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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人民
来源: | 作者:陈昌平  时间: 2011-06-15

  你叫我老李也行,叫我老逄也行。姓李的时候,我叫李志民。姓逄的时候,我叫逄敬舜。李志民这个名字,是组织给的。逄敬舜这个名字,是父母给的,参加革命工作之前,还有现在,用的都是这个名字。说起来,我这一辈子,年富力强的那些年,都叫李志民了。
  我是孤儿,父母去世得早。现在看来,组织上选择我,也有这一层的考虑。孤儿好啊,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管理起来也方便。以后,我做了小组的负责人,选才时候,也比较注意这些问题。
  1949年1月31日,北京——那时候还叫北平呢——和平解放了。政权是我们的,但社会依然动荡不安,敌伪宪特流氓恶霸,多如牛毛,潜伏下来的坏蛋不计其数,群众队伍的成分也比较复杂。谣言满天呵,物价飞涨,有人就公开说,共产党打得下江山,但坐不住江山。还有好多人,等着美国兵打回来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为安定人心,为稳定市场,首长要视察王府井。
  这就是时代背景。没有这个背景,就不会有我这份奇特的工作。
  保卫工作难度大呵!王府井呵,当时就是人山人海,跟现在的沃尔玛家乐福什么的差不多。你不能清场,把人都赶走吧?也不能拉上一个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怎么办,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由我们自己人组成一个安全圈。我们有一个比喻,就是像在大海里游泳,套着太平圈一样。当然不能全副武装了,至少不能全部都全副武装吧——那样的话,也太不自信了。
  首长出行,一般人们看到的,是贴身的警卫,还有街头增派的警力。有点见识的,还能看出外围的便衣。但是,这都是表象。真正的保卫工作,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的。
  泛泛地说,我们算是便衣。但是,我们不是一般的便衣。根据首长视察的路线,我们装扮成各种各样的群众。所以喽,我们这些便衣,就得根据现场情况,扮演成商人、店员、路人甚至叫花子、流浪汉什么的。
  我的第一次任务,就是扮演一个报童。那些便衣呵,个个都是目光警惕、膀大腰圆,不管怎么化装,往那一戳,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我们这些人呢,光从形体上看,就具有天然的隐蔽性。个头中不留丢,不胖不瘦,长相吧不丑不俊,这么说吧,我们这些人,都属于你看了几眼也留不下什么印象的人。这些人里,最特殊的就是我了。我参加革命早,根红苗正,最大的特点是都二十三了,身体却像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小矬子个,单薄得像搓衣板,声音还带着童音哩……几经筛选,报童这个角色就理所应当地落到我头上了。
  当时也不愿意去啊,一门心思想南下,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咱不像那些老兵,准备解甲归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年轻,想南下,想打仗。组织安排当便衣,满心不愿意呢。
  我们提前几天就来到了王府井。调查嫌疑店铺、排查可疑人员,规划视察路线,清除安全死角。同时,还要学习报童的一言一行。我们在另一个地方——东四还是西单?物色了一个报童,身高和体型跟我差不多,花了半袋子小米,把他从里到外全扒下来了,包括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胶鞋。咱们的小米不能白花呵,除了买他的行头,还得买他的经验。一句话,让他教我卖报。行行有门道呵。光是吆喝,我就学了整整两天。当时,一方面觉得组织信任,任务重大嘛,另一方面,就是新奇和好玩。
  我们都是临时抽调上来的,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任务完成了,上级表扬了。经过这次考察,退回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而留下的几个人里,就有我。可以说,我是这支队伍的元老呵。
  没想到啊,这就是我以后的工作了,一干啊,就是二十八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上级给了我一个名字——李志民。
  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保密规格。我们没有代号——有代号还叫保密吗?我们对外挂牌,就是文工团。门口有传达室,有宣传栏,有办公楼,有小礼堂,有练功房,有食堂……我们团是一个牌子,两套人马。一套人马,就是我们。另一套人马,就是吹拉弹唱的,《白毛女》《红灯记》什么的。所以,一直到静月去世,她都以为我就是一名文艺战士呢。
  我们是在大连认识的。大连当时叫旅大,有苏联驻军,最多的时候来了好几个元帅,将官更是一堆一堆的。那时中苏蜜月啊,活动也多。大连这个地方山东人多。我出生在山东,胶东话滚瓜烂熟,执行这个任务有优势。大连这个城市吧,是光复的,治安情况跟北京差不多。有一段时间——就是五三年和五四年,经常到大连执行任务,几乎住在这里了。一九五四年夏天,在旅顺的一个联欢会上,认识了静月。静月穿着白色布拉吉,扎两条滑溜溜的长辫儿,模样和气质把苏军女兵和随军家属都蔽啦……那么多的军官围着她呵——你不知道老毛子多能献殷勤了,可她偏偏直冲我一个人笑。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呵。
  我们好歹也是文工团的,跳舞也是我们的一项业务呵,什么舞不会?静月是学生出身,舞跳得好。我们俩一起跳舞,周围的老毛子都看呆了。这么说吧,我们几乎是表演了。我们联欢的地场,外面就是大海。我们跳着跳着,就转悠到阳台上了。那一夜的海面,和风细浪,月光在海面辉映出一道细碎的光柱,就像一条银色大道。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那个槐香啊,被海风吹过来,让人飘飘欲仙啊!当时,我就想,什么任务不任务的,不管啦,跟静月就去那条大道跳舞吧。
  我们的工作流动性强,处个对象不容易。组织上也给我创造了不少条件。政审顺利通过——我们找对象是要政审的。我们是在旅顺办的喜事。静月父母健在,我找了媳妇,也找到了父母。岳父在旅顺做着小生意,算是小业主吧。两位老人身体也不太好。静月既要照顾父母,也给他们做个帮手。这在五十年代不算什么,但是,到了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破裂了,问题就来了。岳父学会几句俄语——就是哈拉少、斯巴西巴什么的,就成了苏修特务。因为早就公私合营的小店铺,又成了反动资本家。两顶帽子扣下去,一直扣到死。
  不用说,我这个孤儿有了家庭问题。这在我们这里,就是立场问题了。我当时面临一个选择:离婚,或者回家。当年,有的同志就因为相似的问题离婚了。这叫划清界线。阶级立场坚定呵!
  这时候,静月怀了孩子。孩子有阶级吗?我不能让孩子没落地就没父亲呵。可是,我也不能回家啊。我回去了,也算划清界线了。只是,那不是跟苏修特务、反动资本家划清界线,而是跟革命队伍划清界线。所以啊,我既不能离婚,也不能回到旅顺。
  我要是回到旅顺,我就完了。明摆着,这是逃兵。离婚了,她就完了,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也成了狗崽子。不管怎么说,我这个特殊身份,对家庭是个保护。所以,我们这个家啊,只能这样分着。也许,只有这样分着,文革那些年,也能保护她,保护岳父岳母。门上钉着“光荣军属”的小红牌,就是保护伞啊。
  我只有一个心思了,就是努力工作。我努力工作,就是想着掩护家人,或者叫戴罪立功吧。
  有几次回到大连执行任务,真的是过家门不入啊!不是不想入,而是不敢入啊。得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积极,表面上还得划清界线。
  人家是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而我呢,为了表现积极,那就得牺牲啊。七六年之前,那个叫李志民的逄敬舜呵,平均三年半才回家一次。这么多年,只回家过了两次春节。这份工作,是越到春节越忙。忙也好,少想家。
  我这一辈子啊,最亏欠的是就媳妇和儿子。岳父去世,明明可以回去,都不能啊。倒不是组织上不容许,而是自己不回。为什么?积极呗,立场呗。晚上,借口散步,偷偷地在街头烧两打黄纸,念叨念叨。
  每一次探亲,我都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家,我去邻居家串门,我去买菜买粮,我劈柴修窗,我给邻居的孩子吹口琴、拉胡琴。孩子生病,我联系了一台北京吉普,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用静月的话说,我一回家就张张罗罗,就得得瑟瑟。我啊,就想告诉周围邻居,俺们静月是有老公的,她老公是四个兜的干部。
就那么几天的探亲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过,都不舍得睡觉。哪一次还都提前一天回去。为什么?还用说为什么吗?
  开始,可忌讳别人说咱是表演了。表演是演员的工作啊。我们怎么是表演呢?我们是执行任务。谁见过揣着上膛手枪表演的?但是,后来自己就明白了。在静月面前,不就是表演吗?
  往来信件,都有组织审查。其实,就是不审查,我们的觉悟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每回写信,也就是问候一下,报个平安吧。有一次我出国执行任务,时间长了,没有办法写信。组织上通情达理,代我写了信,内容跟以前的一模一样——这在我们这里是常事了。结果这封信捅娄子啦。为什么呢?我跟媳妇有个暗语,就是在信件末了的署名,逄敬舜三个字的后面,一竖一点,加个叹号。竖是画出来的,像瓜子一样,尖儿朝下,点就是画个圈。这是我们的暗号,意思就是……就是爱的意思。这显然不是正确的书写格式。组织上哪知道这个啊,结果啊,静月竟然坐着一宿的火车来北京了,凭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文工团。
  我也不在国内啊。上面照顾我,从国外跟她通了电话。组织上出面,证实我这个人工作积极,作风正派。又安排专人,陪她逛了天安门,登了长城,吃了烤鸭,买了果脯,总算把这件事情安抚下去了。我呢,还没回国,就赶紧做了检讨,狠斗私字一闪念,交代了我们之间的暗语。
  为这事儿,我还落了个内部通报批评。我工作这么多年,有两次被批评——另一次我一会再说。这时候,我已经是业务尖子了,每年的奖励,次次拉不下我。
  这些年下来,宿舍里一卷一卷的奖状。但是都不能往家拿——上面写着李志民的名字呵。于是我们就跟领导商量,商量什么呢?我们得让家里了解,我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于是,领导就比照我们的得奖情况,按照文工团的一般情况,给我们的本名发个奖。逄敬舜获得一九五八年劳动模范。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一年先进个人。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五年优秀标兵。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五年学毛选先进个人……每一次探亲,奖状都是一卷一卷的,贴满了家里的两面大墙。
  我这个人吧,组织上看得还是准的。每一回鉴定,都少不了一条——家庭观念重。你看,讲了这么长时间,都是围着家庭说的。还是讲讲我们的业务吧。
  刚开始,我们执行任务,就是在北京。后来,很快,我们的任务就不局限在北京了。咱们国家这么大,全国二十三个省市自治区,除了台湾,哪没去过啊。有一次,一个月之内,去了上海六次——六次呵。最长的一段时间,半年没回北京,一直在外面执行任务。除了国内,还去过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最远的,还去过非洲的什么尼亚。
  刚开始的几年,执行的任务还比较单一。后来在一座水库工地上发生的事儿,让我们的任务内容有了改变。
  本来是一次寻常的任务。就是这么巧,首长竟然溜达到我们的同志身边,背着手,和蔼地问道,小鬼,吃饭啦?我们这个同志一下懵了,站在哪里不说话。首长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问,哪里人呐?这时候,这个同志已经紧张得一头汗水了。我们这位首长呵,又握过他的手,问道,生活得怎么样了?
  这位同志说了一句,感谢毛主席。这一开口,还不是本地口音。这是浙江的水库工地呵。当时蒋匪帮叫嚷着反攻大陆呢。这位同志的表现,一下子就让警卫给盯上了。周围的老百姓觉悟也高啊,当时就又人喊,抓特务。
  我们的任务,不要说一般警卫,就是很多首长,也不知道咧。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首长呢,是英雄里的英雄。你说,你置身于这些英雄中间,就得做到……怎么说呢,用一个曾给我们讲过课的苏联专家的话说,就像水融入水里。
  咱们国家地缘辽阔,人口众多,五大北方方言,七大南方方言。北方有东北话、华北话、西北话、西南话、江淮话。 南方有江浙话、江西话、湖南话、粤语、闽南话、闽北话、客家话。这都是书本上说的。实际上,情况复杂得多了。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中国这么大,不要说一个省了,就是一个地区,一个市,口音都不一样。东南沿海一些地区,一个县就有几种不同的方言。我们人手少,每个人至少要掌握至少三种、四种方言。
  那时候年轻,不怕累,也不知道累。摸过锄把子,摸过枪杆子,现在要摸笔杆子了,对我们确实是个考验呵。没有捷径,只有刻苦。我们对着录音机,一遍一遍地鹦鹉学舌。我们为每一位首长都建立了一个卡片,除了身高、籍贯和经历什么的之外,详细到性格、体征、饮食习惯,等等吧。刚开始那一会儿,就是从首长的口音入手的。
  除了会说,还得会演,还得学会扮演各种角色。这个不仅需要勤奋,也需要点天分呢。我年轻最小,脑袋灵光,模仿力强,学什么东西都快,所以,很快我就成为业务骨干了。不夸张地说,我的专业能力是最强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红卫兵、华侨、插队知青……我行行精通,样样顺手。
  我执行任务的最大特点,就是人物的跨度大。我能执行二十岁小伙子,也能执行六七十岁的老大爷。说出来滑稽,有一次应急,我竟然装扮成一个女车工。也多亏了首长左眼是白内障,否则一定穿帮。
  我为什么没有穿帮?一是演技好,二一个,是我掌握首长左眼有毛病,就注意站到他的左边。我们这一行,就是要预案充足,准备详尽。
  最不好扮演的,哦,最不好扮演的,就算是知识分子喽。他们有学问,性格内向,有点倔,也有点抻劲。我们执行任务,很注意平衡角色的共性与个性。比如扮演知识分子,基本上会戴上玳瑁眼镜,有时候还会在腿上缠上白胶布,指甲干净,说话的声音平稳,不带口音,多普通话。
  如果第二天扮演——哦,我怎么说是扮演呢,应该说是执行任务嘛——执行知识分子的角色,那么前一天必须晚点休息,这样,第二天才会有萎靡不振的样子。眼睛也要红肿一点,尤其是,鼻梁两侧必须压出一个红色痕迹。如果是老知识分子,这个红痕应该是紫色的……我们非常注意细节的落实。刷牙要干净,不吃大蒜大葱臭豆腐乳之类的刺激性食物。推镜子的动作,扶镜腿儿的姿势,站姿坐姿,说话腔调……嗨,这里面的注意事项太多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专门资料库,给每一行业都建立了档案。
  要有行业特点,可是行业特点又不能太明显。太明显,就招眼了。所以说,最关键的是,气质要像。也就是要神似。而想要达到神似,就得达到层次。而达到层次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这二十八年的一个巨大收获,就是我由小学文化,一直自学到大学本科。而且是四个本科——中文系,机械制造系和农业自动化系,还有一个,谁也猜不出是什么?是艺术系的表演专业。
  又红又专,这就是我们的标准。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都是固定的。我们这个工作,还有个乐趣,就是经常接触到一些老艺术家。刘宝瑞侯宝林啦郭全宝啦常宝霆……相声大师都是语言大师呵,这样的业务学习就跟过节一样了。尤其是,他们在我们这里,批准他们放松点,批准他们说一些传统的、不太革命的段子。还有一些老艺术家,都是银幕上的明星啊,也经常到我们这里讲课。
  当时也不叫讲课,叫汇报。向我们这些工农兵汇报。为什么呢?文革那些年,这些相声大师和老艺术家,基本上都打倒了。能到我们这里汇报,是对他们能力的肯定,至少说明还有改造价值嘛。再说了,我们的伙食标准,跟飞行员一个待遇。有一个大明星,银幕上下都是板板的,可有派头啦,到我们这里汇报,两顿下来——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愣是撑成了急性肠胃炎。
  四大电影厂,北影厂的艺术家擅长工农兵的戏,上影厂的艺术家擅长知识分子。我们能想到的角色,上级都能划拉来。现在想来,领导也是英明呵。每天学习,每天都有节目,想寂寞,没有空儿呵。
  有了专业知识,还得看临场发挥。一次执行工人的角色,但首长却偏偏要提前下车。他就是想抽查一下。我把衣服一脱,绾胳膊撸袖子,简单地一化装,立马成为一个在田间插秧的本地老农,既满足了首长的愿望,也保护了他。过了两个小时,我再一次站在首长旁边时,已经是一个满身油污的钻井工人了。
  我们也参与外事活动。外宾的活好干。为什么好干?老外哪懂得中国国情呵,说话不操心啊。有翻译在场,就帮着你过滤和把关儿。
  工作这么多年,跟哪个首长没合过影呵,跟哪个首长没握过手呵。不吹牛,我们根据首长的手温、面色和步态,都能简单判断出他的身体状况了。合影的照片一律不许保留。但是,我们也有办法,想回忆自己的过去了,很简单,就去资料室吧。我们自己最清楚了,哪一张报纸上有我们的照片,哪一个人物是自己。
  实话说,这一行干长了,都有点怕首长了。因为呵,有的首长专门喜欢问些刁钻的问题。有一回,一位首长——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吧,哪怕我稍微暗示一点,任何人都能猜得出来——支开了警卫参谋,把我拉到他的专车上。首长聪明啊,又支开了司机,唠家常一样问开了——家里几口人啊?孩子几岁啦?一个月几两油?够不够吃的啊?有没有饿着呵?
  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说套话啦。你得说点家常话啊。问题就是,说家常话,你也不能发挥。这是纪律。我们团有一个人,擅自向一位老首长反映老家聚家并屯的事情,结果第二天一早,床铺就空了。
  遗憾的是,没有跟周总理的合影呵。为什么?可能是总理反感这一套东西吧?一般首长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总理还能不知道吗?非但合影,这么多年,甚至没跟总理握过手。不仅是我,我们团的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说过了,我们团是一个牌子,两套人马。演出团里有首席小提琴,有首席中提琴首席二胡首席长笛什么的。我们这里呢,也有这样的建制。首席工人,首席农民,首席知识分子,首席学生,首席渔民,首席牧民,首席干部,首席藏民……首席之下,还有第二首席第三首席和第四首席。我们分工非常之细。根据任务的轻重缓急和首长的级别高低,我们执行任务时,分别派出首席或第二首席领衔的不同组合。
  没有红头文件,只有口头宣布。谁担任了首席,就是巨大的荣誉啊。首席要保住荣誉,其他同志要追赶首席。我们团里总是洋溢着比学赶帮、力争上游的气氛。首席的任期只有一年,每半年还有一次考核。一年之后,在首席之外的同志里竞争出一个优胜者,然后由这个优胜者与首席进行决赛。
  先是理论考核,然后是实际测试。最精彩的是模拟现场,专门考察双方的应变能力。那场面就像现在的PK了。然后是专家打分,结合其他同志的无记名投票,决出新一任的首席。同时,也公布其他席位的排序。
  如果首席连任了——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第二个任期则取消每半年的考核。如果有同志认为自己水平上来了,则随时可以提请进行PK。但此提请权,每人每年只有一次,且只限于首席之外的同志。但是,工作资力达到十年以上者,则享有向首席挑战的提请权,也是每年一次。
  我们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激烈,火爆。我们这一套制度,既参考了国外先进经验,又有我们自己的创造和发挥。不夸张地说,即便放在世界范围里考察,也是先进的。
  时代在发展,我们也得进步。现在想起来,我们早就与时俱进了。不待上级发话,我们就争先恐后地填补空白啊。首席战犯,首席红卫兵,首席厨师,首席邮递员,首席环卫工人、首席走资派,首席狗崽子,首席反革命,首席贪污犯……在每一个首席的背后,都意味着你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和心血呵。
  现在想来,这套体制真是绝啊!他鼓励每一位人冒尖,又让每一位冒尖者压力重重。你想一想,哪一个首席不想保住自己的荣誉啊?哪一个人愿意涨上去的津贴再涝回来?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这个荣誉属于综合分数最高的人。这个荣誉就是——首席人民。
  实话说,随着经验的积累,我是有实力问鼎这个荣誉的。我的身体早就长开了,标准个头,五官周正。只是我的家庭牵掣了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始终没有担任任何首席。但是,我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很长时间,我都是我们团若干项目的无冕首席。我经常担当那些特殊的任务。
  剧团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我们也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反而任务更重了。新形势,就有新任务。那一阵子,我执行过几次走资派的角色。那时候我才四十岁,扮演一个七十多岁的走资派。你看我头上这块疤,一摸溜滑。那是在一次批斗会上,小将要剃阴阳头。那哪是剃啊,就是薅住头发,用剃子挖呵、戳呵。哗一下,鲜血就粘住眼睛了。干我们这行,身体不能有外伤。有外伤容易露相呵。依照我的功夫,一下子能搁躺好几个。但是呵,想一想,这个走资派,老红军啊,抗战时打鬼子狠哪,曾经一把大砍刀一气儿劈过四个鬼子。我为他抗这一下,值呵。
  文革啊,乱呵,就是一个乱!保护的方式也变的千奇百怪。有一天,我们竟然装扮成一群小将,去“抓首长”。为什么叫“抓”呢?就是抢在真正的小将前面,把首长弄到手。平时这些令人尊重的首长呵,看到我们这些假小将,有愤怒抗议的,也有害怕哆嗦的,就像真犯了什么错误,看着难受呵。
  要说最难忘的时刻。说这个就是吹捧自己了。一九七五年,经过长期的考验,我终于当上了首席人民。这在我们团的历史上,第一次啊。没有担任任何一项首席,直接担任首席人民!
  担任首席人民的第二天,中午,我偷偷跑到邮局,给媳妇发了个电报。也没写什么,就是逄敬舜三个字,外加三个叹号——三个啊!唉,结果呢,当天晚上,组织就找我谈话了……又违反纪律啦。直到现在,一看到叹号,还是有点紧张呢。
  担任首席人民,任务的级别就上去了。我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跟着大首长啦。有些大首长,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我们之间也不那么拘束,有时候还有点来往。现在看来,这些往来就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但是,转过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他为什么送你像章?她为什么送你钢笔?他又为什么送你猕猴桃?这谁说的清楚呢?
  七六年之后,我被审查了两年,然后回到了大连。老来老去,五十二岁了,又成了逄敬舜。
  只是,李志民的时候,我还有静月。而我回到了大连,静月已经去世了。你想一想呵,两年,一封信也没有,死活不知,担惊受怕的。
  我主动要求回到旅顺。这里是我跟静月认识的地方啊。我把旅顺当做自己老家。
  俩孩子都大了,跟我都不亲呵。你想一想,打小就不在身边,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符号。现在符号回来了,他们倒走了,一个在大连,一个在沈阳,也就过年过节回来看一眼……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你说,这就奇怪啦。我是李志民的时候,特想念逄敬舜。当逄敬舜的时候,却一点不想李志民。只是偶尔看看电视,看到新闻联播节目,还想起有这么一段经历。听说剧团解散了,但是,我看新闻联播,有时候,还是觉得我们的剧团没散啊。没有证据,就是感觉。感觉告诉我,剧团没散。
  我们的保密级别是特级,终生不能泄露。回到地方,我也从来不跟组织伸手。但是这一回,我怀疑自己得的是癌症——喉癌。你说说看,我这个人一辈子守口如瓶,从没多说一句话,怎么会在这地方长癌呢?!现在,我的气管切开了,我不能说话了。我们的保密守则里有一句话,需要保密的,不仅不能跟任何人讲,甚至不能跟自己说。但是这一回,我得违反一次纪律了。我得说说自己的经历了,给天听听,给地听听,给大海听听,也给静月听听。
  不知道这个坎儿能不能翻过去。翻过去了,攒上几个钱,一定去台湾看看。我走遍了祖国大好河山,就是没去过宝岛台湾。想看看日月潭、阿里山。这样,中国就看全乎了。翻不过去,就去见静月!
  想到死后跟静月在一起,一点不怕死,还高兴。我不知道我怎么这样能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寿,有什么意思呵。这些年,身体开始不好了。我就把静月的墓地迁了,迁到现在的这处墓园。这座墓地好呵,墓碑的前方,就是大海。我挑了静月喜欢的白色大理石做墓碑,把我的名字和静月的名字肩并肩地刻在一起。这样我就踏实啦。生前聚少离多,死后就挤在这个小墓穴里吧。
  每个月,我都来这里几次。一个是,自己也锻炼锻炼身体——这里空气好哇,再一个,就是跟静月说说话。生前,亏人家的太多了。现在多说说,也算弥补一下吧。住院前一天——就是昨天,又来到墓地。天气暖和,照例跟她说了一会儿话。爬山累,说话也累,就靠在墓碑上迷糊过去了。睁眼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抬眼一看啊,心里一惊,不远处的大海,不就是一九五四年夏天的海面吗?一轮满月,倒影着一条银色大道,通天接地,就像我和静月之间那个暗语——一个倒立的巨大叹号!又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槐香,晚风甜丝丝的。我站起来,抬起胳膊,幻想着自己又一次搂着静月——那个穿着白色布拉吉、扎着两条长辫儿的姑娘。我心里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自己回到一九五四年的旅顺,回到静月身边。如果人生从那里重新开始,我宁愿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工人、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跟怀里这个姑娘,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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