生总是少拿,后来有几年,在给大胖张罗结婚时,于焕生甚至只象征性地拿一点点。这事于焕生的媳妇也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提过半个不字。于焕生的媳妇总说:姐,你太不容易了,俺们帮不上忙,跟着直着急。这个女人不提钱,不提帮忙的事,只提心情。这个聪明的女人心里到底有多深,多阔?这世道,不在你掉进井里、河里时扔块石头下去的人就算是好人了。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现在大胖成家了,二胖的钱也攒够了,娶个媳妇不成问题了,至于二胖过日子拿不拿住事儿,得靠他自己了,她教也教过,说也说过了,尽了当娘能尽的一切。人只有经了磨难才能成熟起来,让他自己慢慢地磨砺吧。现在,她把跑活儿挣的钱大头儿分给于焕生,理由是给干闺女也就是于焕生的女儿攒嫁妆。开始于焕生百般不要 ,说:一个丫头片子,有就给,没有就不给。她说不行:我的干闺女,我可不能屈着的。
 
4、
  月亮从云里挣出来,虽身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但看上去还算清爽澄明。大院子里的灯很亮,一些虫儿奔着暖,奔着光来,萦绕,碰撞,发出轻微的叭叭声,那些撞在长明灯上的虫儿就不那么幸运了,吱的一声,焦了,但也是微弱的,没谁注意到这世界上又少了一条虫命。虫子太多,一层层地飞上来,一层层落下。灯光迷离中,棺椁肃穆,人影重重,死者寂静无息地任人为其喧嚣,吵闹,哭泣……有时,她觉得死去的人真有福气,当然这都是在胡大走以后的感觉。胡大走前她对死亡从来没想过太多,对葬礼也是惊惧的,排斥的。她感觉死去的人除了可怕,还有就是让人不解,不解为啥有那么多规矩,而这些规矩像被赋予了魔咒,让她吃尽了苦头。
  记得第一次参加的葬礼是婆婆的。那时她和胡大结婚才五年,大胖四岁多,二胖才两岁。那时她日子还像芝麻开花一样,一节节高,一节节香,一节节饱满。其实她感觉那时日子是有节律的,像亮相的小碎步子,伴随着锣鼓家什,大戏开场,重要的场面就要来临了,可婆婆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故去了,就像舞台上突然横空探出一个拌子,正好被她遇到了。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也是诡异的葬礼,令她这么多年了依然无法释怀。
  婆婆得的是急病,半夜十一点半没的,在屋子里停了半宿,他们连夜租车从吉林往回赶。急火火地搭灵棚,买寿衣,孝布,扎纸活儿。这边的规矩她不懂,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跟在胡大身后不远转。胡大无暇理她,她如被遗弃了一样,不知道干啥活儿,不知道应该坐着站着,还是跪着,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感觉到处碍眼。
  第二天胡家更忙了。一会儿忘了这个规矩,一会儿又忘了那个事情。有人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胡大,找主事的人没?取供去没?胡大应着,忙去找人。那取供的主事人是个秃头,上供的馒头早在别人家蒸好了。她那时正在院里大锅边烧水,其实木头架在锅底,根本用不着看着,可她无事可做。当看那取供人端着馒头一步三扭,嘴里念念有词的,她就感到怪,觉得身上瞬间生满了毛,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供品放在棺材头,聚齐了大家,把花圈、纸牛、 纸钱等抬着送到坟地。这时有人喊她,说:走,去墓地。她终于被发现了,忙应着,跟在队伍后面。胡大是长子,走在最前面,他拖着大扫帚,胸前挂着纸扎的钱袋子,一副怪样子,让她感得滑稽与不适。一行人到坟地打好的墓坑前,儿女们依次跪下,把些纸活儿点着,燃着了香,磕头。她位居其中,感觉到了一些秩序,心里坦然下来,开始有条不紊,有板有眼了,葬礼应该这样才对。可状况就出在这时,三个妯娌突然站起身撒腿往回跑,那架式简直像百米冲刺。她吓得呆在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后来有人喊:大媳妇,快跑呀,你咋不跑?她迷惑地问:我为啥要跑?那人就说:这地方的讲究啊,婆婆没了,哪个儿媳先跑到家,在老太太棺材前烧几张纸,磕过头,以后她家的日子就比别的兄弟家要好。她不知道,也没有准备,再跑也根本来不及了,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她感觉好笑,她不信这个,也溶不入这规矩当中,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她的家在几百里地之外,她觉得自己是胡家的局外人。那时,她还是小剧团里的台柱子,唱、说、做、舞,甩手绢、耍扇子样样精通,三千多句的《大西厢》她用三天时间就给背了下来,她用着和她们跑吗?
  她没和她们跑,可三个月后,却和胡大跑回了老家。
  自母亲走后,胡大的父亲也病了,可三个弟弟谁也不接着老父,百般推卸责任。胡大便决定回来照顾老爹。那一年,她一步三回头地辞别剧团,那感觉有如生生割肉般地疼,她因为胡大学的二人转,也因为胡大放弃了二人转。
  一年后,胡大的老爹病故了。之后,胡大病了一场,恢复后,身体也没有以前强壮,像秋后霜打的茄子,人越来越蔫,一咳嗽一团儿,一喘一堆儿,心慌时,人一动也不能动。这时她不自觉就想起了那次跑,心纠结得没缝隙,一块石头硬生生地压在那儿。她总感觉这一切跟当初她没有快跑有关系,要跑时没有跑,她傻站着了,没人告诉她需要跑。结果胡大与她的日子越来越差劲。当胡大一点重活儿也做不了时,她便在农闲时东奔西跑地挣点外快贴补家。 那些年,她画了脸,戴了头饰唱《西厢记》、《回杯记》,唱《马前泼水》,搭档都是现找的,就是那时她认识了于焕生。那时他们主要去各村上去唱。或哪家给老人做寿,给孩子请满月宴,钱虽不多,但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
  两年后的一天,胡大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倒在院子里的黄瓜架下,半个字也没给她留下,生生地撇下了她。 
  这个行当她一干就是十六年,这十六年里,她一直在忙碌,家里的活儿都要她经手,田里的玉米大豆要侍弄,园子里瓜菜要搭架、除草,厨房的锅灶洗刷,屋子里的摆设要干净利落,特别是胡大的像片要一天一擦的,一点灰都不能有。这些年她马不停蹄,才能把这些事都收拾得停停当当。她的腿脚快是村里出了名的,平时走路脚上就仿佛生了轮子,她的脚很有弹性,看起来随时有跑的架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跟她一起走,都得一路小跑,要不然准被落下。而她跑起来的姿势没几个人能见过的。她只在晚上没人时时跑。比如活计多,时间紧,或者夜路太黑了,她飞奔地跑起来。有一年,在她才哭十八场不久,大约是三十五岁那年吧。那时她的搭档是二柱。那晚月光好得出奇,地上跳过一只蚂蚱都能看得清。办丧事这家是临村的离家不远,她跟二柱结伴往回走。一阵小风吹过,凉爽怡人,她对身边的二柱说,咱俩比赛呗,看谁跑得快!二柱说跑什么跑,怪累的,散步多好。她不听,跑出两步,看二柱慢悠悠地走,就停下来继续叫他。二柱一百个不情愿,磨蹭地跑起来,开始没用劲儿,可越落越远,二柱挂不住脸了,使圆了劲儿追,可最终没有追上。最后她跑累了,出了一身透汗,就停下来,回头等二柱。二柱上来后,累得哈着腰喘,喘够了,一把搂住她,低头像猪一样在她脸上乱拱,寻找她的嘴。她惊着了,没料到二柱能这样,生气地使劲挣,挣出一只胳膊轮圆了打了他一脖溜子,之后,独自跑回了家。
  那以后不久,换了伴儿,找到了于焕生,她很小心的与他和他的媳妇相处。她没再和于焕生比过赛跑。大概于焕生也不会跟她跑。于焕生是个慢性子,无论遇到什么急事,他总是说:赶趟儿,别慌,来得及。他还常告诉她:如果你慢下来,心不会累。她没试过慢下来会不会累,自婆婆坟地回来后,她就似乎没慢下来过。其实她一直想跟妯娌们赛跑。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若重新来,我一定会第一个跑到家,烧过纸钱,求一个好日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她东奔西跑没白忙,两个儿子都有了谱儿,差不到哪里去。她还能攒点钱留着养老。现在最满意的是她的这身筋骨,快五十岁的人,步子依然如飞,没有半点迟缓。看看比她小的三个妯娌吧,一个半身不遂,另两个身上也缠了几样的病症。

5、
  儿女侄亲们在她如泣的唱声里跪了一地。有的低头抹泪,有的专心听唱,有的低声私语。雾渐渐浓起来,但似乎都在无人的地方,这里的灯亮,人多,化开了些,只把远处的人虚化了。这家看热闹的人很多,特别是她豁亮的嗓子一响,人又多了一倍多。
  她唱:一呀吗一炷香啊,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妈妈归天去,儿女们跪在地上边,跪在地上给妈唱段哭七关…… 头一关是望乡关啊,妈妈回头望家园啊,妈妈躺在棺椁里,女儿我跪在地上边,为了妈妈免去灾难,我给妈妈哭七关……
  于焕生把头顶上一盏灯放在棺材头上。
  她唱:……七关是黄泉关 黄泉路上路漫漫 金童前引路玉女伴身边 妈妈您坐着轿 一路平安到西天 妈妈您坐着轿 一路平安到西天……
  于焕生放下喇叭上的最后一盏。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一直都按城里的规矩办些喜事与丧事,只因这老太太之前留过话,要请鼓乐队,要请人唱十八场,要热热闹闹地走。儿女们顺了她的意思托人要找最好的,就找到她和于焕生。看热闹的人里有很多年轻人,他们多不知道哭十八场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过七关是个啥。不相干的人围了一圈,抻了脖子,踮着脚一直往里挤。跪着的儿女们悲伤肃穆的脸里也埋藏着些许兴奋。
  在这里她是表演,又不是。表演是那种氛围下的外在形式,而她真正是投入着感情的,流着泪水,对着棺椁叫一声妈,喊一声爹,多沉的耳朵都能听到。她把所有到那边去的人都当成了过世的爹娘,当成了胡大。
  胡大走的时候,她没有哭,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好强量的性子啊。其实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她哭过好多年,最厉害的一次是她没戏可演了,接的第一个哭十八场的活儿,那时胡大已走了半年。那家去世的是一个老头,年纪虽挺大,但灵堂上却放着一张很年轻的照片,像胡大那么年轻,还留着胡大一样的短胡须,很像,鼻子以上有些相像,她有一种恍惚,并被这恍惚打败。她忘乎所以地哭起来,唱到一半时,人就哭成一摊泥。没办法,只好停下来一会,稳定一下。再唱她的每个字里依然都是哭腔,都饱含泪水。把在场不相干的人都弄哭了。那个晚上,她把憋了半年的悲伤都倾倒出来,最后哭得昏倒在地,最后那关是二柱帮着唱下来的。
  其实她很喜欢这个活路儿,这些年如果没有它,自己养两个儿子不知道要艰辛多少倍。没有它,自己的苦楚都没个地方倾倒。每哭上一场,夜里回到家,她的心就能安静下来,有种清澈感,似乎那些喧嚣与污浊都随着泪水与腔调消融得了无影迹。就像现在的心情,她唱完了,擦干眼泪,心里很舒坦。一个小伙子看到了兴头上,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响了几下,突然意识到不应该鼓掌,停下,不好意思看了眼跪了一地的孝子贤孙们,用力胡噜一下头发跑开了。她在心里笑,脸上还留着肃穆。这是对死人与生者的尊重,不出灵棚子,她是不会露出笑容的。
  好了,现在到了大席棚里,她松弛下来,脸上活泛起来,喝了水,笑着和于焕生说话,和招呼她的东家搭腔,脸上的悲伤荡然无存。东家拿来几瓶啤酒,给她俩满上,凉菜早已摆上,热菜呼呼冒着香气。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自觉一瓶下了肚。于焕生有点不解,通常她是不喝酒的。于焕生好喝,但多是在家无事时喝。今天两人都破例端起了酒杯。她感到有点微醉,于焕生酒量好,喝多少也不会醉。东家给了个大价钱。于焕生看她的状态,就接了钱。揣进衣兜里。
  雾散了,月亮出来,两人往回走。于焕生推起摩托出大门,左踹右踹,换人踹,就是不起火,费了半天劲儿也没办法,街里的修理铺关了。东家说:要不明天早上再走。给你俩找个地方休息。她说:不了,走回去,反正也不远,才十多里路。于焕生迟疑地问:真走回去?她已经头里走出了很远。于焕生只能告别了东家追出来。
  她的手机响了,是二胖发来的信息:我给那女的打电话了,聊得挺好。她心里暗笑,这小子长心了。
  前面还有一条,是大胖半小时前发来的:妈,用不用接你去?
  出了村子,四周静下来。虫鸣在有点凉的夜色中,显得清长悠远。她回头突然对于焕生灿烂一笑,那笑脸看起来像朵白莲花,随之,她用孩童般的语气说:焕生,咱俩赛跑吧!于焕生说:你多了吧,就咱俩这年纪还能跑起来,加在一起快一百岁了。她说:试试吧!说完抬手借着大半个月亮的脸,看看手心里的玻璃球,里面有一道蓝,曲线型的,这道蓝在月光下是两种颜色,她攥紧了。没结婚时,胡大对他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买个夜明珠。那其实是笑谈,可后来,胡大去时,手里就握着这个玻璃球。一开始她把这个玻璃球放在能看到的地方,后来就随身带着,并不是特意经管它,却一直没有丢,总在想起时能找见它,一跟也就跟了她这么些年。
  现在正是时候,她从胸中吐出一口热气,开始跑起来。于焕生比她晚起步,有点牵强,有些犹豫,迈出的几步和走的速度是一样,但姿势却是跑的。她管不了这些了,多少年来想跑没跑,今天终于可以。多少年心里一直急急的,和跑时一样急,现在终于可以借着跑来缓缓劲儿了。一棵棵树的影子从身边跑过去,一块块模糊的石头从身边跑过去,那些开始有了成熟味道的庄稼地,电线杆子,都在跑。还有月亮、云朵也在跑。现在,她速度仍不减当年,这个时候,她希望于焕生追上来,也希望她追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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